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塘里的树林

2017-11-22 21:13张运祥
清明 2017年6期
关键词:砖头村长山羊

张运祥

1

正月十六早晨,我们又见到了柴小水。在柴窑村,大家有一天见不到柴小水,都会觉得缺少点什么。要说柴小水本人,并无特别之处。在豫东平原,你很容易见到这样的庄稼汉,身材瘦弱,面皮黝黑,一双眼睛像是刚刚睡醒,却又温和、明亮,让人感到亲切。但不知为何,只要提起柴小水,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柴小水出现在村口时,肩上一定扛着一把铁锨。柴小水所到之处,只要路面不平,他便会用手中的铁锨,从附近挖来泥土,垫在低洼的地方,然后把新垫的泥土踩实、踏平。

柴小水是个闲不住的人,你可以说柴小水是全村人的劳动力,即便是一个三岁小孩,都可以随时使唤他。只要谁家有了干不完的活,都会找到柴小水帮忙;或者说,柴小水听说谁家需要帮忙,他就会主动找上门来。这样说来,柴小水在大家心目中,便成了助人为乐的模范。

临近过年,乡政府开表彰大会,说是评选文明村民。村长把柴小水报到镇政府,不料事情被不断放大,镇政府又把他当作道德模范推荐到县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柴小水来到县里的大会堂开会,胸前佩戴着大红花,拖着一路的风光,把一个奖励的牌匾抱回家里。

柴小水从县里回来,生了一场病,在家躺了半个月。因為大家忙于过年,忽视了柴小水的存在,等到过年的鞭炮声消失净尽,人们吃过元宵,忽然想起来,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见过柴小水了。

见到柴小水,大家纷纷跟他打着招呼,询问他有没有和县长握手。柴小水只是不断点头,晃动着手中的一根樱桃树枝,不停地往前走。

柴小水还有一个习惯,手中经常拿一根树枝,或杨树,或柳树,或榆树,或白拉条……出了村,沿着荒路行走,如同走在一条带子上,无休无止,走到哪算哪。走得累了,便躺下歇息。遇有空旷处,低洼地方,他便挖一个坑,把树的枝条随意栽进去,再撒上一泡尿,既代替浇水,又作为树未来成长的养分。在柴小水看来,只要把树枝栽到地上,树枝就有可能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大树。柴小水栽过的树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几百根,或者更多,而最终变成树的却很少。发芽最多的是柳树,其次是杨树,其他的树枝多半不发芽,即便发芽,也很快死去。发了芽的柳树枝条、杨树枝条……因为栽的不是地方,让人看着不顺眼,被带根或不带根拔掉。几年下来,柴小水栽下的树枝总算活下来几十棵,这些树一天天长在他的心里,每次走到跟前,他都要用心爱护,用手抚摩,用尿水滋养。后来,村里调整土地的时候,村东有一个坑塘,相邻的一块地因为低洼,也因为离村子太近,鸡啄羊啃,每次分地都没有人要,柴小水主动提出来,不但要承包那一块地,还要承包相邻的坑塘。村长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认为他脑子有病。因为那个坑塘以前并没有承包给个人,只是当作荒坑,无形中成为村里人放羊,小孩子玩耍的地方。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季,两个小孩子在坑塘里捉小蝌蚪,因为蝌蚪太过狡猾,把一个小孩子吸引到泥水里,淹死在蝌蚪家里了。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到坑塘边去,即便坑塘边的水草长得比淹死的孩子还要高,也没有人把羊牵过去吃草。村里开代销店的柴老四,嫌赚钱赚得少,心中烦闷,到村子外边散心,路过坑塘边时看到一只兔子。据说那只兔子刚刚生过孩子,身体还很虚弱,被柴老四捉住,回家剥了大花皮煮汤吃肉,居然吃出一场大病,花去几百元钱不说,把病看好了,却落下一个无法启齿的病,晚上和老婆亲热不成了。这件事过去,坑塘边的土地越发没人愿种了。柴小水要承包这一块地,村长当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柴小水包下这块地后,养了两只母羊,让母羊天天去啃坑塘边的草,结果母羊吃得比村长老婆还肥。

柴小水今后再也不用为栽树(枝)犯愁,他把捡到的树枝,从别的树上砍下来的树枝,栽到坑塘边。几年下来,被柴小水栽下的树枝,占尽了天时地利,有坑塘里的水滋养,有柴小水的气息呵护,变成树的已经有六十多棵。据说柴小水每次去数这些树,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似乎很难弄清树的数目:杨树二十七棵,柳树十七棵,槐树九棵,榆树八棵,桃树三棵,杏树两棵,柿树一棵。说来奇怪,如果柴小水过几天再去数一遍,得到的又是另外一个数目。在这些树中,桃树和杏树是柴小水从麦地里移来的,种下的时候还很幼小,还碰不到柴小水裤裆里的玩艺儿。柴小水把它们当成宝贝,给了很多额外的照顾,不到五年光景,有的个头比柴小水还高,有几棵已经开始挂果实了。这些树就像柴小水脸上的皱纹,跟随着柴小水生长,又演变出一些沧桑的故事。其中一棵柳树枝条,被栽在坑塘的东边,已经有胳膊粗细。到了春天,柳树的枝条浸润了坑塘里的水汽,不住地摇摆,再过一段日子,便会吐出一片柳絮,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清香味,被风托起来,飘在村子里。有时候,村里的孩子等不到柳絮开花,只等柳枝吐出细小的芽,便从上面折下来一枝,制成柳笛,一边吹一边在村街上哇哇乱喊,把春天的气息散布开来。

柴小水来到村口,停留在一块红石头跟前。这一块石头,摆在村口,已有几十年,比柴小水年龄还大。柴小水每次路过,都会在石头上坐下来,感受一下周围的气息,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一路上曲曲弯弯,左顾右盼,麦苗还未苏醒,树木还未发芽,路边的野草,还干枯在泥土里。柴小水寻找过去栽下的树枝,先是看到一棵杨树,被人从根部砍断;又向前寻找,先前发过芽的柳树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土坑。柴小水无奈之下,来到坑塘边,看到六十几棵树挺立在那里,齐刷刷呼唤着他。他来到一棵桃树跟前,用手抚摸着,像狗一样用鼻子嗅着,从心口里哈出一股热气,然后撒一泡尿。他再四下里看,看到一个更偏远处,有一处空荡地方。他走过去,挖了坑,把手中的樱桃树枝条插进去,然后蹲下身子,吸吮着新鲜的泥土味,还有树枝发出的芳香,他慢慢封着土,似乎不忍心把这一切封闭起来。到后来,他还是用铁锨的把子把土捣实,用脚猛踩,然后费力地解开裤腰带,然而浪费了一番努力,体内也并无多余水分释放出来。他只得用铁锨从坑塘里舀出一些水,细细地看着、嗅着,直到铁锨上的水变成尿水一样的颜色和味道,才把水倒进土坑里。

柴小水看了看新栽的樱桃树枝条,多少有些遗憾,悻悻然地离开坑塘。他来到附近的麦田,看到麦田像是生病一样泛出黄色,有些麦苗已经枯萎,一如往年一样,毫无生机。正在这时,从村子北边飘过来一阵鞭炮声,他把目光撒过去,分明看到了一抹黑烟,无拘无束地指向天空。燃放鞭炮的主人,想来不是一般人物。endprint

柴小水急急往回走去,因为走得焦急,也因为鞭炮声奇长,他走到预制厂跟前,鞭炮还未燃尽。火药的烟雾铺天盖地,赵铁条站在预制厂门口,手中拿着一包香烟,凡有来人,一律敬一支。柴小水不抽烟,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他的脚下有一处泥坑,坑里的積水结了一层冰,他不断去踩冰层,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用来吸引人们的注意。村里人都知道,这样的天气,预制厂根本开不了工。赵铁条今年过早地打算,早得不能再早,就因为去年过了旧历年,天气总也不知道回暖,过了十五,晃出正月,气温还在零度以下。到了二月初六,天气刚刚有点温暖,赵铁条赶紧放了鞭炮,到各家各户招呼青年男人……赵铁条厂里雇佣的工人,本来便嫌工资发得少,又见赵铁条迟疑不肯开工,实在等不及,三三两两奔着城市打工去了。那些有点力气的男人,过年的时候,把力气用到女人身上,用得多了,女人便不耐烦,催促他们把力气用到挣钱的地方。男人只好撇下女人孩子,离开家里……赵铁条在无奈之下,提高了工钱,也只能去招些力气不足的老年人。四十岁以下的男人,只招了十几个,其中还有两个半残疾男人,一个是柴小水,一个是吴砖头……

柴小水等到鞭炮烟雾散去,看到预制厂门口摆了一张桌子。赵铁条坐在桌子跟前,身后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因为离得远,看不清红纸上的内容,柴小水走到跟前,才看清红纸上的黑字,是一张招工广告。

红纸上写着:

预制厂现招工人五十名,只招男人,年龄在四十岁以下(未婚者可放宽到四十五岁),要求身体健康,无残疾。每月工钱一千到一千五,可提前支取一个月。

柴小水离开预制厂,又来到村口,他把铁锨放在地上,坐在铁锨把儿上。也就在这时候,柴小水看到一只山羊,脖子上缠着半截绳子。很显然,这只山羊是挣断绳子后,从主人家中跑出来的,站在柴小水对面不肯离开。柴小水看着山羊,觉得山羊正走进他的心里,让他生出许多想法。

柴小水回到村里,来到柴老四的代销店,买来一张红纸,一瓶墨水,一支毛笔。柴小水是读过书的,他不用找人,也能写出一张广告。

半小时后,柴小水拎着一张红纸,贴到村委会办公室的院墙上。这里离预制厂不远,又是进出村庄的必经之路。柴小水也燃放一挂鞭炮,但同赵铁条的比起来,鞭炮要短得多,声音也不够气势。围在预制厂门口的人听到响声,跑了过来。柴小水弄来一根树枝,不断指点着墙上的红纸,让人们看到上面的内容:

本人不愿出外打工,现大量收购山羊,价格面议。如不愿卖羊,家中缺少劳力的,可由本人代为照看山羊。一只山羊每月五元,如系女羊,生下羊羔,一只羊羔另加收五十元钱。对家庭困难者,不收取费用。

围观的人笑了起来。柴小水因为写不出“母”字,一时着急,把“母”字写成“女”字。村里人虽然能够明白意思,仍然借故编造一个笑料。从此以后,母山羊在柴小水这里进化成人,演变为女山羊。

过后不久,柴小水听到一两声山羊的叫声。接下来,柴小水看到赵铁木牵着两只山羊走了过来。赵铁木和赵铁条是叔伯兄弟,村里人都知道,但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好,内中原因别人都说不清。很显然,赵铁木是冲着柴小水来的。

在柴窑村,柴小水和赵铁木像是一对亲兄弟,至于他俩为何这样亲密,暂时还无人说清。赵铁木把柴小水拉到无人处,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天空一如往常灰蒙蒙,没有呈现一星半点明丽,只有不愿散去的烟雾,让人嗓子里发痒。赵铁木看到四周无人,才对柴小水说,我今年也要出去打工,我买了两只母山羊,撂在家里,让你嫂子照管着,省得她在家寂寞。临走前,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我外出后,你要替我看管好吴大花。为了我,也为了我那个完整的家,你一定要帮我……我总觉得吴大花是个浪荡货,见了有钱有权的男人,裤腰带就会松下来。你知道,咱村最有钱的是赵铁条,最有权的是村长。这两个人你一定得给我看住,如果这两个人欺负我老婆,或者我老婆勾引这两个人,你要想法给我拿到证据,到时候,我会给你两千块钱。要是你能看住我老婆,我让你喝酒喝个瘫,喝个烂。

2

柴小水的广告贴出去以后,并没有什么效果。他从家里走出来,仍然只有两只山羊跟在后面。

柴小水每次离家前,都要抓起堂屋门口的铁锨,扛在肩上。村里人都不会忘记,这一把铁锨陪伴着柴小水做过许多事情。村子西边曾经有一条土路,高低不平,连接着公路和村子南边的沙河。村里人从沙河底抽出沙子,堆放到沙河堤外边,然后卖到四面八方。时常会有拖拉机来到这里,把沙子运走。本来载重三吨的机器,却载了五吨、八吨,让土路不堪重负,变得坑坑洼洼,连泥带水。拖拉机经常陷在泥坑里,陷得浅的,花钱找人拉出来;陷得深的,村里人拉不了,只好找拖拉机拉出来。花钱不说,还要误事。柴小水拉了架子车,把砖窑里的煤渣拉过来,填在泥坑里,路很快变得平整、结实,拖拉机走在上面顺畅起来……柴小水在路口竖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字:过往车辆收费两元。司机看到那个木牌,就会停下车,把两元钱递给柴小水。这件事据说是赵铁木出的主意,柴小水开始并不愿收钱,赵铁木对他说,是个人都要吃饭,汗水不能白流。柴小水禁不住劝说,勉强答应下来。

柴小水每天有二三十元钱收入,这些钱越积越多,积攒起来,比村长的工资还高。柴小水的家没有院墙,堂屋的门没有上锁。柴小水不敢把钱放在家里,他开始为积攒的钱操心。柴小水想把钱花出去,对他来说,花钱的门路很多,有十几二十几条,概括起来,五花八门,有:买一身新衣服,到柴老虎的饭店大吃一顿,买一辆自行车,为亲近的人买一点礼物,接济最困难的笼头一家,把房屋翻修一下,花钱娶个媳妇……柴小水孤身一人,平时没有钱花,现在不会花钱。只有最后那两个名堂,让柴小水动了心思。先说盖房子,要很多钱,一两万也未可知,根本实现不了。再说娶媳妇,柴小水自从动了这个念头,心里便乱成一团麻,纠缠着他,把他折磨得没有个尽头。这里面有一个原因,羞于出口,而又不能不说,而且在村里已不是什么秘密……柴小水两岁那年,父母亲到地里干活,母亲把他围进摇篮放在家里。那个摇篮其实不叫摇篮,只是一个用来盛柴草的箩筐,取材于沙河岸边的白蜡条,由本村工匠编织而成。母亲害怕柴小水睡醒后乱跑,就在箩筐上攀上绳子,把他困在摇篮里。这天发生一点意外,他们家床底下有一个鼠洞,洞里养着一只顽皮的老鼠,因为饥饿,或者什么原因,跳到箩筐里,把柴小水用来撒尿的玩艺儿(生殖器)咬掉了。说是咬掉,这话有点夸张,倒不如说成咬伤合适。至于受伤的具体部位、破坏程度,更没有人能说清楚……柴小水学会走路后,无论什么季节,母亲都给他穿着长裤,尽量不让外人看见受伤部位。柴小水的父母,还有村里的人,医学知识有限,以为柴小水不再是一个男人。如果倒退两百年,柴小水有可能被送进皇宫,混成宦官。但事实上,柴小水的身体发育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个头虽然不高,看起来还是一个男人模样。也许是巧合,因为没有生出胡须,加之性情温和,让人觉得他不是个健全男人,由此落下一个太监的绰号。柴小水至今未沾过女人,没有条件验证,他该算作男人,还是只配当太监。事实就是柴小水三十七岁还是单身,有可能在单身路上终生奋斗。有两个原因成就了柴小水,一是生理缺陷,没有人给他介绍媳妇;二是家庭原因,在柴小水八岁那一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抛下儿子远走他乡了。柴小水跟着伯伯生长了几年,后来伯伯生病,他被伯母撵了出来,只好搬回自己家里,依靠村里人的帮助,勉强长大成人。endprint

柴小水身后跟着山羊,松松散散,晃晃悠悠,沿着通往村外的道路走去。柴小水走在路上,远远看到前边站着一个叫吴蝶花的女人,像是有意在等着他。说不清什么原因,柴小水每次看到吴蝶花,都会感到心中慌乱,会故意躲闪在一边。事情说起来,又平淡如水。因为过去,吴蝶花最爱使唤柴小水,多得不能再多。有一次,吴蝶花让柴小水到家里更换灯泡,女人指引着他,先是走进堂屋,然后走进里间住室。因为灯泡损坏,里间屋里自然昏暗,柴小水看不到损坏的灯泡,眼睛里却塞满了女人的气息。他后退两步,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蝶花嫂子,这不太好……吴蝶花笑了起来,你想哪去了,我是让你更换灯泡,不是让你睡觉。柴小水说,无论如何,嫂子的住室,我不能进,要是让村里人知道,对我不好。吴蝶花笑得更狠了,你的眼睛有毛病吧!你哥还在床上躺着呢!柴小水揉了揉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看到了蝶花的男人笼头。笼头像是对他说话,嗓子里呜呜咽咽,如同小孩子吹泡泡,听不清说些什么。柴小水平静下来,听到的全是吴蝶花的声音,村里的男人,只有你能随便来我家。要是别的男人来我家里,你哥就会和我怄气、绝食……柴小水突然涨红了脸,浑身的血液往胸口涌动,他感到羞辱,却又无可奈何,只有闷闷不乐,把灯泡换下来,然后晕头转向一般,从吴蝶花家晃了出来。

现在,吴蝶花站在柴小水对面,叫了一声太监兄弟。柴小水对这样的称呼已经习以为常。村里不少的女人,因为男人外出打工,家里有了女人不能干的活,都会找他帮忙。柴小水帮助女人干一天活,一分工钱不要。女人作为回报,就会弄出一两个菜,打来一斤酒,让柴小水喝得晕晕乎乎,瘫软一摊。如此下去,女人们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把柴小水叫到家里。她们需要干的活很多,比如清理猪圈里的粪,收割庄稼,到集镇上卖羊……五花八门,无论多么劳累,多么肮脏,柴小水都不会推辞……女人们清楚,找到柴小水这样的男人,才不会让人说三道四,引得丈夫生出事端。

柴小水听到吴蝶花叫他,猜想女人又要他帮忙干活。吴蝶花经常伺候瘫在床上的男人,身上沾染着难闻的气味。今天她同过去相比,身上的气味更加浓厚,有点像坑塘边刮过来的风。柴小水不敢去看吴蝶花,他把脸扭到一边,只看到天空一片晴朗,春天的气息铺天盖地,伴着太阳的温暖席卷开来。吴蝶花抓住了他的手,也抓住了他的心。女人对他说,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家两只母羊,一只公山羊,公的母的,天天守在一起,不碰一下身子,总也怀不上羔。我家的羊圈塌了,我把它们卖给你,给多少钱,你看着办就行。家里守着一个瘫痪的男人,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邻村有加工鞋子的,我也想出去打工……

这一次吴蝶花没有让柴小水干活,反而让他有些失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听到了关于柴小水的传言。村里人说,柴小水之所以这样做好事,是在替他父亲还一笔孽债。最先说出这话的是赵发亮。赵发亮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医术说不上高明,只会看个头痛发热,最擅长的事情倒是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有一次,赵发亮对柴小水说,柴小水的父亲年轻时候,有一次捉到一只黄鼠狼,那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而是刚刚生过仔儿的黄鼠狼。柴小水的父亲把黄鼠狼打死吃肉,由此遭了报应,自己不但得了一场病丢掉性命,还连累到柴小水。那一只黄鼠狼转世后托生成一只老鼠,住在柴小水家里,寻机把柴小水咬伤了。赵发亮还对柴小水说,柴小水必须不断做好事、做善事……柴小水做好事做到无边无际,就会时来运转,就会恢复男人的身体,娶妻生子……

3

柴小水收购了蝶花家的三只羊,才勉强算得上有了一只山羊队伍。柴小水多少有些得意,把一间灶房改造成羊圈。每天早晨,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羊圈门口,看着山羊向他拥来,点头哈腰,亲吻他的手掌,咩咩叫着。柴小水蹲下身子,挑选一只年轻母羊亲吻他的面孔。对于公山羊,或是看着不顺眼的,他只让亲吻一下手掌,不能触碰他的面孔。柴小水说,在这个队伍里,他就是带兵的军官,所有山羊都要服从他的指挥。

从这一天起,柴小水制定出一条行军路线。他找来一张纸、一支铅笔,凭着记忆,把村中的街道画出来。他从自家门口出发,曲曲弯弯,迷宫一般穿过两条大街,五条胡同,走遍村内所有街道,不但没有重复一条道路,还要路过三个目标:一是村长柴成家,在村子南边;二是赵铁木家,在村子西边;再一个就是预制厂,在村子北边。

柴小水从家中走出来,一边牵着公山羊,一边左顾右盼,眼睛似睁非睁,耳朵却无遮拦,可以捕捉到周围的细小变化。他像是一个出色的侦察兵,所到之处,道路有无坑洼,树木有无损坏,四周有无动物气息,都被他捕捉净尽,他从中挑选出有价值的线索。

路过村长家时,看到村长家的大铁门关闭着,说明村长不在家。倘若村长在家,一定会坐在屋内,等待村里人前来找他,汇报各类问题。过年前后,柴小水因为修路收钱的事情,没少往村长家跑。他不止一次质问村长,路是他修的,凭什么不让他收钱。村长说,道理簡单不过,柴小水是村里的道德模范,做好事不图名利。既然修路,为大家方便,就不能收费……柴小水说,如果没有人修路,车辆就会深陷泥坑……村长打断他的话,路是大家的路,当然不能为个人赚钱。要是柴小水继续收钱,就要和村委会签订合同,每年上交三千元钱。柴小水没有签合同,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到村西的土路去了……

柴小水站在村长家大门口,久久不肯离去。村长家的大铁门用一把铁锁反锁着,门的两边有两个石狮,连接石狮的砖墙,用棕红色的瓷砖粘贴而成,过年时贴的对联,红底金字,熠熠反光。大门两边栽有两棵玉兰树,玉兰树两边长有两棵榆树,只有胳膊粗细,还不到生长榆钱儿的年龄。村里有一种说法,说是村长最爱吃榆钱儿,每年榆钱儿成熟季节,村里种有榆树的人家,便把榆钱儿从树上摘下来,送到村长家。为了讨好村长,村里没有种榆树的人家,也要想法子种上榆树。几年过去,柴窑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棵榆树。榆钱儿成熟的季节,便有城里人开着汽车,来到村里收购榆钱儿,说是榆钱儿不仅营养价值好,而且有强身壮阳的作用,男人喜欢,女人高兴。从前年开始,榆钱儿价钱一年比一年高,去年已经卖到十元钱一斤。吴蝶花家院子里有一棵榆树,因为生得茂盛,树上的榆钱儿一年居然卖了三百多元钱,被村里人叫作榆树王。去年春上,吴蝶花的男人笼头上树摘榆钱儿,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腰,成了废人。也有人说,笼头上树摘榆钱儿,是为了送给村长,给自家批宅基地。这话传到村长耳朵里,村长便在大喇叭上吆喝,本人并不爱吃榆钱儿,今后再有跑到家里送榆钱儿者,不但不收,还要公布示众。endprint

柴小水耐心等待下去,只要身边有人走过来,哪怕是一条狗走过来,他也会说,我在这里等待着村长,我要向村长报告,村里有一个老人该进养老院了,这个老人就是小迷的奶奶(关于小迷,我们以后还会说到)……这样过了半个小时,村长还没有回来。那几只山羊毫无畏惧,接连拉起屎来。一会儿工夫,村长家的大门口便撒满了羊粪。柴小水害怕村长这时候回来,赶紧牵着山羊向前走去。

柴小水沿着行军路线,来到预制厂大门口。因为天气寒冷,这里空无一人,一张招工用的书桌还在,赵铁条却不见踪影。再看墙上,招工广告已经被人撕走,留有红纸的碎片。只不过在原先贴过广告的地方,又贴上一张新的广告:

因工厂需要,预制厂招收炊事员一名,男的不要,只要女的。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身体健康,无家庭拖累。月工资一千二至一千五百元。

这样的招工广告,也许无法引起大家的注意。而柴小水和别人不同,他有着超出常人的警觉。在他看来,赵铁条贸然招收一个女人当炊事员,一定有所打算,至于和吴大花有没有关系,他暂时还想不明白。

柴小水向着预制厂望去。两扇大铁门锈迹斑斑,被一把铁锁连接着。透过大铁门上的缝隙,可以看到门卫室门口坐着一个人,那人穿一件破旧的军用棉袄,头戴一顶黑色毛线帽,面向厂区方向。这样的装束和背影,很容易让柴小水想到吴砖头。去年这个时候,柴小水和吴砖头一起被招进预制厂,俩人分工不同,柴小水捆扎钢筋,吴砖头运砂石。活该吴砖头倒霉,在装砂石时意外摔倒,细小的砂石迷住了他的双眼。吴砖头突然倒在地上,像驴一样打起滚来,用手捂着一只眼,杀猪般地号叫,他那夸张的哭声显得很不真实。赵铁条赶紧派人把吴砖头送往医院,经过医生清理,吴砖头虽然不再号叫,却说自己的一只眼睛再也无法睁开。赵铁条找来眼科医生,让吴砖头对着视力表,他也只会说看不清三个字,让眼科医生直摇头。吴砖头出院后,逢人便讲,自己的一只眼睛被砂石弄瞎,看不清东西,像是灌了醋一样酸痛。吴砖头还打一个比方,如果有一只狗从他跟前走过,他不但看不清模样,还会把狗看成一只羊。这件事看似简单,很快变得复杂起来。吴砖头从那以后,再也不干什么活,每天来到预制厂,呆坐在一个角落里。赵铁条费尽脑筋,有心打发他回家,却始终说不出名堂。吴砖头提出一个要求,让赵铁条包赔他五万块钱,作为对他的补偿。赵铁条放出狠话,宁愿预制厂关门,也不会给吴砖头钱,最后还是吴砖头让了步,提出最低要求,继续在预制厂打工,只要预制厂不停产,赵铁条就不能辞退他。

而吴砖头只愿干一样活,就是为赵铁条看管大门。吴砖头坐在一个旧藤椅上,背对着阳光在晒太阳。吴砖头有他的道理,他的一只眼睛受了伤,看不了东西,也看不得阳光。柴小水喊了一声砖头哥,吴砖头没有吱声。柴小水知道,吴砖头假装睡着,不愿意搭理他,他只好扒在门缝上,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赵铁条正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十几个工人清理场地。赵铁条的脸皮比过去要白,大概过年时吃的油水太多,把腰身吃粗了不少,腆着大肚子,皮带上的金属扣悬在太阳光影里,忽闪忽闪泛着光彩。

柴小水离开预制厂,牵着公山羊,向村东走去。走出村口,柴小水放开公山羊身上的绳子,让公山羊指引着羊群,沿着村外小路,奔向坑塘。这样的时节,路边的草还没有发芽,山羊们只能找寻枯干的树叶和干草。柴小水坐在坑塘边,让温暖的阳光舔舐着面孔,他多少有点陶醉,慢慢睡着了。柴小水后来听到山羊的叫声,太阳已在他的头顶打转,他举目望去,太阳悬在头顶,把眼睛刺得酸痛,山羊们吃饱后想回家了。

柴小水牵着公山羊,重复着走过无数次的路线,回到家中。从这一天开始,柴小水每天晚上都要做一件事,把一天的經历记录下来。凡是他认为有用的东西,都会记下来。柴小水学问不大,遇有不认识的字,就会画个符号,画个圆圈。

4

出了正月,日子如同河水一样流得快了。春天的气息,像羊群一样,在柴小水身边缠绕。有一天,柴小水从家中走出来,突然听到一声悠扬的柳笛声。这一声柳笛呜呜咽咽,浸透着一种难言的悲伤。柴小水没有看到吹柳笛的人,却能通过声音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迷。小迷一定折了他种的柳树枝条,制成柳笛,呜呜地吹着。

在柴窑村,柴小水和小迷有着特殊的感情。小迷两岁那年,父亲在一家煤窑挖煤,遇到瓦斯爆炸丢了性命,煤窑主包赔了十万块钱,小迷的母亲和奶奶因为这一笔钱闹别扭,小迷的母亲一气之下,带着钱出走,从此再无音信。小迷跟着奶奶生活,因为天生脑子愚笨,又加上家中经济困难,今年已经十岁,还没有上学。奶奶给小迷买了一只山羊,小迷每天不是放羊,就是到地里给羊割草。小迷放羊的时候,总是跑到坑塘边,同柴小水一道玩出一些花样。

小迷按照村里的辈分,该叫柴小水哥哥。要是按年龄去说,柴小水比小迷的父亲还大一岁。小迷见到柴小水,总是叫他太监伯伯,要是别人叫,柴小水也许会发脾气,唯有小迷去叫,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因为柴小水知道,小迷并不清楚太监的意思,这样叫并不是嘲笑他。

柴小水听到了小迷的哭声,叫了一声,小迷,快出来吧!四周寂静得出奇,忧伤的柳笛声像是被掐断,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从院墙后面,露出一张小脸。小迷不但瘦弱,而且肮脏,像是被涂了一层坑塘里的胶泥。再要去看,头发又长又乱,一件旧棉袄,破烂处露出棉花。下身的棉裤,因为长了许多,从下面挽了一圈。这样的装束,在柴窑村,只属于小迷一个人。小迷从院墙后面走出来,来到柴小水身边,叫了一声太监大伯,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柴小水给小迷擦干眼泪,让小迷平静下来。小迷吞吞吐吐,诉说了半天,柴小水才算明白,昨天夜里,小迷家的一只母山羊和四只小羊羔被人偷走了。小迷早晨起来,发现山羊不知去向,他一个人跑遍半个村子,也没有找到丢失的羊。小迷知道,山羊妈妈和它的孩子一定被人偷走了。他想了想,没有告诉奶奶,要是让奶奶知道,年迈的奶奶就会生病。小迷还说,奶奶打算把几只羊羔卖掉,让他上学,现在他再也无法上学了……柴小水听完小迷的叙述,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他想了想,对小迷说,你回家对奶奶说,就说你家的山羊交给我照管,过两天你就可以去上学了,至于上学的钱,全部由我来出。只要我有能力,我就供你上学……endprint

送走小迷,柴小水觉得心里轻松起来,他又做了一件好事,一件没有任何争议的好事。过年以后,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他带领着山羊队伍,来到坑塘边,躺在草地上,让阳光温暖地照在自己的身上。

半晌午的时候,柴小水睡着在树的光影里,他睡得很香,突然觉得有一条毛虫钻进裤裆里,啃食着他的下身。柴小水感到疼痛,不由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柴小水睁开眼睛,看到吴大花坐在自己身边,便本能地用手去拽裤子。柴小水想起赵铁木的话,突然觉得有点心慌。吴大花离他很近,女人身上的化妆品味道,让他想起山羊身上的膻味。女人温暖的气息,变成一股热流,从阳光中剥离出来,照在他的身上,阻止了他的呼吸。柴小水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女人发愣。吴大花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媳妇,头上别了一朵细小的花,一条粉红色的纱巾,掖在红色的羽绒服里面。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吴大花是吴蝶花的妹妹,比吴蝶花小两岁,姊妹俩在相貌和性情上十分接近。我们无法揣测,吴大花真实的想法,也许是出于好奇,这个女人想看一看,一个被叫作太监的男人,经常被自己唤去干活的男人,睡着后会是什么样子。事实上,吴大花并没有拉开柴小水的裤腰带,她只不过轻轻拍了拍他的肚子,让极度敏感的柴小水产生了幻觉。

柴小水对女人复杂的气息感到迷恋,这也怪不得柴小水,因为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女人。这时候,一声山羊的咩叫,切断了吴大花带来的温暖。柴小水看到,不远处的地方,闪过两团白雾,仔细看去,却是两只母山羊。这时候,吴大花有一个动作,她把手伸向柴小水蓬乱的头发,从中找到两根干枯的草,扯出来,放在柴小水眼前,不断转动着,然后扔在面前的阳光里。

吴大花仍然没有说话,低着头做一些小动作。她把纱巾从脖子里解下来,然后抛在面前的光影里。柴小水的目光跟随着纱巾晃来晃去,他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他站起来,打算离开吴大花。吴大花拉了他一下,并且对他说,小水哥别慌着走,我有话要说呢!赵铁木出外打工去了,害怕我在家寂寞,给我买两只山羊,让我给他照看着,还指望母羊给他生两窝小羊羔。我才不伺候这俩骚货,我也要给人打工挣钱。俩母羊还没有怀上羔,这任务就交给你了,到时候别生出你的种儿就行。

吴大花半是取笑,柴小水却没有生气,不断地点头。这时候,吴大花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把一句话留给他,小水,我家院子里的厕所墙倒了,你有空时,帮我垒一下,到时候,好酒好肉让你享受个够。

吴大花走了,把两只母山羊留给了柴小水。柴小水的目光切割着吴大花,揪扯着女人的背影。吴大花是村里身材最好的女人,走起路来,像蛇一样扭动着腰身。柴小水明白过来,赵铁条那个招工广告,就是专门为吴大花准备的,村里符合条件的女人很多,但只有吴大花才会让赵铁条满意。

柴小水又把一天的经历记下来。我们后来知道,他在记录本上,记的最多的还是吴大花,因为这个女人和赵铁木托付的事情有关。

5

柴小水的生活,像坑塘里的水一样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而又重复。除了放羊,栽一些毫无生机的树枝,帮助村里人干活,并没有多少值得说的事情。

榆钱儿成熟的季节,柴小水又站到村长家大门口,看到村长家的的两棵榆树。奇怪的是,树上不但没有结什么榆钱儿,就是树叶也开始发黄,一片片往下落。细细看去,村长家的榆树被人刮去一圈树皮,已经停止生长,也许过不了多久,榆树就会死去。

柴小水打算离开这里,而他的羊群不听命令,正在捡拾地上的榆叶儿吃。正在这时,村长家的大门闪开一条缝,一只大黄狗从院子里窜了出来,像是一个凶猛的武士,向着一只母山羊冲去。公山羊用它的犄角向大黄狗顶去,这一场狗和羊的争斗,注定以羊的失败告终。母山羊被大黄狗咬住了脖子,公山羊不但救不出母山羊,它的一条腿也被大黄狗咬出了血,公山羊败下阵来,跑到柴小水身边。

柴小水踢了公山羊一脚,像个吃了败仗的指挥员,牵着公山羊向前走去。公山羊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更遭糕的事情还在后面,母山羊东倒西歪,几次险些跌倒。来到坑塘边,山羊们都在吃草,只有母山羊卧在地上,一点草也不吃,间或发出痛苦的叫声。

柴小水坐在草地上,无法像过去一样,睡在树的光影里。坑塘周围的一切,如同受了委屈的山羊,开始不安起来。身边的野草,已经覆盖地面,一些细小的花草,不经意间已开出了花,吸引了柴小水的目光。柴小水俯下身子,把脸贴在花草上面,贪婪地吸吮着,嗅到一股泥土的气味,并从中分辨出浓厚的香味。柴小水突然意识到,这些香味来自更远的地方。他站起来,沿着坑塘边向前走去,他像往常一样,一棵又一棵地亲吻着那些树。六十多棵树,十几棵刚刚栽下的树枝,都成为他亲吻的对象。他打量着它们,如同自己的孩子。它们长高了,长胖了,一棵杏树开花了,把花开老了,留下十几颗细小的果实,还有不愿散开的花香。那一棵桃树刚刚开花,桃花本来没有香味,而柴小水却能奇迹般地品出它的香味。那一棵榆树,已经开始长榆钱了,同村长家的榆树相比,榆钱儿开得更多,更大,更富营养。那一棵槐树,也开出了槐花,过不了多少天,就可以把槐花摘下来,拌上面放在锅里蒸。蒸槐花是小迷奶奶最爱吃的,他可以让小迷给奶奶送过去……柴小水最后来到一棵杨树和柳树之间,这两棵树一般粗细,它们是树中的老大和老二。柴小水产生一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已。下次来到这里,他一定要在两棵树之间,搭建一个吊床,然后躺在吊床上休息。柴小水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无拘无束,夸张放纵,惊动了坑塘里的一切,再后来,笑声变成了唱戏的声音,变成了《小二姐做梦》的唱词:

谯楼上打罢了更鼓锣

小二姐在绣房睡呀睡不着

小二姐我家住在汴梁城

汴梁城里古跡多

铁塔繁塔相国寺

玻璃殿紧对着藏经阁

在城南有一个禹王台

龙亭高立在城北角

鄱阳湖就在龙亭以下

包府坑要在那西南城坡……endprint

柴小水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在草地上疯狂起来,他不停地唱啊唱啊,最后变成了难言的呜咽声。到后来,他的呜咽声中掺杂了母山羊的呻吟,他把母山羊抱在怀里,赶着羊群往家走去。

柴小水回到家里,母山羊已经断了气。柴小水伏在山羊身上,心里一阵悲哀凄凉,就连柴小水也不清楚,自己何以变得如此软弱。

柴小水蹲坐在地上,盯着母山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燃着后慢慢吸着,直到香烟熄灭后他才站起身来。他走进灶房,拿出一把切菜刀,来到一块青石跟前,手中的切菜刀在青石上滚动着,磨出一片寒光。做完了这一切,他把山羊的尸体吊在一棵枣树上。他站在那里,对着山羊的尸体作了一个揖,祈求山羊原谅自己。他像是一个屠夫,却又显得笨拙不堪,拖拖拉拉。他流着眼泪,把山羊的皮剥下来,肉割下来,放在做饭用的铁锅里,添上水,燃着木柴,煮了起来。没有过多长时间,羊肉的香味弥漫开来,飘浮在灶房的每个角落。

柴小水离开家,来到柴老四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白酒,夹在胳肢窝里,一边一个,一路晃晃悠悠,来到预制厂大门口。柴小水把酒放在地上,用手摸了一下大门,发现大门已经上锁,靠近门口的一间房屋,灯光亮着。伴着灯光,传出电视里播放的豫剧《南阳关》。柴小水很快被豫剧唱腔吸引,不由站在那里听上一阵子,因为听得入迷,竟然忘记他是来找吴砖头的。

柴小水叫了一声砖头哥,屋子里没有人答应,却传来豫剧《小二姐做梦》的唱腔。吴砖头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声音比公山羊叫还难听。在柴窑村,单身汉们大都会唱《小二姐做梦》。吴砖头同样沉醉在做梦娶媳妇之中,柴小水就是喊破嗓子,吴砖头也不会给他开门。柴小水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砸在屋门上,惊动了吴砖头。过后不久,屋门被打开了,从屋子里流出一扇灯光,切割了黑暗的夜空。吴砖头手中的电筒光晃在柴小水的脸上,并且开始叫骂起来,你这个太监王八蛋,你砸门,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柴小水说,砖头哥,我今天宰了一只山羊,煮了一锅肉,想请你到我家去吃羊肉。吴砖头不再叫骂,来到大门跟前,把电筒光粘在柴小水身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吴砖头骂骂咧咧,你个被老鼠阉割了的太监,羊肉在哪?柴小水把手从铁门缝里伸过去,让吴砖头去闻一下他的手掌。吴砖头吸一下鼻子,又用舌头舔去柴小水手上的膻味,咂巴一下嘴,不由叫骂起来,好你个太监,你天天跟羊睡觉,天天捣鼓母羊屁股,手上能没有膻味吗?柴小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两瓶酒,在电筒光影中晃动着。吴砖头开始相信了,手中的电筒光晃了一下,又粘在酒盒子上。吴砖头说,你个太监,这么贵的酒,你会舍得让我喝?说说有什么事求我。柴小水说,我想让你给我说个媳妇。吴砖头一阵大笑,手中的电筒光不住地颤动着。这个好说,成不成,三两瓶,只是那个赵铁条不让我离开预制厂……要不,你把酒先放在这,回家把羊肉用盆子端过来,别端少了,咱俩就在这门卫室里喝酒、吃肉。

柴小水只得答应下来,他把两瓶酒递给吴砖头,转身往家跑去。这一天是个阴天,月亮不愿出来,黑夜无法照见柴小水的卑微。因为风声紧迫,柴小水瘦弱的身体,像被风绑架一样,浑身轻飘飘的,两个胳膊像是鸭子张开的翅膀,在夜空中四处飘荡。柴小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疼痛,却又不知何处受了伤。柴小水打个冷战,不由清醒过来,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他怎么可以在吴砖头面前,低三下四,丧失尊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好兄弟赵铁木,看护住一个完整的家。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升得突然,不可思议。这一轮高悬的明月,照见了柴小水的灵魂。柴小水回到家里,坐在灶房里,锅灶里的火已经熄灭,锅里的羊肉仍然溢出香味。他犹豫一阵子,才掀开锅盖,把煮熟的羊肉盛在一个瓷盆里,向着预制厂走去。

柴小水来到预制厂大门口,大门虚掩着,吴砖头早就在门卫室外边等待着他。柴小水走进门卫室,看到屋子正中摆放了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下面用几块砖头垫起来,这便是吴砖头的饭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却是不花钱的,所有材料全都取材于预制厂。吴砖头已经把酒瓶打开,桌上放了两个碗,摆有两双筷子,万事俱备,只差一盆煮熟的羊肉。柴小水把瓷盆放在水泥板上,这期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吴砖头没有用筷子,而是用枯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从瓷盆里抓出一块肥大的羊肉,咧开嘴巴,一阵风卷残云,大吞大嚼起来,间或露出满口牙齿,既不整齐,又不清洁,上面的牙齿缺了一颗,看起来让人恶心。

半个时辰过去,吴砖头把自己吃饱、喝醉后,这才想起来柴小水一定有求于他。吴砖头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用手中的羊骨头指着柴小水说,你这个天天跟羊睡觉的太监,说说有什么事求我?柴小水说,砖头哥,不满你说,一件小事要你费心,其实我也就是替别人着想。事情简单不过,我和铁木是从小患难的弟兄,铁木临走时,托付我一件事。说是他那个老婆吴大花,虽然姓吴,和你吴砖头七不沾八不连。这吴大花不守妇道,让我帮他看着点,看看村里有没有人勾引吴大花。现在,吴大花在预制厂做工,整天在你眼皮底下干活。要是发现吴大花和哪个男人上床,你就告诉我一声。咱俩有个君子协定,只要能让我拿到证据,我请你喝酒不说,另加一千块钱,算是通风报信的赏钱。当然,吴大花没有这事就算了,咱不能往人家身上潑脏水。

吴砖头不是醉了,是喝瘫了,靠在床上,极力用手捂住嘴,不让肚子里的酒和肉吐出来,从指缝里发出的声音呜呜啦啦,很难让人听清,老弟,你是不是说,这骚娘儿们,和赵铁条?要是这样,我这一千块钱,稳拿了。到时候,你就等着我给你报信吧!不过,吐了唾沫不能舔起来,一千块钱,一定要兑现。我给你说吧!我这大门口西边,有棵大杨树,要是哪天,我往树上拴一根尼龙绳,红颜色的,你就来找我,到时候,保准你抓个正着。

柴小水还要说什么,吴砖头倒在地上睡着了。

6

柴小水请吴砖头喝过酒,心中踏实许多。自此以后,柴小水念念不忘吴砖头的承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身不由己来到预制厂大门口,看一看那一棵大杨树,树枝上有没有红色的尼龙绳。有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又穿上衣服,慌里慌张,跌跌撞撞,一路奔向预制厂。他站在黑暗的地方,寻找一线灰暗的光影,从杨树的枝叶间穿过。只可惜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门卫室里留有一线亮光。夜风不断晃动着杨树枝叶,把杨树的气味摇落在夜空中,发出呼呼的声响,无休无止,一点一点打在柴小水身上。柴小水像是受到捉弄,又像被人打了耳光。他不知自己是为了两千块钱,还是为了朋友重托,这样委屈自己。有几个晚上,柴小水命令自己不再往预制厂去,即便走在行军路线上,也要绕开预制厂。endprint

又过了几天,村长家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柴小水和村里人一样,听到了村长女人的叫喊声。村长女人说,柴小水,五分钟后来接电话。有时候,村长女人也会说,柴太监,五分钟后来接电话,接赵铁木的电话。村长女人的吆喝声,显得高傲而富有嘲笑意味。村里人坐在自家院子里,听到柴小水的名字,在大喇叭的吱吱声中,被扭麻花一样变形,不由发出一阵笑声。我们不难想象,柴小水这时候一定慌里慌张,行走在通往村长家的路上。这时候,村里大部分人家都装了电话机,少数人购买了手机。柴小水听不到村里人的笑声,也在为自己没有电话机而自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柴小水还会不断被人议论,没完没了,演绎出乱七八糟的故事。隔不了一个月,赵铁木就会打来电话,询问一下吴大花在家的情况,有没有风言风语,或者真凭实据,与男人相好,或者上床。柴小水听得多了,就有点不耐烦,不由训斥一下赵铁木,铁木,你还算不算个男人,你就不能大度一点,阳光一点,好像巴不得你老婆跟人上床,你才心安……柴小水訓斥完,还是好言相告。他会对赵铁木说,这些日子,吴大花在预制厂做饭,每天早晨来到厂里,晚上早早回家,什么事也没有……赵铁木还不放心,对他说,你又没有跟着她,昨就说她规规矩矩?柴小水说,我是没有跟着他,可有人看着她。吴砖头是厂里的门卫,吃住在厂。我请吴砖头帮忙,专门杀了一只羊,煮一大锅肉,请吴砖头喝酒吃肉。吴砖头吃醉了,喝瘫了,我让他看着吴大花,一有情况就向我报告。到目前为止,吴砖头说,吴大花什么事都没有。

在这件事上,柴小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杀了一只羊请吴砖头喝酒吃肉,不真实的只有一点,吴砖头一次也没有向他报告。

下一次,村长女人又在大喇叭上吆喝,让柴小水去接赵铁木的电话。这一次,赵铁木的话题和过去完全不同。赵铁木说,他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工钱很高,一个月三千多块钱。赵铁木想让柴小水劝说一下吴大花,辞掉预制厂的工作,不用想着挣钱,而是想着在家养好身体。柴小水不由夸奖了赵铁木一句,你总算当回爷们儿,话说回来,你最了解吴大花,要想说服吴大花,就得有个理由。你告诉我,干吗不让吴大花挣钱?电话那边不吱声了,过了很长时间,赵铁木又说,你帮我劝一下吧!事成之后,我再请你喝一次酒。赵铁木说完这话,电话挂断了。

柴小水接完电话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细细思考一下,这件事该不该说给吴大花。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女人的脚步声,吴大花推门进来。柴小水赶紧坐起来,赔上一副笑脸。柴小水见了吴大花,自知心中有愧,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而吴大花却直接坐在床上,离他很近,让柴小水为难。柴小水明白过来,吴大花一定是因为电话,因为村里人演绎的故事,迁怒于他。吴大花一脸怒气,由于激动,又加上气急,喘气都不均匀。吴大花说,我给你说,太监哥,赵铁木他这个没良心的,把一个女人撇在家里,守活寡不说,有了事情,不给老婆打电话,倒给外人三番五次打了电话。柴小水说,我就接赵铁木两个电话,都让你知道了。知道也好,反正也没有什么事。赵铁木电话中什么也没有说,说的全是没用的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打电话有啥用。吴大花说,好你个太监,还真会替赵铁木遮拦,我告诉你,他就是对我不放心,让你在家看着我,问我这些日子有没有和别的男人上床。你告诉他,我谁都没有找,我谁家的床都没有上,我就找柴小水,上柴小水的床。他要是不相信,我现在还在柴小水的床上坐着哩!柴小水根本就不是个太监,他那太监是假的。

柴小水听人说,村长家的电话有一个分机,村长女人毛病很多。村里人在外边接电话,村长女人在里间拿起分机,偷听别人的通话。要是有人在电话中说村长,她就会告诉村长。现在看来,村长女人是个有心机的女人,故意把赵铁木的话告诉吴大花,就是让吴大花明白,她的男人对她不放心,趁早不要勾引村长,省得自家男人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回家后找她算账。

柴小水平静下来,对吴大花说,大花你上当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你说的这番话,村长女人不知对多少女人说过了,凡是村长女人认为不放心的女人,她都会这样说。事情再简单不过,村长女人看不住村长,便故意拨弄是非,让村里的漂亮女人远离村长。吴大花说,这么说我也算得上漂亮女人了。柴小水说,那是当然,村里的女人要是打分,嫂子一定是最高分的。

吴大花受到夸奖,虚荣心得到满足,心情好起来,呼吸也变得顺畅多了,一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吴大花像是想起什么,对柴小水说,小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一个人过活多不容易。我是女人,我什么都懂,你这太监,八成是假的,大家冤枉你,你可不能冤枉自己,到时候,有合适的女人,我给你介绍一个。话说回来,你怎么着也不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

吴大花临走时,又对柴小水说,现在已经到了山羊怀羔的季节,她家的两只母山羊,就像不会抱窝的鸡,不知今年能不能怀上羔。柴小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站在门口,看着吴大花的身影在黑夜里退去,他想送一下吴大花,却无法挪动脚步。他站在大门口,努力把女人的气味留下来,却又不放心女人在黑夜里行走。他追了过去,跟在吴大花后面,一直跟到吴大花家门口,看到吴大花推开屋门,点亮灯,他才缓缓退了回来。

柴小水回到家里,再也无法平静。他今天夜里的行为,如果被人看见,村里人就会说,他跟在一个女人后面,又当了一次模范。现在,柴小水站在院子里,不停地吸吮着残留的女人气味,他又听到了羊圈里传来的咩叫声。柴小水打开屋门,看着羊群若无其事的样子,顺手操起门口的赶羊鞭,对着公山羊打了一下,公山羊受了委屈,咩咩叫了几下。柴小水说,你嚎什么,打你一点都不冤枉,你要是人,是个男人,说不定抓到监狱去了,你以为你是谁呀?想跟哪个女羊睡觉,就跟哪个女羊睡觉。只不过你比村长更高明、更狡猾,事情做得不留痕迹。村长还留有闲话哩!你在我眼皮底下做这事,我都没有发觉,你是高手,比村长还高!村长都要请你吃酒,拜你为师哩!柴小水说着,公山羊站在对面,与他对峙着,不让他看清它的表情。柴小水想,公山羊一定虚心接受训斥,悔过自新哩!柴小水转念一想,不由笑了起来。到了秋后,公山羊当了羊爸爸,而生出的小山羊羔子,却为柴小水创造了财富。柴小水丢下赶羊鞭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来,心中一阵酸楚。柴小水属相为羊,却连羊的命运都不具备。同公山羊相比,他就是一只被阉割了的羊。柴小水不由脸上发烧,十分惭愧。羊群中的几只母山羊,全都怀上了羔。这些山羊,每日在他的眼皮底下,监视之中,他也从未见到公山羊有不轨之举,仿佛一切都在地下行动,公山羊让这些母山羊怀上了自己的后代。如果没有例外,吴大花家的两只母山羊,现在全都怀上了羔。柴小水本来想把这件事说给吴大花,不知为何,却隐藏下来。endprint

柴小水怎么也睡不着,他从床上起来,来到预制厂大门口。同过去一样,院子里亮着几盏灯,而吴砖头的门卫室却一片漆黑,不知道吴砖头是睡着了,还是不在预制厂。柴小水来到大杨树下面的光影里,隔着院墙,看到杨树静默地存在着,树叶不停地扇动,发出喘息的声音。杨树的枝条,一如过去一样,散发出青草一样的气味。那上面不曾有过一根红尼龙绳在夜风中自由飘荡。

7

夏季不期而至,柴小水开始感知到自己的失败。他的任务毫无进展,而且掉进一个数字的陷阱。两条大街、五条胡同、预制厂、十二只羊。柴小水每天重复着自己,就像是早晨的稀饭、中午的面条一样,早已让他喝得发腻。每天带领羊群,走出家门,他都要站在自家门口犹豫。如果不是公山羊习惯在前面带路,他都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了。

这样的季节,注定与往常不同。天空比任何时候更蓝,空气潮湿而闷热。如果注视一下道路、沟渠、坑塘,你会发现,一切都不安分,野草疯狂一样窜长,树叶遮盖了树枝,鲜嫩得能拧出水。山羊来到任意一个地方,闭上眼睛,只要张开嘴巴,便能啃到可口的青草,把青草的香味啃得满嘴打滚,满世界都是青草的气息。不到中午,羊群便在公山羊带领下,躲到树荫里,一边嗳气,一边倒沫,把经过发酵的青草酸味吐进潮热的空气中。而柴小水躺在吊床上,闭上眼睛,让太阳的光影透过杨树枝叶,过滤到他的脸上。有时候,他会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从复杂的气息中,分辨出坑塘里陈腐的胶泥味,青蛙产卵时的腥味,被水浸泡过的树根气味,他甚至能够分辨出蚯蚓从泥土中吐出的气味。这些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很快让他沉沉睡去。

晌午时分,柴小水从吊床上醒来。在他前面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杏树,结有十几颗杏,被繁茂的枝叶遮掩着,如果不站在跟前细看,根本无法看到它们。现在正是收麦季节,树上的杏已经染上青黄色,过不了多久,便可以摘下来吃了。柴小水没有忘记对小迷的承诺,这些杏将来要分给小迷九颗。柴小水走到杏树跟前,从枝叶中查找十五颗杏的生长情况,他的眼睛累得酸痛,才找到九颗杏,也就是说,有人摘走了六颗杏,剩余的杏刚好是小迷分到的。柴小水一遍遍数着树上的果实,在数过十五遍后,产生一个想法,从今天晚上开始,他要躺在吊床上,看护着坑塘边的果树,直到果实收获尽而止。

公山羊跑了过来,用鼻孔去嗅柴小水的手掌,柴小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扛着铁锨,带领羊群往家中走去。

一路上的坑坑洼洼,沟沟坎坎,又唤醒了柴小水的记忆。柴小水禁不住手痒,用手中的铁锨从路边取来土,把路上的沟坎垫上。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心情放松。做完了这一切,柴小水半睁着眼睛,一路晃动着,像是喝昏了酒,又像睡梦中似醒非醒,说是走路,像在睡觉;说是睡觉,又分明是在走路。这样云里雾里,便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叫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搜寻过去,终于看到发出声音的女人。

仍然是吴大花,一个人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束花草。这样的花草,柴小水是见过的,它们甘愿生长在沟渠边,时常被人忽略掉,它们的茎很细,花朵如硬币大小,在黄色的花瓣中透出一片绿色,只有吴大花才会关注它们,把它们摘下来,把香味涂满全身。吴大花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把一雙腿的下半部分暴露出来。柴小水想到一个问题,在这样的季节,村子里还没有女人穿裙子的,只有吴大花才舍得装扮自己。吴大花把野花放在鼻孔上,贪婪地嗅着,陶醉的模样十分生动。在柴小水的记忆中,这样的花是不显眼的,没有香味,不值得让人这样缠绵、亲近。吴大花做出这样的动作,还远远没有结束,她把花从鼻孔处挪开,在柴小水眼睛里晃了晃,然后对柴小水说,小水,你要是说出花的名字,我给你一个奖励。

柴小水叫不出花的名字,却想知道吴大花有什么奖励,值不值得他费一下心思。吴大花说,在柴小水没有叫出花的名字之前,她不会说出她的奖励。这件事成为一个悬案,在以后很长时间里,柴小水都不知道答案。

吴大花摆动着裙子,走出模特一样的步伐,摇动着手中的花,离开柴小水走了。柴小水闭上眼睛,他一点也不想看女人的背影,他在想像一个问题,女人的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对一朵不起眼的野花如此留恋。柴小水有可能想到,女人就是花,花就是女人。一个把花当成宝贝的女人,也一定会有人把女人当成花来爱护。

吴大花启发了柴小水,他从这一时刻有了灵感,他感到激动不已,这样的感觉,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柴小水开始盼望着,期待着。从这一天开始,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走出家门,在路过小迷家时,特意叫上小迷,指引着小迷,让小迷给他帮忙,用来完成一顶任务。作为回报,他把一个煮熟的鸡蛋塞到小迷手里。

柴小水拉着小迷的手,来到离预制厂不远的地方。经过挑选,他们选择一个废弃的破砖台子,作为临时的观察哨所。这个砖台子上面曾经放置变压器,后来农电改造时,变压器搬走不用了。尽管台子有点小,宽窄不到两米,高不过一米五,如果他俩躲藏在台子的南面,完全可以遮挡他俩的身体。柴小水还给破砖台子起了一个名字,叫作观察台。坐在观察台,他们随时可以看到观察的目标,看到预制厂的大门,看到杨树露在院墙外的枝枝叶叶。柴小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化肥袋子,放在地上,坐在上面,然后点燃一支香烟,而小迷则开始剥去鸡蛋的壳。柴小水抽完一支香烟,小迷也把一个鸡蛋吞进肚子里,两个人非常同步。做完了这一切,柴小水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来到这里侦察,你一定不知道侦察是什么意思,这样说吧,就像是到了战场,了解敌情,这就是侦察。如果这一点你还不懂,我再打一个比方,这就好比警察破案,你我就是侦探。我是大侦探,你是我的助手。

柴小水向天空望去,月亮被云彩遮去了,只留有少量的星星,镶嵌在黑色的夜幕中。柴小水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人看到他们,他就会对人说,他和小迷坐在预制厂对面,是来看星星的。柴小水用手指着天空,向小迷讲述着,哪是银河,哪是北斗……

晚上九点多钟,吴大花从预制厂走出来。在灰暗的夜空中,她的粉红色裙子已看不出颜色,让人看到的只是不断摇晃的身影,模特一样的步伐。柴小水并没有看到有男人跟在吴大花后面,多少有点失望。等吴大花走远后,他才拉起小迷,跟随着吴大花,在村子里不断穿行,直到吴大花走进自家院子,关上屋门。电灯亮了,熄了。柴小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嗅一会空气中复杂的气味,这才拉着小迷往回走。endprint

日子一天天过去,柴小水每天晚上都要拉着小迷,重复着头一天做过的事情。小迷每天都会得到一个煮熟的鸡蛋,他忠实地跟着柴小水,在黑暗中领悟着侦察的意思。

柴小水的侦察并没有什么价值,同过去相比,他多跑了路,损失了差不多一脸盆的鸡蛋。而小迷大有收获,奶奶不知说过多少次,小迷这阵子胖了,个头似乎也见长了。问题是,奶奶对小迷每天晚上外出,总会产生疑问,小迷对奶奶说,他这些天一直待在太监伯伯家里。下次再见到柴小水,小迷会对柴小水说,我不想再吃鸡蛋了,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拿鸡蛋了。小迷还说,我们每天都要来到这里,这里的气味一点都不好闻,坐在这里也没有一点意思。柴小水说,小迷,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是做好事,你想想看,你大花婶一个人从预制厂出来,回家很不安全。要是遇到坏人就更麻烦。我们暗中保护她,这就是做好事,做好事是不需要别人知道的。

小迷回到家里,对奶奶说,我和小水伯伯在做好事。奶奶问他做什么好事,他想起小水的话,对奶奶说,做好事是不需要别人知道的。小迷还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老人知道,柴小水最爱做好事,就没有再问下去。

柴小水在他的记录本上写着:吴大花每天晚上离开预制厂,最早八点二十三分,最晚九点十七分……

又过些日子,天气变得燥热起来,躲藏在暗处的蚊虫更是侦察的能手,它们很快发现了柴小水的行踪,每天晚上,它们提前来到预定地点,等待着柴小水和小迷。这些蚊虫多得不能再多,蜂拥而至。蚊虫叮人选择性很强,这就好比草原上的猎手,总是盯着老弱的猎物。蚊虫首先选择小迷作为攻击目标,小迷身体暴露的地方,被叮咬无数次。这样的夜晚,小迷开始还能忍受下去,过不了几天,小迷便不愿来了。柴小水已经习惯了小迷跟在身边,没有小迷当助手,这样的无聊和孤独,他已不能忍受。

柴小水从柴老四的代销店里,花去两块钱,买来一瓶醋,涂在小迷身体暴露的地方,二人再到观察台,蚊虫便不再叮咬小迷,而专门叮咬柴小水。到了第二天晚上,柴小水给小迷涂了醋,也给自己涂了醋。醋的气味缠住蚊虫,蚊虫只是不停地飞,不愿攻击他们。

问题接二连三,让柴小水无法面对。如此下来,柴小水每天都要购买一瓶醋,增加两元钱的开支。柴小水把一瓶醋涂在脸上,手上,脖子上,脚上,把自己弄得满身酸气,就连呼气也会吐出一股酸味。更重要的是,每天花掉的冤枉钱,让他感到心痛。到了第十天,柴小水再到柴老四的代销店购买醋,柴老四把价钱涨到五元钱一瓶。柴小水问柴老四为什么涨价,柴老四说,你柴小水每天购买一瓶醋,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件事已经报告给村长,这醋的价钱也是村长让涨价的。柴小水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村长,柴老四说,道理你懂的,村长要对全村人负责,凡是村里发生的事情,都要告诉村长。一个人一天买一瓶醋,而且是连续十几天,当然让人生出疑问,要是你拿这醋去做坏事,或是用来自杀,问题就十分严重。柴小水有点好笑,他本来会说,你见过有用醋自杀的人吗?但柴小水把话咽了下去,因为柴老四是村长的堂兄弟,柴小水同他讲不出道理。村里只有柴老四一家代销店,离开了柴老四,柴小水要跑到镇上去买醋。柴小水感到問题复杂、严重起来。如果他的侦察行为被村长发觉,村长就会把他的行为放进大喇叭,然后播放出来,让全村的人知道。

这一天晚上,柴小水再见到小迷的时候,交给小迷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九颗杏。尽管这些杏还没有完全成熟,吃到嘴里会有一种酸味,在这酸中也一定浸润着一种甜甜的味道,香香的味道。在灰暗的夜空里,柴小水再也没有心思去看星星,他的眼睛里塞满了杏的金黄,杏的酸甜,还有小迷夸张的咀嚼声,它们引诱着柴小水,让他不由自主地淌出口水。

柴老四到处对人说,柴小水每天都要买一瓶醋,没有人知道,柴小水买这么多醋干什么。柴老四说,不知道啥原因,柴小水开始只是喜欢喝醋,后来便喝上了瘾,一顿不喝醋,心里就会发慌。我们知道,柴老四的话没有什么依据。这件事很快传到赵发亮那里,赵发亮说,柴小水一定是得了一种怪病,比如牛皮癣什么的,用醋洗一下患病的皮肤。大家对医生的话多少有点相信,如果柴小水真的得了皮肤病,就会传染给别人。如此说来,村里爱找柴小水帮忙的人,尤其是女人,就会远离柴小水,要是没有女人找柴小水帮忙,柴小水会十分难过。

8

柴小水站在坑塘边,看着桃树上的桃子一天天长大,先是泛出白色,然后染上一点红色。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用手去摸桃子上的红色,他觉得那一点红就像是女人脸上的胭脂,用手涂抹一下,就会把桃子全部染红。

可怜的柴小水,他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那一棵桃树,早就引起村里几个孩子的注意。他们每次路过坑塘边,都会远远地停下脚步,眺望着那一棵桃树,在枝繁叶茂之中,搜寻到被枝叶遮挡的果实。有一天夜晚,天下起了小雨,这样的夜晚,柴小水没有睡在坑塘边的吊床上。柴小水大概不会想到,在这天晚上,有人来到坑塘边,找到那一棵桃树,摘下了所有可能摘到的桃子。

第二天早晨,柴小水来到桃树下面,看着桃树下面散落的枝叶,有不少树枝折断后垂了下来,树上的桃子全都不见了。柴小水很快明白了一切,有人在昨天夜里,摘下了树上的桃子,而且一个都没有给他留下。柴小水先是感到沮丧,垂头丧气,后来居然笑了起来。柴小水一定这样想才会发笑,摘桃子的人过于无情,这辈子都不会把坑塘忘掉,把他柴小水忘掉,因为这个人偷吃了他辛苦种下的桃子,而且没有给他留下来一个。柴小水又哭又笑,表情很难看,如同患了牙痛,他又唱起了《小二姐做梦》……

很显然,柴小水的心情受到影响,早饭后从家中走出来时,显得十分慵懒。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在村中兜一个圈子,七拐八绕,左顾右盼,用胸口哈出来的气,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柴小水有点心不在焉,匆忙来到坑塘边,无精打采地躺了下来。他像是打了败仗,心情糟糕到极点。谁都没有想到,几颗桃子会给他带来这样的打击。

柴小水再次出门时,拉了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割草的镰刀,一个装满凉开水的塑料瓶,一个用白布包裹着馒头的小包,车把上拴一只公山羊。让人不能相信的是,车上少了一把铁锨,和一根莫名其妙的树枝。柴小水中午没有回家,他一定待在割草的地方,随便吃一点带来的干粮,直到割满一架子车青草才回到家里。endprint

没有人知道,柴小水队伍中的几只母羊,已经临近生产。吴大花家的两只母羊,吴蝶花家的两只母羊,肚子大得不能再大,每走一步,都会让柴小水担心,肚子里的羊羔随时都会掉下来,掉在柴小水的眼睛里,变化出几只咩咩乱叫的生命。

这样的时刻很快来到。柴小水在这一天回到家里,他抱着青草,来到羊圈跟前。柴小水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四只卧在地上的母山羊,身子下边是湿漉漉的血水,躺在山羊身边的七只羊羔,蹲坐在羊圈里的小迷,满布整个羊圈的血腥,如同坑塘边潮湿的泥土气味,钻进柴小水的鼻孔里,在他的心中翻腾着。柴小水还看到几只羊的胎盘,挂在羊圈里的一根木棍上,如同被撕碎的花裙子,在蒙蒙细雨中飘散出人体的香味。小迷的脸上被涂了不少羊血,这些羊血在孩子的脸上,变化出奇异的图案。柴小水还看到,院子里来了三条狗,这些狗围在羊圈跟前,由于羊圈太高,它们无法看到羊圈里的一切,它们敏感的嗅觉折磨着它们,发出急迫的叫声,在羊圈跟前徘徊,渴望得到属于它们的食物。

柴小水把几只狗从院子里赶出去,把大门关好,重新回到羊圈跟前。他的想像和目光一样,在羊圈里弥散开来。小迷像往常一样,一放学便来到柴小水家里,看到一只山羊卧在地上,发出低沉的求救声。几只山羊像是受到感染,打算在同一时间生产羊羔。小迷家养过山羊,见过奶奶为母羊接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来到灶房,烧了一盆热水,放在羊圈里,又找到缝衣服的线和一把剪刀。小迷比母山羊还要忙活,那几只小羊羔是怎样出生的,他倒给忘记了。

柴小水听到大门发出吱吱的响声,那是几只狗弄出的声响。在这些响声中,柴小水分辨出吴砖头嘶哑的声音。柴小水回过头,看到吴砖头站在大门外,先是用手拍门,接下来用脚踢门。吴砖头叫骂起来,柴太监,大白天把门弄这样结实,像个娘们,还怕有人过来睡你不成。柴小水很快想到一个问题,吴砖头这时候找他,一定是关于吴大花的事情。柴小水跑到大门口,看到吴砖头已经把大门踢开,整个身子倾斜着向羊圈晃过来。

吴砖头像是刚刚被驱赶走的狗,围在羊圈跟前。两者不同的是,狗看不到的东西,吴砖头能看到。吴磚头对小迷说,你把那几只羊衣胞子,给我拿过来,我拿它用来治病。柴小水和小迷都能听懂吴砖头的话,吴砖头把羊的胎盘叫羊衣胞子。在这样的问题上,吴砖头和狗一样,迫切需要得到相同的东西。

柴小水很想把胎盘送给吴砖头,在送给吴砖头之前,他看到了那根木棍,它是一棵杨树的枝条,自然而然,让他想起关于杨树的事情。柴小水学会了兜圈子,没有直截了当询问吴大花和赵铁条有没有睡在一起。他对吴砖头说,砖头哥,从咱俩喝酒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我差不多天天往预制厂门口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杨树上系过红尼龙绳。吴砖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尼龙绳,在柴小水眼前晃,晃出一片红色的雾。吴砖头说,这件事怨不得我,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想让你吃亏。这事情跟羊生孩子不一样,就是傻子也能想个明白。太监兄弟,你也不想一想,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就凭你这身板,你能把姓赵的按到墙上?到时候姓赵的不承认不说,再把你打一顿咋办?再说了,赵铁条新买了一条大狼狗,让我给他照管着,一到晚上便在预制厂里放出来,陌生人根本到不了跟前。还有,人家是两个人,一公一母,脾气特别暴躁,要是让人把一顿大餐搅黄,哪个也不是好惹的。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把红尼龙绳放在口袋里,随时都可以拴到树上,这比娘儿们生孩子容易得多,不用别人帮忙。

柴小水打量着吴砖头,看到吴砖头歪斜着眼睛,愣愣地盯着羊圈。吴砖头果然是有心计的,在他和赵铁条、吴砖头之间,就像是手掌上的手指头,柴小水只能排在最小的位置。柴小水用手指着羊胎盘,让小迷取下来送给吴砖头。小迷对他说,太监伯,这羊衣胞子不能随便送人,母羊会把自己的衣胞子吃掉,这样才会下更多的奶,让小羊羔吃饱。柴小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跳进羊圈,把几个羊胎盘取下来,掂着羊胎盘,不住地打量着,让它们迎着太阳的光,发出血红的色彩,在吴砖头面前晃动着,直到晃出一团迷雾。吴砖头有点眼花缭乱,在慌乱中接过羊胎盘,有不少的血迹溅在他的脸上,留下不规则的图案,如同吴大花的花裙子。吴砖头忍耐着没有发火,用手中的尼龙绳拴住羊的胎盘,对着柴小水甩了一下。

柴小水倚靠在羊圈坐下来,他一直看着吴砖头,掂着羊的胎盘,晕头转向一般走着,有淅淅沥沥的血水滴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曲线,然后消失在街道深处。待在羊圈里的小迷还在忙碌着,他把小羊羔抱在母山羊跟前,让母山羊舔食羊羔身上的羊水。小羊羔发出的声音,在院子里环绕着。

小迷从羊圈里跳出来,站在柴小水对面。小迷说,太监伯伯,你不用发愁,你可以给山羊妈妈喂一些草料……

9

两个月过后,村长家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村长女人像往常一样,叫喊着柴小水接电话。柴小水慌里慌张来到村长家,村长女人像是在迎接他,倚靠在屋门上,把一条粗壮的腿伸开,蹬住对面的门框,阻止着柴小水进屋。村长女人说,现在大家都忙着挣钱去了,我也不能白忙活,这叫有偿服务,你要先交五块钱服务费,才能接电话。柴小水说,我身上没有带钱,怎么接个电话也要钱?村长女人说,你要是不想花钱,也可以不接电话,没有人逼迫你。柴小水没有办法,只得对村长女人说,我过一会儿把钱送过来,村长女人这才放下腿,让柴小水从身边过去。

电话是赵铁木打来的,赵铁木对他说,吴大花一定有问题,因为她已经两个月没有给他打电话了。女人心里要是没有别的男人,就不会不想念自己的男人。赵铁木让柴小水一定多费心,要是发现吴大花和别的男人上床,不但要拿到证据,还要教育吴大花,让吴大花多想想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不要把好端端的家拆散……

柴小水回到家里,倚靠着羊圈坐了下来。他不由自主想起过去,想起赵铁木……柴小水在十岁那年冬天,一个人来到坑塘边,看着覆盖整个坑塘的冰面,止不住好奇地在冰面上行走。冰面突然间裂开一条缝,整个身体掉进水里,他试图从水里爬出来,由于寒冷,手脚不听使唤……路过这里的赵铁木把他从冰水里拉出来,背回家里,生上柴火,把他的身子烤热,衣服烤干……赵铁木救了他的命,他总觉得无以为报,而赵铁木托付给他的事情,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完成。如果再看不到大杨树上的红尼龙绳,他的神经就会崩溃。endprint

这一天晚上,柴小水和小迷从观察台回到家里,躺在院子里的一个麻扎床上,四周点燃着从坑塘边割来的艾蒿,用来驱赶蚊虫。柴小水对小迷说,小迷,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大杨树上的红尼龙绳。小迷说,这个我可说不了,还是你说了算。柴小水一下子高兴起来,吴砖头吃了羊衣胞子,就会往大杨树上拴一根红尼龙绳。过了一会儿,小迷说,太监伯,要是我们打不过那个人怎么办?柴小水从床上坐起来,他知道小迷说的那个人就是赵铁条。这个问题,他先前没有想过,现在不想不行了。

这一句话,柴小水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为了战胜赵铁条,柴小水无数次地制定方案,他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队伍,那仅仅是一群山羊,它们只知道咩咩乱叫,忠实地跟着他,让他过一把当军官的瘾,真到战场上,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反而会给他添乱。现在,他唯一的可用兵力只有小迷,而一个够不上当兵年龄的孩子,还形成不了多少战斗力。

吃过早饭,柴小水集合了他的队伍。那些饥饿的山羊,站在院子里,咩咩叫着,在他的身前身后跑动着,用舌头舔他的手指。只有小迷站在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用野麻拧成的鞭子。

柴小水说,小迷,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大杨树上的红尼龙绳了。问题是,我根本打不过那个人,一点取胜的把握也没有,你要是能帮一下我就好了。他沒有等小迷回答,又接着说,我们的对手很强大,论起力气来,我远不是他的对手。他还在预制厂里养了一条狼狗,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小迷说,既然打不过人家,就不要打了。柴小水说,我一点也不想跟人打架,好人是不会跟人打架的。可这件事让我很为难,因为它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对赵铁木来说,他是我的好兄弟,我帮了他,为他做一件好事;对吴大花来说,我又做了坏事。要知道,吴大花向来对我很好,我一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那样的话,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败坏了吴大花的名声。话又说回来,赵铁木总是给我打电话,让我为难。我倒是想看一看,赵铁木是不是冤枉了吴大花,她要是真跟别的男人好上了,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小迷说,这件事好办呀,要是我俩一起去,我就可以给你做证,我就是证据呀,要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说过假话呀!

柴小水拍了一下小迷,在地上翻滚起来。他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开心过,他把小迷抱到吊床上,然后对小迷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一定要奖赏你。我现在到镇上去一趟,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哪都不能去,一直等着我回来。柴小水说完这话,独自向集镇走去。

吃过午饭的时候,柴小水回到坑塘边,把一包东西放在草地上,让小迷看到了眼前的一切: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四个烧饼,上面长满了芝麻粒,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一个烧鸡,鸡头连同鸡脖没有了,只留下一个用手揪扯的痕迹。另有一瓶小窑牌白酒,横躺在一片草丛中。

整个下午,柴小水和小迷坐在草地上,一边啃着烧鸡,一边喝着白酒。柴小水对着酒瓶喝一口白酒,然后递给小迷。小迷没有喝过酒,小心喝了一口,感觉像是有辣椒水灌进口中,不由地咳嗽起来。在柴小水的鼓励下,小迷又喝了一口。没过多长时间,他俩便喝光了一瓶白酒。黄昏时分,柴小水和小迷睡着在草地上。如果不是公山羊用嘴去拱柴小水的脸,他有可能睡到天昏地暗。他从草地上坐起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把小迷叫醒,二人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把羊群赶回家里。

柴小水喝下去半碗凉水,拉着小迷来到观察台。借着昏暗的光,他们向着那一棵大杨树望去。这一棵杨树,牵动着柴小水多少寄托,多少期待。因为光线不好,也因为喝昏了酒,他并没有看到想望的红尼龙绳。这时候,小迷叫了起来,太监大伯,快看,尼龙绳。柴小水仍然没有看到尼龙绳,但他还是跟着小迷向前跑去。

两人踉踉跄跄跑到大杨树跟前,看到杨树枝上的红尼龙绳,足足有一米多长,正在风中飘动。柴小水抱着小迷,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拉着小迷来到大门口。也就是这个时候,柴小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赵铁条在预制厂里养了一条狼狗,他和小迷一旦进了预制厂,不但完不成任务,还有可能被狼狗咬伤。柴小水一时愣在那里,小声对小迷说,我俩只顾喝酒,把狼狗的事情忘了,敌情有变,今晚上的行动取消。小迷小声说,我俩只管进去,要是听到狗叫,再退回来也不晚呀!柴小水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小迷的话不无道理。

柴小水观察了一下,预制厂的大门反锁,门卫室的门关闭着,屋内没有一点灯光。如此说来,要么吴砖头不在屋,要么就是有意躲避,给人一种不在现场的印象。柴小水推了一下大铁门,中间裂开一条缝隙,让小迷单薄的身子挤了过去。柴小水却无法进去,他让小迷蹲在门口,不要吱声,自己沿着院墙,寻找可以跳进去的地方。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靠近院墙长着一棵杨树,已有胳膊粗细。柴小水想不起这一棵树,是不是他随手栽下来的。他双手握住树干,用脚蹬着院墙,翻过墙头,跳到地上,向着大门口走去。路过门卫室,他特意趴在窗户上看了看,吴砖头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一样没有动静。

柴小水来到大门口,用手扯着小迷,向着院子里的几排房屋走去。这个时候,预制厂里的工人早已下班回家,院子里静得出奇,不但听到蛐蛐的叫声,就是有一只蚊虫飞过,也能察觉出来。柴小水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圆月高悬,只不过被乌云遮去不少,让人生出遗憾。沿着道路,有十几个路灯亮着,昏昏沉沉,在远处的光影里,几排房屋黑影一般,没有光亮。柴小水怎么也不明白,院子里的狼狗到哪里去了,为何没有一点动静。尽管这样,他还是感到紧张,身子不住地抖动。再去看小迷,迷迷糊糊,像是还在睡觉之中。柴小水拉着小迷来到房屋后面,蹑手蹑脚,如同夜游的猫,每到一间房屋,都要伏在窗户外边,去看去听,屋内有没有男人女人弄出的声音,即便是一点人的气息也好。半个时辰过去,他俩在惊恐中侦察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屋内的动静。柴小水不由叫骂了一声,这个吴砖头,王八蛋,真会捉弄人。这样的叫骂,只在心底发出声音,身边的小迷都不能听到。柴小水还是拉着小迷,在一个搅拌机后面躲藏起来,他相信,如果屋内有人,总有走出来的时候。依照他对吴大花的侦察,不到晚上九点,她是不会从预制厂走出来的。endprint

柴小水平静下来,如同对面的灯光,虽然存在着,却没有一点动静。柴小水看着身边的小迷,趴在地上,依然无精打采。柴小水用手在大腿上拧了一下,身上的疼痛也被拧得麻木了。这个时候,柴小水看到一间房屋里亮了灯光,顿时让他目瞪口呆。因为他知道,屋内刚才一定有着男人女人的存在,正在发生着什么故事。这样的故事,吸引着他也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宁。柴小水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时候,他和小迷冲上前去,接下来的局面会全然不能收拾。最理想的结局,他已经在心中咀嚼过无数遍,早已变得没有了味道……柴小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感到羞惭和不安,他在内心祈祷着,但愿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他不想看到不愿看到的一切。他想退回去,退回到坑塘边的吊床上。

事情不可阻止地发生了,柴小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在这个让人烦心的夜晚,在柴窑村北边,一个寂静的预制厂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了一起。柴小水已经获得了证据,这个证据就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的心里。他没有说谎,他可以告诉赵铁木,赵铁木的女人在自家男人外出的时候,和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了一起。如果赵铁木一定要证据,赵铁木的女人就是证据——因为她自己不会冤枉自己,小迷也可以证明这一切。

柴小水坐在搅拌机后面,看着屋内的灯光熄灭,又亮,又熄灭。又过了几分钟,十几分钟,赵铁条和吴大花相继从屋内走了出来。柴小水出奇地冷静,用手按着小迷,告诫小迷不要吱声。他同时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要去看那兩个人的面目,他只要把他们当成男人和女人就行了。他耐心地等待着,伏在地上,用他的整个身心,去感知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身边涌来一团气息,先是男人从他身边走开,后是女人从他身边走开。接下来,他拉着小迷,跟着女人的脚步,向着大门口走去。他没有必要躲躲闪闪,他无法知道,赵铁条是否看到了他和小迷。他只知道一点,男人没有理会他和小迷,而是径直走向大门口。吴砖头早就等候在那里,他的手中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连接着一条狗,他用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铁锁,然后低垂着头,点头哈腰着,让男人、女人从大门口走出去。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吴砖头完全能够想到,在他的身后,柴小水正拉着小迷来到大门口。柴小水和男人、女人一样,从打开的大铁门里,走出了预制厂。

吴砖头用手抱着狗的脖子,用手抚摸着狗的身体,然后向门卫室走去,他站在门卫室门口,愣愣地看着远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一定是柴小水和小迷。吴砖头紧张得说不出话,慌里慌张地退回到门卫室。柴小水的内心一阵冲动,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到赵铁条和吴大花走远后,他才彻底清醒过来,对着门卫室重重地唾了一口,并且发出夸张的声音。正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沉闷的狗叫声。

10

秋天到来之前,吴砖头被赵铁条从预制厂辞退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吴砖头被赵铁条女人赶出来时,一点也不愿离开预制厂,他坐在门卫室门口,不住地流着眼泪。这件事情由不得吴砖头,他多少有点理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赵铁条指挥着自家的两个兄弟,把吴砖头拖了出来。吴砖头还想故技重演,躺在地上,说是自己眼睛又犯病了,要是赵铁条把他从厂里赶出来,他就到法院去告状。赵铁条把话扔给吴砖头,他可以告状,但必须赔偿预制厂丢失的东西。按照赵铁条的说法,在过去的某一天晚上,吴砖头因为贪杯,自己把自己弄醉,没有看住大门,也没有把狼狗放出来,让盗贼钻进赵铁条办公室,偷走了两万元现金。

吴砖头背着行李,一身的泥土,脸上脏乱不堪,一路东摇西晃,向村子走去。吴砖头并没有回到自已家,而是晕头转向一般,一头扎进柴小水家的院子里。

吴砖头来到柴小水家,一阵呜咽,让柴小水生出许多同情,觉得吴砖头很可怜,但他无法像赵铁条那样,把吴砖头从家里赶出去。按照先前的约定,柴小水需要给吴砖头一千块钱,可他现在拿不出钱,他从屋里拿出两瓶白酒,递给吴砖头,并答应吴砖头,等秋后卖了羊,从中分给吴砖头两千块钱。吴砖头知道柴小水比不得赵铁条,柴小水就是一捆晒干的芝麻秆,根本榨不出油水来。吴砖头看了柴小水一眼,又看了柴小水一眼,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样子。吴砖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把两瓶白酒揣到怀里,一双细小的眼睛东张西望,把眼睛看得酸痛。吴砖头垂头丧气,临走时把羊圈里的一只母山羊牵走了。

有关预制厂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十几天后,村子里开过来一辆小货车,停在村长家门前,从车上下来两位师傅。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两位师傅跑遍村内的所有街道,把电线扯遍每一条道路,并在每一个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安装了一个叫作摄像头的圆疙瘩。最引入注目的是,预制厂的大门口,也挂上两个摄像头。

村里人很快知道,这件事和赵铁条有关。赵铁条撵走了吴砖头,又找到村长。他对村长说,村里的治安很差,不但有人偷情,还有人偷了预制厂里的东西。作为一村之长,应该对全村的安全负责。赵铁条还说,村长可以在村里组织一支巡逻队,晚上在村子里巡逻。村长说,这要是在十年前,二十年前,还能行得通。现在,村里剩下的都是不中用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剩下那点力气,只够在床上使用,他们防不了贼,却有可能把贼人领到自己被窝里去。村长还说,我有一个办法,你赵铁条捐出来五万块钱,在村里装上几十个摄像头。到时候,不要说小偷,就是村里的人,有了邪念、贪念,我坐在电脑跟前,都能看个一清二楚。赵铁条说,我愿意出钱,但我有一个要求,到时候,这个能照出人脸的摄像头,给我家的预制厂装上几个。赵铁条还说,预制厂里的摄像头,跟村里的摄像头不能捆绑在一起。属于预制厂的摄像头,只有我才能看,别的人,还有你这个一村之长都不能看。村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摄像头安装以后,村里子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有人说,这些摄像头就是带电的眼睛,时刻看着村里人。村长坐在家里,都能看到村里人的一举一动。最先有人发现,有一个电眼睛是看到自己家厕所的,也说是说,要是他们这一家人到厕所里,村长会看到他们家里人的屁股。

柴小水又平静下来,村长女人很长时间没有在大喇叭里喊他的名字,让他去接电话了。柴小水也许还不知道,这些日子,村长和村长女人一直坐在电脑跟前,通过摄像头观看村内发生的一切。过不了多久,村长的声音又开始在大喇叭里缠绕,村长通报了村里发生的一切。村长说,十月七日晚上九点多钟,×××跳进某个女人家的院子里。村长说,十月十三日上午十一点零三分,有人路过别人家门口,拿走了人家院子里的一把铁锨……村长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以为我没有点出你的姓名,就没有办法管你。实话告诉你,村里的监控摄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观看。只要你有不轨行为,就会给你记下来,等到你的事情积累多了,我就会让派出所的警察,调查你的问题。现在,我不得不提醒一个人,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多次到预制厂大门口,我看你是踩点作案。我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被照了下来,总有一天,警察会找到你……endprint

柴小水一定想到,村长最后说到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他的心情坏到极点,坐卧不安,一刻也不愿待在家里。柴小水从家中出来,头昏脑涨,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出了村口,越过坑坑洼洼,来到庄稼地里。田野里的景象,浓烈的芳草气息,让他感到惶恐不安,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时节,已经有人开始收割玉米。往年这个时候,柴小水早早收完自家的玉米,肩上扛着铁锨,走在村中的大街上。那些家中人手不够的女人,只要看到柴小水,就会叫上他,让他帮忙收割庄稼,或者干一些女人不愿干的活。柴小水每天的忙碌,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无论帮助谁家干活,女主人都会让他回到家里吃饭。柴小水一边享受可口的饭菜,一边感受女人温暖的气息。也只有这个时候,柴小水才会有一种对家的渴望。

柴小水开始收割自家的玉米。两天后,他又帮助收割了小迷家的玉米。他似乎有点累了,躺在吊床上,遥望村中某个地方,突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柴小水意识到,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帮助村里人干活了。

从这一天开始,柴小水扛着一把铁锨,走在村内的大街上。我们无法知道,赵发亮讲的事情是不是真实,有一点可以肯定,柴小水满脑子装满了助人为乐的念想。柴小水走得很慢,慢到不能再慢。他不断地走下去,期待着能有人喊他的名字,请求他干一点农活。柴小水一直走到田野里,站在一片玉米地边停住脚步。柴小水知道,这是吴蝶花家的玉米。去年这个时候,吴蝶花来到他家,让他帮助收割这一块玉米。柴小水和吴蝶花差不多忙活了两天,才把玉米运回家里。不知为何,今年吴蝶花家的玉米还没有收割,却没有让他帮忙。柴小水打定主意,无论吴蝶花是否要他帮忙,他都打算把这块地的玉米收割完,拉到吴蝶花家里。

柴小水走进玉米地,开始掰掉玉米棵上的玉米棒。大半晌的时候,吴大花来到玉米地里。柴小水打量了一下吴大花,他想起吴大花给他的印象,一件连衣裙总是不断变化着色彩,走起路来像是模特一样在风中摇摆。柴小水转过去脸,他并不愿看到这个女人,因为吴大花的到来,会让他想起过去的某一个晚上,他做出了一件对不起吴大花的事情,让他感到惭愧和不安。

柴小水说,大花,过去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骂我,打我……吴大花一下子羞红了脸,女人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短暂的沉默,似乎把一切都挑明了,二人心知肚明,却都不愿说出来。柴小水想到一个问题,那样的一个夜晚,赵铁条稍一冲动,就会大声叫喊,把柴小水当贼来抓,并且把他痛打一顿。那样的话,就会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赵铁条和吴大花的事情就会暴露无遗。赵铁条比柴小水更加冷静,他一定告诫自己,告诫吴大花,明知身后有人,却又装出毫无察觉的样子,悄然离开了预制厂……

吴大花说,太监大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过去你没有少帮我,我感谢都感谢不过来,咋能说对不起我。再说了,你又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我呀!现在,我又要请你帮忙……昨天晚上,蝶花的男人,笼头走了,半夜时分咽的气。你知道的,村里有点力气的,腿脚好点的,都不在家。我喊上几个人,叫上能叫的亲戚,把笼头的后事办了。

埋葬笼头那一天,柴小水跑前跑后,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从墓地回来,柴小水帮助吴蝶花收拾了院子里的东西,打算向女人告辞后回家。这时候,吴蝶花对他说,小水哥,我去做饭,晚上在我家吃饭吧!柴小水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吴蝶花,这是他帮助女人干活,唯一没有在女人家吃饭的一次。

又过去了许多天,村里人都没有听到村长的声音。村長家桐树上的大喇叭,只有在刮起大风时,才会发出细小的声音。村里人感到了更大的恐慌,这就像是酝酿一场大雨,在大雨到来之前,总会有着让人喘不过来气的憋闷。

柴小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村里的摄像头再多,总也有照不到的地方。柴小水对过去的行军路线进行了修改,试图避开这些摄像头。吃过晚饭,他从家里走出来,按照修改后的路线,在村里走了一圈,最后绕道来到观察台后面,他要在这里静静地等待下去,让时间一点一点从身边溜走。吴大花很快从预制厂院子里走出来,女人站在大门口,四下里看了看,她一定看到了门卫室屋墙上的摄像头。女人放缓了一下脚步,又向前走去。又过了两分钟,赵铁条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柴小水似乎很难平静下去,透过飘浮的空气,他捕捉到吴大花身上沾染的男人气味。柴小水总觉得对不起赵铁木,作为好朋友,他没有完成赵铁木托付的事情。他很想找个机会,来到吴大花家,劝说一下这个女人,让她辞去预制厂的工作,和赵铁条断绝关系。

第二天吃过早饭,柴小水如同往常一样,来到羊圈跟前。这时候,村长家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村长说,柴小水,现在到我家来一趟。柴小水想不出村长找他有什么事情,猜想可能是赵铁木来了电话。掰着指头去算,赵铁木已有两个月没有给他打电话了。

柴小水一路小跑,来到村长家里。村长在家专门腾出一间房,作为自己的办公室。柴小水看到村长时,村长正坐在老板椅上。柴小水说,村长你找我,是不是赵铁木又来电话了。村长说,柴小水,我现在代表村委会,向你正式谈话。自从村里装上电子监控设备,村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从这一个月的记录来看,白天的事情不说,到了晚上,你是全村人中出外活动最多的一个。我让人作了统计,在这一个月里,你有十九天外出。其中有十三天,在赵铁条的预制厂门口附近出现过。赵铁条多次反映厂里的东西丢失,如果不是我拦住他,赵铁条已经向派出所报案。那样的话,你就会摊上麻烦。更为严重的是,你有一次尾随着吴大花,一直到吴大花家门口,图谋不轨。虽然没有更为严重的后果,但性质是恶劣的,已经离犯罪不远……我叫你来,就是想听一听,你这么频繁地外出,究竟有什么动机。我们国家的政策,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是有事情,早点说出来,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等到警察来破案,到时候谁也拦不下来。

柴小水无法表示自己的愤怒,他对村长说,我的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到哪去,谁也管不着。柴小水扭头向外走去,村长家的大狼狗,像是被他的怒气吓倒,惶恐地躲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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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种麦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是柴小水最为忙碌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找到他,让他帮忙干一些农活。今年就不同了,柴小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那些摄像头照进去,让村长看个一清二楚。村长就会记住找柴小水帮忙的人,要么在大喇叭上点名,要么找柴小水谈话。如此下来,那些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宁愿晚种几天小麦,也不愿找柴小水帮忙。柴小水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羊群赶到坑塘边,然后躺在吊床上。有一天,吊床的绳子断了,柴小水从吊床上摔下来,只好懒懒地躺在草地上,遥望着灰暗的天空发呆。

柴小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无时不在盼望着什么,怀念着有人找他帮忙的时光。就在这样的时候,吴大花找到了柴小水。吴大花是来找柴小水帮忙播种小麦的,要是换上别人,柴小水会很快答应下来,面对吴大花,柴小水多少显得犹豫。

柴小水从早晨开始,一直忙到天黑,才把吴大花和吴蝶花家的小麦播种完。到了晚上,吴大花为他炒了两盘菜,打上一瓶白酒。柴小水差不多把白酒全部灌进肚里,他先是喝昏,后来大概是喝瘫了。吴大花没有能力把他送回家,只好把他搀扶到沙发上,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觉。柴小水醒来时,已经半夜时分,他迷迷糊糊,东摇西晃,摔了几个跟头才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柴小水又听到了大喇叭里的声音。村长说,昨天晚上,村里一个单身男人,在村里一户女人家,足足待了半夜,直到十点多钟才回到自己家。这不但违背了村规民约,也造成不好的影响,更不利于社会稳定。先提出警告,如再犯类似错误,交由派出所处理。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大家在一起议论,毫无疑问,柴小水吃过饭后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继续待在吴大花家里。柴小水完全具备和吴大花发生故事的时间,至于有没有什么发生,一切取决于柴小水的身体。柴小水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直接影响着故事的结果。

柴小水感到了愤怒,他来到村长家大门口,却又犹豫不决。如果他找村长闹事,事情影响更大,而受伤的不仅是他,还有吴大花。

柴小水又出现在村口,他像过去一样,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向着村外走去。那时候吴砖头正坐在大石头上,等待着柴小水。柴小水从吴砖头身边路过时,吴砖头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他像是没有听见,只顾往前走路。吴砖头跟随着柴小水,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坑塘边。柴小水找到一处低洼的地方,放下树枝,开始在荒草地上挖坑。在此之前,吴砖头并没有亲眼见过柴小水栽种树枝。现在,吴砖头清楚地看到,柴小水手中的柳樹枝条已经干枯,根本没有发芽的可能。柴小水执意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树枝放进坑里,用铁锨往土坑里填了一些土,然后解开裤腰带,往树坑里撒了一泡尿。吴砖头对着柳树枝条,唾了一口,然后说,柴小水你大概是神经出了问题,变得不正常了。在吴砖头看来,柴小水把一根干枯的树枝栽进土里,很显然,柴小水有点神经病了。吴砖头本来是要找柴小水要钱的,现在吴砖头只有不住地叹气,并且感到绝望,他无法想象,一个神经出了问题的人,还会不会给他钱。

柴小水的大脑一定出了问题。每次路过电线杆上的摄像头,他都会停下脚步,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上一阵子。如果不是这些摄像头,柴小水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出入村内村外,帮助村里的人、村里的女人,做出一件一件好事……现在,要是村里哪一个女人找柴小水帮忙,村长和村长女人就会坐在电脑跟前,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过不了多久,全村的人都会知道,柴小水在哪个女人家吃了饭,停留了多长时间。至于柴小水是不是太监,有没有和女人干出别的事情,暂时还是一个疑问。

又过了许多天,暴风雨袭击了村子。通往变电站的电线杆被大风刮断了,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停了电。到了晚上,柴小水和村里许多人一样,睡不着觉。柴小水在黑暗中思考了很长时间,酝酿着一件事情。柴小水找到一把刀,拴在一根木棍上,木棍有两米或更长一点。柴小水从家中走出来,像过去一样,又一次重复着他的行军路线。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手指,偶尔可以看到,某一处房屋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街道上到处是泥水,还有被风刮断的树枝。柴小水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他可以凭着感觉,找到所有安装摄像头的电线杆。柴小水先后割断了十几处电线,又用拴有木棍的刀扯下十几个摄像头。柴小水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带有玻璃的铁疙瘩,如何能把人脸照下来。出于好奇,他把两个摄像头揣在怀里,作为研究的标本带回了家。

柴小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睡得很踏实,很香,一直睡到大天亮。即便羊圈里的山羊因为饥饿拼命叫喊,他都没有听见。

小迷第一个来到柴小水家里,把他叫醒,然后告诉他,昨天夜里,有人割断了电线,还偷走两个电眼睛。村长在第一时间向派出所报了案,村里来了一辆警车,还有两名警察。现在,村长正领着警察,挨家挨户搜查,这是不是也叫侦察?小迷想起柴小水教给他的词,不知用在这里是否合适。

柴小水坐起来,把小迷拉到自己身边。在过去的日子里,柴小水一直照顾着小迷和他的奶奶,现在他要走了,怎么也放心不下。他很早就想让村长把小迷奶奶送到养老院,现在看来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了……柴小水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小迷,并对小迷说,我实话告诉你,村里的摄像头是我扯下来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犯法。我就要蹲监狱了,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你奶奶怎么办,你根本照顾不了你奶奶。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你拿上这些钱,到外边躲一躲。没有你的照顾,村长就会派人把你奶奶送到养老院。记住,在你奶奶没有送进养老院之前,千万不能回村。还有,在你离开村子之前,你把吴砖头叫来,我还有事情安排。

小迷走后,柴小水躺在床上,一边计算时间,一边等待着吴砖头,他要赶在警察到来之前,把事情交代清楚。

过了一会儿,吴砖头果然来到家里。柴小水告诉吴砖头,他做了一件违法的事情,很可能要蹲监狱。他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吴砖头,承诺给吴砖头的一千元钱,也一直没有兑现。作为对吴砖头的补偿,他把家中的羊群托付给吴砖头,在他没有回村之前,养羊的收入全部归吴砖头所有。endprint

柴小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吴砖头作了一个揖,然后说,关于赵铁木和吴大花之间的那些事,只有我们两个和小迷知道。我们两个今天发个誓言,就是沤烂在肚子里,也不要说给任何人听。谁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让他烂舌头,永远娶不上媳妇。

柴小水做完了这一切,显得十分平静。他打算睡上一觉,即便睡不着,也要装出睡着的样子。警察到来时,柴小水确实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警察以为他睡着了,把他从床上揪起来,他这才睁开眼睛,真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警察用手铐铐住他的双手,同时看到了放在床上的两个摄像头,其中一个摄像头连接着很长的电线,缠绕在柴小水的手腕上。柴小水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研究一下这两个摄像头,是如何把人脸照进去的。警察大概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快便破了案,而且人赃俱获。柴小水当场被警察带走了。

柴小水被警察带走那天,我们都感到吃惊。柴小水家围了很多人,不知为何,吴砖头一直待在柴小水家里,他大概有一个想法,如果柴小水不再回来,他就可以把柴小水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柴小水走后,吴砖头牵着一群羊,又一次来到坑塘边。吴砖头突然发现,柴小水栽种在坑塘边的各种树木,已经连接成一片树林,由于昨天晚上的雨水,这些树木全都浸泡在水里,远远看去,它们像是生长在坑塘里。奇怪的是,昨天晚上的狂风暴雨,村里不少的树木都被刮倒、折斷,而坑塘里的树林却安然无恙。吴砖头来到低洼处,寻找到柴小水前不久栽种的柳树枝条。不可思议的,这一根已经干枯的树枝,经过土地的滋养和雨水的浸泡,居然发出了细小的芽……

柴小水以为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一定会蹲监狱,被判上一年或两年徒刑,那样的话,赵铁木过年回到家里时,他正在某个监狱里服刑,赵铁木就不会找到他,追问交给他的任务有没有完成。柴小水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既不愿欺骗赵铁木,又不愿把吴大花的真实情况告诉赵铁木……结果完全出乎柴小水的预料,警察告诉他,他所犯下的错误还够不上判刑,依照社会治安处罚条例,他被拘留半个月。柴小水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在失望之余,不住地叹息,并对警察说,能不能拘留他半年或更长时间,警察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

柴小水从拘留所里出来,再也没有回到柴窑村。我们对柴小水没有回村的原因进行了猜测:柴小水是因为无法给人帮忙才不愿回村,柴小水是因为进城打工才没有回村,柴小水是因为不愿见到赵铁木才离开村……

柴小水离开村庄后,村内村外的土路经过一场雨水,车辆碾压,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拉沙子的车辆又深陷其中……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村里人开始怀念柴小水。无论如何,柴小水帮助了那么多的人,而且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后来村里发生了一件事。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吴蝶花背了一个包裹,手里牵着九岁的女儿离开了村庄。过后不久,村里散布出这样的传言,吴蝶花出外是去寻找柴小水的,柴小水正在某个城市里打工。这样的说法不由大家不信,因为过年的时候,村里出外打工的人陆续回到家里,没有回家的人很少,其中自然包括柴小水和吴蝶花。

又过了一年,柴小水回到了柴窑村。同离村时不同的是,柴小水背了一个包裹,手里牵着一个十岁大小的女孩。让我们多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叫吴蝶花的女人,这个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责任编辑 许含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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