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纸上的功夫

2017-11-22 19:16王国平
美文 2017年21期
关键词:纸张汪曾祺西红柿

王国平

雪夜读汪,且将神思付纸张

王干在《读着汪曾祺老去》开篇写道:

汪曾祺的作品好像更适合晚间阅读,他的作品释放着光辉,但不是灼热的阳光,更不是熊熊的火光,也不是鲁迅作品那种凛冽的寒光。汪曾祺的文字如秋月当空,明净如水,一尘不染,读罢,心灵如洗。

……在夜晚阅读汪曾祺,自然是一种享受,开卷慢慢进入,心也渐渐平静。故乡,邻里,同事,亲友,陌生的街道和熟悉的老屋,昆明的警报和上海的星期天,高邮的河流和北京的安乐居,都是作家笔下轻盈流动的笔墨意象。

所言不差。汪曾祺的文字,确实适合夜读。

白岩松说,听“台湾民谣之父”胡德夫,最合适的时候,要么最清醒,要么酒后最朦胧,要么清晨或夜深人静时,“平日人来人往喧嚣热闹时,就放过他吧”。读汪曾祺亦然。

曾尝试在地铁及高铁上读汪,怪怪的,很糟糕的体验。

读汪最理想的时候是冬季的雪夜。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呢?

《葡萄月令》,汪曾祺写道: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这样的时刻,身处一个烘暖的小房子里,“灯火可亲”。窗外,大地正在优雅地穿上洁白的礼服,沉重前行的人间变得单纯而神秘,宏阔而空灵。原本脏乱的世界银装素裹,原本嘈杂的世界静谧无声,唯有纸上的文字在缓缓流淌,字与字之间,就如老翁携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顺着文字流动的方向,且将神思付纸张。

冬季雪夜,遭遇汪曾祺的文字,是一场不事张扬的化学慢反应、微反应。

“此前未读过汪老先生的书。前些日子,买回一本,细读,不忍释卷。不知是不是阅历缘故,看尽无常和生死,他的文字,不着力半丝深沉,不浓墨一点人生,但字字句句里,又全是这些,让人读罢,唯掩卷默然,说不出话来。”微信朋友圈里,身处新疆伊犁的“睡觉的小幺”写下的这段文字,让我深以为然。

是的,伊犁,汪曾祺在那里听过鸠声的。

读汪曾祺,短短的一篇品读完毕,确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感。不是驚慌失措,而是意绪还在温热着、飘荡着,暂时寻觅不到安放的所在。

你瞧世界变得如此沉静,

夜晚用星星的献礼包裹天空。

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会想起身

向时代、历史、宇宙说话。

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句子,道出了读书人夜深时的心境与襟怀。

雪夜读汪,文字的情致与气息从纸上流淌在你的周身,幽幽然,欣欣然——

你瞧世界变得如此温暖,

夜晚用圣洁的飘雪亲吻大地。

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会想起身

向时代、历史、宇宙说话,

向民族、人生、命运说话,

向路旁的一朵野菊花

向草丛里的一只尖头绿蚂蚱

向肩挑南宋时期楠木担子手敲竹梆沿街叫卖馄饨的秦老吉说说话,

向自个儿说说话。

假如纸张会思考

喜欢一个人的文字到了痴迷的程度,怎么形容?

张晴在《那美文一样的美食》中说,捧卷读汪曾祺的美文,“你会觉得连纸张的味道都变得很美好”。

是的。读到好的文字,纸张再粗糙“即之也温”,还羡慕纸张有幸,载着美好的思想、美妙的文字,来到有缘人的手边,给人以愉悦和欢喜。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时日之子》中写道,人类历史上,有一个书籍避难所经受了战争和火灾的考验。这个行走的图书馆是10世纪末期波斯帝国大宰相阿卜杜勒·卡塞姆·以实玛利想出来的主意:

400匹骆驼背负着11万7千册图书,形成了长达两公里的驼队。骆驼们还充当图书目录:根据分类,每一组骆驼载的是书名以波斯语32个字母中其中一个开头的书籍。

向这个“有远见的人”致敬!

向伟大的骆驼致敬!

向这些幸运的书籍致敬!

有时想,假如纸张是有意识的,是会思考的,是有选择权利的,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

你说那些干瘪无趣、面目可憎的文字是否就无法面世了?

或者说当纸张懂得反抗,你说情况是不是有所改观?

《故人往事·收字纸的老人》,汪曾祺写道:“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

所以,多地尚有惜字塔的遗存。

现在看,有的纸张自暴自弃,不足惜。

上了颜色的西红柿

《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留孩是农场的“新鲜人”,就要到这里来干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新鲜的,“有玻璃房子,好几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结西红柿,结黄瓜。黄瓜那么绿,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

这是写于1961年的文字。现在,上街买菜,如果黄瓜太绿了,西红柿太红了,是要存疑的。“跟上了颜色一样”在那个年代是“仿佛”,是“好像”,是个类比,如今“上了颜色”却可能是个事实。

《人民日报》2017年1月29日报道,针对“现在的西红柿越来越没有以前的味儿了”,中美科学家组成了20人的联合研究团队,历时4年有余,终于发现了西红柿风味调控机制。

结论是,现代育种过程中过于注重产量、外观等商品品质,导致控制风味品质的部分基因位点丢失,13种风味物质含量在现代西红柿品种中显著降低,口感自然大打折扣。

“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说的恰是外观。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时日之子》,从1月1日写到12月31日,都是几百字的短章。开篇题为《今天》:

对于玛雅人、犹太人、阿拉伯人、中国人以及居住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许多人来说,今天不是新年的第一天。endprint

这个日子是罗马、古罗马帝国设立的,由罗马教廷赐福,因此说全人类庆祝这一年岁交替之日是非常夸张的。

但是确实,必须承认的是:时间对我们这些匆匆过客是相当仁慈的,它让我们相信今天是所有日子的元日,让我们希望今天像蔬果店里的颜色一样愉悦。

这位乌拉圭作家或许不知道,这个比喻,蹩脚,拙劣。

如今蔬果店里看似令人愉悦的颜色,反而让人不放心。

而且,从“今天”开始,日子并不总是令人愉悦。

2017年1月1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恐怖袭击。

2017年1月1日,中国北京,重度霾。

书痴之癖

《书到用时》,汪曾祺说他曾经有一册汤显祖评点本《董西厢》,很喜欢,经常翻一翻。后来,书让一戏曲史家借走了,不曾还回,“我不蓄书,书丢了就丢了”。

黄裳在《也說曾祺》里边展示了汪曾祺的一封信,内容是推荐黄裳参加台湾的一个征文评奖,让黄裳邮寄作品,具体哪些作品参评由黄裳自己定夺,因为他手头没有黄裳的散文,“不知被什么人借去了”。

这个做派,真是沈从文的弟子。

1986写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说沈从文有很多书,但不是“藏书家”,都散出去了,“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

两年后写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汪曾祺再度论及沈从文买书是为自己看,也是为了借给被人看的,“‘借书一痴,还书一痴,借书的痴子不少,还书的痴子可不多。有些书借出去一去无踪”。

这是个境界。

我等只可仰望。善借他人书,不善还。人若借己书,牵肠挂肚。

有次同事到办公桌前搜罗读物,不由分说,顺手就拿,惹得我是眼神凌乱心头慌。忙乱中计上心来,掏出手机,说:你把书举起来,我给你拍个照!

这招太绝了:既要人证,也要物证。

在1928年的一次讲演上,胡适叮嘱各位:“把书当作心爱的东西,和守财奴爱钱一样。”

我心亦坦然。

词句也有保质期

《天山行色》,汪曾祺发现,吐鲁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为无皮可吐。而且连核也一同吃了,因为他们认为葡萄核是个好东西。

老爷子感慨,“北京绕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未免少见多怪”。

都有个适应性的问题。空间变了,时间变了,可能就失灵、失效了。

比如,“小儿科”这么个说法,真真把儿科给害惨了。带孩子到医院儿科门诊或者儿童医院看过病的,大概不再觉得儿科“小”吧。

孩子是一个完整的人,有自己的快乐,有自己的忧伤。他(她)面对这个世界所需要的能量和决心,跟成年人是等值的,甚至还要多一些。医生面对孩子,特别是那些新生儿,“望闻问切”生生就少了“问”这个环节。

孩子的世界,成年人又不太懂。孩子嘛,有姥姥亲,有舅舅爱,吃不少,穿不缺。美国科幻作家南希·克雷斯却提醒家长,别低估了孩子面对这个世界所表现出的孤独感。他们不缺吃的,但应该吃什么是家长说了算。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到哪儿去玩,什么时间要上床睡觉,要学习什么东西,多是由家长掌控着。孩子发现,自己和成年人是不一样的,甚至和比自己年龄大一点的孩子也不一样,因为他们有更多的自主权。整个世界是未知的,自己捉不住、握不紧、抓不牢。

有些腔调真让人受不了。

经常看见所谓专业人士,皱着眉头,忧心忡忡,感慨某个行业发展还处于“幼儿园”水平。幼儿园怎么了?幼儿园太重要了,行为习惯几乎把一辈子给奠定了。

一些大人,你敢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比道德、比操守、比同情心?

说一个“幼儿园”水平就显得自己有水平有高度?哪有这样的!

大人哪,你就长点心,别老把“小儿科”“小屁孩”挂在嘴边,还是想着怎么快点“长大”吧!

《红楼梦》第十六回,自我感觉长大了的贾蔷,要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贾琏感觉不妥,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

贾蓉示意凤姐帮腔,八面玲珑的凤姐会意,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

如今再说这个“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恐怕要分场合。可以想见,城里的不少孩子,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看来,不少说法是有保质期的。

词穷与笔拙

汪曾祺1982年写有《天山行色》,一共10小节。有一部分写的是赛里木湖,汪曾祺的笔好像一下子突然变得有些笨了:

赛里木湖,真蓝!……真蓝!下车待了一会儿,我心里一直惊呼着:真蓝!……上了车,车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钟,我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真蓝。远看,像一湖纯蓝墨水。赛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简直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真蓝。我顾不上有别的感觉,只有一个感觉——蓝。

这是为何?堂堂汪大作家,竟然词穷、直白得甚至有些苍白到了这么个地步?

也不来个比喻,就如蓝得好像雪白宣纸上洇开的一团墨水花。

古人告诫:为文“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

但文无定法。

九年后他写有《泰山片石》,文中汪曾祺说古。汉武帝当年登泰山封禅,不知道怎么形容泰山,只好发出一连串的感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惑矣!”

完全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倒也是一种办法。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狗一样地乱叫。”汪曾祺写道。

这似乎成为另一种“法”。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老是缠缠绵绵、幽幽怨怨、“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也有这般清爽之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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