往天边走

2017-11-22 13:47
广西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康定碉楼村庄

因为远方有呼喊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谷川俊太郎

作为地名的康定

一直觉得情歌中的康定是一匹马、一座山和一朵云的混合体,是张家溜溜的大哥和李家溜溜的大姐放映在天边的一场爱情片,打着月亮弯弯的银色字幕。由于遥远得不着边际,康定对我的诱惑本來是不存在的,然而,山不转路转,转着转着就把我们转到了川西高原。听起来好像是有些被动,但实际上我们是主动的。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在一次摄影展上见识了康定。照片上的康定比情歌中的康定更具体、更迷人。这个秋天,我们再度结伴而行,我们要在康定情歌的来处,像抓住一匹马一样一把抓住它,决不让康定溜溜的城从我们脚下溜走。

一直不觉得康定是一片幅员辽阔的疆域,不觉得它是一个具体的地址,可以用来通信,或是朝里边喊一声就能听到亲切的回应。康定于我来说实在太抽象了,不像是地上长的,也不像是爹妈生的,倒像是嗓子里唱出来的,除了音调可以把握之外,再也找不出更多的实证。在我懵懂的青春记忆中,康定简直就像希望一样飘忽。每次唱起《康定情歌》,都觉得康定就像一匹马侧着身子,背对着阳光在天边吃草。但这终究不是事实。事实是,真正的康定离天边很远,离成都很近,根本不像情歌那么虚幻。数千年前,它曾是古牦牛国的核心疆域;数十年前,它曾是西康省省会。现在,它还是甘孜州州府。事实是,当我为了一次旅行而刻意弄清这些地理概念与历史渊源时,我已到了不唱情歌的年龄。我圆润的青春开始打折,不再是溜溜的大哥。

秋天是个让人脚板发痒的季节。要不出一趟远门,痒是不会放过我的脚板的。我去康定的理由其实就这么简单。那天,我们从成都火车站直奔新南门汽车站,买好了去康定的车票。一进站,热情好客的成都平原就搭好了戏台,准备为我们演一出精彩的川剧。新南门汽车站一上台就做了一套滑稽的变脸动作:由于客车不满座,车站就将发车时间由下午一点变成两点半,硬是将我们的行程推迟了一个半钟头。待汽车驶离市区进入成雅高速后,大地也开始变脸了:在新津、蒲江境内,我看见四川盆地将屁股一撅,就撅成了丘陵;在丹棱、雅安地界,我看见丘陵将肩膀一耸,就耸成了高山。车过雅安,318国道也表演起了最拿手的堵车绝技,左一堵、右一堵,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临近黄昏,天空开始将蓝脸变成了黑脸。穿过二郎山隧道,川西高原则甩出了一张更黑的黑脸。到达康定已是深夜两点,一个藏族妇女把我们领进了她家的宾馆。夜色迷离,寒气逼人,温度只有五六度,而我们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幸好宾馆就在路边,否则,我们真的会被这陌生的寒气击垮。

我们终于在康定溜溜的城中睡下了。宾馆旁边的折多河在梦中流得欢畅无比。那汹涌的涛声是一支亢奋的催眠曲,用滔滔不绝的喧哗迫使我们安静。那一夜,我们的睡眠非常短促,天不亮就被一阵粗犷的歌声吵醒了。“呀拉索,呀拉索……”那歌声极富磁性,在折多河水的伴奏下,更显得音域宽阔,清澈透亮。唱歌的人只是个普通的康巴汉子,但他的歌声能让我确信,康定生来就是一座溜溜的、会唱歌的城。

我头枕双臂,笑了。朦胧中,只觉得康定就在山上站着,在河边蹲着,在树林中藏着、躲着。康定仿佛一直在等着我们接近。

非常道,非常雪

拉开窗帘,霞光飞溅。又一个丰腴的早晨正从跑马山的云缝里伸出了胳膊。

我想,用丰乳肥臀来形容康定的早晨该不会太过分吧?不信你看看那些高耸入云的峰峦,看看那些肥硕光滑的草甸,就什么都明白了。

仰望天空,曙色在遠山上泛起了胭脂红。我们满怀疲惫与兴奋翻身起床。我们实在是太想看到被昨日的夜色藏在被子里的川西高原了。我们实在是太想知道情歌中的康定究竟长了怎样的一副面孔。我们三对夫妻,出门前就把这次旅行定性为“蜜月之旅”。我们的第一站是木格措,然后是新都桥、塔公草原。如果天气晴好,我们还会趁势北上,顺便探访玉科草原和雅拉雪山。

早晨的康定很抽象,薄雾不散,市声清冷。不抽象的是,我们正在早餐,一位私家车主便跑过来打听消息,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就和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他要带我们走“非常道”去木格措景区。“非常道”就是逃票线路,这样的线路很容易激活体内的冒险细胞,让人产生莫名的快感。要知道这都是被高价门票逼出来的。若是走“平常道”,包车、门票加观光车船票,差不多人均三百元,这简直就像拦路抢劫。因此,试着逃一回票,也算是对某些不合理现象的严正抗议吧。

我曾在网上搜寻过木格措,这片由高山海子、原始森林、草原花甸、叠瀑温泉构成的奇幻景观,面积达三百平方公里,仅七色海等几处景点,就足以令人血脉贲张。决定了走“非常道”,我们就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穿在身上,上了一辆五菱面包车。不幸的是,车刚开出康定县城,惺忪的阳光忽然就不见了。我们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到了亚拉神山,气温已降至五度以下,天空飘起了细雨。抵近红海草原边缘,细雨又变成了雪粒子。当汽车开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时,鹅毛大雪忽然纷纷而下,气温也降到了零度以下。我们喘着粗气,瑟瑟发抖,尽管都穿着有内胆的冲锋衣,却无法挡住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我们不得不回到车上,望着红海子朦胧的背影,举着相机却无心拍照。游不成木格措,就只能返回康定县城。我试着请车主退还我们一部分租金,话一出口就被断然回绝。我不再多说什么。

木格措就这样冷漠地将我们逐出了它的领地。雪花一挥手,将秋色藏进了衣橱。

阳光在撒谎

早晨和早晨是不一样的。雨停了。酿造雨水的云彩出乎意料地挂在了新都桥上空。千山虚寂,万谷静笃,一个新鲜的白昼正从高原上缓缓而降。我们看见了。

早起的乌鸦在白桦树上呻吟了很久。还有别的什么鸟,也跟着应和——它们说的是藏文还是汉语呢?这悲怆的呱呱声令人顿生惆怅。我们听见了。

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时,天空忽然放晴。在飘着经幡的山顶,羊脂云裂开的缝隙已被清风灌满了梦之蓝。但这一切都留不住我们了。我相信,比红萝卜还要新鲜的早晨还会有的,在丹巴藏寨,我们还有机会将同样的早晨从地平线上连根拔起,揣进怀中。所以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算所有的蓝都在天上喊我们留下,我们也不留了。

川藏公路在招手。那些散落的马匹和牦牛,粉红的奶头下吊着漫不经心的原野,日月星辰像铃铛一样被它们摇响,这会让你想起“岁月静好”之类的词句。如果此时天空是新的,你会觉得一切都新。只是在新旧转换的过程中,说不定你忽然就消失了,像露珠一样蒸发。说不定你已脱胎换骨,被另一个自己替代。然后,天的尽头就有了你的漂泊。啊,是这样的,云在云中,雨在雨中,真實在真实中。在天边,目光的尽头,你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你像一阵风,不留痕迹地飘走。

早晨和早晨是不一样的。离开新都桥前一刻,我们险些遭到了一群私家车主的围攻。在康巴藏区,由于交通不便,租车就成了唯一的选择。新都桥作为重要的游客集散地,街头泊满了私家车。车主们人多势众,坐守街头,你只要和其中一位接洽,马上就会引来一大群同伙的掺和。如果你势单力薄,说话的语气稍显生硬,就容易惹上麻烦。虽然我有所耳闻,但还是没想到同样的麻烦会落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一位藏族大哥路见不平帮我们解围,则很难预料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旅途和远方,凶吉未卜又魅力无穷。没有了这些,世界又会显得平淡无趣。那天,我们从麻烦中一脱身,就登上了这位路见不平的藏族大哥的面包车。临行前,他答应两位藏族少女坐我们的顺风车去塔公寺拜佛。兩位少女都管他叫“阿布”。头发蓬乱的阿布挂着一张油黑的脸,他的面包车以六十迈左右的速度迎面撞向川藏公路北线的一道道风景。路两旁的青稞刚收割不久,金黄的麦茬为起伏不定的坡地保留了均匀的暖色;沿途的山坡像马背一样平滑而有光泽;雨后的河流泥沙俱下,水波覆盖了秋色初染的河床。半路上,阿布突然想起手机忘在了家中,于是就要回家拿手机。我们就这样被带进了他的村庄。车刚停稳,只见两栋石砌小楼,一栋坐北朝南,一栋坐西朝东;一条弯曲的小水泥路,像极了从大路上剪下的一根脐带,不经意地绕向门口;树枝编成的围篱,将房屋侧面的菜地与水泥路隔开,让传统生活与现代气息互不干扰;被秋风熏黄了叶尖的钻天杨在路边站得十分任性;一条宽不足一米的小溪扭着水蛇腰从树下溜走……这就是阿布的家。除了面包车,房前还停着一辆拖拉机和一辆摩托车。他的母亲挂着满脸的褶皱和高原红,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一条小白狗,友善地朝我们摇着尾巴。

此时,半黄半绿的山坡,孤寂宁静的小楼,低矮的木质围篱,树影下细小的清溪,碧蓝如洗的天空,还有老人和狗……这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天堂。我以为,天堂的模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我很认同博尔赫斯所说的“天堂的模样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但现在我开始怀疑了。嗯,天堂不应该是纸质的。天堂至少应该有树,有围篱和清溪,有起伏不定的彩色山峦吧。天堂和天堂也是不一样的。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我怀疑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物。因为这一天,天气预报撒谎了,雨水撒谎了,阳光也撒谎了。天空一会儿蓝一会儿灰,云朵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我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我看不见远方,远方被搁置在雪山上。我所能看见的近处,山是魔幻的,拥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炊烟和牛粪;水是魔幻的,拥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清澈和浑浊。那一刻,我怀疑房屋却相信烟囱,我怀疑汽车喇叭却相信流水潺潺,我怀疑路途逶迤却相信雾气升腾,我怀疑树干挺拔却相信草色匍匐。那一刻,我的眼睛撒谎了,呼吸也撒谎了,唯有饥肠在肚子里说着真话:咕咕,咕咕。

——哦,对了,在川西高原,饥饿和饥饿也是不一样的。

天边甲居

还是去丹巴甲居藏寨吧。我以为,人在众神居住的地方将身心安顿下来,这样的居所就应该叫甲居。关于甲居藏寨,我讲不出更多的来龙去脉,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看见阳光给雪山镀金,雪山反过来又给村庄扣上一顶白帽子;如果你看见秋风将青青水果擦红,水果反过来又给门窗系好了风铃,你就不会怀疑,甲居藏寨是中国最美的乡村了。门前挂满了苹果,路边开满了格桑花的村庄,虹彩和流霞起舞的村庄,走着走着它就会让你飞起来的村庄——这就是甲居藏寨,一幅挂在天边的彩色唐卡。

亚肖神山和卡帕玛群峰上看得见灵光闪烁。神山与群峰下的彩色碉楼也有灵光在闪烁。环绕着彩色碉楼的黄苹果、红石榴和金沙梨,更是比灵光闪烁还要闪烁啊!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便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

你知道我走过的地方已经不少了,但我从未见过如此令我失魂的村庄。甲居藏寨是个例外。它一眼就能认出我是乡下人,来自另一种村庄。我的村庄是平躺着的,坦荡无垠,一成不变。我的村庄在见到甲居藏寨必须将脖子仰起来,将头抬起来。我带着我的平原村庄来和这座高高在上的村庄相会,心跳不加快,肯定是不正常的。

我们是平原的孩子,棉花和稻谷的孩子,跟雪山和碉楼靠不上关系。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又加快了不少。我们顺着上山的路,越走越高,雾气从左肩飘到右肩。然后,越走越深,直到能亲手触摸藏寨古碉楼的门窗,能亲手从树上摘一枚熟透的果实,能在树丛遮掩的细流中触摸到泉水的温度。然后,心就腾空了,身体就飞起来了。我们用了半辈子的光阴才给自己挣来一次做云的机会,在别人的村庄飘来飘去,这种感觉足以弥补我们的生命在平地上的所有亏空。

连日来雨水肆虐,雪花在高山上抛撒白色传单,实行白色恐怖,我们只得向天气晴好的丹巴方向转移。到了八美,雨水有了短暂的停歇,太阳在头顶上刚抛下一个媚眼,盛产美女的丹巴就向我们发出了邀请。

那天,阿布在八美镇上顺便捎带了两位身穿喇嘛服的中年男人。八个人挤在一辆面包车上朝丹巴方向颠簸,乌青色的道路在延绵的群山间舞动。没过多久,八美上空激烈燃烧的那一轮太阳又一次被大雨浇灭了。车窗紧闭,视线被切断,空气变得越来越污浊。我开始晕车,忍不住呕吐。那一刻,我们的世界彻底变成了地狱。幸好后来雨下小了,车窗可以拉开一道缝隙。我对着缝隙呼气,忽然间一条汹涌的小河撞进了眼瞳。这就是传说中的东谷河。我的心情为之一振,晕车的感觉顿时减轻了一半。车到牦牛谷,雨下得更小了。河面上热气蒸腾,阿布说,这就是有名的“裸浴温泉”。关于“裸浴温泉”,其实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遇上了它,而且一点也不感到震惊。细想,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冰冷潮湿的旅程早已将我们折腾得身心疲惫,此时除了食物和阳光之外,能提起我们兴趣的东西已屈指可数。的确,快乐和美好是需要前提的,前提不在了,它们也就不在了。

你知道当雨水、泥泞和饥饿一齐砸向旅途时,我们的心情会塌陷成什么样子。心情一塌陷,所有的风景都不再是风景。因此,牦牛谷留给我的印象只有简单、直白与浑浊。是的,我们是乡下人,来自另一种村庄。我们的平原一望无际,却无法替换这千山吐珠、万壑藏宝的秘境川西。反过来想,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看我们的平原呢?

到达丹巴县城时,雨停了。我们目送阿布的面包车转身离去,目送这个与我们的人生旅程有过短暂交集的陌生人远离了我们的视野。被雨水淋湿的太阳晾干了翅膀,又一次拨云而出,并在远山上画出了六十度的斜角。大渡河在丹巴县城为我们摆好了接风的筵席。这是阴晴转换得最迅猛的一天。我们在失而复得的阳光下,首次见识了丹巴的温婉。在大渡河谷,群山的最低处,是丹巴给了我们第一个亲切的好脸色。

丹巴县城章谷镇坐落在峡谷地带,背靠着高山,面对着的,除了大渡河水之外,依然是无休无止的高山。镇上仅有一两条小街,没有高楼大厦和繁华市井,无所谓宁静也无所谓喧嚣。越是在这样的地方,个人的存在感就越是突出。相反的,在成都或塔公草原,我们的身心不是被繁华淹没,就是被宁静吞噬。所以一到丹巴,我们立刻就想沿着大渡河走一走,把红尘飘逸的街道走透了,再去爬仙风道骨的山。我们要让自己动起来,用劳苦奔波来验证我们在天地间的存在感。

你知道我不擅长讲述琐碎的故事,卻擅长描绘天地的表情。甲居藏寨就是这样,它拥有一副隔世的面孔。你看着它,把镜头拉近,再拉近,它还是远在天边;你看着它,把镜头推远,再推远,它还是近在咫尺。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飘渺的乡村,古老幽深,腾云驾雾,亦真亦幻。数百栋碉楼散落在树丛花影间,以大金河谷为起点,一层层向上推进,最高处的碉楼,几乎快要把自己推到了绝境——那可是卡帕玛群峰下雪线的位置哦!我猜想,那些碉楼显然是想模糊掉自己的身份,让所有的仰望者都难以断定住在其中的究竟是人是神。而在卡帕玛群峰的另一端,在大金河谷底,甲居藏寨的身份永远是明朗的,它属于离尘埃最近的村庄,享有更加便利的俗世生活。它可以将脚伸进河里,将春水搅混,将秋风拦在深谷,或是将苹果扔到对岸。河的对岸是另一座山,有褐色胸肌般的悬崖,崖壁上挂着细长的瀑布,还有一座很小的村庄伏卧在谷底。谷底没有格桑花,没有玉米和苹果,只有雪山融化后的细流在石头上撒欢。

没去过天堂的人,总喜欢给甲居藏寨扣上天堂的帽子。一直以来,天堂和童话总是被过度消费,再也经不起肆意挥霍。我是乡下人,始终认为村庄就是村庄,天堂的圣洁并不能掩盖它的好与不好。甲居藏寨的一切静美,都是缘于它的陌生、新鲜和遥远。我们对它的迷恋也是缘于有巍峨的神山做背景,有茂密的混交林做依靠,有层出不穷的花果做装饰,有直指蓝天的碉楼做点缀。与我们单调的平原村庄相比,甲居藏寨更具有立体感和神秘感,更具有原始性和宗教性。天构神造的地形地貌和生态气场,消解了所有令人不快的症状,让村庄的缺陷都变成了可观的资源。只是,我还没看清楚,这个村庄究竟拥有一颗什么样的灵魂呢?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高处的人生

我用手机百度了一下,“甲居”的藏语意思是“百户人家”,可我偏偏喜欢用汉语去解读它。我觉得,我的平原村庄怎么看都像是铺在地上的水粉画,甲居藏寨则像是挂在天边的彩色唐卡,亚肖神山和卡帕玛群峰就是天的栅栏与边框。我不得不用朝拜的眼神仰视它。我失魂落魄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九月秋高,却高不过甲居藏寨。我带着我的村庄仰望别人的村庄,然后朝它走去。“高处不胜寒”是谁说的?其实,高处也有暖,譬如,那一块块阶梯状的田畴,正被秋日的阳光近距离地照耀着;那些因有人外出务工而长时间空着的碉楼,说不定不久就会有新鲜的故事要发生。作为加绒藏族的一脉,甲居藏寨的坡地和洼地上,既有在暖中茁壮成长的玉米和红薯,也有在暖中日渐膨胀的希望。玉米、红薯和希望本来是不相干的,因为我们的到来,它们才有了本质的关联。

我们从苹果、沙梨树下走过,头和肩膀与果实相碰,神经末梢不时泛起一阵酥痒。时间已到了午后,我们在一处鲜浓的树荫下用八宝粥做午餐,然后去果园里摘苹果。透过树缝往上看,那些星星点点的碉楼,被山体和林莽分成了无数个单元,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它们中的一部分是飘渺的轮廓在云中出没,另一部分则是厚实的墙壁挡住了光阴。我的心跳谦卑得就像自言自语。

在神山的庇护下,甲居藏寨周围的植物按层级分布,自上而下,恪守着各自的本分。果实则总是在低处成熟,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上集市。那么,我们呢?这一天,我们的幸福正在大量地外溢,因为,我们平生第一次用摘苹果的手给即将老去的日子抹上了一层釉彩。想一想,幸福其实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可以让我们辛苦一辈子,复杂一辈子。

你知道所有凡俗的生活都是在低處展开的。我们路过的区域,海拔一千米以下的世界通常是红尘滚滚,一片喧嚣,每一条河流都学会了说脏话。海拔两千米以上,山河静寂,天空魅蓝,每一汪湖水都眨着清纯透明的眼睛。我相信甲居藏寨是主动把自己从低处擎至高处的,从海拔两千到三千米,甚至更高。雪峰如果将雪线朝山顶上回收一千米的话,那么,甲居藏寨也会跟着升高一千米,一直升到鸟飞绝、人踪灭的境地——你简直无法想象,那些舍生忘死的草木和破云而入的人们,需要对自己的信仰怀有何等的虔诚,才能和众神一起修度出海市蜃楼般的命运哪!

以常人的体力推算,从大金河谷走到甲居藏寨顶端,估计需要一天时间。若没有充足的食品饮料殿后,很可能会半途而废。我想说的是,高处和低处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在低处,最接近尘埃的位置,你可以很方便地去河边汲水,去商店买盐,去县城读书。你可以轻松地翻土、播种,将粮食搬进仓房,将牲口赶回畜圈。高处就不一样了,高处有低处不曾遇见的烦恼和苦衷,也有低处体会不到的悲哀与绝望。可以想象,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坡地,要花多大的心血才能让柴米油盐各就各位?要费多少精力才可以将水缸担满?还有,在每一个高高悬挂的昼夜里,去哪里浣衣洗菜?去哪里净身沐浴?去哪里治病就医?去哪里为亲人埋骨?不在高处的人很难想象一个老人从天上走下来,披着霜花去山下以物易物,然后一步步返回云中的过程,有多么艰辛;不在高处的人很难意识到,一个孩子从寒气中打开家门,天还没亮就要去烟火稠密的山寨寻找学校的过程,有多么苍凉……其实,对于藏民来说,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粮食再难搬运,终究还是要归仓的;羊群再怎么分散,终究还是会被赶回羊圈的。这就是生活。而对于这些将日子安顿在高处的人,我的敬佩和担忧都是苍白的。因为他们就在这里,一年又一年,石之坚硬,树之挺拔,雪之单纯,风之傲岸,草之执着,都长成了他们的生命,化成了他们的血缘。因此,他们有足够的肺活量对抗高海拔的闭塞,他们有惊人的耐力抵御高海拔的贫困。

野花是众神的眼睛

心有神灵的人都在高处,即使是大金河谷底,在我看来也依然是在高处。没有冷风盈屋,甲居藏寨可以做到夜不闭户。没有游客纷至,甲居藏寨同样可以做到路不拾遗。你不得不承认信仰之神圣,唯有信仰能使无力者有力,让悲哀者前行。

我试着走进一户藏民家中。那是海拔两千米以上的一栋碉楼,不属于云端也不属于低谷。碉楼外表看上去坚实华丽,内部陈设却让人深感惊诧: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一件高档电器,这家的生活水准还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也就是说,他们用于世俗生活的每一件家什都可以简单粗糙,但凡与信仰相关的各种用品,则务必极尽精致,绝不敷衍。可见他们对待信仰的态度是发自本能的,他们的基因里早已布满了神性的染色体。难怪这一方水土和这一方人的性情是如此吻合啊!

忽然明白了:同样是乡下人,他们是神的孩子,而我们不是。我们是棉花和稻谷的孩子,跟众神搭不上关系,跟经书和箴言保持着最陌生的距离。我们来甲居藏寨的初衷原本是游玩而已,可不知不觉中,我们游玩的动机竟悄然转换成了朝觐的理由。我们朝觐这天、这地、这树,朝觐被心有神灵的人护持过的一切事物。

你知道秋风起时大地会身披金甲,我们毕竟是来早了一些,刚进入九月中旬,甲居藏寨才从大地的衣橱里翻出了第一件黄金甲,未来得及正式加身,我们就被其灼灼光华照花了眼。我们接着将目光伸向高崖,伸向格桑花怒放的坡地,在一栋废弃已久的古堡附近,試图让时光和我们一起蹲下来,坐看过眼烟云。

“众神死亡的山冈野花一片”,我们在诗中读到的景象,已被大面积地复制到了甲居藏寨。离古堡不远的一面陡坡上,阳光夺目,野花缭眼,它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见识了藏寨的神秘品质。飘扬的经幡和沉闷的鸦鸣,正在另一片林子里矫正着我的视线和听力,将我迷失的魂魄拉回正轨。但我想,正轨不一定永远都是笔直的,它也有自己的弧度与弯曲,就像每一条通往神灵的陌路。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被每一条正轨的弧度和弯曲召唤着、引领着,通向光明和美,通向爱和永生的呢?那大美无言之处,我们称之为风情、风华、风采、风俗、风韵、风景或风光。与正轨相对的,则是传说中的邪路或歧途,即使没有弧度与弯曲,也一样能通往邪恶与地狱。幸好,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那里。

野花是众神的眼睛。什么样的势力都拦不住野花苏醒。这些天,有太多野花遇见我们,与我们相视一笑,陪我们照相留影。野花的目光是慈悲的、宁静的,心胸必然是宽容的、明亮的。野花肯定能记住我们的脸,可我们连野花的名字还没弄清,就要仓促地脱离它们的关照,重回凡尘度日,带着低矮的欲望与蹉跎。

幸好,甲居藏寨已经证实了,把神灵供奉在生命中最显赫的位置,让神灵永远在心中矗立的人,才更懂得敬天、敬地、敬人、敬自然,才更懂得自觉、自信、自知和自爱。虽然我们一直也有梦想和激情,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心中始终缺少一尊神灵,无论是万能的耶稣还是无处不在的佛祖。缺少了神灵,我们凡俗的日子里也必然缺少了各種神器,无论是替人蒙难的十字架还是普度苍生的莲。缺少了神灵,我们脆弱的生命也必然缺少了承受磨难和牺牲的韧性与勇气,缺少了抗拒各种诱惑的淡定与从容,缺少了顶天立地的磊落与赤诚。幸好,我们被甲居藏寨带到了天边——

在那里,云翳之下,飞鸟掠出的影线和流霞射出的光谱,已经替我们写好了圣歌与箴言;在那里,群山之上,每一朵野花都能教会我们,如何在瘠薄的尘土中,活出缤纷的姿容。

作者简介:何蔚,男,1964年生,武汉市文联签约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第四届合同制作家,《读者》签约作家。系武汉作家协会全委委员。1984年开始,先后在海内外两百余种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和文学评论共计百余万字。诗歌作品多次被收入《诗选刊》 《中国诗歌选》等多种选本;散文作品多次被《散文选刊》《散文年鉴》《读者》《名家散文》等权威报刊和选本转载。散文多篇被高中、初中语文课本和高考、中考辅导教科书选用。著有小说集《狗日的城市》、散文集《时光的脸》和评论集《晓来谁染霜林醉》《文字的回声》等。曾获首届《红豆》文学奖。现任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东西湖区)作家协会主席,《东西湖》文学杂志主编。

责任编辑 韦 露

猜你喜欢
康定碉楼村庄
中江有碉楼精巧神奇名邓氏
初 春
《康定情歌》用文艺镌刻山下的不朽恋歌
康定:酒,或散文诗(随笔)
康定行吟
GHOSTS OF GUANLAN
赞马关石垭口碉楼
村庄在哪里
开平碉楼
激活村庄内部治理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