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芒
匆匆一瞥下,那一幕就牢牢粘在他的脑瓜上。悠远苍黄,刚刚从极地飘来一丝碎影子,他就感到了险恶,仿佛它不能来、不堪想,必须截住它、堵住它。全因于胡炜冒失地推开了老总的门。
老总名叫金乐万,是那种仰视而莫及的人物,胡炜对他敬畏有加。本不会莽撞,他在金乐万办公室的门上敲过好多下,并无人应,正要离开,走廊上却有人捣着门示意——老总就在里面,你推吧。那人做着推门的动作。他微一踌躇,模仿着推了推,不料咔嚓一声开了。烟雾缭绕,烟味扑鼻,瞥见一条大腿。不是金老总还能是谁?
胡炜往内就闯,却见那腿是豪放地开了叉的。和它对称的另一条上,躺着位紫衣女郎,全瓣儿屁股侧歪,挺张半个身子,右手压住金乐万右腿,头平仰,左手扬开,伸在金乐万胸前,如在练功夫。
从她的姿势看,这躺也不完全,但格外要命——天还没怎么热乎透,女子抢先预报了夏日的将来,身着短裙,阳光正好,光中浮现袅袅白雾,透穿薄薄的底裤,他的目光无意中顺进去,触及了不该触及的地方。
也就是说,胡炜没看清女子的脸蛋,先已见着了人家的屁蛋,愣没把目光移出来,等发觉不妙时,悚然心惊,眼帘子吧嗒落地,急急退出去。
金老总看清来人,在门将快合上的刹那,喊起来:“哎……小伙子,你来,我正找你呢,你进来——”边说边比画,忙乱地从沙发里爬起。胡炜学乖了,只把门稍稍一推,让它似掩非掩。再找鼓动自己蛮干的弟兄,哪里还在?
他无法揣摩对方的居心,兀自不安,想着这下可闯了大祸!
金乐万提提裤腰带,手在头发里梳了两下,撇一撇嘴说:“进来吧!”
他假咳两声,办公桌后的靠椅被他的屁股撑得满满的,转出的吱吱声像在毫无节制地放屁。他皱眉头,摆开一张国字脸,宽展得可以圈地跑马。
胡炜上前,他略加解释:“我和干……闺女说事。”金乐万朝窗边的女子指了指,停顿下来,问:“什么事?”胡炜屏住呼吸,金家闺女一定正从旁怒瞪着自己。推门一瞬间,紧紧一瞥下,发生过的整个儿刻录下来,让他如受火灼。直觉感告诉他,她是位青春、美丽、可人的淫娃。可他不敢转头去对望。
那女子实比他慌张,金乐万起身时,她在沙发沿上滚转,翻坐在地板上。一张本已潮红的小脸,更如桃花般。她背身抓過小包,拉开链子,找起镜子,对于金乐万的话,一句没听见,胸部压住沙发垫,满耳里全是热烫的心跳声。
胡炜一本正经,双手送上文件。金乐万粗粗翻阅,抓支笔,画上大名,也不还给他,漫不经心地问:“感觉怎样,小伙子?你实习有段日子了吧?”胡炜谦恭称是。“你干得不错,几个实习生中,我对你印象最深。”金乐万可亲地笑着,“你勤快,踏实,肯吃苦,有朝气,能力比较强!呐,我们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把你报上去了。”胡炜几乎要蹦起来,又想别忙,老总是不是心虚,拍自己马屁。不由得诚惶诚恐,哈下腰,预备感激涕零。金乐万摆摆手,拿起右前角的保温杯,揭掉盖子,低头喝了两口水。一撮子毛随即落下,竖在左眼上,如擎天黑玉柱,直天直地戳着。
金乐万身上最缺的就是这种毛,头上也就比“三毛”多个几毛,并都是出产在瓢瓜儿边上,一个个不见了勇武昌盛气,好比没剿干净的最后几名土匪,蜷在角落上残喘。
他下意识地把它们扫出去,看到胡炜的眼珠子放了光,卑微里带有自信与意外,便拿腔作势,说:“知道吧,今年的博士都没人要!呐,上头出了杠杠,原籍不在北京的,一概不给指标。你不是北京人吧?否则,报上去的名额,怎能不批?”啊……胡炜的心突地一跳,耳边嗡一声,感觉听错了,看着没什么错,他想澄清什么,表述什么,金乐万把眼珠子往天上一翻,自顾喷起吐沫星子:“我给你争取了,告诉他们,你是特殊人才,交换留学,到过英国,啊——美国,对吧?外语好,翻译材料又快又准。还是没批!本来嘛,我想等过完‘五一假,好好儿找你谈个话,既然你来了,早点告诉你,你也能利用这几天放假,再联系联系旁的单位。凭你的能力学历,找单位不成问题。我这边也帮着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你回去移交一下……”
金乐万仍在笑,胡炜的面色灰下去,紧紧咬牙,唇在哆嗦,顽强地摇头,泪花儿都快晃出来了。事起突然,惊慌过后,不平之气凛然而生,羞辱在撕扯他的心,一腔血沖动激荡。胡炜想拍桌子,但身后有人,旁观者还是位年轻的女郎,再说什么、做什么,不仅无用,徒增笑料,而且不能下台。他的丑,难言之痛,怎能叫外人知道?更不要说是姑娘!理智告诫他,必须忍,甚至应该对着姓金的下跪,痛哭哀告,求他再斡旋斡旋。可是那边的女郎,一定会把他看成大怪物,传出去如何做人?输要输得有骨气,非关能力的输,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憋红脸,发不出一言,逃也似的拔身而去,重重撞上门。
金乐万即刻要炸掉,蹿出的火压都压不住,却想不起胡炜的名字,那沓单子是推广部的,便拨电话,让那个新来的实习生走人,今年没有进人的指标。
胡炜并未回办公室,他怯于照面,当着那么多人收拾,在众目睽睽下滚蛋,何等无地自容!莫如晚上,或者周末过来。最初都说这里特别缺人,没有条条杠杠,冲这个,毕业后有个落脚之地,他拆东墙补西墙,上下打点,花去了打工、留学换来的大半积蓄。每日里第一个到,打水、拖地、抹桌子,伺候所有人,对他们殷勤敷衍……唉,人家不要你,还怕没理由?这个姓金的,真是王八蛋,前几天还说基本落定。胡炜不留退路,辞掉别处,真是缺少阅历和经验!再想回去,厚着脸咨询,几家都逊谢不迭,丢死了人。
他怪自己没有听从师兄的劝告。年前,师兄传授了职场秘诀:“一定要脚踩几条船,能找几个找几个,不怕多,多多益善。同时巩固,谁家先确认,给你签合同,定谁;只要不签字,就不算。姑娘少啊,好姑娘不多啊,光棍儿成了堆,争抢激烈!鏖战中,哪怕这姑娘五马分尸,你能抢上就算成功。等于我们生在乱世,个个都当草头王,是那种急坏了的光棍儿郎,不论你是周杰伦、谢霆锋这类白马王子,还是特殊学校的毕业生,根本不能说条件,不可以挑三拣四,嫌弃人家姑娘是麻子是瞎子,你就往里钻,钻进去再看。”
他乐呵呵听着,不信服,现在一切应了验,代价未免太大!到这份上,该定的定了,哪有单位要人?!今年若是落不下,那就不是应届生,永失机会!怎么摊上这么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
上网投简历撞大运!真要不行,那箱子茅台还得追回来,给烟酒店变现,尽量降低损失。过两天打电话要,电话不行,带一把菜刀,去他的办公室!
胡炜心里乱糟糟的,心疼,不平,骑着车,拼力穿行在繁密的人丛里,像是离开了世界,胸口被出门时的那股气撑住。
是愤然,是激情,是悲壮,是傲慢。直至回校园,见着了熟悉的花圃、草坪和图书馆,嗅着了熟悉的气味,他才一下涌出泪来,找着了魂。
好事多磨,兴许老天爷在考验自己!他丢下车,扑在草地上,就像一个疯狂地爱恋着大地的诗人。
地上潮漉漉的,上方是柳林。遮天蔽地的柳絮,被他带动,呼呼旋开滚开,上下翩飞,载沉载浮,舞出一圈圈金色的芒,刺起他的心绪,飞飞扬扬,挂上青枝绿叶,在旋转、低啸、悲鸣。
路 遇
“躺”在金乐万腿上的姚瑶,和金乐万所说的一样,正是他的干闺女。他路道野,找了部里的严副司长和京都大学的单副校长,送她去京都大学念书。刚接通知,人生得意,姚瑶忘乎所以,第一次跑来干爹的办公室,预备要酬谢那几位大人物。金乐万不以为然,让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生,去接触老男人,风险不小,但他又不好明说,担那种吃醋的骂名,就告诉她,人情早就还了,今年的分配指标,一个派给严副司长的侄女,一个转给单副校长的女博士。那博士讨人喜欢,单副校长大力举荐,女博士当面撒娇,看着关系很不简单呢。
这对姚瑶是暗示,又似在点醒。
交易发生在上周。严副司长过去从没求过他,月初亲自上了门,他怎可不办?严副司长谢客,帮他约出单副校长,解决了姚瑶的上学问题。姚瑶自然感激。今天干爹说辞掉刚才那位男生,全为了她,她多少有点堵,好像失手杀过人。哪想金乐万移花接木——他女儿小雨,大学将毕业,金乐万最希望她留校。小雨是北京人,留校不占名额,酒席上单副校长一口应承,下来却拿他的博士來调包,胡炜不得不换下。这笔债就落在姚瑶身上。
姚瑶出来,站在檐口前的台基上,眯眼望去,外面的阳光很有点火烈意味,热气化成弯弯曲曲的光流,就像涟漪里的倒影,切割着虚幻莫测的世界。
往后的气温越来越高,每天这么去上学吗?北京太大,东西南北,坐着车一趟能跑三五个小时,一般上班族,永无座位,站得两腿发酸,天旋地转。地铁里人贴人、脸对脸,这边呼气那边吸。高峰时外头挤不进,里头出不来,比肉搏的战场还要悲壮。姚瑶受不了,合计马上去京都大学转一转,就近物色一间房,把现在租着的退掉,免得日后焦头烂额。
说走就走,她回家,换下裙子,穿一件棕色长裤,上身套浅咖啡色薄衫儿,配一顶杏黄色太阳帽,挎着从未用过的水红色梦特娇手提包,打车出门。
京都大学在京西中关村大学城北首,傍着颐和园、圆明园。姚瑶做梦都想不到,能来这里念书!想起来她就有一股痛哭的快意。
来到海淀硅谷城,车给堵死了,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姚瑶下来步行。戴上帽子,擦着不成模样的马路牙子,走在一片树荫下。快到320路站牌时,姚瑶往里走走,好避开人多的地方,不想一个中年女人横着身子,挡住了去路。姚瑶微微错愕,停下。女人一脸尘灰,手上抱了个三四岁的小孩,分不清男女,两道鼻沟儿乌溜溜的,衣服也半新不旧,翻着圆光的大眼珠。
姚瑶正要让行,那女人开了口:“大姐啊,麻烦你听我说句话。”姚瑶狐疑,心道:“我和你有什么话?”便打量女人。女人摆出一脸苦相:“大姐啊,我老家湖北,到哈尔滨串门走亲戚,在北京停留几天,想带孩子四处逛逛,见见世面,没想走到圆明园,身上的钱全给小偷儿扒了,现在没得钱回家。行行好,大姐,你看在我孩子饿,我们两天都没吃过一顿热饭的分上,给点路费吧。”姚瑶一听,替他们着急:“这怎么行呢?赶紧找政府啊,请你家乡那边做担保,借上盘缠,回家后补,否则这么远,你哪天能到家?”
女人听她句句是体己话,心里发毛,想:“怎就从没人这样说呢……”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说:“我怎没想到呢……谢谢大姐……”说着,她抱紧孩子,深深鞠躬。姚瑶摆摆手,松一口气,那女人却又抬了脸,诉苦:“大姐啊,你的办法蛮管用,可这一时半会儿,天还这么热,我也不能现在就找个政府出来,我娃娃可有好几顿没吃饭啊……”
可不嘛!姚瑶一听,掠去额上的发丝。走路好热,头发里出了一层层汗。我空手尚如此,何况她抱着孩子!这忙当真是不能不幫的。
她提起包。那女人眉额舒展,眼里露出贪婪的神色。她挖开钱包,斜里闯出个男子,贴住她耳根道:“嗨,别上当!”“怎么?”姚瑶一惊,抬了头,拿眼睛问他。“她要钱都好几年了……”“喔……”姚瑶忙将摸出的票子塞回去。
那男子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马脸,一对剑眉,目光撩人。头发乱蓬蓬,茂密而长,额前还有点鬈。上衣是白的,下身的裤子则是枣色的。比较耐看。有点不好意思。“走吧。”她心有灵犀,一股浑然不觉的热流,烫上脸面,身不由己裹在他胸前几寸处突围,对那女人和孩子,连看都不敢看。
“谢谢你啊……”走出一截,估摸安全了,姚瑶蓦地回首,莞尔一笑。他相顾一笑,健谈起来:“我上过当的,不怕你笑话!冬天最好玩,她在地上铺上垫子,那孩子就躺在上面,盖被子,北风呼呼,她穿件厚棉袄,见人就磕头。据说买了好几套房,租出去,自己住的是附近的小平房。”“哦,真是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姚瑶像在听天书,吃惊不小。“可不!我去西门。你去哪?”“随便走走。”姚瑶笑了笑,低下头,单纯、淑女的样子,让人看着心摇摇如悬旌。她细下嗓子问:“你干吗?”“上网。你是做什么的?”“我看房子,想租一间。”“哦,那你找着了?最近这一带房子多,价钱便宜,好多人毕业……”“这里……我还不熟。”“啊——我看你眼熟!”“是吗?你是京都大学的?”男子点头,领她上了一条简易便道。姚瑶老远就见正前方有一块很大的土堆儿,栽着几千株油杉,下方是碧青的草坪,阴影里躺了许多年轻的情侣,横七竖八,有的带书,有的带乐器,有的带瓜子,屁股下都垫报纸。
“我没去过你们校园……不过快了,我就要来念书了!所以想租房子,进出方便。”“学校没有宿舍?”“可能有吧。但和人合住,我不习惯。况且,要学十个月呢。”她的开心抑制不住,需要他人来分享。
“那还长?”他心想。“哎,”姚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问,“中午我请你吃饭,好吗?下午你带我看看房,帮我杀杀价。”“啊。”男子惊呼,让姚瑶的心直落下去:“怎么?”“没什么。你留个电话。我先问问行情。对了,还没请教芳名。”“我叫姚瑶。”“好听的名字!我叫胡炜。财经,硕士。住在三十八号楼。”姚瑶羡慕地横他一眼:“了不起啊,你都硕士了!”胡炜不好意思了,触发心思,凄然一笑:“哪里?博士满街走,硕士不如狗!”姚瑶大笑,说:“这也太损了!”说着,她拉开包链子,掏出笔记本,咬住笔,拔下笔帽,请他留地址。
她表情夸张,天生有着演戏的才能,瞬间进入做学生的状态,憨态可掬。胡炜无法抗拒,莫名兴奋,抵偿了一上午的阴郁。主动加了她的微信,对于她的不设防,尤其偏爱。从看到她第一眼起,就受到吸引,这时更有了怜香惜玉的义务,说:“往后就是同学了,我请你吃饭!”
姚瑶把身子歪歪,作态地耷拉脑袋,甩散满头的长发,在阳光里爆炸,洒下千万枚银针,横手一挥,拢在耳后。“好吧。你哪天找上好工作,我给你摆宴庆功!”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胡炜脸色一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人家是无心。姚瑶更不会想到,刚刚从干爹那里落魄出来的男生,会在这里邂逅。
这邂逅会不会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她和胡炜彼此陌生,哪来的天然好感?她是“有钱人”,这世道有钱就可以混出文凭,把真正的读书人拼下去。
过去,凭着念好书,拿上硬正学位,便可自足;现在只要砸钞票,就没有办不成的。面对同学里的大款、权贵,“读书人”前景惨淡,比起来失尊严、失价值还在次,噩梦在分配!胡炜再次想起金乐万,狗日的看着一团和气,玩人不动声色,打人不留痕迹。他的心如同出了虎牙,要把姓金的咬碎嚼烂,吐进马桶,冲入下水道。
他强作欢笑,笑中一片苍凉,在阳光里融解,如一曲悲歌,婉转、悠远、迷人。
美 味
偶然的交情,微不足道的开始,往往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走向。数天后,胡炜约出姚瑶,带着她踏看京都大学西门附近的一溜民居,相中五家,狠狠杀了三家,最后说成一个两居室,七十平方米,在一座半成新的塔楼二层,从5月1日起,一租两年。这比姚瑶现下租着的那个五十平方米的一居,每月还便宜一千块!胡炜很有成就感,介绍说自己的同学,做着二房东,把一间五十平方米的小屋,隔成四份,中间立挡板,前方挂布帘,每月收租金一千五百块,净赚两千块。姚瑶搬进来后,可以把那小点的房间租出去。六月一过,考研的暑期补习班就要开课,跟后一直到次年的三月,络绎不绝的学生和家长,需要租房,学校分的床,也别闲着,悄悄出租,全有人要,哗哗哗哗,那都是票子啊!他做著钱在数钞机上流走的样子,三句不离财经,确实像会计。
姚瑶感慨自己遇上了贵人,要没有胡炜,她什么都不敢做,指不定被人家宰成什么了。本要请他吃饭,但晚上另有约,来日方长。胡炜晚上也有事,说搬家时他再过去帮忙,就和她分了手。
他并不指望发生进一步的关系,冲她的出手,就可以看出他们不在同一层级。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假如分配有望,他们的差距也还不太明显,几天的努力,一无着落。发动多少人帮忙,像一只无头苍蝇,结果愈加渺茫。
姚瑶难得走路奔波,一天跑下来,身心俱疲,就想赶紧倒在床上休息。她直接回了家。开灯,进卧室,却见阳台上的两层门虚掩着,纱门插销上方,撕出拳头大小的一个洞。她震惊不已,想自己出门拴好了所有门窗,难道是风刮?哪来的洞?风没有牙齿和拳头吧!想到这里,她顿时汗毛倒立,急退至床尾,掀开床垫,操起一把长剪刀,仿佛听到了呼呼的出气声。她打一个激灵,尖声喊道:“谁……”细加辨别,好像只有自己。她愣胆大,轻步上前,拿刀尖戳开门,外门的玻璃被人打碎,散渣堆满阳台。
贼!家里来贼!什么东西被窃?!姚瑶回转身,这才感到房子似乎一下儿空荡了许多。壁橱虚掩,里面的衣服是乱的。她怀着期待,急切地从里面抽出那条很不起眼的黑色绒裤,手插进裤袋——存折都在。再看书桌,抽屉下的地上,落了一层木屑子,东西洗劫一空,有一千多块零钱和水电煤气卡、化妆品。
这不让人急嘛!——呵,彩电!原先挂在壁橱上的平板松下电视,六十英寸,不翼而飞。电脑还在。怪了!告诉他?让他来?姚瑶心里发毛。想的人居然是金樂万。不不不……
看着那个洞,她发了一回呆,不敢上床,不知该怎么办。她不要报警。也没有朋友,一个靠底的、贴心的都没有。再者,这时间,谁会帮她?
胡炜!她突然想起一个人,跳了起来。差点把他丢进茫茫人海。是个男的就顶用,况且他仅仅是一枚学生,人还老实,有担当,说话算话。
她把他捞起来,再三翻看比对。没有更合适的——就是他吧!人家那样帮自己,什么都不图,可靠!
她当即打去电话,胡炜刚回宿舍,她告诉他路线。胡炜尚发晕。他本以为和姚瑶已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她不可能在乎他。这样的女生,能帮她是缘分,缘尽即散,他这种穷光蛋高攀不起。未料她还记得他。
他冲出东门,跳上地铁,一路走一路想,想得心潮澎湃。
跑步过了万觉寺,再行数百米,果然有一家天外天。胡炜记着姚瑶的话,给她挂电话,她说马上下来。
姚瑶没敢洗澡,换了衣服,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浮想联翩,想的倒是与胡炜一样的心事:你怎么找他?你知他多少?有没有女友?什么标准?人家可是硕士!你不会爱上他吧?爱他哪里?条件不错,有学历?爱一个人当然有条件。老点的靠不住。起码年龄上应该相当,有潜力有实力。挑男人好比选房子,只是难度大多了,又般配又中意,何其少。北京的女生那么多,不上不下,剩女不将就,晃眼就过三十岁,人老珠黄,再出色也少人问津。
姚瑶面嫩,二十有八。刚出来闯荡世界的时候,花儿一般,十九岁。多么单纯!在深圳两年,感受到最快的节奏,又在上海待过大半年。这两座城市,商业味过浓,人和人一清二白,等价交换。自己无所长,便在二十三岁转移北京,出现转机,这里杂交了官气、商气和文气,应有尽有。她登台表演,获人好评。不久就和姐妹们一起下了水。
女人嘛,早晚要成家。凭她的条件,除有个要强的心,还有什么?不趁早,再大点,老点,能找怎样的?即使胡炜,哪怕穷点,只要合得来,有什么不行?年轻时的感情,男人珍惜。不去试,谁知道合不合?有无潜力?
姚瑶想得心浮气躁,脸上红艳艳的,对男女之事像是迫不及待了,反倒对自己受到的损失,不太以为意。这是天意!丢失的彩电,是金乐万带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也才千把块钱,和那些办起来极其费事的卡。马上搬家,卡乃身外之物,不仅不可惜,而且对金乐万恰好是交卸:不是我不住,离着你近,用不着你了甩身而走,是被贼惦记,没法住。上学后,找一个伴,一块儿租,难不成你还三天两头找上门?再要和京都大学的什么硕士、博士好上了,同居了,结婚了,金乐万只剩个干爹的名,慢慢会退出去。
交战不下,胡炜到了,姚瑶换上鞋,套了白色的小上衣,来到街口。
街上有雾,没什么人,车子也不多。凉薄的气浸入肌肤,有点寒意。路灯缩揪成团,发散浊老的光。胡炜朦朦胧胧站在路的对面,看见了她,快步穿越马路。姚瑶像和他处了一辈子,静静笑着,等他到身边,歉疚道:“太麻烦你了!”“没事。丢什么了?报案没?”“没报。”“怎么不报?”“丢得不多。”“那怎么行?”“算了,我明天搬家,如果报案恐怕就搬不成……”胡炜一时语塞。
姚瑶穿了紧身牛仔裤,两瓣屁股把它撑得饱饱的,裤管笔挺,裤口略略喷开,脖儿上再围条嵌有金丝的纱巾,幽香微微,好性感,好妩媚,胡炜的心在浮晃摇动。这屁股让他联想起在金乐万办公室偷窥到的屁股蛋,自觉太脏,又没法不去想。
孤男寡女进了屋,胡炜察看现场,发现蹊跷:纱门的洞口是往外翘的,玻璃屑儿房里的比阳台上还多。他疑心是家贼。外贼从阳台进来,应该先把玻璃砸碎,里面有纱门,玻璃屑多半会落在外阳台上。由此判断是家贼所为。
胡炜比画几下,姚瑶看明白了,没想他脑筋这样灵,大概福尔摩斯看多了,眼光何其毒!“难道是我请来的钟点工?每天下午來帮我收拾屋子。中年女人。”
“那你报案吧。一准有结果……”姚瑶揉揉发红的眼,想了想,拒绝了。
这老妈妈是干爹找来的,知道不少事,算是吃一个哑巴亏,不能打草惊蛇,兴许就是干爹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呢。否则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她又困又乏,强打精神,要胡炜去冲澡,在她这里将就一下。胡炜不肯,说明天还有事,他回去吧。“这么晚,回去干吗?我怪怕的,放开沙发,可以当床。明后天搬家。我找搬家公司,收拾东西。你忙什么?上网?就在这里上吧,省时又省力。”姚瑶伶牙俐齿,四面八方都代胡炜想到,他实不忍拂她心意,也真怕再出什么乱子,说他昨儿洗的澡,她自管洗吧。
姚瑶帮他放沙发,开柜子找出褥子,抱了两床被子,铺理开来。胡炜过意不去,说:“我来,这个我会。”姚瑶说:“你洗漱吧。”她麻利地抖开褥子,爬上床,跪在中央,趴身子将边角折进去,两手往后捯。退下地,在边角上一捏,抻直面子,理进去,掠掠额头的发,站直腰,说:“好了!你去上网吧!”说完,姚瑶自去淋浴,心里嘀咕: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脏。大概毛病一大堆,他真要般配,可得悉心调教……
胡炜自然在乎她,对姚瑶敬重、拘谨,觉到了她的锋芒和能干,谁要娶上她,该是受福不浅,头脚都能管住、管死。在她沐浴之时,他先在客厅里翻看一份女性杂志,听着浴室里传出的哗啦啦的泼水声,想象美人裸露胴体,打着沐浴液,合上梦般迷离的星眼,仰起醺醉的脸面,由着温热的水冲刷,不胜气力的样儿,他受了火烤样,焦躁起来,出着热汗,时有冲动之意,便痛骂自己,集中精神看杂志,却一点不能奏效。
他来回走动,那声音还是诱惑他。他只得进房间,上阳台,才摆脱纠缠。
叉腿,伸展身腰,连打两个呵欠,眼里出了泪。他揉一揉,把泪擦干,望着远处的灯火,在雾气里昏黄寂然。他压腿,抵抗着快要抬不动的眼皮。
直等姚瑶洗完,从里间出来,胡炜还在阳台上活动。
她趿着拖鞋一路响来,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阳台的门。
“你没有上网?”姚瑶依然穿那身衣服,头发吹过,蓬蓬的,披在肩上。唯一不同的是滋润的面庞,红潮潮的,更加发亮。满室是香水味。胡炜快要走不动,痴看一眼,醺醺然,别过脸,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那里有光,有星,会把他的邪念点燃。
他是那种意志力相对薄弱的人,挡不过女人的风骚性感,逃也似的出了门,说:“明天上网,十二点了,睡吧。”他随手带门,喘一口气,狠狠心钻进卫生间。里面潮乎乎的,都是她的体味。他竭力憋气,憋不住时,又深长地吸气,仿佛吸在她的肌肤上,无限陶醉。他骂自己没出息,怎能连这点欲望都克制不住?他拔開一根未用的牙刷,刷起牙。赤脚拿凉水冲,胡乱擦干,套上鞋,走出来——真要命,怕什么来什么,姚瑶坐在椅子上等他。真像个女妖!
“还不睡?”“今天多亏你,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别客气。我也长了见识!”“饿不饿?”“谢谢,没感觉,只是困了。”“那就晚安喽!”姚瑶嫣然一笑,起身回房,插上门。
奶奶的,本来平静不少,他的心再次颠荡起来,这不是挑战人的极限吗?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胡炜贼兮兮,盯着那道门,想着她要是再打开,他可就管不住自己了。
正常情形下,男女本该先有好感,或是一见钟情,产生甜蜜的爱意,滋润心田,爱里含有期待,含有遐想,含有朦胧的美意,它们由距离产生——现在他和这妖精,哪还有距离?她几乎剥得精光光,立在他面前;他对她的感情和邪欲,成为一对双胞胎,同时孕育,同时诞生。
他捏一捏掌心,敲了敲脑壳,那汹涌的心潮、膨发的情欲,终于被理智捆绑起来。他抓过毯子,甩一甩,横在软和的被窝下,自问是不是很傻。
天明,雾霾来袭,窗外是炭灰色,高楼、街道隐约可见,就像落在昏天黑地的末日,给人无依无靠的凄凉感。这样的变化,比较突然。
姚瑶决定早点搬家,和过去一刀两断,便找出搬家公司的电话,约好下午三点来人。她并不勤快,要她来去跑几趟,把新房打扫完再搬,她没那耐心。东西又不多,打包简单。她找出大大小小的包,长短不一的绳子,纸箱子以及一盘透明胶带。催他吃早点。冰箱里有酸奶。胡炜不吃饭,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刷牙,拉了拉舌头,说:“我看上去一定丑死了!”便撒娇似的跑进卫生间。胡炜顿如触电,浑身麻滋滋的,电从他的胸口里爆发,把他戳进了椅子。
这样的狐媚子,可爱,大方,兼之长相出众,一旦上学,不知有多少男生会围绕她转,那一定是京都大学的名花!那时候,自己还有机会吗?嗨……哪有心思风花雪月!狗娘养的,姓金的!想起来茫然,恰似这雾霾天。
收拾时,姚瑶把胡炜赶进了卧室,他闻着她遗留一宿的体香,那样熨帖,那样迷离,稠稠糊糊。他忘情地坐下,开电脑,上网。没话找话,感受姚瑶的善良,而善良是比智慧更为重要的。
客厅里的姚瑶脸上微红,受人赞美都像是讽刺!明明她丢了东西,但是心不疼,反而很甜,那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他发现姚瑶的梳妆台前有一把剪刀,刀口锋锐,尖尖的,似乎不为裁剪,而为防身。是在防他吗?他记起买菜刀的事。必须找姓金的,把茅台要回来!他在手机上做了备忘。
这个年轻人,缺乏和女性打交道的信心、胆量,连女生的手至今都不曾碰过,一向对女子怀了神秘感。这次鬼使神差,他顺着感觉,很快有了各样惊喜而新奇的体验发现。
到搬家时,姚瑶那点东西,只装了小半车。他们搭车过去,将物品集中放在东卧房。再和胡炜一道擦洗门窗,打扫厨房、卫生间、客厅、卧室和阳台,一件件捯饬,装电脑,把沙发床搬到了客厅。一边干活,一边天南海北地说话。
她问他毕业后想不想出国,能不能留北京。心里想着的则是在干爹屋里的男生,不知他现状如何,他是因为她不能留京的。她的内疚不能与外人分享。
胡炜想的却也是金乐万,被他辞退时的屈辱。真是有苦难言。
多有自信的人,对着人力不能左右的事,总觉渺小、無能,何况是他?
在美国交流时,他见识了世面,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会去留学。爸爸妈妈岁数大了,要有人照顾。再不抵先找地方打工,别的就不好奢望了。现在谁还在乎户口、指标?有是最好,没有也不必强求。恐惧和风险,那都是虚设的,以为自己起点不高,赌博的本钱很少,有一个正式的单位,先稳定几年,待各方条件成熟,赌也不迟。可现实不给机会啊。
姚瑶是比他开放,说他把就业看得恁们可怕,像她这样什么本钱都没有的,可怎么混呀?胡炜笑说没法比,她条件好啊。说租就租,这么大的房子,还不愁深造的费用。姚瑶再次脸红,似乎怕羞,闪开目光,推一推手上的拖把,说:“哪里呀!我不过机会好。部里和学校签了合同,每年由部里出资五百万,在京大培训三十名高级经理。”“乖乖,刮目相看——你那是社会精英!这和EMBA,和那些总裁、市长、明星班,是一类性质。”“快别笑话我!哪敢和那些人比?他们一年的学费,就是我们一辈子都赚不出的。”
胡炜讲了几个明星的笑话,把姚瑶笑得直不起腰,感觉他蛮有趣,干活儿不累。但时候不早,还是出去吃点东西吧。胡炜犹有余兴,肚子确实饿了,看看手机,可不,差三分七点,怪不得天黑了!
姚瑶拿起手机,背上小包。锁门时,忽生灵感,说:“你这不马上毕业吗?要是不嫌弃,干脆咱俩合租得了,你吃点亏,住小点的那间,租金什么的全免,多给我买好吃的!”胡炜没想到姚瑶如此大气,特别感动,又觉得不妥,毕竟男女同在一个屋檐下,诸事不便。自己一身的毛病,处久了人家厌,那时候,人家想撵他走,他脸面可往何处搁?除非彼此好感,谁也离不开谁了。
其实,男女不一定非要在一张床上同居,才能认识、了解,可以合租,住上一年半载,要是感觉好,就结婚……要是没感觉,那也可以很快了结,寻找新的合租人。这不比同居的男女干净、健康、保险、安全吗?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一天没出门,走出楼,风在吹,雾霾竟然散开,人的心情向好,她的问话,叫他脸红,他忙掩饰道:“好惭愧,我有工作,你在上学,要我白住你的房子,像话吗?而且……”“什么?”“我很喜欢你呢……”借着夜色,胡炜道出心思,为着自己的勇敢捏紧了拳头,捶在路边的一棵白皮树上。落日的余晖带着白蒙之色,返照大地,把一切染上虹彩,露出浓烈的醉意。姚瑶哼了一声,紧赶几步,装作没听见,心里却分外甜,只是不想这么快就缴械。胡炜追上前,不加解释,只问她晚上吃什么。姚瑶慢下步子,说:“前头有家小店,我上次来就注意到了。”“我比你熟,咱还是吃新鲜的。”“什么呀?”她的好奇表明她接受了自己,他很快乐地说:“大闸蟹,汤包儿,成不?”“真的啊!我的涎水都流出来了!”
胡炜也是常从那家餐馆门前路过,它打出的广告特別炫目,可一次没敢进去,也不知合不合口味。既然它每天门前都停满高档车,生意火爆,那菜功一定不会差,于是他放开胆推荐,以讨女人之欢。过马路,他想伸手去拉她,姚瑶转过身,从他手边滑开。她不想这么容易就缴械。
来到卖水果的店前,他们挑了几个火龙果,姚瑶的手机就响了。是金乐万的,她连忙跑开,亲热地喊爹。“你在哪里?哈……我还在京都大学,今儿手机忘开。晚上回不去,这边有几个同学,我们去吃饭。回头打给你。晚安喽!”
沿路北行,看到了菜馆,排场不小。薄薄的天光下,盛开几树黄花,异香扑鼻,让人眼前一亮。姚瑶扳弯了枝头,嗅了嗅,问他是什么花,这样香,她是第一次闻,淡淡的。花瓣是金黄色,瓣底灰灰的;瓣内藏了七八根花蕊,蕊上有微细的绒毛,随风颤动,就像她弯腰而笑时的神态。兴许是他们的心在动。叶子则醒目,碧碧儿翠,浓如蜜月期的情人,蓬勃,缠绵。
胡炜摘下一朵花,说是栾树花。它的果子像小灯笼,种子可制佛珠。初开,这花是黄绿色,次后变成红褐色,如同流散的时光,绚烂多情。微风飘送,小灯笼银铃般哗哗作响,又名摇钱树。姚瑶接过他手上的花,插在小包的口袋里。笑道:“這原来就是摇钱树啊。祝你发财!”
二人进去。姚瑶相中楼上,半环型,有栏杆,布了些青藤古木,就像音乐厅、剧院的二层看台,挑在半空里。相对独立、安静。
他们靠着栏杆就座。小姐奉上菜单。胡炜翻了好半天,菜价可贵,一只螃蟹一百二十八,他咬牙点了四只,又要了一碟包子和一个紫菜蛋汤,转给姚瑶,她摇头说:“好了,够了。”胡炜请小姐快点,小姐说七点半有表演,新增项目,挺好看,不要急啊。
他们坐下就不想动了。干了一天体力活,这时都累。胡炜伺候着倒了米醋,加了剁碎的姜末和蒜粒。热腾腾的蒸蟹和蒸包子,很快摆上桌。胡炜拎起一只蟹,翻开,是公的。丢下,再看旁的,好不容易挑出一只,撕下腿,留给自己,却把螃蟹的盖儿揭开,递给姚瑶,说:“你吃这个。可惜只有这个是母的。”“有什么不同?”“母的黄儿多。”姚瑶接过去,问怎么知道公母。胡炜说看底部,那一道一道的纹线,尖尖的还是平滑的,尖脐的为公,团脐的为母。指给她看,拿出一只来对比。姚瑶问他是不是常吃,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胡炜摇头笑道,哪吃得起?他老家河港纵横,小时候每年的暑假,他都泡在水里,捉花鱼、踩河蚌、摸田螺、抓螃蟹,爷爷在世时,更是“浪里白条”,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他,所以他能说出一些古怪的鱼虾河草的名字、习性。姚瑶笑道:“怪不得。将来你开一家水产海鲜餐厅,生意一定没得说。”又让他吃,胡炜只捡包子,说:“你这主意不错,可我没钱开。饿了,真饿了,螃蟹不顶饿。”姚瑶大是得意,笑道:“好啊,你哄我吃这不扛饿的,自己却先塞饱了肚子。”胡炜骂她不识好人心。姚瑶咯咯地笑。合计将来她有钱了,他们可以合资,开一家专门的水宴酒家。不吃肉,全吃水里的,既干净又养生,还可以引导、改变人们的饮食习性。胡炜无比感动,想着要是你嫁给我,那就不需合资了。但这只是空想,他如何拿得起本钱?姚瑶恐怕也不富,目标未免遥远。她的心愿却是好的,他怎么着也要矮下身,努力赚钱,早日脱贫,不为她,为自己。
姚瑶蘸汁,吃得香,那肉却少,壳子剥起来也不易,嘴老是有闲,便问他螃蟹好像是秋季吃吧,赏菊品蟹,烫一壶黄酒。胡炜说当然的,现在不在当季。“九雌十雄”,九月吃团脐的好,十月吃尖脐的好。“那怎么叫大闸蟹呢?”
胡炜说典故很多,争议也大。恰好他打工的文化公司,让他编过一册书,谈上下三千年的蟹文化,记忆犹新。吃螃蟹的历史周朝就有记载。包笑天晚年写过《大闸蟹史考》,说是捕蟹的人,在港湾里设闸,用竹子编成。晚上隔闸置灯火,螃蟹看见灯光,爬上竹闸,人在闸上一一捕捉,因此叫大闸蟹。也有人说是由于雌蟹的半圆形脐盖,像“大闸门”,雄蟹的尖脐盖,像“小闸门”,都有一扇“闸门”,才叫大闸蟹。螃蟹或蒸或煮,味道都不错。“蟹仙”李渔认为,最好用淡淡的盐汤煮熟,自剥自食。蒸的话,味道虽然全,可是味淡。螃蟹被人戏谑为“无肠公子”,这总比“花花肠子”强,对吧?
姚瑶扒下了壳子,吸着里面的黄金,嘿一声,很觉满足。说自己不是诗人,要是能写诗,真该赞美一番,美味难得,佳肴醉人。好像过去有不少诗吧?
胡炜称是。给她和自己各盛一碗汤,边喝汤,边咬肉包子,偷空又讲写螃蟹的诗文。如毕茂世的:“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毕茂世,晋人,放旷好饮,曾为吏部郎,因喝酒误事而罢官;曾在晚上盗酒以醉。一辈子只要有酒有螃蟹就行。这人无功无业,却能青史留名,就因这句及时行乐的话。最可一笑的,则是南唐诗人李贞白的《咏蟹》:“蝉眼龟形脚似蛛,未曾正面向人趋。如今钉在盘筵上,得似江湖乱走无?”平时你横着走,现在装在盘子里,你还威风吗?陆游也喜欢吃螃蟹,“有口但可读《离骚》,有手但可持蟹螯”,“团脐霜螯四鳃鲈,樽俎芳鲜十载无。塞月征尘身万里,梦魂也复到西湖”。陆游觉得西湖的水货最好,做梦都想念。但这陆游太做作了。“就像你這样,吃螃蟹都是两只手,如果那只手上拿书,还吃得成吗?”
姚瑶扑哧笑开,眼珠子一荡,横膀子擦着挂下来的长发,说:“真讨厌,你这是笑我吃相不雅?”“哪有这意思?”胡炜见她嘴的两旁都是黄色的浆汁,止不住地笑。形容这时的姚瑶和螃蟹,“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边说边译,逗得姚瑶趴在桌子上大笑。
一阵锣鼓声,小舞台上站了一位红衣女子,宣布今晚的表演开始。
上来四位高高大大的俄罗斯女人,一水的打扮,波一样抖开身子,远远望去,浑身只挂了些闪光的布条儿,不多不少,恰好把关键的三大部遮住。旁边的见多识广,说蒙人呢,尽是新疆的姑娘,哪来这许多白俄?
看时,却是舞蹈,身段子和脑袋如分了家,那腰身在扭,而脑袋则在肩头上平平稳稳,咯吱咯吱,一左一右移动。身子发情似的抖,一挺再挺,如浪如曲,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嘹亮、激越、风骚。
胡炜看不下去,回头盯看姚瑶滚动的眼珠子,心头一热,夹起一只包子,在碟子里转。这个女孩子真不可以细看,细看会想入非非。眼里像有古怪!
他问她:“刚才你爹打了电话?”姚瑶“哦,啊”着,把脸一红,问他怎么啦。“听你的电话,你爹好像也在北京?”姚瑶会说话的眼珠子不动了,脸上有了显著的变化,说自己是浙江诸暨的。家人全在老家。“怪不得,你竟是苎罗村的,难怪长得像西施……”“西施是谁呀?你见过?”胡炜见她耍赖皮,转移话题,嘿嘿一笑。台上恰好到了客人自行表演娱乐的时间。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抢先上去,说要送首歌给某小姐,祝她今晚上生日快乐。
大屏幕音乐起,是电视剧《水浒传》里的《好汉歌》。他一张口,就没咬住拍子,连忙快赶几下,追上后,破嗓子嗷嗷叫开。
姚瑶、胡炜相视而笑,觉得这位烂漫、天真得毫无自知之明。台下的观众喝倒彩,轰他下去,他却越唱越欢,每个转折都跑调,又似非而是,跑一点,再拉回来,吭哧吭哧,听得人提心吊胆。一段唱完,满以为该不受罪,哪知他踩拍子,晃腦袋,像个大歌星似的,朝著楼上楼下招手,甩头发。
胡炜摇头笑道:“这人也太五音不全,怎一点不知丑呢?”姚瑶咯咯笑了,说:“你等着,我送你礼物。”“什么礼物?”“既是礼物,那就要让你意料不到。你留意台上,我去去就回。”姚瑶说着,一拧身下了楼。
男青年终于下台,跑上一名女生,自我介绍,叫金雨,原来是今天生日的那位,要把下面的歌,送给所有来宾,和刚才那位朋友单欣。
画面出现,乐起,是一曲《独角戏》。她咬得准,音色不错,基本上对路子,听着蛮有点舒服受用。
胡炜一手支在栏杆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台子,生怕漏过什么苍蝇蝴蝶。金雨在下头一见,以为他听得入迷,快成铁杆子“粉丝”,不吃而专听她唱,高兴得向他直摇手,打飞吻,引出一阵阵嗷嗷声。胡炜笑一笑,怪她糟蹋了好歌,唱得太浅太甜,全无了意味。唱完,大家鼓掌,要她再来一个。犹豫时,报幕的登台,说下面有位热心客人,要为她的朋友表演中国传统舞《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是什么,许多人不知道,胡炜知道,是蔡文姬归汉的故事。
文姬生于公元177年,自幼聪颖博学,妙于音律,却命途多舛。初嫁卫仲道,不久父亲蔡邕被囚,死于狱中,母亲、丈夫相继过世,天下大乱。文姬在逃难途中,为匈奴所掳,一去十二年,做了王妃,生有二子。文姬虽在匈奴,却心思故土。蔡邕的好友曹操,统一北方,晋升丞相,获知文姬下落,遂使大臣重金赎回,但二子归不得,就有了这感天动地的胡笳曲,诉生离死别与思乡之情。
胡炜留心台面时,眼前一亮:登台的那位,青袖长衣,眉眼间活脱脱是姚瑶,却不太确定。他忙招手,她漠然无识,半坐于地。
大屏幕上琵琶音起,朔风刮,她顿然换成一个人,甩手,压身,踢腿,翻转,全力倾心,与乐点、旋律共起伏,旧恨新愁,幽怨悱恻,泣血断肠。或流离失所,或烟尘冲天,或天路漫漫,或疾风千里,或北雁南飞,或冰霜凛凛。
那舞舒放挥洒,苍凉悲愤,和曲和音,交融为一,淋漓入化。到最后,节奏宽展,速度渐缓,气息深长,天地都容不下的怨气,浩于长空。
众人看木了,胡炜倚在栏杆上,头也不转地盯看。他认出来了,那人正是姚瑶!她送的居然是这份大礼。把女人身子里蕴藏的魔力、神采,悉数抖擞。待她立定,胡炜拍手,跟着满堂彩。前台经理出来,示意姚瑶留下,接过红衣小姐送上的话筒,说:“舞是太美了。感谢热情参与,请小姐说两句。”
姚瑶点头一笑,有点气喘,对着歪过来的话筒说:“谢谢大家!”她抬了手,朝胡炜摇,“刚才的节目,我献给二楼的胡先生!”
说完,她想溜,不想惊动酒店的老板,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刚出头,扭捏着腰,从下面出来,远远喊住她,拿过话筒,宣布今晚这位姚小姐是我们十八家连锁店的“皇后”,就餐全免。“我们热忱聘她常来表演。好不好?”
姚瑶没有准备,许多人喝彩,替她应承。那个五音不全的单欣,跑上前,喊:“严总,一定请她,我们天天来捧场!”老板对姚瑶笑道:“你看,你有这么多热心‘粉丝,还是接受了吧!”姚瑶红着脸,支吾着,朝楼上看,见胡炜兴奋,想着自己无妨同意,谁知道有没有时间和心力呢!于是点点头。
姚瑶回来时,胡炜笑迎上去,说:“你的礼物太重了,好精彩!”姚瑶笑道:“我自小学了这,不怎么练了,手脚都硬邦邦的。”正说,老板过来。二人起身。老板有一副鸡嗓子,说:“不敢当,请坐!坐!”他拉起姚瑶的手,拍给她一张名片。姚瑶接住一看,此人叫严万宝,是这里的总经理,哈佛大学MBA出身。
胡炜连说:“对不起,我们是学生,没有名片。”老板说没关系,他也是刚来,恰好看了姚瑶的表演,想交换一下电话。又问:“你们都是京大的?我也是那里毕业,虚长几岁,是你们师兄。姚小姐,我可是实心实意请你来啊!你来,我每天车接车送,去各个店转转,一个月归你一万块,怎么样?”
姚瑶见胡炜被晾在一边,有些不安,笑道:“老板,我们是学生,要念书的。”“那没有问题,啥时有空啥时来,来一次一千。现在不必答复我,回去再想想,给我来电话。请你也留个电话,好吧?”
经理说话客气,只是妖妖的,娘娘腔。他们都觉好笑,也新奇,便写了手机号码。经理很满意,说今天他埋单,不打扰。
经理刚走,那个破嗓子的单欣跑来,摸出名片,每人发一张。胡炜见上面写的是京华影视公司业务部经理、京都大学艺术系硕士,琴心。胡炜说请多关照。姚瑶没想一次即兴演出,会惹来许多关注。往后不能过于抛头露面……她决定不再来这里了。
女人的身段、脸蛋,是资本,但靠不住。从舞校毕业那天起,她就自作主张,独辟蹊径,要走其他人不走的路。许多的师姐,年轻时拿过各式各样的奖,老来却败掉了,青春饭只管三五年,了不得七八年,受的苦却是常人无法预料的。还得走正道,走常道,能够管住一辈子。假使她只活在眼下,没有成就欲还好说,偏偏诸暨是美人故里,有着宽厚的底蕴,她受到熏陶,心气特重,等闲什么真还看不上。
当然,这只是她的心思,说不得,没资格说,也不清楚如何说。
琴心却介绍:“鄙人也在京都大学念过书,这几年闲着,混社会。物色有潜力的男女明星和模特儿。经我看中、包装,在全国都响当当的女星,起码有十位,但没有哪一个超过您的。您的魅力隐含在神态里……”
琴心微笑时,嘴巴不时吧唧一声,舌头在嘴唇外舔一下。“我一眼就看上您了,很喜欢您这天生的大明星的范儿!您请抽空去试试镜。”姚瑶打断他的话:“对不起,心领了,可我没学过表演。”“这不是问题!……有几个巨星正规科班出身?我相信您行,一定行!”“抱歉。”姚瑶一口回绝,“我正上学,好不容易的机会,不想放弃。”“公司出面,给您请假……”“不是这意思。做演员随时可以开始,学习却不行。巩俐这么出名,不是还要到京都大学混文凭?”琴心继续蛊惑道,“名人嘛,功成名就,可以免试直读博士……”“算了,我考虑考虑。”“那是。只要您答应,我给您争取高价……”
“干什么呀,琴心?”那个唱得很甜的女生金雨也来了,冲胡炜一笑,问,“你们是电影学院,还是戏剧学院的?”她坐下,歪开脑袋,眨着眼睛,对一切像是满怀新鲜与好奇。
这女孩是那种娃娃脸,活泼单纯,毫无机心,能叫人一眼望穿心底。穿着鲜红的浅口短裙,佩戴南海珍珠链子。珠子晶莹、圆正、滋润、白清,价值连城。每粒有拇指甲盖那般大,在颈脖上绕了两圈,一圈小一圈大,排挂着,煞是好看。烘托她那肌肤,比珠子还要明洁,清丽出尘。
姚瑶暗叫一声好,问她叫什么。女孩儿说了名字,自报家门,在京都大学学金融。姚瑶面色猝变,嗓子仿佛被什么噎住卡住,拿起杯子喝了几口茶。
天下真小!姚瑶在准备节目时,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来历,未加留意。
那么真是她了!眉目像!想来她和琴心好了。干爹一定不知情。
金雨关心的则是胡炜,在自己唱歌时,她注意到唯一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是这位。她跑来他身边,他多么不好意思,低头正想心思,让她心动。
胡炜抬脸时,一头撞在金雨多情多水的目光上。她蛮不讲理地问:“你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有字吗?”胡炜窘迫,不知所以。琴心忙解围:“小雨,人家不知你皮,還当你认真!”胡炜错愕之间,笑了,急中生智,问:“你在和我说话?——小雨,你的名字?不错啊!”“当然。你们都叫什么?”她的眼珠儿睃来睃去,姚瑶心慌,遮掩道:“他叫温天,我叫韩笑。喂!”姚瑶拍拍胡炜,“你不是一大堆事吗……”“呀,我们吃好了。走……”“换一张名片吧。”金雨拉开包侧的小袋,拔出两张艺术名片,喷发香气,汉子似的戳到胡炜眼前:“你的呢?”
“没有……”胡炜说。“你住哪?”“18楼309。我回头和你联系。”低头那一刻,其实胡炜在努力追忆,突然感到这女生和金乐万好像有关系,如同霾气呛了心,他脑里忽地跳出一把菜刀——记得实习之时,有人告诉过他,姓金的有个女儿,和他同校,也学金融。不会这么巧吧?千万别是他丫头!
姚瑶已在摆手:“后会有期!”金雨只好摇手:“多联系。”
出来走出好远,胡炜总是丢不开菜刀,惦记着那一把抽象的刀。街头有卖的吗?买菜刀好像要实名登记,不是谁想买就能买的。而金雨的笑,那样阳光灿烂,一点不比姚瑶逊色,她即使真是他女儿,他如何恨她?反倒是她就像呛进肺里的一点霾,黏附他、纠缠他、刺激他,他必须赶回学校,查出她的底细。要真是他女兒,嘿嘿,菜刀不买了,连茅台都不要……
什么都有代价,狗日的金乐万,你也会撞在我的枪口!可她是无辜的啊!呸!胡炜吐出一口痰。
一路无话,他们各想心思,不如来时那么振奋了。
路边有一家卖影碟的,他想起来,该请姚瑶看电影。几年来,他自费所看的电影,总共不过两场,还都是一个人去排苦闷、碰艳遇的。
一度他十分孤独,渴望找伴,但缺少方法和技巧,对哪位有了好感,就直奔主题,让人难受,很快碰钉子,碰多了,他便老老实实。加上他后知后觉,不是说他没有发现美的能力,而是说想找一个真有好感的,机遇不多,稍微上样,他犹豫不决,该出手时不出手。待要蠢蠢欲动,人家早有了主顾。更多是他能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一直的他落寞着,寡人着。情感土壤里四时干裂,五谷不长,一道道血盆似的大口子,不红不绿,不青不黄。
对于姚瑶,他不明她的态度,那段舞是对自己辛劳的等价交换,还是别有深意?姚瑶呢,根本不给机会,突然说有事,连送都不要送。
如此决绝,胡炜很失落。他要静下来理理心绪,便说:“那我明天过去,还得在你那里上网……”
二人在西门分手。他看出她的不开心,这是在金雨出现以后,还是在琴心跑来之前?他闷闷地想,心里有点堵,如罩在雾堆中,里三层、外三层包围。
快到学校超市,他意识里想着有一样急需买的东西,好一顿想,记起来要买的东西是菜刀,一把像样的快刀,说不定要去会会金乐万。金雨梗上来,他在她身上很难发现金乐万的影子。那就挖地三尺,把那姑娘找出来,拿下!
一念闪过,他诡秘地一笑,放弃了买刀的想法——玩就玩高级的!
不觉来到未名湖畔。寂然一片,有情人在幽暗的角上低语。灯光从老高处投下,被乔木的枝枝叶叶吸进不少,影影绰绰。
风在吹,舒服多了。他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天角上,划过一道流星,如同埋下一颗心。面前的水一片昏黑,唯有东北区亮了灯,波纹细长,如女儿在轻微地发愁,妥帖地熨平起伏的情思,带人到一个清风浩淼的境地。
正反他是离不开北京的。真要找不到如意、合适的,只能等下去……打工,漂泊,租一间房,每个月起码要有五六千的收入,不然白忙活!
做两份工,可以吗?容易吗?除非家教。无星期日,无假日。找个不要坐班的。哪些不坐班?网站?报刊?出版社?电视台?影视公司?基金操盘手?保险推销员?大概做财经报道合意。晚报啦,日报啦,青年报啦,信息报啦……一切有财经版的,都可以尝试。
天无绝人之路,让他这时候遇见姚瑶,和她合租,可以省一半多钱,认识更多女生。并且女人事不多,处起来容易。主要麻烦在于不很方便,不太自由。同男人合租呢?两个爷们,圈子一样,喝酒多了,花钱多了,找女伴就困难了。这要一个人租,既自由也方便,可是承受得起吗?——无妨先住过去。现在就慢慢儿搬,买两个书橱,放书、放衣服。在大学边,学校的饭菜便宜。几年下来攒个十几二十万,贷款买个小一居。这是近的。往远了数,成家,生儿育女,赡养父母,还有想不到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
为什么非得混在北京?主要在乎它的生活,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少乡下妹子,离开闭塞的乡村,来城里闯荡,不是都迷失在大都市的现代气息里,爱深入骨,再也回不去吗?这是天然的依恋。
月上柳梢,夜深,湖边凉,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轻轻跳下石头,上了小路,往宿舍楼走过去。路上碰见一对对结伴游荡的男女,勾在一块,悄然说话,连笑声都那么低,生怕吓坏草木丛里的虫豸。
灯光球场那边,人渐渐多了,闹声一片。胡炜爱着这份熟悉的热闹,青春激情;他目光曈曈,有一丝云彩,有一丝跳跃,有一丝温热,有一丝模糊,莫名地激动。
“哇噻,你啊!”胡炜一惊,朦胧里看见一个女孩,一步跳到他跟前,定睛看时,不是金雨是谁?她正憋住笑,绷起脸,两个眼珠子不停地滚动。“你哭啦?”“吓我一跳!我为什么哭?”胡炜站住。“那你玩到这时候?”“哪里,我刚从湖那边回来。”“和你女友?”“没有……”“虚伪!”“真的没有!我和她……那个女孩子,也是刚认识!”胡炜坦白地笑了。金雨似乎松一口气,嘻嘻地笑。说自己刚回来,吃多了。“那就再走走!”“好的啊!”胡炜恰好也想摸摸她的底。带着她朝湖那边去,想把她带远点,到无人区,谁也打扰不到的地方。
“你那破嗓子哭喊的男朋友呢,没陪你?”他故意突出了情敌的短处,就像在讽刺她。她果然生气,捣了他一拳:“讨厌!怪难听的!”“他对你蛮好。”“对我好的人多了……你叫什么?”“我……”胡炜就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却改了,“黎江。”“还长江呢!你桂林人呀?”“黎明的黎。北京人。不信?”“不信。刚才不是说叫什么温天、韩笑吗?”“哦!这记性!你就不兴别人取一个笔名?”“你也写诗?”“自娱自乐!”“真有你的!”金雨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胡煒憋不住地笑。金雨跟着笑起来,骂他是坏蛋。“你好像老北京吧?”胡炜才走两步,就挨了两下,感觉这女生小动作太多,不安分,倒是蛮活跃,真是条生猛怪物。
她说自己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家在玉渊潭边。他有机会去那边,可以电话她。胡炜心里温暖,起来一点波澜,还不到壮阔的时候。说服自己她应该不是金乐万的女儿。金家在鼓楼,南辕北辙。
不觉到了湖北边的碎石径上,那里有一带林木,森森的,阴阴的,湿气重,再无他人。胡炜柔声问:“今后,我能常去找你吗?”这似乎是一个约定、一个消息,在他是郑重其事的。她回答很爽:“啊——当然!”答复声跟着小下去,仿佛害怕的样子,她朝他靠了靠,就像他们来到了生与死的起点,如同脚下这路,通往没有终极的远地。“回去吧?有点冷。”金雨几乎靠在胡炜身上,他没敢扶,他有所敬畏,听从她折向回去的路。错失了绝好时机。
即便她是金乐万的女儿,对着一个无辜,谁忍心下手?他的要强也让他犹豫:差距太大!人家北京人,独生女,前程似锦,他能给她什么?这在做梦吧?梦醒后摔死的只有自己!在他心里存了一个莫大疑问,想知道她的爹究竟是谁,可他不好问,也不敢问。
在路的拐弯处,她脚下一崴,喊出声,似乎故意,趁机抓住他。他没有松手,叉着她的腰。她不躲不离,他壮了胆,扭抱着她。第一次拥住一个女孩子,心在她背上擂响,那双脚已然不听使唤。
他这抱老老实实,像端着机关枪,向前,向前,直挺挺向前。她几乎歪倒在他身上,磕磕绊绊,眼里潮漉漉的。不需任何言语和多余动作。
过去三年,他真不该萎在宿舍,枯缩成干枝儿、败花儿,一味上网、看碟、玩游戏,不见绿,不见光,哪个好女子肯主动上门,给你抛媚眼、传爱心?他总以为她们滞留在餐厅、商场、歌池、会所……他消费不起!人讲缘分,不迟不早,他在那里出现。姚瑶莫非就是那个人,或者是手里的这位?
一直到灯光球场,金雨才醒过来,挣了挣,脱开,不觉加快步伐,扬扬手:“你回吧!再见!”
嗨——来之突然!让他再次失去亲近的机会!不过他的心已很满足,望着她的背影,头发在肩上一蹦一跳。确是个蹊跷怪物!逗着你来,游览,参观,刚来点风光,升温,兜头泼一盆水,弄出一身脏,火灭了,单单在冒烟,几天的心情都灰不溜秋,仿佛未能燃尽的柴炭。
呵,太快了!我都难为情,她不要面子吗?这是给你出难题,看你是不是真爱她,珍惜她,重视她,追不追她,怎样追她。要让你觉着容易,显得她便宜,就加深不了你待她的情分!别看她年龄小,单纯,没经什么事,对于这方面的判断和把握,女人有着天然的本能,拿捏得恰到好处,断不会出错。
大灰狼的故事
大学女生宿舍,一般都还干净,嗑点瓜子,剪些纸片,拉扯衣服,堆叠箱包,甚至光着上半身,坐在电脑前上网,有序有度,望之井然。若是男生的,就显得乱,看着脏,无论是本科生宿舍里住着六人、八人,还是硕士生的三人、四人,博士生的两人、一人。身上、头上、脸上,多半倒也舍得费一番心思,不干干净净了,不出门。窝儿里脏,异味扑鼻,谁在乎?袜子、被子、鞋子、裤子、毯子、褥子,臭烘烘,散发大能量。布帘子拉了一道又一道,小小一间八九平方米的房,上下里外、床上地上空中,横七竖八,隔成好几道,被充分利用,放了杯罐碗筷零食小吃磁带碟片脸盆水壶,这里那里都飞着报纸杂志……
最多的自然是书,一摞一摞,堆出来很高,从地到天,靠墙的床上都要横几道木板,一格一格插满书,睡下时尽量挨边,小翻身,动作过大,万一书倒下,能够砸死人。一切无不说明,一个人的自由、独立和隐私,有多必要和重要,却实现得过分精巧、聪明而艰难!
胡炜的宿舍,建立了长期根据地的唯有他。另两位,都成了家,在外租房,偶尔来游击游击。胡炜买了一台二手的笔记本,打打字,翻译财经新闻稿,发发广告,赚一点生活费。网速慢,容易死机。今天,他比较累,回来后又是一个人,便把自己甩上床,蹬了鞋,扯开毛巾被,盖住胸口,一颗心疲乏极了,不想再动。很快就要睡过去,但脚没洗,口没漱,一点感觉、一点意志都在提示他、骚扰他,起来,收拾干净再睡。他挺身下床,眯着眼,趿拖鞋,似寐非寐,端盆搭手巾去了水房。受凉水一浸,他精神不少。打上香皂,轻轻按摩,捞几捧水冲一冲脸,舒服地喷几口浊气,是他每日的享受。
这时候却是更显出特别的意义来了:一生中同时闯进来两名女子,如张爱玲说的,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他的白玫瑰,都是他愿意喜爱的,千头万绪添了乱,怎能睡得死死的?好好儿消化消化!
再回来躺下时,胡炜精神又足了。想金雨和姚瑶,究竟谁更好。金雨——简单,自私?可能是那样一个爹!选了她能得好死?反过来想,她更本质、自然,有难度才有挑战。要真是那个混蛋的女儿,肯定得拿下,解恨解气!如果不是呢……哎,怎能这样?还是姚瑶吧。漂亮,成熟,稳重,疼惜人,会是个好妻子,条件也不差。她会看上咱?金雨只能做情人,对这种女孩子他心里无底。她的资源、时间、心态都很优裕,他赔不起。
我爱谁更多?——不能只问自己,还得看她们谁更接受我。谁的难度大?症结在哪?能否解开?值不值得解开?怎样解开?现在所有的情报都没有。下一步是摸底、调查,不要撞车。呵,我真他妈实际!患得患失。教训深刻啊!宁我负天下,不叫天下负我!同时追,谁定了跟谁。《聊斋》还都二女配一男呢,可不能傻!有这许多算计还叫爱情吗?嘿嘿,娘的,到我这岁数,即使没谈恋爱,那情和爱也不那么纯了。这也不差,少了麻木,多了责任……一厢情愿吧?
胡炜鲤鱼打挺,旋起身跳下床。这时就不发微信了,打电话!打给谁?金雨!她那边人多,快熄灯了。
“喂,请找金雨。”胡炜有些气喘,有些紧张,打的是内部电话。“我就是,你谁啊?”“谢天谢地!刚刚一起的朋友,忘了?!”“哦,你啊!”金雨听出来,语气里透着几分惊喜,说明这电话去得及时、用心。胡炜特别地得意,做了一个小动作,不吱声地笑了。“什么事?”胡炜刚要开口,就听电话那头连串儿的大笑声,放肆的、调情的,臊得他的脸都红了。
“明天白天有空吗?晚上也行,请你吃个饭。”“还有谁?”“没旁人。”胡炜真怕她拒绝。“那……哪儿?”“你说哪儿?你喜欢什么菜?”“随你好了。”“那就晚饭?风情世界,七点怎么样?”胡炜说的是南门一家菜馆。“好的呀。Bye-bye!”“晚安!”
胡炜并未搁电话,拿着座机又给姚瑶拨过去,响过五六声,那边才接。她想考验我的耐心吗?可恶!“喂——”一副浑然无力的声腔。
“姚瑶,睡了?”“真讨厌!我都睡着了!咝——吆……”“怎么啦?”“都怪你!回来的路上,有个人蹿出来,从背后打了我一棍子。”“啊!伤哪儿了?”胡炜吃惊不已。“右边的肩上。要不是我感觉不对劲,闪一下,那一棍子,非把我的脑袋劈开不可。”“那我过去,你等着。”胡炜很着急,很内疚。“不要了,太晚了。我贴了创可贴,好多了。你刚才做什么了?”“你来过电话?”胡炜没听见手机响。“没有,只是问问。”胡炜放心了,想着怎么答复她,笑道:“这不就要论文答辩嘛,去了图书馆……”“哦,那你早点休息吧。”“明白,有事来电。”胡炜还想说几句,那边像是迫不及待,一片忙音,没等胡炜问候就挂了。胡炜一头雾水,始终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就看自己有心没心,有心的话现在过去,无须问的。但是,她肯接纳自己吗?——对于女孩子,怕是不能按照男人的想法行事,需叫她感动,跑一趟,哪怕再回来。我还想搬过去同住呢!问题是,想不想和她有一个将来?金雨摆在什么位置?进展太快了,金雨就插不进了。刚才转念冲动,先给金雨电话,她就住在校内,本来无事,倒是姚瑶,没有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胡炜有一些害怕。怎么能这样?同时喜欢两个人吗?姚瑶,在北京无人照料。赶紧过去吧!现在也睡不着。去了心安。只当她是亲妹子,在北京出事,怎么着也得过去看看吧?
胡炜找出几本书。他的包都放在那边,原就没打算回来。回来只为会一会金雨?冥冥中老天安排好了!有了这个发现,胡炜又一阵犹豫,才拿了一只大纸袋装书,走出门。
拐进暗黑的小巷子,胡炜想到了棍子,有些心虚,手在纸袋上拍打,唱起了歌子。越走越快,最后差不多是从巷子里蹿出去的,一溜小跑。安全。说明姚瑶谎报了军情!不过,巷子里真空啊!味道也不好。九点以后,人是不能从这里过的。
胡炜单摁门铃不算,又在铁门上拍打。像是有回应,听不太分明。胡炜喊过几嗓子。好一会,姚瑶才拖着步子冲来,从猫眼里再次确认,呼应,开门,拔着防盗门的铁销子,说:“不是不来吗?这么晚。”胡炜笑而不答,咔吧,把门拧上,一提一拉,销住,喘口气,问:“还疼吗?”
姚瑶赤着脚,穿的是一件睡衣,真絲的,薄薄透透,该起处起,该曲处曲,睡眼迷蒙,发丝披散,经过了收拾,一点不乱。胡炜不禁慌了,汗水出得更快,口里干得在冒火。“吆,我没事,看你,出这么多汗!插上热水器,冲冲澡吧。”
姚瑶转身去了卫生间。她有一个大屁股,走路一耸一耸的,白天能遮住,牛仔裤可包住,腰腿间风起云涌,无限妖娆,看得胡炜目瞪口呆,半天醒过神,见她已出来,便红起脸笑道:“打你的长什么样?”“和你差不多,是不是你?”姚瑶轻轻笑开,拿眼睛挖他一下,挖去他半条命。“那人我也没太看清,总有三四十岁吧,头发把脸全盖着,最初怕是想敲我头,打昏过去,见我躲开了,一路狂奔大喊,才没敢追上来。”“那你睡吧,不舒服喊我。”胡炜克制着不去看她脖子以下。这么下去,迟早会有情况。他没办法不把她看作女人——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
“你的房间还没有收拾。还有电脑,也没有联网。”“没关系,明天再说。”“我把被子给你抱出来。”姚瑶去了房间。胡炜勃起的情欲下滑,不像进来时那么忐忑了。他进了厨房,开龙头喝着凉水。
“水可以洗了,我刚用过。”姚瑶抱着被子出来。他接过来,放在椅子上,挪沙发,摆在厅的中央,放开。姚瑶说:“行了,这里我来,你去洗。”
胡炜关门试水,不冷。脱去衣服,脑里一会儿是金雨,一会儿是姚瑶,翻来覆去。因着姚瑶就在外面,能听见这边的水响,他对她不禁再起欲望,恨不得现在就光膀子跑出去,把她撕了啃了。这么下去,哪能清清白白?孤男寡女,本不可一屋!要做到心如止水,除非她太“恐龍”。如果这样诱惑,他都能挺住,战胜自己,那实在太伟大了!但也显得能力上的失败……
胡炜尽情磨蹭了快半个小时才出来,姚瑶已插门睡了。在他,是故意的,他不敢再去面对她,早出来他一定受不了!
次日,热心的同乡通知他送几份材料,推荐他去国贸附近的两家公司送简历。他从北往南,跑去东三环,又转到朝阳公园旁边的凤凰卫视,说了该说的话,见到该见的人,独把金雨的约会给忘了!到她来电话,问他在哪里时,他方才想起,连忙道歉,说刚刚在面试,连给她打电话都没有时间。
金雨略略有点失望。他让她一会儿去老地方,他乘地铁,快的话一小时就到。金雨不答应,提议去三里屯酒吧街唱歌,她打车过来。他不安地同意,问是哪家。他还是喜欢她的。最要紧的虽然是工作,但一旦确定,下来就是交女朋友了,再没有上钩的,那就晚了。一个主打,留一个备用,有何不好?
金雨发来微信,约他在Rock Roll酒吧里见面,怕他不懂,又说中文名字叫滚石,酒水正宗,原装。胡炜从未去过酒吧,在国外也很少出门。他生怕带的酒水钱不够。坐公交车上路,拨打姚瑶的手机,响了七八下她才接,问她在干吗,她说挺忙的,办点事,回头联系,急急便挂了。
下车后,胡炜以为时间尚早,便一个个慢慢去找。
三里屯酒吧街,挨着使馆区,白天生意不怎样,晚上灯红酒绿,到处是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人。大抵晚十二点,人潮攘攘,最为闹杂。买醉的、发泄的、吊嗓门的、做生意的,五花八門的先生、小姐,也有号丧的假洋鬼子,留长发,染得或红或黄,鬈鬈的,油光可鉴的,一律花衣裳,从后面看比女人更像女人。女人哪有这么水亮的身材?真正的外国佬,一般只是尝尝本国风味的酒,安安静静地说话。
八九点,人流开始涌动。小酒吧前的马路上塞满车,一吼一吼的歌声从各个门洞里蹦出,随着一明一灭的灯火跳动。走不两步,就有或男或女的搭话,问要不要去酒吧,有小姐啦。想必寂寞的男士,都来这里认领小姐。
胡炜对这些掮客却是畏惧的,不说口袋里空,他怕骗,骗财骗色。他不经什么事,生了这么个古怪的联想,人家问他什么,他停都不停,远远儿避开。蹊跷的是,走一个来回,他也没有发现滚石在哪儿,后来给金雨打手机,说他怎么就是找不到。金雨骂他笨蛋,让他到体育场门口来,她一会儿到。胡炜跑步往回赶。正走着,金雨的电话到了,问他在哪儿,怎么还不到。胡炜说:“你知道多远吗?”的确,他这样溜来溜去,汗水早把全身弄湿,内衣贴在肉上,潮乎乎的。跑过两条马路,上了体育场前面的步行街。
路灯刺目、明亮,但远一点的光被夜空的底色融进去,昏昏的。有三两对中学生,找一个见不得人的暗角,兀自在亲热。胡炜把眼睛瞪得很大,四下儿扫描,哪里见得着金雨?着急,忽听身后有人喊。回过头,金雨正捧了冰激凌,拿勺兒挖着,边走边吃。
她穿着一条粉红色裙子,挎了米黄色小包,额上还有汗。“渴死了!”她朝着他笑。“不好意思,久等了。”“你也热了吧?来,吃一口。”金雨挖出一勺儿递上去,胡炜没见过这架势,歪开脑袋就躲,金雨举勺儿气道:“吆,还嫌啊?”“不是!”胡炜下意识里是这意思。但眼前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肯让你在同一勺儿里吃东西,多大的抬举啊!他实在是怕羞,感觉这不啻于调情接吻,怎么的也不能说做就做啊!金雨那边却依然举着,他只好张开血盆大口,将它一口吞下。一股凉气,带着巧克力香,融进肺腑深处。
他道谢,说不要了。感受里却是更热,仿佛有火在涌起。
“体育场里有音乐晚会,郑秀妍、林允儿哎!”“谁?现在?你——看不看?”胡炜问得好没底气,不说酒吧,这些人物,单这门票,没个一千两千的,下不来,一般人谁敢问津?金雨刮净盒子里的冰激凌,说:“晚了。早开始了。上礼拜我就知道她们来,我爸还弄到了票,我没要。”“不喜欢?”“都是你了,要不是你约,我就来了。”金雨的嘴一嘟囔,把最后一勺儿送进口中。胡炜更失气,见她捏着空盒子,便将功赎罪似的要过来,丢进垃圾桶,说:“我还没怎么来过这边。”“那我们进去走走……”“哦——你爸来看吧?”“他才不喜欢这些!中午的时候就说他出差了,晚上又是妈妈一个人。我妈见到这些晃着大腿儿扭来扭去的歌星,就晕菜。”“老了……”胡炜如释重负。他真担心她是金乐万的女儿,再在这里碰上姓金的,怎么得了?不剥掉自己三层皮才怪!
金雨感慨道:“是啊,连我都觉得快要老掉了。过去的流行音乐,没有我不爱听的,现在刚起来的这些,没几个我喜欢的。比我小个三五岁的小女生,高中妹、刚进大学的,却都哭着喊着地喜欢。这才几年?这心灵的听觉一定是聋了、破了。”胡炜失声笑道:“你才多大?流行的都是暴风骤雨,一阵一阵的,只可以迷惑那些心智不太成熟的学生,你不迷,说明你大了,有了自己的判断。”
金雨笑而不语,领着他绕场子,承认她极迷韩星,人家那气质,就是好。胡炜根本不能接话,因为他误以为那两位是港台歌星。
体育场很大,南南北北都有出口,隔一段一个。不时有人上前问要不要票,五千块一张。金雨问他想不想看,胡炜哪敢说看,两张票一万,等于他一年的生活费啊!他搪塞说早已经饥肠辘辘,解决一下温饱问题吧!那可是基本国策!金雨咯咯大笑,拉着他跑。胡炜心头一热,自觉自己的形象高大了不少。
他从未拉着女孩子的手跑,不要说拉着一位北京女孩了。当然,那注定要花费不菲的代价!花多少都值。
走着跑着,进了一家大院子,看到Rock Roll两个词,血一般亮,被一个滚动不定的电子球高高卷动。它原是单立的一家,不在酒吧街上。进去有一块开阔的场地,环了小舞台,上面歪着三两名歌手,对住话筒哭喊,一位疯狂地敲打吉他,抖开腿子,摇晃脑袋,长长的辫子前前后后飞甩。背景是个宽大的电视屏,放着奥运会精彩的进球。
人不多。金雨、胡炜绕过中间的吧台,在最里的角落坐下。这边相对静了,边上有一角弧形门,正临院子的另一边,能够透气儿。院外是小街,树多,车少,白天从那里过,阴碧碧的,到晚上,两旁的椅子上都会有人。
胡炜把桌上的单子拿起来,服务生问他们要什么。满眼英文,他都认得。最高卖到了八九千,他咋舌不已。这喝的哪是水?简直是黄金汤!
他不敢多看,想给金雨。金雨不要看,她能背出所有酒水和零食的名字,随口报给了服务生。胡炜乐得省事,专心一意看单子。贵是贵,他的馋水一劲儿朝着舌头根子下流,咕噜咕噜咽下去,骂自己没出息,真饿啊,肚子里没油水,饿疼了。他眯着眼,辨认那些英文词。最廉价的可乐(Coke)、雪碧(Sprite)、本地矿泉水(Local Mineral Water),一杯卖到了九十八块,是别处的十几倍。
乖乖!他心里喊苦,拿定主张,今后不来这地方干傻事,冒充外国傻佬儿,受本国人宰杀!妈耶嗨,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儿:All prices are subject to 15% service charge.加收服务费15%!
哪有这事!我爱加才加,你哪能命令我加?这个冤大头!但不可叫金雨失面子。来了必须尽兴,花多少豁出去了!
服务生走后,金雨朝着他笑,说:“我要了两杯干红,圣皮尔。”胡炜一听,心里突突的。这样的小姐真是追不起,单是喝,就上供不起,更别谈养。金雨似乎懂得他的心思,告诉他,干红的品类很多,有赤霞、梅洛、圣爱米莉亚、基安蒂经典……圣皮尔最便宜,才八十八块,既然来了,尝尝吧。“尝尝。这边喝的可真多,菜单为什么不用汉语?”胡炜问了个傻傻的问题,金雨抿嘴一乐,说:“这里只卖原装货,对老外,单子是摆设。来的都知道喝什么。一般是坐在吧台上喝。喽,那边。”胡炜顺着她的指示看去,舞台左前角有一个柜台,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水饮料。一个人正坐在台前的高椅上喝香槟。金雨说那个牌子的叫Piper Heidsick Brut Champagne,中国人都叫它白雪香槟,极其贵,一般人不喝。她要喝也都是老爸带回去。
胡炜见她这么真率,对她生出不少好感。看来她不是那种不会过日子胡来的人,也不是只为满足自己口欲,宰你个冤大头没商量的人。他想接话,又担心出洋相,便很有涵养地笑,仿佛对一切满不在乎,是一个家底殷实的富二代。
服务生举着托盘过来,放下两杯红水,外加一包薯条、两包炸鸡。胡炜离着老远就闻见了香味,馋水流下更多。他粗粗招呼一声,捏起一块,丢进嘴里。
嫩、香、脆,他从没有吃过味道这么甘美的鸡肉,不住点头。炸鸡却是不经吃的,看来真个是尝尝,胡炜刚吃到兴头上,发现就空了。金雨取出自己的给他,他不让,她直笑,说:“平时在家我都不吃晚饭,你没吃饭,我才要了两包。”胡炜只得领受她的盛意,有滋有味地吃。
陆续进来十几个人,其中五六个外国小伙儿,带了两个中国姑娘,坐在他们旁边。台上有人在唱歌。多半五音不全,一个个臭美,又蹦又跳。
金雨不想唱,舌根子嚼不停,样子很耐看,属于越看越想看的小美人。金雨自己并不同意。胡炜就说:“那你是丑八怪,乌烟瘴气的丑,流淌在空气里,让人不能吸气。满意吗?”金雨轻轻地骂他,撒娇,要他说个笑话听听。胡炜感觉不合时宜,噪音太大。金雨说那才适宜呀。不都是来找快乐的吗?胡炜润了嗓子,说:“你难为我。我还真想起一个。不许骂我。”金雨红了脸,想这故事一定黄,骂道:“小混蛋,别一本正经,吊我胃口。先别吃!”
金雨把他的盘子拉到自己身边,轻轻伏上去,下巴微微仰起,拿眼睛翻他。胡炜看得一呆,越觉她媚色夺人,有了女人味,克制不住地冲动,忙仰起头,去看上方的灯。“怎啦?”“啊……打喷嚏。”静一静,那喷嚏却出不来,他重又看金雨。金雨脸上更红,很兴奋地期待。
“有一天,小白兔把大灰狼强奸了……”“嘻……”金雨撑不住地笑,骂他太坏。胡炜并不和她争:“大灰狼生了气,就在后面追啊追啊,小白兔没命地跑。一下掉进个污水塘,滚出一身泥巴,好好儿银亮的毛滚成了黑的。它赶紧爬上去,捡起路边的报纸,戴上眼镜,坐在地上,跷起二郎腿,把脸遮起来。这时大灰狼追过来了,左看右看没人,只有个黑家伙在读报,上前问道:你看见一只小白兔跑过去吗?小白兔把报纸拉上去,露出眼睛:你是说刚强奸大灰狼的小白兔吗?大灰狼失声惊叫:消息会传这么快,都登上报纸了?金雨小姑娘知不知道啊?她知道就完了,我没人要了……”
金雨本是预备开心开心的,听他最后那段,终于喷发了,笑出声儿,把四周的目光都招过来。再听他是调侃自己,就伸手来凿他,偷眼看看前后,她不好意思了,坐下后把嘴压在臂膀上,一耸一耸地抖肩膀,笑岔了气。捂着肚子揉起来,胡炜跟着她笑,让她快喝点水。金雨笑够,端杯子来喝,刚挨到唇边,突然看到个什么精怪似的,提溜上包,蹲下身,拉起胡炜就往角门外跑。胡炜一回头,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影,在她身上停一停——那不是姚瑶吗,穿着紫色的短裙?!在她身边,居然站着金乐万!
他来不及多看,就被金雨拖出去,出门那一刻,隐约看到姚瑶侧过身,他的心一紧。金雨猛地又想起什么,说:“等等,没结账。你去,我爸来了……”“你爸?”胡炜震惊,张开了嘴巴,听不清金雨下面说了什么,脑里立时闪过一把刀。又被惊险的画面堵住——他推开金乐万办公室的门,闪过去的紫衣女子。姚瑶?会是她?!他的身体晃了晃。当时那形象黏合太快,他来不及组装,便消失了。此刻对接!真的是她!干闺女——干爹?怪道她身上透着一股子神秘气息!它是一道无形的膜,蒙在她和他的情感之间。他本能地怕它,极力想避开,不愿去捅破,即连最与她亲近时。这道膜却是破了。他是什么东西!胡炜愤世嫉俗地想。
这想法其实很自私,如果金乐万不是东西,他的女儿就在身边,也应该不是东西。意识到这个,胡炜的脑袋还是炸开了,碎乱得不成体统。
一名服务生尖着嗓门追出来,特别横:“没给钱呢,哎,你们,这是想溜啊怎的?”他伸手来抓胡炜的衣领。金雨早就预备了钱,急急挡住:“给你。三百,别找了,多的留着当小费。刚才我反胃,出来透气,我们不进去,你给代缴吧。”
服务生略一迟疑,似乎不信就这样多,金雨说:“我们要了两杯圣皮尔,一包薯条,两包炸鸡,加上服务费,你不是还得找我吗?”
服务生粗算后,赔笑,接钱,说:“对不起,误会。我进去找钱。”
“留着,我们会常来。”金雨忙道。
无可逃避
打车回校的路上,金雨一路默然,仿佛受了惊吓。胡炜也不说话,脑里空空荡荡,怎么也不能把姚瑶和金乐万绑在一起,那是叫他想起来就恶心的事。他曾想讨债,买刀。下意识里对金雨和金乐万的关系本是担心的,希望看走眼,自欺欺人也行,脑里的印象却如此鲜活,他无法骗过自己。
天有不测,原来两个人总可保一个,现在全部沦陷于那个姓金的预埋的水沟,难道是天意,还是想作践他,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天的电话应该就是姓金的打来的,她喊他爹,难道姚瑶是金乐万的养女?养女多有过人之处,历史上出息的真不少。最有出息的像慈禧太后。再譬如东汉末年的貂蝉,那是司徒王允的养女。大唐的杨玉环,少幼丧父,寄养在洛阳的三叔杨玄璬家,算是个养女吧。其他如姚瑶的同乡西施,勾践见吴王淫而好色,与范蠡设计,“得诸暨罗山卖薪女西施”,准备送给吴王。但越王的一个宫女认为:真正的美人须具三大条件,一是美貌,二是善舞,三是體态。西施具其一。于是花费三年工夫,教以歌舞、步履、礼仪,练就婀娜迷人、修养有素的才艺。与一个“養”字是沾了边的。至于说湖北秭归的王昭君,其父王穰,老来得女,视为掌上明珠。她天生丽质,聪慧异常,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绝世艳色,早早流传京师,被郡里当秀女献给汉元帝。入冷宫三年,无缘面君。后为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看中,和了亲。等于和皇上攀亲,是皇宫“养女”。
姚瑶呢?与美沾边,身份扑朔迷离。他不以为她是坏的女人,她没有什么勃勃野心,反倒很要强,结局大抵不会如几大美女。
迄今为止,在他印象里,她是单纯干净、善良世故的。金雨怎么不认识她?她们相互不认识——对了,金雨说她爸爸出差,怎么又在这里?
掩人耳目!金雨一定是醒悟了,才沉默不语。胡炜吃醋似的心痛,没想会对姚瑶产生这样深的感情。她在姓金的办公室见过自己?后来怎会认不出他?哎,总根子还在金乐万。既然金雨是他的亲生,胡炜也算抓住了他的命脉。
看金雨时,尚在发呆。要是利用这样的女孩,那就下作龌龊了!他顿有爱怜之意,金雨似乎有了感应,朝他这边挪了挪。
爱情真是莫名其妙,倏然而出,长久定居,决定影响着一生一世。自此命运转向,悲喜交加。或可有所得,或可有所失,失得之间,交汇一个时点,给予人的冲击就不一样了。无数人被左右。倘能早日开解,晚年衡量得失,也许比较公允。现在一切不可知。能抓的先抓!爱里就有需要的成分。起码此刻他们是相互需要的。胡炜鼓足勇气,迎直觉和肉感向上,搭住金雨的肩,拉她靠在自己身上。她没有躲,反而笑了,烂漫光辉,像一个走了魂的人,刚把魂喊回来。他顿有一腔豪气,感觉北京不再抽象,被他抱在了怀里。
车到北太平庄,回去尚早。这个点上,刚有点进展,别和上次一样,一夜过去又凉了,最好一夜情,其他顺其自然。怎么开始呢?去什么地方呢?记得考研时,他担心同一宿舍不考试的同学影响复习和休息,便在学校西门的招待所,包了地下室单间,让人家七点钟敲门,把他喊起来。那边现在去不了,环境和气氛都不对。大酒店如何?先去看看夜场电影,喝点酒,晕晕乎乎,再把她办了。这是一条捷径!肉体上的亲密会黏合两个人的灵魂。现代人讲究灵肉一致!女孩子肯给你,不都得依靠男人来主动吗?
想到此,胡炜已把另一位忘了,在她耳边低语,问这个点上还能不能看电影,才九点。“电影学院那边就有通宵的。”“去吧?”“嗯。”金雨哼哼,她也不想这么早回学校。胡炜抓起她的手,羞涩地吻了吻,请师傅改道。师傅就在蓟门桥下三环,小堵,出了事故,两辆车追尾,后车前部瘪进去老深一块,旁边站了不少人。两辆警车停在前面,警灯如血,在一晃一晃地转。
他们感慨人生,要及时行乐。议论一番,也就到了。金雨挎着他的膀子下车。正是热闹时分。餐馆、发廊、时装店、小影院。这里是美女最集中的地方。随处可见动人的姑娘。常在这里走,会滋养灵性吧?
哪个年代的电影都有。雪迪影城放的是《乱世佳人》。他们提着四罐青岛啤酒进去,演厅内烟气弥漫。金雨不在乎,他们找了后排中间的位子坐下,来开啤酒盖。胡炜不喜欢酒,啤酒苦,白酒辣,红酒无味,但他一定要鼓动她喝。
《乱世佳人》是一部很老的经典,他从未看过,爱听它的主题曲,曾经下载到手机里,不厌其烦地听。金雨也是十年前看的,年龄太小,印象很淡。片子八点多就在播,他们进去时,已放到白瑞德和赫思嘉赶着马车,在战火里逃难一节。当主题歌响起时,胡炜跟着轻轻唱起来,涌出泪水。金雨星眼蒙眬,握住他的手,出了汗。胡炜再次把她拥在怀中,忘情地吻她。
这是他的初吻,依葫芦画瓢,很像有经验,有一种醉似的眩晕的触电感。他的紧张和激动,让动作不免呆板和被动。金雨的吻却老练之极,舌头火一般卷来卷去,快速抽动。胡炜便学她,学不好,频率都不及她的一半,但暖意融融。
十一点后,夜深了,要换下一部影片,后半夜的自然更好看,没有人走,全是学生,男女结了对,黑灯里边看边缠绵。中间放了段音乐电视,胡炜在金雨耳边哼唱,她觉到了他柔软的心。脑袋疼,便静静地偎依在胡炜身上。
电影开始,是个三级片。场子里双双对对的野鸳鸯,发出喘息声。金雨口干舌燥,胡炜也在出火,开了啤酒,你一口我一口灌起来。身上越来越热,都快失控,金雨的手骚乱地插进胡炜头发里,一张脸红润放光,呢喃道:“走……”胡炜比她量大,明白可以下手了,他的银行卡里也不缺这点钱,便扶她出门。
再打车,他们去了学校东门外的芍药国际大酒店。金雨烂醉,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夹住她。登记开房时已快两点。上到十八层,关门。第一次面对女人娇美的胴体,绸缎子一样光滑,他激情澎湃。金雨则是一头小兽,静待他成全。
女人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胡炜胡乱冲洗后,无知带来笨拙,他不知该怎样卸下她的乳罩。金雨背过身,他也没能研究明白。想把它拉低点,金雨便不出声息地自己解开。一对小兔子活脱脱蹦进眼帘里,散发诱人的香,他忍不住扑上去,拿口叼住。金雨一声轻唤,不知是惊叫,还是有了快意,手伸出来,在他的头发里摩挲。他把它深深吸进去,到不能再吸了,又松开,以舌尖轻摩乳头。金雨抱紧他的后脑,欲仙欲死的样儿,发出声音。他闻见她身上微烈的酒味,弯下脖子,贴在她的脖根儿上。手在她身上乱摸,捉住她潮湿绵软的小乳房,捏一把捏一把,真是稀罕极了,开心而快活。
他急促呼吸,弄得她极其痒痒,嗓子眼里呵呵有声,把身子硬邦邦挺起来,频繁波动。胡炜对女人如水有了新解,亢奋不安,仿佛天上布满云雷,激荡电光,整个的北京城,横在了身下——它曾叫他死去活来,他也要让它死不如生!
她的肚子两侧各有一颗小痣,他用手碰了碰,被她的目光引过去。那里清澈晶莹,有一点水的影子在晃。他至此还不敢相信她是属于自己的,他要尽量延迟享受她的时间。目光里满是疼惜,满是热度。融化着彼此的光和波,浸润对方的心田。他已经急不可耐,管不了她的感受,金雨甚是配合,舒开一切。他却找不到进处,她遮住脸,不肯帮他,他崩溃了,甘霖普洒,她一把推开他,跑去洗漱间。胡炜不服气,耳听得里间的水哗哗啦啦,他对裹在水汽中的人满是好奇,便跑过去,一把推开门。
水雾中,那个人湿淋淋、朦胧胧,侧身清秀,完全是个成熟的女身,脸相却仍像一个孩子。金雨见了他,夹着腿推他出去。他却嚷着要看她,她不讓。他坚持,她仍是搡他。他已不能自控,不想再失良机,不管水还在哗哗地流,就把她捧起来,以手咯吱她,她笑得喘氣讨饶。他立在一边,把她擦干净,看她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了瓶LANCOME牌子的ABSOLUE NUIT,揭开盖,满室飘香。她的指甲挑一点,先在胸上点几点,再点在颈窝子和脸上,对镜子泼水,把蒙蒙的水汽洗出一块,对着镜子揉开。
那味道更像迷香,胡炜无法把定,抄起她,把她扔上床,鼻里灌满她出浴后的清馨气息。他贪婪地吸着,问她搽了什么。金雨轻笑道,是晚霜。胡炜如一条毛茸茸的狗,深深地嗅起来。想起了老金,狗日的竟生出这样的女儿,别费时间,要她,今后自己也就身价百倍了!要在她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胡炜自觉从此是条汉子了,在他身下的却是这么一个人,未免对不住。他受福不起,得到了她,他可怜起她。金雨不该委身自己,他会毁掉她的梦!他不该追她,她的老父是天敌,他们放进多少,都会肉包子打狗!
金雨并没有他想的复杂。一时她要乐,就找哥儿,今天保龄球,明天游戏机,后天去沙龙联谊,跳舞、唱歌、买醉,看话剧,观球赛。一时她要旅游,邀伴侣,出外转一个假期,飞进飞出,匆匆赶路。一时她爱上表演,想做演员,当歌星,便参加各类音乐班、表演班。一时有需要,想找条狼狗来满足,便卖风骚,男人多远就闻着味道凑上前。作为女人,她不断换口味。懂得按着功能把男人分类。有埋单的,有供色的,有通关的,有鞍马劳顿的……依照口味的变化,找到合适的男人。她图的是官能上的享受。和琴心在一块,她就是单为找快乐的。玩儿腻了,这一段恰想要条狼狗,发现胡炜还有点兽样子,比起京城里纯粹的狗种,他皮实,浑身焕发野性,有点子乡土气息,她想尝个新,才肯让他亲近。她本是那种很狼的女人,不肯把自己等饿了才吃。
在她意识里,只要你情我愿,谁也不亏,不必拒绝,不必负责。倘这男人发痴,那她只好逃之夭夭。她能这么玩,她有条件玩。她一向阔绰,从不知没钱没男人是何滋味。胡炜却不懂,满足了,发觉也就那么回事,黏黏糊糊的。
金雨爬起来,又去淋浴。胡炜在床上转开,寻找会不会哪里留下点血迹。翻来找去,一无所获。他失望,仿佛月亮有缺,是月初的一角,掛在心壁上,寒意逼人。人真怪啊,未做那事就千方百计地想,把它当了一日三餐,不满足就难受,饱了、足了,该拉倒吧,还不,还想知道别人吃过没有。吃吃喝喝,东西进了肚子,还有点充实感,那事儿很大部分则属于精神、心理意义上的。要是没了它,世界会很轻,生活会彻底失去重量。如此人类的情都是从这里旁生、演绎的。世界的本质含于一个“情”里,情又深深根植于此。弗洛伊德一派的心理学家,便把人类的中心,看成是性意义上的。
金雨冲好澡,已是凌晨四点。她只留床头灯,摁下“请勿打扰”的开关,美滋滋躺直身子,打着呵欠。她知道,这一觉不到十二点不会醒。
事实上金雨睡得死,胡炜七八点醒过一回,见她翘着小嘴儿,一脸的憨态,不禁去吻她的额头。她嘟哝一下,眼睛都不睁,翻一个身,朝里睡去。他没敢再动她,脑里一炸一炸地疼,不久又睡熟了。醒来时仍有困意,金雨却还是在睡。这丫头太能睡了!皮肤才这么润泽!
他不敢乱动,适应着她,陪着她云里雾里地做梦。
他悄悄下去过一回,去卫生间,感觉仍有睡意,大脑里的某块地方,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眼皮,老往下掉。再睡吧,别要硬撑。胡炜拉开密实的窗帘,让它透光,再上床,合了眼,这次却怎么都睡不熟,思绪飞去飘来。
“老金啊,得罪了,你可受了报应!即使娶不上你女儿,我们也扯平。不要恨我啊。我怪喜欢你女儿。哇,十二点结账!”胡炜突然想起这个。
当年他拿着录取通知书报到,早来两天,不得不住旅店,下午退的房,人家就多收了半天的费,他又是气又是闹。昨日填单,他写的是一天。现在几点?他拿起手机,去卫生间打开。十一点四十五!妈啊,紧张,马上喊她——要么弄点响,把她吵醒更好!胡炜搜找目标,看什么可以發出足可让金雨惊醒的声音。关门声!胡炜冲了出去,把门猛力一拉,“嘭”地关上,他做出吃惊的样子,张开嘴,那声音沉沉的,几乎被墙吸得干干净净。
看电视!音量往大了调,调个震撼人心的大音出来,再往小里头按。
这办法管用,他按键,看成龙主演的武打片,音量一下儿冲上去,格斗叱咤,声如裂帛,金雨睁开眼醒了。胡炜咦咦有声,脸上烘烘地热,说自己摁错了。金雨动了动,猛然爬起来,蹙蹙眉,看看窗外,又是个雾霾天,像她的昏睡。她问几点了,胡炜说可以起床啦。我睡不着,又没事做。金雨倒像挺乖的样子,下了床,忙忙碌碌,转一个来回,找着什么东西。自问一声:“哎,我的包包呢?”胡炜帮着她找,见到扔在沙发上的浴巾,是晚上洗完澡,自己随手搭上去的。“会不会浴巾下头?”金雨轻轻呼叫,翻开一看,真在那下面,脸色乍变。因为浴巾太潮,包包被潮气捂得变了形,皱巴着,皮子如同老太太一本正经的脸,难看死了。胡炜大而化之,接过浴巾,信手又搭在沙发沿子上。金雨一声不吭,拎上包,跑去卫生间,把门销上了,胡炜听见里面有一些碎乱的响。他轻然一笑,想:“让她洗吧,五六分钟;穿衣服,三五分钟;下楼梯,就算五分钟吧,十二点左右结账!”他看起一部肥皂剧,不觉时间,直到电视右上角显出钟点,十二点整,他才急了。“她干吗呢?进个卫生间一刻钟都出不来?”
胡炜如坐针毡。“晚点没有问题吧?”他自我宽慰,慢慢被剧情带走,后来决定随她去了。
金雨却是来了月经,睡下后被酒精融在梦里,融得那么密那样实,把内裤染红,现在要换洗、烘干,再换上。忙这一切时,她戴着小乳罩。修复那只包,却怎么也回不到先前的样子。心里的恨越来越黏稠,联想胡炜搭浴巾那一茬,他算是淹死在了她的恨海之中。往常她会爆发,今天居然忍了。她不想说什么。为什么呢?是由于和他的关系到头,没有将来。
他怎会这样!她刷牙时的手劲儿狠起来,一口一口的白沫是朝外喷出去的,泪水不自禁地突然流出来,第一次觉得空虚和委屈,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她没有哭出声,接了水,把眼睛埋进去,轻轻地揉。洗擦后她画眉,描眼影和唇膏,夹睫毛,搽兰蔻精华液,穿衣服,拉开门,心情平静。
胡炜反倒不急了,想一会儿再跟她做一次。这东西真叫人念。留意里间的动静,琢磨该如何说服她。心里又怕,害怕失去她,虽明白这一定是没有结果的爱。——难道这也叫爱吗?他的心揪起来、疼起来。
金雨出来时,他霍地站立,歪歪嘴,预备围抱过去,开着玩笑:“你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世纪呢,我是白发苍苍的姜太公了!”说明他的耐心,爱情的地久天长;近在咫尺,如隔三秋。“你可以先走啊。谁也没有让你等。”金雨冷淡,把胡炜噎住了。她滑过去,扔出包,扔上床,套了裙子,换上鞋,什么都没说,拎包就走。胡炜惊呆了,想留她,喊她的名字,又要她等等,一起走,急急套了鞋,光膀子追出去,门随手一带,咔嚓,锁了,门卡都锁了进去。
走廊里有人,电梯那边传来说笑声,显然也有人,他只穿一条短裤,这么跑出去,追一个女生,那就太显目,也太标新立异!他进退不是,缩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金雨消失在拐角。
“爸——”
金雨一步跨入电梯,骤然看见她爸爸,吓得一激灵,已是不能退,惊魂未定地朝后看,电梯合拢,她才回头看爸爸。他的臂弯里先前套了一只手。他一晃,那手哧溜滑落,是个女的,那女的迅速离开他,红透了脸。她爸满脸的欢气,瞬间消失,道貌岸然地端起来,“噢”一声,似乎又不便严肃,扯了扯鼻子,提提裤腰带,镇定多了,问:“小雨,你怎么也在这里?”
胡炜并未追上来,金雨忐忑的心落地,吓出一身汗,骨碌大眼睛,支吾着,留意爸爸身边的女人。刚刚他们那样亲热,是搀着的,现在分开了,她可以正视对方了,她斜过身,看那女人——咦,认得,不是和胡炜一起吃饭的姑娘吗?叫什么?她怎会和爸爸在一起,来这地方?昨晚爸爸不出差,那是和她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他晚上去酒吧,都是和这女的在一起?就像自己和胡炜鬼混差不多!她顿时灵通,不亚于神农架碰上了野人。
照理说,成功的男人有几个没有外遇的?她不能反对!有条件的女人,甚至该学习,去找情人。但在内心,她为妈妈愤愤。年轻的姑娘傍上一個老男人,腐蚀人性,那可是灾难。和她寻觅情人性质上不一样,那并非对等的关系,人家是有所图的,男的会高消费,拖下水,作奸犯科。可是她有责怪的资格吗?她一夜苟且,竟和爸爸在一幢楼上!胡炜会不会神经似的从别处下去,幽灵般冒出?她想着都缺乏底气。
那两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姚瑶,第一眼认出她,尴尬,不安,心怯。好在电梯中不止他们仨,不需交流和介绍。金乐万仰着头,金雨趁机抢夺了他,双手搭在金乐万胳膊上,轻轻问她爸,车子停在上面还是地下室。金雨想的是如何脱身。爸爸的车在地下室,胡炜肯定不会去那地方,她就逃过一劫。便说要乘他的车,去西门,下午有讲座,打车划不来。金乐万答应送她,姚瑶就应该告辞。到一层,其他人一拥而出,姚瑶也想走,金乐万说:“别忙,小雨没事。一会我们一起去见你们校长。”姚瑶说她自己去,不麻烦金伯伯。
金雨赶紧关合电梯,不让它在此多停一秒钟,万一胡炜跑下来,爸爸和那女的看见,那就说不清楚了。
电梯下落,安全了!她爸爸略感轻松,说:“小雨,刚才那女生,是老家来的你姚伯伯的女儿,姚瑶,来北京念书……”
“我们认识……”“哦?!——最好,最好!”金乐万讶异,点点头,不好多问。金雨并不好奇,她在想胡炜,那么没经验,显然他和姚瑶还没做那事。
她记得问过他,他回说至今没有谈过恋爱。太惨了。“他的初夜归我!”她心花怒放,虽然对他不怎么感兴趣,但如果让姚瑶知道,自己夺走他的初夜,她会作何想?为什么偏偏都是她?
金雨的心口涩涩的,仿佛穿着潮漉漉的衣裳。自己的东西,无论好歹,一旦拱手让与人,总是不快。凭什么呀?先得让爸爸远离她!
出电梯,金雨下意识地朝四处瞟望,随爸爸弯弯曲曲穿行,他的车停得比較隐蔽,在一个角上,柱子后面。坐进车,她大大出了一口气。
难受的是姚瑶,她一点没比金雨平静。她的怕是和金雨完全不同的,她担心金雨看出了什么,她一定会看出什么,除非她是个傻姑娘,没心没肺!
头一回见面,她不确定金雨会是金乐万的女儿,即便是,只要注意,不在同一场合出现,那也相安无事,自己的秘密永远能掩盖。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尤其和胡炜,有这样的公主横蛮插入,她似乎只有提早地退出。
他们是真正的校友、同学,一旦胡炜和金雨联系,能不谈自己?虽则她并不以为金雨的心眼很多,但姚瑶在她身边时,仍拿第六感观察、防备她。想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走人,金乐万却有言在先,拿单副校长做了挡箭牌,她也要跑。
金乐万同样是第一次碰见这么尴尬的事,被女儿撞上,女儿那样进来,似乎刚和人争执后逃出来的,他装作没看见。她比较懂事,不问他怎么也来这里,还带了年轻的姑娘。把女儿打发走,不叫她看出破绽,他才可以回酒店结账。
送走女儿,他往回返。大厅里,好远看见一个人,正和服务台的小姐争执。那不是胡炜吗?
金乐万脚步放慢。他不想在这里遇见熟人。不如再回房,冲个澡。一摸门卡,只有一张。开的却是两间房,另一张门卡还在姚瑶手上。他忙给她打电话,还真在她包里。他要她过来,他回房里去等她。
进电梯,正待关门,闯进一个人,低头正在接电话,摁了去十八层:“姚瑶吗?在哪里?昨天没看见你,挺想你的。我忙着找工作啊……不顺利。来电话了,我接一下。晚上见!——喂,金雨!招商银行卡?——知道了。我正上楼,应该还在房间。找到我电你!别急,别急啊,宝贝。我就上去……”
忙忙碌碌,胡炜满脸幸福,抬头转头,真是冤家路窄,金乐万藏在身后,肺都气炸了——这小子刚刚是和小雨开房?小雨落下了什么?招商银行卡!小雨刚才怒气冲冲,是和这小子?他在报复我?!那婊子姚瑶,和他搞上了?
耳光响亮,金乐万一阵耳鸣,幻觉到自己在抽打胡炜。
胡炜一惊,赶紧埋下头,侧过身,假装没看到他。金乐万索性也装瞎,眯了眼,静静地养神,内心却在急快地谋算。
上到十八层,胡炜夹起双臂,几乎盘着边溜了出去。金乐万看他如做贼,而女儿金雨正是从这层走进电梯的,增加了他对女儿的忧心。他需要确认,立刻找金雨,然后对胡炜施以毁灭性打击,把他逐出京城,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炜存着侥幸之心,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和金雨通的话,和姚瑶通话一定让他听到了,和金雨呢?金乐万应该不会知道他在和谁通话,除非他三头六臂。昨天,他那么晚和姚瑶在一起,现在来了这里,难道姚瑶在上面?他和姚瑶通奸?
拿完东西跑吧。不对,应该等他们先走!
他瞬间做了决定。对于金雨的粗疏,落下东西,他觉得可能是天意。
金雨在卫生间修整小包时,掏出身份证和银行卡,搁在紫藤篮子里,忘掉放回去,发现丢失后焦急万分地打来电话,那时候胡炜正在前台磨磨蹭蹭退房。
金雨走后,胡炜找到楼上的服务生,打开门,下去结账,酒店当然照规矩,要加收半天的钱。胡炜忍气吞声,不急了,再回去冲澡,退房时把人家数落一顿。恰好接到金雨的电话,又索要门卡,争执不下,他拍了台子,差点跳进去动手打人。这一耽误,在电梯里恰好遇上金乐万。他的茅台是不能向姓金的要回来了。一个人躲在房里睡觉,还想金雨再找过来,美美一番,直睡到五点半,没等着,才下去退房——半天可以到六点。
他确信这个时间不可能再碰上金乐万。站着等电梯的时候,他在祷告。电梯从二十二层下来,门开处,天啦,老天爷啊,赫然是金乐万,姚瑶正抱着金乐万的膀子,靠在他胸前,金乐万的右手握在她手背上,亲密无间的样子,连预约都没有这样巧!
胡炜不能不跨进去,他就像一个砸场子的痞子。姚瑶一见,心里惊呼,“天啦,完了”,她飞红了脸,浑身都红彤彤了,再次赶紧离开金乐万。金乐万尴尬地笑笑。胡炜不能继续装作不认识了,招呼一声,金乐万哼哼,不能继续装大,他提了提裤腰,问:“小伙子,你走以后,我还蛮牵挂的,找到工作了吧?”
这一问,姚瑶更是失色。难道说那天闯进干爹办公室的愣头青是胡炜?胡炜在对自己冷漠地点头,就像他们刚才没有亲热地通话,她只好向着他客气地弯腰。金乐万留意着,一下点到他的死穴:“你们认识?——哦,在我办公室!”
金乐万是在提醒姚瑶,胡炜是在那时当着她的面被“开除”的。姚瑶已是无地自容,越想越恐怖。这么说胡炜那时就认识自己,一直跟到了京都大学,是在故意靠近她?因为说到底,是她让他丢掉了名额,丢失了工作。这还是人吗?太可怕了!简直是杀人不见血的恐怖分子!他想做什么?
胡炜则憋着一肚子晦气,只想插上翅膀溜走。
电梯门开,他撒腿就跑,跑到了酒店外的草坪上,在无穷无尽的雾霾遮掩之下,他泪流满面。
确证了姚瑶和金乐万的关系,他无比哀伤,比丢掉工作还要痛心揪心。就像见到亲妹子的墮落——她才二十多岁,他已快六十!这个老朽有什么吸引她?
自己也是个混蛋,是和金乐万本质上差不多的混蛋!姓金的绝不会放过他!
他感觉到了人生的迷茫,就像眼前这雾霾,昏天黑地,无可逃避,伤人于无形。
作者简介:蒋泥,本名蒋爱民。1971年生于江苏泰兴市。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空军工程大学。现为中國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山东菏泽学院兼职教授。为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著有长篇小说《黄梅情史》《今年毕业》《玉色》《北京女儿》《在喊叫中融化》,小说集与随笔集《天才的裂变》《灰色地带》《不死的光芒》《王朔密码》,人物传记《大师莫言》《金庸的醉侠世界》《老舍的沉浮人生》《老舍之谜》《速读沈从文》;在《北京文学》《山花》《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南方周末》《北京晚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等发表大量文学作品。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霓裳曲》《儿子问题》《你在天堂》《她丢了》等。部分文章被翻译为英、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大陆版《大师莫言》由台湾金块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引进出版。作品多次被各大报刊转载,并数次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年度精选集。
责任编辑 坛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