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经典化历程中的建构、解构与重构

2017-11-22 02:20王秀丽黄晓东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海子解构

王秀丽 黄晓东

近两年,研究界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经典化问题再次聚焦,“经典化”又成热门话题。而上一次对该问题的关注则至少在是十多年以前。2005年就曾在北京召开了题为“文化语境中文学经典的建构与重构”的国际学术会议,影响颇大。当下再论“经典化”问题,我们都不会否认,对于任何一位经典作家,或者一部经典作品而言,其最终能够成为经典,都经历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文本内在的质量,通常是文本被经典化的前提,而外力的“建构”亦不可或缺,这一点就连《红楼梦》这样的名著都不能例外,胡适、俞平伯等红学家在《红楼梦》研究中所做的考证与阐释就是建构之一种。与此同时,经典又经常会遭遇解构。这里说的解构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经典作家或者文本的权威性进行质疑,最终要实现“去经典化”;二是对“经典是如何建构起来的”这个过程进行研究,这种研究是一种“文化研究”,从后现代的角度来说,最终亦是一种解构。而在经典作家的研究中,上述的解构与建构我们经常看到。这里之所以拿诗人海子为例来讨论,并在此基础上谈谈对“经典化”这一问题的再思考,是因为海子经典作家的身份已经被确立,而其确立过程中的解构、建构与重构都值得再拿出来一说。

一、海子“经典化”历程中的“建构”

海子经典诗人身份被建构起来的前提,也还是海子诗歌内在的质量。在一个文化权力运行正常的年代,确认经典的前提我想还是文本本身的品质。反之,则不一定如此。例如,在1949年之后到“新时期”之前的中国当代文学中,政治抒情诗能够流行,并一度成为经典,就是因为文学创作受到了文化权力的制约。因此,政治抒情诗这种文学样式在获取了短暂的“经典”地位之后,很快就又失去了其经典的身份。“新時期”之后,政治环境逐渐宽松,文化氛围也逐渐正常,并趋于活跃,而海子的写作正是处于此种新的文化环境之下,遵循的也是新的美学原则——那是一个文化转型,西学重建的时代。而在海子所有的诗歌文本中,笔者以为,其中的优秀之作主要还是那些篇幅较短;在诗歌的语言和意象方面,陌生化、空白、省略、跳跃等手法使用较少;同时诗意又不是过于晦涩,而且诗歌的情感较为明朗的那些文本。这些优秀的文本也达到了一定的数量,文本内在的价值最终支撑起了海子经典诗人的地位。但是,如果仅仅只有上述内在的因素,海子经典诗人的身份尚无法確立起来,他最终还需要一个外在的被发现、被建构过程。而在海子去世之后,各种建构就已经开始。首先要提到的是海子两种传记的出版与再版。一本是海子家乡安庆师大的在校大学生余徐刚写作的《海子传》,还有一本是专业评论家燎原创作的《海子评传》,这两本多次修订再版的传记在建构海子经典诗人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一方面它建构起了诗人的“英雄”和“受难英雄”的形象——北大的才子,农民的儿子,屡败的爱情,等等。而形象塑造是经典作家建构不可或缺的环节,正如我们谈到鲁迅必然要提到他当年的“弃医从文”等细节,而谈到穆旦也必然要提到西南联大和远征军。另一方面,传记也为此后海子研究的铺开提供了便利。中国传统的文学研究中经常提到要“知人论世”,这两本传记的出版就为后来的研究者解读海子的身世、经历与诗歌写作之间关系等问题,提供了一种可能和参照。其次,作家经典化的另外一条重要路径就是作优秀文本或者全集的编选与出版。在目前能够看到的海子诗歌选本中,编选出版的时间跨度很大,版本很多,同时由于编选者眼光和遴选标准的不同,所选篇目的差异也很大。随着海子研究力度的加大,最后在西川等人的努力之下,海子全集得以出版及再版,这为海子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也为海子的经典化再次做出努力。不仅如此,除了文本选集,这些出版物中还有纪念文集,它们是对海子生平的回忆与纪念,当然这同诗人的传记一样,也是对诗人形象的塑造,同样是其经典化之路上的重要一步。再次,伴随着各种文集、全集的出版,紧接着要做的,则是对海子诗歌进行阐释,这亦是经典化的必经之路与必要环节。我们今天看到的《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以及海子研究论文集《不死的海子》等等,都是阐释性的文集,收入的都是较有代表性的评论文章。海子经典化还有一个重要路径就是文学教育。文学教育在现代社会是文学经典化的极其重要的手段,尤其是在当今的网络时代,因为学生的文学阅读有了更多的选择。教材篇目的选择和文本解读一般都是“权威”的,而学生的接受则又是被动和无条件的。2000年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了“人教版”的高中语文课本,经历了被教学、被阐释。不仅如此,海子的诗歌也进入了大学的文学教育,被选入《大学语文》教材,被进行一种所谓的“通识教育”,这种通识教育中受众的数量往往是巨大的,这为其被经典化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同时,海子也逐渐进入了大学中文专业的中国当代文学教材和新诗史专著,也就是被写入文学史,从而进一步奠定了其“经典作家”的身份。与此相伴的,是海子被纳入了“学院派”的学术研究,这种研究具有很强的学术性,大量的学术性研究论文开始出现,它们对海子、海子的诗歌不断地进行阐释与再阐释:据笔者大致统计,从中国知网的数据来看,截止2016年7月,研究海子的各类学术论文共计约6496篇,其中硕士博士论文则共计约50多篇。这些研究对巩固海子经典诗人的地位起同样到了不小的作用。

二、海子“经典化”历程中的解构与重构

海子经典化过程中,一边经历着建构,一边也经历着解构与重构。当然宏观的看,不管出于有意或无意,解构重构与建构并存,甚至参与到了建构之中。这种解构,首先是对海子经典地位的怀疑。而这种怀疑又分为两种,首先是从本质的角度,对海子诗歌的质量进行质疑,对它的“权威性”进行质疑,最终要“去经典化”。这种质疑的代表性例子很多,我们只能举几个例子来看。例如,海子在北大法律系的同学刘大生的文章《病句走大运》(见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09年版《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从诗歌语言和意象的角度,指出海子诗歌在语言和句法上的“错误”:认为海子诗歌是一种不通顺的病句,只是在后现代语境之下,这种病句居然为大家所接受,甚至最终导致了病句的流行和被崇拜,其实是海子的走红是“病句走大运”。当然这只是文章作者刘大生从一贯的现实主义的角度对海子诗歌的一种理解。如果我们从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的角度出发去解读海子诗歌,所谓的病句问题则是不存在的。上述这本纪念文集中还有一篇诗人西川的题为《难道要永远把海子当神?》的文章,文章内容是《新京报》记者采录、西川口述的。在这篇文章中西川也说出了他本人建构海子经典诗人地位的决心,“我只是希望海子不能白死,他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他的位置”,②③金肽频主编:《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第156、159页,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我要让海子在中国诗歌界立住,成为一个不可磨灭的人物”。

②西川的这种建构的“决心”,其实是对海子诗歌经典地位的解构,对海子诗歌“神话地位”的解构,因为我们由此得知海子的地位很大程度是西川等人建构起来的。再如文集中署名横舟的文章《海子现象浅析》,认为海子对传统文化的吸收和修养,不如早期的朦胧诗人,海子竭力吸收西方的美学思想和哲学文化,“他又借助他的才华,把他所得到的美学思想,轻而易举地就传授给了以后的和他一样的纯真的孩子们……但我们要说的是这是一个误区,是历史上的一个错位所形成的误区。”

③这个观点同样是对海子诗歌神话的解构与还原,要让海子回到一个恰当的人间的位置。再如署名杨理沛的文章《我们真的需要海子吗?》(见2007年10月《西南交通大学学报》),文章从文学教育的角度出发,认为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进入中学的文学教育完全是因为语文篇目的遴选者,他们或者是海子诗歌圈子里的人,或者是海子诗歌的偏好者。但是无论如何,海子进入中学文学教育都是错误的,因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悲伤和悲观的情绪,根本不合适作为文学教育的材料,对海子进入文学教育进行阻击,既是对孩子负责,也是对海子负责。这篇文章中否定海子的观点是鲜明、指向是明确的。解构海子的第二种类型是强调外力对海子经典身份的建构。金松林的文章《海子的“发现”与“经典化”》(见2012年第5期《文艺争鸣》)即是此类观点的代表。文章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指出海子诗歌经典化的三大外在因素:一、“北大诗歌圈子和以“友情”為基础的文学生产机制”;二、死亡成就了海子。海子死后,文学和文化界的宣传、出版等手段迅速开始了对海子经典身份的塑造,并且效果显著;三、是文学和文化的自身

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

因素使然,那就是1990年代的诗歌转型和文化怀旧。此类观点都从本质主义观点之外来解读“建构”,自然也就是一种解构。最后来看看对海子经典身份的重构。举一个例子来看。在上述的《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中有一篇署名“鬼谷牧羊”的文章《海子传——对天才的平庸解读》,文章对余徐刚的《海子传》(2004年江苏文艺出版社)进行了寻章摘句式的批评。文章认为这本传记对海子的一生进行了平庸的解读,而且在材料上也有诸多错讹之处:首先,在材料的使用上“记流水账”、“先入为主”、“失之考证”;其次,在诗歌文本的解读上能力不够;传记文本的结构布局漏洞百出。最后,在文末作者以海子儿时玩伴以及同学的身份强调:海子“不仅是个天才诗人,更是个是非分明的诗歌烈士”。这篇文章在批评的同时也是在重构海子的诗歌英雄的形象及经典诗人的地位。

三、对海子及文学“经典化”问题的再思考

光阴荏苒,海子去世已经快30年。在这近30年的时间当中,对海子进行经典化的各种手段一直没有停止。其中,以西川等人为代表的海子生前在北大的“朋友圈”对海子及其诗歌所做的宣传、阐释,以及在其诗歌选本、全集、个人传记、纪念文集的出版方面所做的努力,都非常重要,而这一切对海子诗歌最终能够成为“经典”可谓功不可没。当然,仍然要强调海子诗歌总体的质量也是其被经典化的前提,否则只是纯粹因为“英年早逝”而在诗坛暴得大名那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在新诗史上,自杀身亡的诗人不止海子一个,还有投水的朱湘,自缢的顾城等等。但是他们的“经典”地位以及在当下的“被关注度”,貌似都不如海子。原因何在?毋庸讳言,诗歌自身的质量不可忽视。有人拿朱湘和海子进行比较,但是朱湘诗歌的总体质量以及朱湘在诗歌的创造力方面确实比不上海子,虽然二者的差距可能并不像西川所说的“海子比朱湘的创造力要强一万倍”(见燎原《海子评传》首版序言)。当然,朱湘比不上海子也有自身的和时代的双重原因,这里就不再展开分析。再看顾城,顾城其实是个具有相当的诗歌语言天分的诗人,在这一点上他颇像徐志摩。但是顾城的诗歌在总体的情绪、诗歌的写作领域、诗歌空间的拓展方面都比不上海子,所以舒婷用“童话诗人”来概括顾城也还算比较准确。但“童话诗人”四个字又恰恰指出了顾城诗歌有限的格局。总之外在的建构与诗歌文本自身共同塑造出了海子经典身份。

另外,在海子經典化之路上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途径就是文学教育,但是在这个方面仍然存在一些问题。例如,选入文学教材的新诗篇目频次最高的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春天,十个海子》。其实,海子诗歌中还有很多优秀的文本,例如《诗人叶赛宁》以及一些短诗。因此在篇目遴选方面所做的工作仍然不够。

最后,谈谈对经典化问题的一点再思考。当代文学经典化、新诗经典化貌似已经成为当下的热门话题。但是,我们要扪心自问,对当代文学及新诗进行经典化的目的是什么?当代文学还在继续,新诗也还在继续,因此这和唐诗宋词的经典化应该不是一回事。而且即使是研究古代文学经典和经典化问题也还是要回到文学本身。例如,我们研究陶渊明的“被发现”,肯定要去谈萧统的《文选》和苏轼,但是脱离了陶渊明的文本来谈陶渊明如何“被经典化”又价值几何?因此,如果我们只是去研究当代文学和新诗经典化过程中的政治环境、文化权力等外在因素对文本和作家经典化的影响,这种技术性、学术性的文化研究不是经典化研究的最终目的。当代文学的“经典化”研究应该更加侧重于从中国当代文学经典或中国新诗经典中撷取思想和美学上的成功经验,从而让当代文学、当代诗歌更加真实地表现我们当下的生活,更加真切地传达我们当下的情绪。这才是研究当代经典的最大意义。而这又要求我们回到文学自身,回到文本自身。对此,我们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本文系2016年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海子诗歌经典化问题研究”(项目编号:AHSKY16D15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秀丽,铜陵学院文艺学院讲师。黄晓东,铜陵学院文艺学院教授,南京大学博士。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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