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感、思想性及其修辞选择

2017-11-22 13:16张元珂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说

假若说某人的某部作品缺乏厚重的“现实感”,他八成不赞同你的观点,他会反驳:我生活在当下,我对这个时代的生活耳熟能详;我作品的内容与主题无不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你怎么能说我的作品缺乏“现实感”呢?应该说,你不能完全否定他的这种“反驳”,只能说,由于小说家们对“现实感”的理解与实践的不同而最终导致了上述认知观点上的分歧。其实,作为文学经验的現实感,或者说作为美学的、审美意义上的现实感:它首先必须是作家与现实生活——人、事、物及其关系——互融互聚、互审互视的审美产物;它也是作家以强大的思想整合碎片式经验,并在现实世界的幽微处和广阔处反复体验的艺术结晶;它还是作家以真挚的情感,串联起种种细节、场景、人物,并使之生成独立意义的艺术成果;它最终还必须彰显为某种整体性的诉求,在此烛照下,历史、当下、经验、逻辑等一并敞开,从而呈现为一个既有“树木”又见“森林”的审美界。

以审美性、思想性、整体性来界定和衡量一部作品现实感有无或强弱的必要条件,实在不新鲜,也不苛刻。新时期以来,这一传统日渐式微,而新世纪以来,能够彰显厚重现实感的作品更是身影难觅。但式微或难觅并不等于说这种传统过时了,而恰恰相反,与当代中国的宏大进程相比,其道路和使命远未完成。如果说1930年代的《子夜》和《山雨》、1950年代的《创业史》、1980年代的《平凡的世界》所达到的艺术高度相匹配于各自时代的话,那么,有着厚重现实感的《人境》在2016年的出现,不仅是对这一文学传统的回望和文学遗产的继承,也是一次试图创作出与大时代进程相匹配的文学作品的最新探索与实践。

现实感离不开思想性的支撑。它赋予小说以灵魂,以质感,以启迪。没有深刻思想的小说宛若清汤寡水。《人境》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对当下经验的深入开掘和充分表达,并试图对时代提出的诸多宏大命題做出呼应或回答。比如,城乡巨变中的中国到底何去何从?资本与权力裹加下的个体命运该如何摆渡?知识与理想在多大程度上自立为主体并成为推动历史进程的积极力量?以深刻的思想进入小说,并以一种统摄性的力量或规约着人物言行,或主导着情节演进,或辅助于社会历史画卷的整体呈现,这样的气度与格局在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并不多见。从这个角度看,这部长篇的出现不但是对中断已久的《子夜》式的具有社会科学气质的宏大叙述传统的对接,而且也是新世纪以来不多见地以小说方式将对当代中国现状与发展道路的探索引向深处的一次及时而深入地实践。

《人境》也继承了新文学“问题小说”的传统。它以整体性视野全方位地呈现了当代中国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一些问题,比如,生态问题(楚风集团污染事件)、经济问题(长江机电厂改制)、土地问题(神皇洲的土地变迁)、知识分子问题(W大学一学院的内部纷争、慕容秋的道路选择)等等。这些问题涉及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官员、资本新贵等广泛的阶层。作家不仅发现并提出了这些问题,还试图以小说方式处理这些问题。那么,如何将对“中国问题”的探索引向深处,并在文学纬度上彰显出小说所独有的呈现方式呢?《人境》更多借助逯永嘉、马垃、慕容秋这三位典型人物的塑造得以实现的。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主观上都有改变自我与社会的强大的精神动力,客观上,他们也都是不等不靠的积极探索者。改革开放之处,作为先知先觉者的逯永嘉下海经商,他办企业,在个人生活作风上自由不羁,事业上虽因投机而败落,并因疾患而英年早逝,但他的理想——等赚到足够的钱后,买下一座岛,创建自己的理想国——并不着眼于一己之力。他的“理想国”也是我们人人渴望实现的“国”。如果说逯永嘉的“理想国”还停留于乌托邦式的想象阶段,那么,马垃到农村创业,创建同心农业合作社,走集奋斗之路,这样的实践就是切进实际的行动。同心合作社虽因资本与强权的强势干预而不得不面临自行解散的命运,但它的成立与运作是被实践检验过的合乎当下农村发展实际的道路。落地生根的“马垃之路”大有可为!慕容秋是知识分子的代表,因不满于庸俗的官僚化的脱离实际的学术圈子而最终自愿到农村开展田野调查式研究,她曾经的迷茫与遭际比较充分地揭示了当下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真实的精神动态。她的突围之路至少告诉我们:知识不死,理想不灭,中国才有希望!

他们的道路也注定充满着诸多不确定性。集自由主义与重商主义于一身的逯永嘉在错综复杂的市场较量中败下阵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走错了路,回头就是,但历史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马垃继承了他老师的精神衣钵,从他哥哥那儿继承了对于集体主义的笃信,以个体强大的理想主义激情投入同心社的创办与运营,但也都不是一帆风顺。他与种棉户赵广福之间的竞争,他与各种资本势力的周旋,同心社与神皇洲居民不断发生着的紧张关系,等等,都预示着马垃要弥合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着实不易。当最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并走向正规的同心社被一场暴雨和不可阻拒的强权与资本的合力所吞噬时,它在宣告这一实践最终破产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沉思:乡村发展,路在何方?马垃及同心社还会东山再起吗?洁身自好的慕容秋一直梳离于主流学术圈,努力维护着自己在心灵和精神上的自足性,然而,当她目睹马垃、何为、旷西北、鹿鹿等人的行动后,毅然要离开大城市,到农村去开展田野调查,她要走的路会一帆风顺吗?探索者注定是孤独的。他们总是一个人在战斗,既要与整个社会中看得见的势力抗衡,也要在漫无边际的“无物之阵”中搏击。然而,孤独的精神之子、地之子们在短暂的迷茫、痛苦后还会重来吗?小说对他们在现实中主观能动性和精神处境的详细关照和描写,实际上,就将讲述的重心引向以下两个向度:有关人与现实以及人在特定现实中可能境遇;人与自我以及人在与自我的对视中可能生成的生命意识。这寄托了作家对理想主义及其实践者们深深的人文关怀意识。

《人境》之所以表现出了强烈、深刻的现实感,除了对当下生活作整体性观照外,还与对早年知青历史的交代和知青生活的描写密不可分。

首先,小说要全景再现30多年来的城乡生活史,作为“城”与“乡”连接点的知青及其历史是不能被忽略或一笔带过的。其次,由于小说主人翁马垃、慕容秋的生活、思想及事业追求,其精神动力莫不与这段历史息息有关,因此,对马坷、慕容秋以及相关人物在知青年代里的故事和命运遭际作详细交代,就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甚至,在结构上,两个时代里的人、事及其关系也展现了同样的逻辑。比如,马坷的日记之于马垃的写作,马坷与贫协主席郭大碗伯伯的关系之于马垃和谷雨的关系。由此可见,不但知青生活作为一种精神资源被重新加以言说和叙述,并与马垃们的时代勾连起来形成了某种渊源关系,而且这段历史作为小说现实感的重要内容被纳入整个叙述体系中,并成为支撑其价值体系的重要依托点。所不同点在于,马垃在新世纪的理想与人生受制于现实世界的强力约束,他在神皇洲的事业最终以失败告终,显得悲痛而无奈。这是现实逻辑对于个体逻辑的胜利。而且,当原住民全部搬离,消亡的就不仅仅是同心社,还有神皇洲。这也是一种寓言。土地的被掠夺,乡村的衰败或消亡,是乡土中国奏响的最后一曲挽歌或悲歌。马垃们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的,但他们所开创的事业和所昭示的方向都是切合农村实际发展需要的。总之,《人境》将历史感与现实感交融一体(或者认为“现实感即历史感”),并以经典现实主义原则和理想主义追求为目标,试图重塑历史和介入现实的文学实践,这在新世纪以来的创作中也是不多见的。

“小说修辞是小说家为了控制读者的反映,‘说服读者接受小说中的人物和主要的价值观念,并最终形成与读者间的心照神交的切合性交流关系而选择和运用相应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动。”

李建军:《小说修辞学》,第13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人境》的修辞选择与对现实感、思想性的经营互为表里的。小说采用的叙述方式是现代小说最为常见的模式——讲述。作为展现强大主观性和自由度的讲述赋予小说“作者”以极大的权力,但作者因素在叙述中的随便出现,不但会压抑或破坏小说其他要素的能动性,还可能会阻断与读者的正常接受。故小说家们在采用这种方式时都会特别谨慎,或者经过了一番艺术上的苦心经营。这部5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依赖这种“讲述”所取得的通透效果是如何取得的呢?

讲述的重心在“人物”。“人物”是小说的基本要素,其基本功能有:作为小说的“行动元”,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作为小说的“角色”,展开性格的自我形塑;既是“行动元”,又是“角色”,情节发展和自我形塑同步展开。《人境》主要采用“核心人物”的自我形塑功能,展现了人在现实境遇中的能动性和生命张力,而采用“次要人物”的行动元功能,推动故事情节的转换或发展。具体来说,马垃和慕容秋是这部长篇集中表现的两个主人翁,而以他俩为中心,分别向外交叉辐射,纷纷带出众多人物和故事。中心人物指向中心事件,次要人物旁及时代边角。这就在横向和纵向上形成了一种网状结构。其中,作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马垃可谓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人物画廊中的最新人物形象。如何让马垃这位带有时代理想色彩的人物“活”起来,作者可谓用心良苦,从情感投射、思想表达,到对其心理与精神世界的表现,都努力“贴着人物写”(沈从文),贴着生活走,并以他为中心建构起了整部小说的人物网络体系。

讲述的焦点在“隐含作者”。《人境》是主观性、思想性很强的长篇小说。作者明确的倾向性表达(即“作者要素”)是如何以艺术方式得以显现的呢?这部长篇采用了全知叙述,作为讲话者的“叙述者”交代时代背景,转换叙述内容,勾连人物谱系,代理作者传达某种思想,但单靠“叙述者”的专断言说,是不足以生成穿透性的文学意义的。这就涉及到了小说的“隐含作者”。作为作者的替身,它在文本中就有了存在的合法性。很明显,马垃是作者的化身,也即“隐含作者”之一。既然马垃的理想是整部作品的灵魂,那么,小说通过对马垃形象及其人生历程的细致描写,也就完成了“作者因素”在小说中的有效代理。在这一过程中,是隐含作者而非作者本人的感情和判断支撑和建构起了作品的艺术世界。

讲述的节奏趋于舒缓。讲述与显示作为两种相对的叙述模式到底孰优孰劣,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并在实践中形成了两类不同的风格。一类强调作者介入,高扬“作者要素”在叙述中的主导性;一类强调作者自动退出,强调不动声色的客观呈现。其实,既然承认小说是模仿与表现的艺术,任何极端的认定与实践都是不切实际的。《人境》采用讲述式,除了如前所述采用多种方式力避“作者要素”在文本中的直接显现外,还将“讲述”这一动作放慢、趋缓,以达成动态世界与静态世界的有效融合。因为,世界永远在运动,单靠主观的“叙述”是不可能无限接近其真的,而講述一旦慢下来,这就形成了讲述与呈现的结合体——既有讲述的动作特征,又有显示的艺术效果。《人境》以其绵密舒缓的叙述节奏,特别是在聚焦内心独白,描述个体的精神活动,展现人性状态和生活细部,描摹自然风景时,所呈现的内外经验都是无比真实可靠的。

讲述的向度可圈可点。一般而言,小说空间延展的向度有三个,即人与社会、人与人(包括“自我”)、人与自然。文学对前两者的书写已相对充分,而对人与自然纬度上的表达反而大大弱化。新世纪以来不仅几难见到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小说出现,就连中国文学最传统的“景物描写”也似乎销声匿迹了。实际上,小说家们放弃对人、景及其关系的深度表达,这等于是人为关死了通向广阔世界的另一扇大门。文学不该也不能缺少这一向度!《人境》在方面做了可贵的探索与实践。小说对神皇洲自然风景的描摹,特别是對具有乌托邦意味的桃园世界的细致描写,不但有效拓展了表达的内部空间,还在“人与自然”纬度上充分地展现了主人翁马垃的精神世界。其中尤值一提的是,小说屡屡提及桃园中的一只小刺猬,并对之作细致描写,这既可看作是作家对世间“万物有灵”论的宣示与敬畏,更是对马垃隐秘的心灵世界的外显与表达。

《人境》既有现实感,又有思想性,是近年来出现的难得一见的现实主义力作。他对历史的处理方式,对现实的勇敢认知,对文学传统的有效继承,对讲述形式的有益探索,对新文学人物的塑造,都将给当下日渐式微的现实主义写作以有力启迪。它也告诉我们,中国当代作家在面对现实生活时是有能力处理当下重大题材的。因此,在新世纪以来出现的非虚构式、新闻体、剧本式、下半身式、流水账式、碎片式等一大批“伪现实主义”小说中,《人境》以其厚重的现实感而在同类创作中显得卓尔不群。刘继明在《人境》后记中说:“我写出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我倒觉得,《人境》也必将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

【作者简介】张元珂,博士,南京大学在站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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