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2017-11-22 23:09张钧
美文 2017年21期
关键词:姥姥母亲

张钧

人到一定的年龄,一般都爱回忆童年的时光。这个人未必只是中国人,我想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种肤色的人,都是一样的。这个年龄也不一定非要到八十岁以后,就像我文中将要提到的母亲,应该是度过了“小时候”,就会把“小时候”挂在嘴边上的,这即是对童年的一种追忆和怀念了。

依今天的标准来看,我们童年的日子也许是苦的,因为没有钱,住行简单,衣食更是单调。不过大家似乎都不很有钱,所以倒也没有什么穷富的概念,更没有什么羡慕嫉妒恨的情绪。我的感觉是这样的,但毕竟是对几十年前的记忆,不一定確切。感觉更深刻的,记忆也更牢固的,还是童年给我的乐趣。

第一种乐趣来自吃的东西。我说吃的东西当然不是指家里的饭食,那不过高粱米饭、玉米面饼、白菜汤或咸菜汤或海带汤,偶尔也吃一顿饺子或包子或馒头烙饼大米饭,配菜自然也会有点儿肉,结果就是撑得难受,父母宁可自己不吃或少吃也总是让孩子们多吃。现在想来大人们也是好笑,为什么总是好的主食才配好的副食,以至于撑得我们肚子难受;而不是不好吃的主食配好吃的副食,或好吃的主食配不好吃的副食,让我们的肠胃不至于承受暴饮暴食的苦恼呢?在我的记忆里,吃别人家的饭也是乐趣之一。其实,菜饭本身与家里的区别不大,有时甚至比家里的质量还要差些,但我却总是觉得别人家的饭就是比自己家的好吃。由此可见,好吃不好吃,菜饭本身并不是绝对可靠的衡量标准。

我的记忆里,最好吃的东西还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我的老家是辽宁省一个贫困的小县城——义县,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当初似乎并没有今天的凌乱相。马路两边是整整齐齐的槐树,春天开满了白色的花,不仅好看,而且好吃,在嘴里甜甜的,有一股让人回味的清香。小孩子爬树摘花吃是常有的事,偶尔也会被大人呵斥,但那些呵斥还是无法抵御香甜的诱惑。槐树的小枝都是带刺的,有时因为爬树摘花,胳膊也会被划出长长的血印。某些地方也有榆树,榆钱可吃,我觉得味道与品相皆不如槐花。春天的柳树和杨树的嫩叶也是可以吃的,略苦,但绝不难下咽,只用热水焯一下就好。如今槐树似乎少了许多,不知什么缘故。杨柳倒是多了,但恐怕不会有人喜欢吃它们的嫩叶了,即便有这个想法,怕也不敢了,因为不仅雾霾让它们外表肮脏不堪,内里都含了些什么不能吃的元素,也少有人说得清,因为水不再如童年时清澈,土壤里也含了数不清的污染物。食品本身的安全已经成为问题,更何况不是食品的树叶呢。

最让我难忘的一种食物是玫瑰花拌上红糖捣碎成蜜饯。这是母亲自制的东西,从来不曾有过名字,花朵来自院子里的玫瑰树,糖自然是买来的,是否需要供应的小票,我不记得了,但家里似乎总是有一些的。至于为什么会吃这个东西,我倒是印象模糊了。治疗感冒咳嗽?还是母亲单纯地想丰富一下我们的菜谱,真是记不得了。人们做事未必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有时事情本身给我们的乐趣就足够了。记得更真切的反倒是拉肚子时母亲给我买的一角钱一匙的冰淇淋!那真是很奢侈的事,一毛钱就够全家人吃一顿饭了。也是因为吃的次数少,更因为当时全城好像只有南街口的一个地方有的卖,所以更真切。也许有过很吝啬地让母亲尝一口的愿望或举动吧,但她从没有尝过。这个是不会记错的。吃的东西简单,关于吃的记忆自然也简单,但能记得的几十年前的事情也必是永生不会忘记的。吃冰糕冰淇淋治疗拉肚子不知是什么偏方,但于我有效,长大后我依然用这个办法治疗拉肚,也依然有效。

我从小对花花草草就感兴趣。夏日傍晚,左邻右舍的大人们晚饭后常在外祖母的院子里围坐一圈儿闲聊纳凉,我也时常坐在边上听,因为姐姐比我大两岁,并不愿意带着我去玩儿,我也就只好跟着妈妈,听大人们谈天说地,拉东扯西,他们通常都会聊到繁星满天的时候,然后断断续续地散去。我总是待到最后,恋恋不舍地看着所有的人走光了,然后回家睡觉。好像就是在那时节,我跟大人学会了辨认北斗七星。院子似乎很大,长有三四十米,最南侧有一个猪圈和厕所,中间种着黄瓜、豆角和玉米,还有茄子和辣椒,但北面靠着住房的地方种着各样的花卉。大丽花,我们当地人叫作细粉莲,有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高大的夹竹桃,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朵。大丽花和玫瑰花池周围种着马莲、石柱子(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和红得发紫的鸡冠花,墙边有牵牛花,我最喜欢蓝紫色的。也有几行芍药、美人蕉、卷丹百合。似乎还有几种植物,开花的、不开花的,我记不真切了。我印象深刻的是夜来香,据大人们讲,它的香气可以驱蚊,不知准确否,但那时似乎真的并没有受到蚊子的骚扰。晚风从黄色的花丛里送来淡淡的幽香,花谢后会结出花籽并慢慢成熟变黑。我们剥去成熟花籽那层黑色的硬壳,把里面白色的仁儿碾成粉末擦到手背上,那是我们自制的护手霜,似乎还加上了麻雀的粪便,听说冬天可以防止皮肤干裂。冬天时母亲想要在我的手上脸上擦雪花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会跑开,不让她擦。我收集过夜来香花籽,冬天送给姐姐讨好她,或许还能换点儿芝麻糖一类的东西吃。

现在有人说夹竹桃的花和夜来香的香有毒,当时没人这样说,现代人的生活过于科学了,植花种草也要讲究方位、大小、形状、颜色,太讲究、太科学的生活反而失去了许多的乐趣。我的外祖母不识字,也不信邪,杀鸡宰鸭,啥也不怕,身手极灵活,我亲眼见过她一脚把一只试图逃窜的老鼠踩住。听母亲讲,姥姥做姑娘时,就精明能干,说一不二,家里哥哥嫂子们都惧她三分,他们自己做不来的事情总央求我这个姥姥帮忙。我们小时候的单衣棉衣多是姥姥裁剪、母亲自己缝制的。嫁到我外祖父家第三天,这个姥姥便把家里的厨师辞掉了,自己承担起了一大家人的膳食烹调工作,她看厨师太浪费东西了。祖父家当时开服装厂,雇佣了十几个工人,从规模上讲外祖母差不多是在经营一个不大不小的食堂了。母亲知道这个姥姥许多胆大妄为的事迹,也给我们讲过,特别是土改、划定家庭成分、公私合营、购买公债的经历等。这个姥姥和我的小姨一家同住,那时小姨没有工作,姨夫在外地工作,收入也不高,一家人的生活难免拮据,姥姥常常给我和表哥两块“袁大头”,让我们去西街的银行兑换人民币贴补家用,叮嘱我们不要对其他人说。一块银圆换两元五角钱,柜台里的人每块都要敲一下,放到耳边听一听,有的还用钳子铰一下,也许是成色不够,那样处理的便换不到两元五角钱了。我还没柜台高,总要使劲儿踮脚才能透过隔着铁条的小窗看到柜台里面人的精彩表演,觉得很是神奇。神奇的不是钱少了,而是那灵巧的一敲一听一铰。endprint

“这个姥姥”的叫法听起来可能有些怪异。她是我母亲的继母,我的亲姥姥34岁便死于肺结核,母亲当时只有7岁。我只看过亲姥姥的一张头像照片,人长得清秀,头发和衣领收拾得格外整洁。据母亲讲,我的亲姥姥有点儿矫情,家里东西的摆放位置与方式都有一定的规矩,不许人乱碰。梳头时如果掉下几根头发,她会哭起来。我从母亲身上也能看到一点儿:母亲无法忍受用旧的纽扣和弄脏的硬币。而我也似乎遗传了这一点,现在有人过年包饺子,馅里要放硬币,我对这做法仍不能忍受,不管吃到那硬币可能给我带来多么好的财运。

我1972年上小学,学校叫北街小学,我从来也不是个好好学习的学生,经常愿意下乡参加劳动。我喜欢劳动,因为每当要下乡的时候,母亲总是起大早给我烙两张糖饼,用一个圆型的饭盒装好,外面还要用毛巾裹好保暖,给我带上作为午饭。我用糖饼换过同学的高粱米面馒头吃,别人家的饭好吃这个规律在乡下劳动时也适用。记忆深刻的是我上学下学走过的两条路。家从城北搬到城南,我不肯转学,离学校便有了大概三公里左右的路要走。路有两条,一条是马路,是“法定”路线,另一条是我自己开发的路线,家长不允许走。家在铁道边,我沿着铁路线走回家,特别是春天和夏天的时候,铁路线两边的景色诱人。那时的树比今天多很多,铁路线西面还有一个林场,孟春之月,总能看见林场的工人给树剪枝。铁路线两侧长满了荆棘,外侧还种了两行丁香树。丁香花开的时候,香气扑鼻,特别是下着毛毛细雨的时候,香气格外清新。火车从身边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驶过,让人振奋。火车驶过后,气流使铁路线两侧的荆棘整齐地摇摆不停。运气好时还会听到蒸汽机车从远处山谷里发出的一声长鸣。听到汽笛声,我就会停下脚步,静静等候,一直等到从山谷顶部慢慢浮现出一道长长的白色烟雾,然后看火车像一条长龙一样轰隆隆地从身边驶过。今天脑海里也经常浮现这梦一般的景象:微雨濛濛,丁香花开,山谷郁郁葱葱,火车的一声长鸣和慢慢浮现的一道白烟。夏天的景色也好的,路上永远不会寂寞,总能看见许多白色黄色的蝴蝶和绿色的蜻蜓,偶尔也有其他彩色的大蝴蝶和红色的蜻蜓,让人兴奋追逐好久。秋天树叶变色的时候,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草丛中的蚂蚱也格外肥大,一路上会捉到许多,回家喂鸡,自己也烤着吃过。总有运输水果的火车停在火车站,某个车厢总会出现一个或几个窟窿。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我成功地掏走过几个花盖儿梨和国光苹果。最诱人的是极好的香水梨,远远就能闻到让人垂涎三尺的甜味。

走“法定”马路比较清静,但有马车或毛驴车。一个晚秋或初冬的傍晚,天色已经很暗,路灯却没有亮起,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从后面传来了毛驴蹄子踏在柏油路面上异常清脆的声响。由远而近的蹄声极为轻快,可能是乡下进城卖菜的农民卖完了菜,小毛驴没有来时的负重,跑得极快,也许是急切回家,也许是替主人卖菜赚到了钱高兴。我对毛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小时候一位进城卖萝卜的农民来敲我家的门,要水给他的毛驴喝,母亲便拿出一个脸盆接满了水交给他,让我跟着同去,等毛驴喝够了,把盆拿回来,免得麻烦伯伯再送回来。我回来时端着满满一盆的萝卜,绿色的。一盆萝卜,如此沉重,以至于我走几步就歇一歇。这让我终生难忘的。

义县地处大凌河南岸,古時想必也曾经是个繁华的所在,后燕的开国皇帝慕容垂就诞生在这里,城中现在还有著名的国家级保护文物奉国寺和辽代的一座塔,塔名为广胜寺塔。城西大凌河北岸有北魏时依山开凿的万佛堂,可惜已被破坏,原初的佛雕佛像没剩下几个。据母亲讲,当年城里的寺庙不只奉国寺一座,有孔庙、岳武穆庙,还有关帝庙,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许愿烧香的人很多,过年的时候赶庙会,热闹非凡。不过那是她老人家小时才有的乐趣,我们晚生的小子们没有这个福分了,它们已在“文革”中全遭涂炭。城区呈四方形,古时原有八个城门,除东西南北四个正门外,四角还有四个,都有名字,可惜老母亲已经记不得了。1949年以后,八个城门拆掉了七个,连同城墙,只剩下一个临河的北城门,名叫安泰门,不知何故保存了下来。是大凌河的缘故还是它受到了佛爷们特殊的垂爱?我不能够知道,但它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从那些残存下来的城墙大青砖上还能看出原来的规模不能算很小,至于雄伟与否,今天只能靠个人的想象了,四周的城墙早已被拆,我没有见过连着城墙的门楼。所谓的修缮总是让我反感,这幸存的古城门也没有免掉被修缮的命运,不知门洞墙壁上的浮雕是否也被修缮掉了。我愿意相信是大凌河的存在保住了这破败不堪的古城门,大凌河哺育了古时的义县,也给我们新时代的小朋友们提供了不少乐趣。

大凌河哺育了义县,可能也给这座城带来过水患。北城门楼顶吊着一座铁铸大钟,涨水时可给城里人们提供警报,我印象中没有发水的经历。我对大凌河的感情都在它涨水时冲出来的小河洼里,那是我们小孩子野泳的去处,虽然也因为这些水洼多挨了几顿打。野泳是家长们绝对禁止的,我小学的一个彭姓同学就把命丢在了这条河里。当年大凌河南北两岸只有一座铁路桥相连,没有公路桥,过河还靠摆渡。我们在大凌河南岸树林洼地上形成的小池塘里打发了无比惬意的时光。林中各样的鸟儿不少,我们用弹弓打鸟,但很少有打准的时候,我们也用蒙了纱网的夹子逮鸟儿,下好夹子就去林中闲荡了,有许多连夹子带鸟被人偷走的时候,不过我们也偷过别人的。也去农民的豆子地里去抓蝈蝈,但除非是星期日的收获,逃学所得是不敢带回家的,还要四处找寻清水洗腿和胳膊,以免回家被大人发现我们的不轨行为。但乐极生悲的情况总会有,兴头上忘记回家的钟点,撒谎的水平又欠佳,多次违法乱纪很难找到合适的借口,大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蠢。但闲荡的乐趣总是让我们完全忘记皮肉暂时的痛楚,抵制诱惑总是很难。

春天树木长出的新叶颜色极好,黄绿色的新叶在明媚的阳光下格外洁净,似乎泛着油光。林中有高大的杨柳,也有白桦树。有一种韧性极好的水曲柳,长得不高,我们爬到树顶把它们压弯来荡秋千,大人看见会骂我们祸害东西。野花绽放后,春天的林中更如仙境一般。夏日雨后,林地上会长出大片的蘑菇,有女人和大一些的女孩子来采蘑菇,我们当时只知道疯淘,并没有这样的经济头脑。夏天总能碰到南方来的养蜂人,他们也极喜欢和我们谈天。到处都是蜜蜂,蜂箱上更是密密麻麻的蜜蜂爬进爬出。秋天的景色同样美好,干枯的蒲公英花头被我们揪下来,吹得四处花针飘荡,还故意往人身上吹,浑身痒痒。厚厚的落叶下面偶尔会蹦出一只跟枯叶同样颜色的蛤蟆,吓人一跳,它原是准备冬眠的吧,先受了我们的惊吓,所以也吓我们一跳。说到蛤蟆,我们需要实实在在的忏悔,春天林中小溪里到处都是谈恋爱的蛤蟆,叫声震天,无知的我们不知用弹弓打死打伤了多少。

冬天去林子的时候要少一些,那时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寒冷许多,雪也厚得多,白茫茫一片的林子,无论在晴日还是在雪夜,那景致应该是美极的,有毛泽东和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篇为证,可惜我是在离开家乡后才读到他们的诗,没有及早领悟此种景致的美,也错过了家乡可能给予我更多的乐趣。人生也是如此,我们经历了许多,也错过了许多,这也许就是人生的本质。儿时贫寒的家境并没有剥夺我们该有的乐趣,还使我们生出了更多不能忘却的记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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