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看守

2017-11-22 21:04张暄
清明 2017年6期
关键词:手铐山岗

张暄

两副铐子,大号的,粗而壮,一头铐在床背最边缘的两根栏杆上,另一头分别固定着冯明辉的两个手腕。这样,他的两条胳膊以头为中心对称打开,胳肢窝完全暴露在外面。

两团乌黑的腋毛,在窗外日光或病房灯光的照耀下,像两个靶子的靶心,昭然若揭,煌煌在目。

腋毛起初是油亮的,后来,结晶了一层灰白的黏糊糊的东西,于是变得晦暗不清。长久未清洗,靠近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臭味道。

这两处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孙山岗偏偏表示出极大兴趣。比如,他会把一张纸卷成一根笔杆状的东西,顶端撕成条状,让它成为一把刷子,然后,拿刷子轻轻拂过冯明辉的腋窝,细致,专注,一丝不苟,就像文物工作者清洗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他的耐心和孜孜不倦让古况惊叹。再比如,他会拿一枚曲别针,先把一头展开,让另一头还保持原样,这样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会方便些。他明察秋毫,能够准确找出冯明辉腋毛与腋毛间的间隙,然后用曲别针轻轻扎下去。这亦是一项令人叹为观止的技艺,因为孙山岗从不胡来,他会整齐地呈规则图案扎过每一个地方,把那些点放大,仿佛不会下围棋的小孩子把全部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棋盘上,不过这张棋盘杂草丛生罢了。力度呢,不能小,不能大,既得让冯明辉叫出来,还不能把他的皮肤扎破,这需要怎样的专心致志和心灵手巧啊!

所有工具都取材于他们的工作包,只不过有了孙山岗点石成金的技艺,每样东西都不辱使命地奔向冯明辉的腋窝。

他们干刑警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只包,里面装着曲别针、大头针(古况想,孙山岗之所以不用大头针,是因为太尖了,一不小心就能把冯明辉扎出窟窿)。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孙山岗总喜欢在难度的刀锋上跳舞、各种材料纸(询问笔录、讯问笔录、受立破三表之类)、二页纸(如信纸一般,不过印在上面的横纹是黑色的,续用在讯问笔录或询问笔录纸的后面;报案人写报案材料也用这种纸,哪怕事先写好随后也得誊写一份,似乎只有写在这种纸上面的报案材料才入得了案卷。孙山岗就喜欢用这种纸制刷子,软硬度恰到好处)、印台(这更是不可或缺,记得有一次他跟一个老同志去一个村子里问笔录,忘了带印台,幸好当时春节刚过,老同志训斥他一番后,出门撕下一小块对联纸来,用唾沫将纸濡湿,然后将被询问人右手的食指肚儿按在对联纸上,居然也按出了红红的手印。每忆及此事,他一方面感慨老同志果然经验丰富,另一方面禁不住替那个村民恶心,似乎那根手指永远沾染上了恶心的口水臭味并在他鼻子前晃动)、手铐(他们都喜欢那种小号的铐子,不像现在铐冯明辉的这种粗壮硕大,因为体积小重量轻更易携带)。此外,还有香烟、药品等等,随个人需要而不同。

孙山岗研究冯明辉腋窝的时候,古况心里并不轻松。

他反躬自省,要想完全接受并融入这个职业,尚需一段时间——别说亲自动手,即使当个合格的看客,也相距甚远——别的同事面对这种场面,自然是见惯不惊甚至欢欣鼓舞或倍加赞赏的,动手者与观瞻者的区别,恰如鲁迅笔下刚刚调戏过小尼姑的阿Q与酒店里的看客,无非是十分得意与九分得意的区别罢了,但对古况,却是一种别样的折磨。上警校时,古况读过一点弗洛伊德。老先生说,有一种人,会把自己与别人“等同”起来,于是,能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这种感觉和常人所谓的同情不是一个概念,几乎等于别人的痛苦在自己身上“加强再现”。古况从理论上找到了自己的心理根源,怒己不争的感觉时不时会击打自己的心灵。张少安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说,面对嫌犯,警察的首要任务就是彻底摧垮他们的尊严,自尊一旦被毁掉,接下来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作为有着丰富侦查经验的刑警队长,言辞振振地强调这一点,该有其道理。

对于古况这种从警刚满一年的“新兵蛋子”,根本无从判断冯明辉是否像张少安说的就是这起案子的杀人凶犯。整个破案过程,他只是跟从比他年长点的老民警走家串户,照猫画虎般在小本子上根据老民警的询问做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录,有时甚至连询问的意图都不甚明了。突然有一天,张少安就宣布案子破了,杀人凶犯就是押在他们面前这个瘦弱不堪的湖北佬。

按张少安的话说,只等这个湖北佬交代就行了。

所谓审讯,就是让冯明辉交代警察想让他交代的事情。张少安说,审讯要的就是阵势。为推波助澜这个阵势,古况的口、手、脚也像其他老同志的口、手、脚一样分别发挥了作用,即如交响乐中那件最不起眼的乐器——第一次领略这种阵势,他是胆战并兴奋的——他终于加入合奏,很大程度是有讨好领导的成分,不是说得干什么像什么、卖什么吆喝什么吗?

整个审讯过程,冯明辉以他的极度忍耐和桀骜诠释着张少安审前碰头会上说过的“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论断。

不料,冯明辉选准一个机会,在地板中间挣脱他们,从敞着的一扇窗户飞跃出去,靠墙的一只皮沙发上还留下了他一枚借力的脚印。所有人都骇得只知啊啊大叫,唯有张少安眼明,迅疾冲向屋门打开锁死的门扣拔腿就往楼下跑。他们这才回过神来,尾随着他跑下楼。

幸亏只是二楼。楼下的花池里,冯明辉还想挣扎着起来,但早已被人死死按住。

在张少安的大呼小叫中,一辆北京212吉普车吱嘎一声停到人群前,大伙儿死拖硬拽把冯明辉塞进车子,撂在后排座位上。

冯明辉一落座,大家旋即离开,只有孙山岗还抓着冯明辉的一条胳膊。有人喊,快,快,上車,上车!古况紧挨着车子,回头看了一眼,“上车上车”的喊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一个比一个积极,看那急切的神态,有的人似乎恨不得把古况从车前拖开自己冲上去。古况恍然大悟,赶紧钻进车子,并为自己的片刻犹豫而感到惭愧。这样,他和孙山岗一左一右把冯明辉夹在中间。

整个过程其实就是一瞬。

张少安坐在副驾驶上,司机发动车子朝县医院呼啸而去。进了医院,首先是一些例行检查,拍片子、抽血什么的。医生把单子开好塞给他们,古况和孙山岗用一把轮椅推着冯明辉,张少安跟在后面,在这个医院的几个功能科室间转来转去。说是两人推,其实是古况一个人用力,孙山岗只是在关键处搭一把手。身份决定的嘛,古况并无怨言。endprint

有的检查需要冯明辉脱掉衣服,古况便不厌其烦地帮冯明辉把衣服脱下、穿上。倒是张少安看着厌烦了,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穿什么穿,倒有功劳了?!就像对古况没好气似的。于是后来,轮椅上的冯明辉就只剩下一条三角裤头。

于是后来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冯明辉始终就穿着一条三角裤头。天热,也没什么大碍。

冯明辉的右小腿粉碎性骨折,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怕损伤加剧,就先用夹板给简单固定了一下。

铐子是张少安亲自给冯明辉铐好的。这种固定方式虽说对他有点残忍,却最为可靠。铐好后,他把孙山岗叫出去,交代了几句,自己起身离开了。一番折腾,已将近午夜。

送走张少安,孙山岗一骨碌躺在靠门处的那支空的病床上,两只鞋子啪嗒啪嗒应声而落。忙活了半夜,都有点累了。古况在窗户这边,见孙山岗那样,犹豫一下,也斜靠在这边空病床上。冯明辉的病床夹在他们中间。

不便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病房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令人恍惚的安静。

冯明辉闭着眼睛呻吟,声音微弱但扰人神经,就像琢磨过他们的心理后,恰到好处地调节好了发声旋钮,光明正大地以此种方式抗议,喊冤,控诉,而他们也只能认为是出于疼痛。

孙山岗不吃他这一套。终于,他被惹毛了,大喊一声,哼哼个×!古况的神经正受折磨,尚在犹豫如何是好,孙山岗的吼叫吓了他一跳。冯明辉的呻吟应声而停,但过了一会,又卷土重来,只不过把旋钮往小处调了调。孙山岗唰地从病床上起来,抡起拳头朝冯明辉肋骨上擂了两下,他彻底不吭声了。但还是不甘心,在间隔很长时间之后憋憋屈屈地又发出一种愈显委屈的哼哼声。这种哼哼声掩映在孙山岗轻微的鼾声之下,可以理解为是向古况发出的探询。

古况心里不忍,任他去了。

半个小时后,孙山岗醒了过来。他张口就是一句话,你也是个傻×。

古况一愣。

看古况纳闷,孙山岗补充道,稍聪明点,能摊上这苦差事?我是没躲利索,你是迎上来。真论资排辈拣软柿子捏,也未必轮到你。我他妈更傻,都参加工作好几年了,还犯这种低级错误,让那两个比你都迟进几个月的猴猴蛋们讨了便宜。看吧,十天半月逃不掉。

古况这才若有所悟。同时,心里略微涌起一星感激。他的话虽粗,能和自己这么说,却意味着一种平等。

看守嫌犯确实是一桩辛苦活、麻烦活。有时辛苦倒还不要紧,麻烦却让人受不了。他们遇到的第一桩麻烦事,就是冯明辉要大便。

孙山岗说,忍忍。

冯明辉说,忍不了了。

孙山岗没好气,忍不了屙床上。

冯明辉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你们冤枉好人不说,还不叫人屙屎撒尿,你们比恶霸还恶,比黑社会还黑!

见他一个大男人孩子般地哭起来,古况的心先软了下来,但他不敢擅自做主,也不知如何处理,便把探询的眼光朝向孙山岗。

其实孙山岗也只是故意刁难他一阵子,现在脑海里正在盘算如何解决这个始料不及的问题。处理方法有两种:用便盆或上厕所。便盆及其它日用品,办理住院后,护士都送进病房了,就搁在床下面。用便盆的好处是冯明辉不会离开病房,这样相对安全一点,但同时会把整个屋子熏臭,他们却必须一起待在这个屋子里不能离开,还得给他倒便盆。便盆倒是可以指使古况去倒,但一想到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这个家伙的大便味,自己要像咸菜般在这种味道中腌制,感觉受不了。上厕所的麻烦是他们得小心翼翼地看护紧,不能有任何闪失,比如这家伙一旦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从厕所的窗户跳下去怎么辦?要避免这种意外,就得有一个人的手和这家伙的手用铐子连在一起,那自然也是古况。那么,在这家伙大便过程中,古况就得面朝蹲坑把一只胳膊伸向他作全程陪护和观摩。

他怕古况不情愿,就反问了一句,你说怎么办?

古况看看冯明辉的腿说,他现在的腿还骨折着,活动是否会伤得更厉害?

孙山岗皱一下眉头,心想你倒是为他考虑得周全。他看了冯明辉一眼,这家伙早已停止了号啕听他们做决定,两只企盼的眼睛灼灼放光,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反正还没做手术,有什么问题明天一并处理。

古况就从裤腰上摘取链在一大串钥匙上的手铐钥匙。孙山岗摆摆手说,我来。他麻利地摘下自己也挂在裤腰上的手铐钥匙,先打开冯明辉左手铐在床背上的那一端,示意古况过来。古况愣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虽有点不情愿,但没表现出来,过去伸出了自己的右胳膊,随着手铐齿轮咬合的声音,他的手腕便和冯明辉的手腕连接在了一起。然后,孙山岗又打开冯明辉右手铐在手腕上的这一端,顺势拉住他的胳膊,以便他能坐起来。力气用得大了,冯明辉还没做好准备,起身那一刻,身体活动幅度过大,牵扯到了那条伤腿,痛得“啊唷”大叫一声,孙山岗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警示他不要小题大做。冯明辉果然不吱声了。

病房离楼道顶端的卫生间距离不短,孙山岗还算心善,犹豫了一下,走出病房从护理站取回一把轮椅。两人一起用力帮助冯明辉从床上下来,坐在轮椅上。因为一条腿行动不便,一只胳膊又被古况牵扯着,简单的动作便显得艰难。天又太热,三个人都出了一头汗。轮椅推到卫生间门口,两个人用力帮冯明辉站起来,架住他的胳膊努力使他那条病腿不沾地,冯明辉一跳一拐往里走。进去却发现,唯一的座便池上,坐着一个老头。老头的一条胳膊打着石膏绷带,被一条丝巾拴在脖子上,横挎胸前,显然也是个骨折患者。

一个近乎裸体的男人被另外两个男人夹着,腕上还戴着手铐!老头被这阵势给弄得恐惧或迷茫了,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还是孙山岗先开了口,完了吗?

老头先是点点头,继而发现点错了,又摇摇头。冯明辉却已经憋不住了,他用自己那只未被束缚的手指指旁边的蹲坑说,我就到那儿。

孙山岗松开架着冯明辉的那条胳膊,过到窗户前,这扇常年不关的窗户的金属合页已经锈蚀,关它费了许多力气。窗户闭合后,卫生间里的味道迅速浓烈起来。孙山岗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也没让古况,自个点上。endprint

冯明辉用那只可供自己支配的手麻利地褪掉内裤急匆匆蹲了下去。因为一条腿坏着,身体的重心落到了好腿的这一侧,蹲下去的身子便呈倾斜状,一条胳膊还得伸向前方照顾和他牵连在一起的古况,整个身子显得无比吃力。

那种熟悉的能够勾起人心理和生理反应的声音轰然奏响,令人作呕的气味迅速飘进古况的鼻腔。也就一支烟工夫,古况体会到了在时间意义上一个人能够忍耐的极限。

完了,却发现忘带手纸。

孙山岗说,擦个×啊?

冯明辉面露为难之色,经验告诫他不能在孙山岗面前犯犟。

孙山岗从窗户那边走过来,朝那个老头说,手纸多吗?

老头仍旧瞪着那双似乎一成不变的眼睛,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截卫生纸,展开,捧出来,像敬献什么似的。孙山岗一把揪过来,从中间一扯两截,一截递给冯明辉,一截还给老头。老头受宠若惊,频频点头,感激孙山岗的善解人意。

始料未及的这些不堪之事验证了孙山岗骂自己“傻×”所言不虚,古况开始后悔事发时自己表现得太积极了。转念一想自己的资历,便在心里摇摇头认了命。孙山岗却一直不能释然,怨天尤人,骂骂咧咧,一会骂自己,一会骂冯明辉,偶尔也在骂自己的同时捎带骂骂古况。

古况想到孙山岗对冯明辉的种种“折磨”实际上是一种迁怒。他玩人的花花点子太多。

无论古况如何掩饰,压抑,孙山岗还是在他脸上看出了异样之色。一次,在古况终于没控制好伴随着冯明辉的痛苦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的时候,孙山岗瞟他一眼,冷冷地丢了一句,大老爷们,别像女人一样好不好啊?

满脸满眼的瞧不起,让古况心生愧怍。

所以这天晚上,孙山岗因为有事让古况一个人顶班的时候,古况居然心生欢喜。

按说,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允许的,涉及工作纪律。不,是铁律。张少安几次来病房都再三叮嘱,两个人都必须坚守岗位,谁也不准擅离职守。

孙山岗对古况说,领导的话,你有时当放屁好了。

古况惊讶孙山岗敢这么说,他发现一个大致规律:警龄越长,越口无遮拦。

孙山岗还举了一则领导把说话当放屁的例子。

几年前,他初进中队(队部在乡下)。到了星期天(那时还没实行双休日,对于他们刑警,侥幸没摊上案子的话,能勉强休息一天),需要留一个人值班。张少安对他说,你还年轻,没结婚,家里事情少,就待在队里值班吧。周一上午我们来了后,你补休一天。其实那时他刚刚谈上一个女朋友,正急不可耐地盼着休息日能回去呢。可领导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于是就傻乎乎地在队里值了一天班。周一上午,眼巴巴盼着张少安他们来,盼啊盼,都快到中午了,張少安才坐着北京吉普212拉着其他队友来到队里。他热情地站在院里迎接并等张少安发话让他走,可张少安看他一眼,兀自进了自己办公室。他讪讪地不知该怎么才好。看看时间,想不妨吃了午饭再说。吃午饭时,他故意和张少安坐在一张桌子上等他开口。耐着性子把饭吃完,终于忍不住问道,张队长,我回家吧?张少安转过脸,斜着眼睛瞅他一眼,咋了,家里有事?

孙山岗对古况说,后来,我每想起这句话都会生气,你说,什么东西啊?这社会,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你刚来,也长点脑子,别让人家给欺负了。再后来,该我值班我值班,不该我值班我就回,问都不问他!他也拿我没法。哼,人就是贱!

这算得上推心置腹了。孙山岗这么说,一方面是给自己擅离职守鼓勇气,另一方面也是向古况表情意。因为他走后,意味着古况的责任的确更大了。

古况并非不知道纪律及违反纪律的后果,两人之所以能达成默契,一方面是利用了张少安对他们的“信任”——这种信任如果深究,其实大有意味,因为在张少安眼中,即便孙山岗,也是“新兵蛋子”,他们没有违反纪律的胆量。另一方面,是他们借机钻了组织的空档——这么多天,无论是张少安还是其他队领导,都没在夜晚过来探视。

孙山岗愤愤地说,他们吃肉,总不成咱不喝口汤吧?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不过古况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古况之所以允诺,并不是百分百出于战友间的关心和情意,只是他真的需要摆脱孙山岗,好让自己的神经休整一下。要不,冯明辉没疯,他先疯了。

多少年以后,古况才会真正意识到这种铁律的意义:不仅仅是担心嫌犯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两个警察在一起,彼此能够照应,一旦发生不测,在那个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另外一个人还可以跑出去喊人。此外,彼此又能形成监督,如果一名警察立场稍不坚定,完全可能被嫌犯及亲属收买而发生泄密行为。一旦如此,他们所有已经掌握的证据可能流于无效。

窗外夜幕沉沉。

古况背转脸,眼睛瞧着窗外。他不想让冯明辉看出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轻松神色,他需要镇定一下情绪,也好盘算一下接下来自己该做点什么。窗玻璃犹如一面镜子,调好角度,恰巧可以观察冯明辉的一举一动。

从二楼往下望,路边的摊点上或明或亮的灯光,星星点点,分踞道路两侧,迤逦而去,渐至稀疏。再往上,是大而黄的暗淡路灯,遥遥没有尽头。

古况突然意识到,没准今天是老天赐予他的一个机会,让他利用自己在警校学过的审讯知识,通过和冯明辉促膝谈心,从他口中挖出一些对案子侦破有价值的东西。建功立业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激荡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带自己预审课的邢老师,一个慈祥的老女人,在课堂上讲过一桩案例,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个涉嫌杀死自己情夫的年轻女犯,在看守所关押了近一个月,却死活不肯交代。预审民警束手无策,通过关系找到她帮忙。她到看守所详细了解了女犯的情况后,心中有了数。她先是给女犯买了一套内衣,然后安排她洗了一个热水澡。这些事情办完后,女犯居然就全供认了。

邢老师说,你们可以想象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女人一个月不洗澡不换内衣吗?很多时候,感化是面对嫌犯的一种最好方式。

古况觉得通过这几天相处,冯明辉绝对可以感受到自己和孙山岗对待他的不同态度,他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对自己的预审能力进行验证。说实话,即使他是“新兵蛋子”,对于张少安他们普遍采用的那套对待嫌犯的办法,他觉得是不值一哂的。古况信心满满。扭转头,看到冯明辉瞟向自己的眼睛慌忙转向另一边、随即又转回来,向自己挤出一个笑容。endprint

在病房灯光的照耀下,铐子冷光闪闪。两团光之间,是冯明辉那张窄巴巴的小瘦脸。小瘦脸两边,是两条骨架不大却略显孔武的胳膊,应该是长期干重活的结果。脖子之下,两排肋骨历历可见,更显出他身子之瘦。

古况从冯明辉身上看不出一点凶恶的迹象——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么这会彻底改变古况此前对杀人凶犯应有形象的粗浅认识。

事实上,从警一年多来,现实在不断改变着古况的认识。如果简要概括他和同事之间的最大差别,那就是凡事他总往好处想,退一步,起码不至于那么坏;而他的同事,凡事则往坏处想,几乎瞧不出一点好。所有他接触过的工作对象(嫌犯),一眼看上去总感觉不像“坏人”。他的同事往往说,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会伪装。

有时候古况反躬自省,是不是自己过于书生气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的战友们确实依靠他们的逻辑破获了许多案子,那些“真不像”的,恰恰的确就是。

也是,如果依照自己的逻辑,岂不天下太平了?

冯明辉涉嫌的这起案子,是入室抢劫杀人。

受害人叫赵大奎,古况他们都认识,当地的一个土财主,开铁矿,年龄不大,三十多岁,发财后换了老婆,在村子边缘处修了栋别墅,古况他们跟着张少安在这栋别墅混过吃喝。人家对警察很大方,进去后好烟整盒整盒啪啪地给他们撂,去一次撂一次,从来没有空过手。古况记得有一次,酒酣之际,赵大奎拍着张少安的肩膀说,老弟,你在政治上发展,我在经济上发展,咱俩联手,天下无敌了。当时那情景,赵大奎很自得,张少安也很自得。

可这么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案子发生在大中午,老乡们都在歇晌午,又是村边,线索便难找。他的院子里,喂养了总是呼哧呼哧吐舌头的大狼狗。据说,那天中午,狗一声都没叫。老乡们窃窃私语:这是阎王让他死,躲都躲不掉。

首先让古况疑惑的是,仅从身材上较量,冯明辉就不是赵大奎的对手。赵大奎高大胖,冯明辉干巴瘦,当然,不知道凶手到底是几个人,如果仅冯明辉一个,不可想象他是如何下手、又如何得手的。

古况觉得张少安太不民主,到这个地步了,他们作为侦查员还不能通盘掌握案情,尤其是冯明辉如何被锁定为嫌犯的。抢劫杀人,也就是谋财害命。害命是为了谋财,杀了人,灭了口,财归了自己就安全了。可谋财的目的是为什么呢?

古况计划从这里找突破口。古况拖把椅子坐在冯明辉身边。冯明辉瞪着眼睛看着他,又挤出一丝笑容。为了表示配合,还朝他这边翻了翻身,身体扭动,手铐撞击床的铁栏杆咔咔作响,一条胳膊略微弯曲的同时另一条胳膊被极度拉伸,随着某些部位的肌肉突起,他的脸上现出夹杂着厌烦和痛苦的神色。古况心里忍不住又凛了一下,犹豫是不是可以给他打开一个铐子让他松弛一会,想到就自己一个人,妇人之仁的心思顿时就消隐了。

有女朋友么?古况问。

有过,吹了。冯明辉伸出半截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又用上牙齿咬了一下,将嘴唇上那几块行将脱落的干皮用唾液濡湿。

咋吹了?

嫌咱没钱呗。

没两句话,就谈到本质了,古况心中暗喜涌动。

没钱咋就吹了?古况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只能在对方话语的基础上,变换形态重复着问,好引出对方下一句话出来,切不可有自己的主观引导和提示成分。

得盖房子,买家具,送彩礼,一大笔钱呢。

女孩都看重这些吗?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错了。他不该以这种问询的口气说话,一下子暴露出了自己的稚嫩,于是赶紧补上一句,修正这句话可能带来的影响,是你运气差,没遇上个好女孩。

没遇就没遇到吧,反正我没吃亏,把她给睡了。

古况一下子羞红了脸。冯明辉会说出这样敏感又不堪的话,他始料未及,所以一下子瞠目结舌了。而且,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肯定谈话会偏离他预设的轨道,便思忖该如何扭转这个局面。

还未理出思绪,冯明辉却问道,领导,您睡过女人吗?

古况的脸更红了,他担心冯明辉看出自己的表情变化从而改变两人原有的位势,慌不择言回了一句,我算什么领导,别瞎叫!似乎所有的窘迫只是因为对方称自己为领导而难为情似的。

迟早要当领导,我不会看走眼。

古况也知道这句话无理无据,可仍旧很高兴。这丝高兴甚至把刚才的窘迫逼得无影无踪,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他装作淡定地笑了一下,嘴挺甜啊。

不是嘴甜,是实话,因为领导您心善,心善的人能升官。

好了,我说过,别叫我领导!他皱一下眉头,呵斥了冯明辉一句。

好,我叫您古警官吧。

古况不置可否。

冯明辉脸上现出一丝猥琐的笑容,古警官,您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古況故意冷下脸,瞎问什么!

说实话,古况别说睡过女孩,他连女孩的手都没有真正牵过。他是高中毕业考取的警校,甫一入学,内心其实渴望谈场恋爱,以弥补高中时期因为学习心无旁骛的亏空。可在这种学校,女生实在太少,班里仅有的几个,也被花花肠子比他多的同学捷足先登了。究其原因,在于他为人太过羞涩。

毕业后,在家里和亲朋好友的张罗下,他相过两次亲,见了两面就不了了之了。

说没有牵过女孩的手,其实也不尽准确。想想,还是牵过的。有一阵子,社会上突然兴起了舞厅,不是大众舞厅,是有“小姐”的那种,有钱人和年轻人趋之若鹜,家家生意兴盛。最初是城里,后来又蔓延到乡下。于是,在古况他们中队驻扎的镇子里,也出现了一家舞厅。这家老板很有创意,把舞厅建设在一个水库中央的小岛上,冠之为“水上舞厅”。

可他参加工作后,偶尔有老同志叫他一起去,他都以不会跳舞拒绝了。其实他也想去领略一下那种环境,毕竟青春骚动,不是没有渴望,只是不好意思。古况不会跳舞是真的,上警校时,学校开展过跳舞“扫盲”,每人出五元学费,有专门老师教,说是包会——起码包会“一步”“两步”“三步”。他是班里为数不多的未交五元钱的人,当然,他也不稀缺那点钱。endprint

冯明辉大概从他的表情变化中窥出了一些端倪,突然压低声音,面带神秘地说,古警官,我给你讲讲我和女朋友是怎样做爱的吧,保管精彩!他挤一下眼睛,诡笑布满整个面部。

冯明辉说得这么直白,那个他很少直接听到的字眼形成一种猛烈的刺激,让古况的下体突然跳动一下。他掩饰着皱了一下眉头说,瞎扯什么啊?脸再次涨红起来。

唉,你看你,要是那姓孙的在,没准怎么欢喜呢!

虽然古况有时也看不惯孙山岗的做法,可听冯明辉这么说,他还是有点不舒服,心想,小子,你也太把自己当瓣蒜了!可也不好发作,便略带愠怒地喝了他一声,你以为都想听你那些破事!

你看你,我想让你高兴些么。

古况听老同志说过,某些强奸犯进了看守所后,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细枝细叶甚至添油加醋地讲自己的强奸过程,不仅得给同号的犯人讲,有时还得给无聊的看守人员讲。

他清楚,馮明辉是想用这种方法讨好自己。

这么你来我往了几句,古况突然意识到,现在两人的交谈,已经是由冯明辉主导,引领自己朝他的方向走了。

不行,必须扭转局面!他直接转回正题,你说自己没钱,打工的钱都哪儿去了?

打工能挣几个钱啊?还老拖欠!

谁拖欠你了?

赵大奎啊。我在他矿上打工,你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抓我了?古警官,你是个有文化讲道理的人,我犯得上为几个月的工资去杀人么?

古况没想到那么大方的人会拖欠工人工资。因为不掌握案情,所以他也不知道冯明辉讲得是否事实。他沉吟一下,终于理出对方话语中的一个“漏洞”,你怎么知道赵大奎被杀了?

全矿人都知道啊,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

全矿人都知道,可为什么不抓别人,偏偏抓了你?古况有点气急。

我正想问您呐,您看在我这么老实的份儿上,告诉我为什么?

古况词穷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警察,的确道行太浅。

挫败让古况没好气,只好说了句他们警察经常说却最没价值的话收尾,别狡辩,好好考虑你的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没抗拒啊……

还说!

十点钟,女护士进来给冯明辉测体温。古况把体温计接过来,塞到冯明辉腹股沟下。

第一次给冯明辉量体温的也是这个女护士,因为冯明辉的胳腋窝是完全暴露着的,她准备塞到他嘴里,让他含着测,被孙山岗及时制止了。孙山岗问还有什么地方可测,姑娘想想说腹股沟。古况当时还纳闷,后来才意识到是怕冯明辉把温度计吞到肚子里。

他突然想起暖水瓶里没有热水了,话带歉意,请求小姑娘帮他到楼道热水间打一瓶。小姑娘理解地笑了一下,拿着暖水瓶出去了。

热水打来后,时间还不到,小姑娘准备出去,古况说不好意思,一会儿我不能出去给你送温度计,麻烦你还得回来取一下。小姑娘踅回身,说那我索性等等。这期间,古况和小姑娘寒暄了一小会儿。他们说话期间,冯明辉眼睛骨碌碌转着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

看着冯明辉那神情,古况觉得特讨厌。

女护士走后,冯明辉嬉皮笑脸,小姑娘真不错,是吧?

冯明辉这么说话,也意在讨好古况。可这种口气,特别是说了个“是吧”,让古况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这种就某个问题探询式的问话,意味他们之间的某种“平等”。古况突然发现,他其实是接受不了这种“平等”的。但他还是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愠怒,沉着脸问冯明辉喝不喝热水。冯明辉依旧嬉皮笑脸,古警官,您真好。

少废话!

古况给他冷了一杯水,然后拿管子伸进杯子里,让他吸着喝了小半杯。冯明辉还想喝,古况说,喝多了一会儿撒尿,没人侍候你!

他发现自己的心也变硬了。

古况也没有多喝,他不想对着这小子在病房里撒尿。

躺下后,古况等冯明辉先睡着,这样自己也能略微眯一会。

孙山岗走之前告诫古况,无论这小子提什么要求,都不能打开铐子。如果屙尿,让他憋着。实在不行,也得在床上。为减少变数,孙山岗走之前还不忘让冯明辉努力清空了肚子。

刚才和冯明辉简短的谈话,让他觉得这小子说不定真是套路挺深。比如他刚才用敏感话题向自己讨好,便是一个很值得琢磨的伎俩。之前,他大概低看这小子了。这验证了老同志们常说的一句话:走江湖的毕竟是走江湖的!

冯明辉的讨好,让古况想起前不久另一个讨好他的人。

那个人叫桑明,因抢劫罪被送进了看守所。这个四川小伙儿来到本地刚三天,还没找到房子,寄居在老乡那儿,六七个人挤在A村的一所大房子里。案发那天晚上,突然有人说,B村村外住着一干河南人,咱们晚上去弄俩钱花吧。许多人便响应。他们也叫上了桑明,桑明害怕,但住着人家的房子,碍于情面,没敢说什么。有人就说,你不进去,给我们看着点就行。桑明只好和他们一块去了。临走时,大伙都拎了刀棒之类的工具。桑明还是怯怯的,说自己不拿了。有人说干啥得像啥样,还是拿个吧。他便拎了只笛子。

去了后,很容易就得手了,共进了四户人家,抢了几十元钱——都是民工,哪有那么多钱啊?前三个,桑明在外面望风,最后一个稍有麻烦,他进去看了一下。

那天晚上,古况他们都出去查案了,只有张少安和小康在队里。接到报案,张少安迅速带着小康和司机驱车赶往现场。有受害者反映,感觉这伙人就像A村的那伙四川人;又有受害者反映说最后进来的那个人拎了只笛子。

来到A村,远远看着一个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原来得手后,这伙人还兴奋着,没睡觉。一脚踹开门进去,没待他们回过神来,七个人就被张少安他们三人生生地抓了,人赃俱获。手铐不够用,就用他们自己的腰带捆。

一只笛子,横在破桌子上。

回来后,桑明态度最好,没费周折就交代了。看管桑明的任务交给了古况,他见桑明一直蹲在地上捂着胸口,瑟瑟发抖,就说你都交代了还怕什么。桑明说你们要拘留我吧?古况开玩笑说,罚款你交得起吗?他说我挣足了钱还你们。见古况仍是笑,又问要拘留多少天,十五天吗?我可什么都没干呀。后来就哭了,说他在村里是一个好小伙儿,这下让乡亲们知道了多丢人,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对象,听说了这丑事可怎么办?后来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从身上掏出几十元钱,求古况给他父母寄回去,还说不要让他父母知道他的事。其实,不几天后,刑事拘留及逮捕的家属通知书就相继会寄到他家里。endprint

沉默了好一会,桑明突然睁大眼睛对古况说,我给您吹一曲笛子吧?似乎这样做了,就能表明个好态度,有助于自己从轻。古况在心里笑,别说自己是全队说话最没分量的人,就是张少安,也莫能奈何。据有经验的老同志讲,像桑明这种情况,因为是持工具、入室、团伙作案,每起从轻判三年,四起案件合并执行,总刑期也不会低于十年——与桑明想的十五天是如何的天差地别啊——打死他都想不到。

桑明的讨好纯粹出于自发,他是把自己放在低位的,类似哀求;而冯明辉的讨好就不那么简单了,细细分析,这家伙似乎有着一种把他看透之后凌驾于他之上的自信和气势,即使语调低三下四,也只是一种伪装。

半夜里,他突然听到金属磕碰的窸窸窣窣声。

当时他正做着一个无比热烈的梦,这种梦的特征是它会把你在它的情境里陷得很深,甚至你已经有一缕意识开始呼唤自己必须醒来,它仍拉着你紧紧不放。毕竟心里惦记着事情,他狠狠劲,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皮,甚至不知道是意识还是潜意识给了他这股力量。有那么一瞬,他还想回味一下梦境,但引起他那么强烈又真实情感的“事情”已不见了踪影,只感到身上有一些酸疼,似乎刚刚用过很大的力气。就在此刻他彻底醒了,意识把他完全真切地抛掷到现实环境中,顷刻间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灯光仍旧是开着的,自进来后晚上就没有关过。他赶紧把目光投向冯明辉,结果惊出一头汗来:冯明辉左手的三根指头正握着一个什么东西,努力地探向右手手铐的锁筒眼,窸窸窣窣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古况的小幅翻身动作,也惊吓到了冯明辉,他表情先是一震,继而抱歉般地笑笑,说不好意思,挠挠痒,打扰您睡觉了。那三根手指头还握着那个东西。古况跳起来趿拉着鞋过去,这才看清,是一枚展开的曲别针。从那独特的形状来看,无疑是孙山岗白天用过的。

古况把目光逼向冯明辉的眼睛,让对方能感到自己虽隐忍但毫不客气的怒火,问道,曲别针在哪儿拿的?

冯明辉又笑笑,就在床头。

古况保持着眼睛里的怒火,只是在聽到他的回答后,稍微眯缝了一下眼睛表示怀疑。目光并不从冯明辉脸上离开,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在这种目光逼视下,自然会躲闪并露出破绽的。

冯明辉的目光移到了一边——在古况看来,这家伙的目光似乎离开得大大方方,丝毫没有古况所期待的慌乱,就像一个人因为眼睛睁累了随便转转做一下休整,因为他很快就把目光转了回来,和自己的目光对接在一起。

挠什么痒痒?

见古况这样问,冯明辉脸上突然呈现一丝轻快的神色,如释重负一般。他努一下嘴唇,示意古况看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长久戴铐形成的深棕色勒痕,就像那种浅表的伤口结痂一般。他说,这里痒痒,痒得很,手又够不着,正巧枕头边有这个,借借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在自己左手能够活动的幅度范围内举了举那根曲别针,然后扔到地上。

他自己也有不小心碰伤的时候,伤口结痂的确会产生痒的感觉,冯明辉似乎所言非虚。他后悔在昨晚躺下后临睡觉时,终于还是起了恻隐之心,应冯明辉的哀求把他左手的铐子往右手那边移动了几格栏杆,让两个铐子的距离大幅缩小,这样,冯明辉就可以侧身睡一个觉了——连续几天,他都没侧身睡过觉了!庆幸的是,两个手腕之间毕竟还保留了那么一段距离,否则说不定真会发生什么不测!这家伙跑了就是一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渎职丢了饭碗尚在其轻,为此进牢房,对他们警察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还算轻的,如果逃跑之前趁自己在睡梦中把自己掐死或用什么东西砸死呢?

他又惊出一头汗来,情绪便开始激动,随之也变了脸色。

还有,虽没有每次注意(那种时候于他也是痛苦的,所以经常不忍直视,会背过身去),但他总见孙山岗逗完冯明辉后,都会把曲别针扔进门口处的垃圾桶里。在他记忆中,只有一次孙山岗把用完的曲别针随手扔到了地上。

而冯明辉说是在床头捡到的,古况万万不会相信。

如同自己一样,孙山岗也是警校毕业,他们都知道手铐的原理和构造:有经验的人,凭一根铁丝就能捅开手铐。所以无论如何孙山岗不会粗心到把曲别针遗留在床头,让这家伙耍奸。当然,如果他不给冯明辉移动铐子,即使真是孙山岗粗心,凭他自己力量也无论如何打不开的。

他这才意识到还是老同志有经验,把他的两条胳膊分那么开,就是杜绝各种可能。

曲别针来源的另一种可能是,昨天下午孙山岗随手把曲别针扔在地上(他希望这样,如此也能减轻自己一丝罪责),冯明辉趁自己睡得熟,把腿探到地上用脚指头夹了上来。右腿还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不可能,他特地注意了一下冯明辉的左脚指头,倒也没有灰尘染过的痕迹,当然也许早被床单蹭掉了。

真用脚指头把曲别针从地下给夹起来,能准确施力扔到床头也不是一桩简单事——古况真是不敢小瞧这小子了。

再一想,果真这样,也赖自己移动了其中一只铐子,否则,冯明辉的脚是探不到地上的。

这么说,这家伙昨晚故意装出可怜相博取自己同情从而帮他移了铐子,是蓄谋已久?

床头的栏杆共有六根,当时他移动那只铐子时,还存了心眼让两只铐子中间隔了一根栏杆,当时冯明辉哀求,与其这样不如不移动,他还是无法侧身睡觉。他说,求您了,您看这么着已经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身上不起褥疮,我也要疯掉了!

是否真会疯掉古况没去多想,但冯明辉努力翻身让看他身下某些地方久卧变色的皮肤却是事实。他犹豫一下,才又往那头移动了一根,让两只铐子在紧挨的两根栏杆上铐好,检查了一番,确信没有问题才作罢。

真是万幸,如果他信了这小子,彻底放松警惕而把两只铐子铐在一根栏杆上,没准已酿成大祸!

看来他果真是利用自己的同情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古况越想越气,当即用手铐钥匙把移动过的那只铐子打开,抓住铐环一把把那条胳膊给拖回来,重又铐回原先的位置上,让他再呈一个“大”字把身子打开。endprint

冯明辉见他怒了,赶紧讨好说,古警官,俺真是挠挠痒,您是不是误会了?

古况顺着他的话问道,误会什么了?

是不是担心我想出了什么歪点子?

什么歪点子?

俺没歪点子啊,是怕您误认为俺有。

少废话,睡觉!

古况余怒未消。上警校时,一位老师曾经忠告他们,有一天你们做了警察,决不可对罪犯滥施同情,否则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分析自己这种不合时宜的同情心的由来,没准正是孙山岗和张少安对待冯明辉的“过分”而催生的。昨天上午,张少安曾经来过病房,他一把揪住冯明辉的头发问道,考虑清楚没有?面对张少安的问话,冯明辉照例以沉默回应。张少安突然抓起冯明辉那条病腿,使劲地往床上磕了几下,痛得冯明辉大叫起来,古况的心也随之揪作一团,他简直担心那些刚刚合在一起的骨头会被张少安再次磕得粉碎。要不是病床上褥子和床单的缓冲,他准能听到石膏磕击床板的声音。他简直不可理解他们为何对待冯明辉这般狠心。经过这一晚自己独自面对冯明辉的经历,他似乎理解了一些什么。

但凡孙山岗在的时候,冯明辉喜欢闭着眼睛。虽然眼皮耷拉上了,古况却能看出,眼球会在眼皮之下不时地转动,可见心情并不平静。这个现象也被孙山岗观察到了,他暗地里对古况说,告诉你,这家伙肯定有问题,要不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古况嘴上沒说什么,心想还不是怕你呗。现在想来,也许没那么简单。

但古况固有的本性还是想为眼前这家伙做“辩护”。为他辩护,就是为自己辩护,姑且不说冯明辉是否真是案犯,即便是,在孙山岗那种态度的参照下,这家伙也应该对自己心存感激。古况觉得,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们之间应该形成了某种互不言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温情,但凡这家伙是人且有心的话,他就应该小心翼翼地保护这种关系,而不是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破坏掉,尤其是在今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激怒自己,对他有何好处?除非他真是恶贯满盈,所有人性中好的方面已经泯灭——唯有在这个前提下,他刚才的所作所为才可理解!

再转念,古况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了,也许这家伙真是如他所说的“挠痒痒”呢?还有,他毕竟不是警察,未必有机会接触过手铐,他怎么知道能用铁丝捅开呢?

古况从警刚满一年,持枪证还没办下来,没有携枪的资格。任何一个从警之初的警察,对手铐都有着一种特殊感情,那是一种身份的归属感和自豪感,就像警服一样。毕竟,就是有持枪证的老民警,枪也不会总带在身上,而手铐却可以。古况当初在那个派出所实习时,一天辖区某个村庄举办物资交流大会,他也被派到集市上执勤。那天,所长特意安排他穿便衣去执行一个小任务。之所以派他,因为他来所里没几天,面貌生疏,镇子上的人基本都不认识他,最为适宜。他在街上闲转观察时,突然看到在一个卖农具的摊子前,摊主和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年轻男子发生争执,旁边围了一堆人瞧稀罕。古况挤进去,原来那男子拿了一把镰刀说自己已经付了钱,但摊主坚持说他没付,说着还把自己的衣兜翻出来让大家查看,因为还没开市,所以衣兜里根本没钱。男子仍在抵赖,说你身上没钱不能证明我没给钱,也许你塞给别人了。老头指天画地说自己说的绝对是实话。古况看到这个情况约略明白了几分,便劝男子把钱付给老头,或者把镰刀留下。男子恶狠狠地瞪了古况一眼,说你算老几啊?古况唰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手铐,说你给不给,不给跟我走一趟。男子傻了眼,乖乖放下镰刀走了。周围群众投来赞许和艳羡的目光。

一年多的从警经验让古况觉得,起码他们这个地方,并没有真正像港台电影上那样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就像那个强拿镰刀的男子一样,无论如何赖皮,一见警察就乖了。还有那天晚上张少安他们三个人抓回七个抢劫犯,也说明这个问题,他们还是怕警察的,或者说,他们还是“认”警察的。要真有人拒捕,打斗起来,最后什么境况还真说不清楚。

没事的时候,古况喜欢拿起手铐把玩,锯齿滑动齿轮的声音,听来很是舒服。他也试过用铁丝去打开手铐,虽能成功,可并不那么容易。他尚且如此,面前这家伙能有这功夫?别说功夫,他是否知道这个“道儿”都说不定。

对了,得探探他,好了却自己的疑惑。

以前玩过手铐吗?古况突然问道。

啊,您还没睡?冯明辉答道。

问你以前玩过手铐没有?

咱一个平民老百姓哪能玩过这金贵东西?

那你拿铁丝碰手铐做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古况就忙不迭地懊悔起来。这么弱智的问法,如果这家伙真知道这个“道儿”,肯定会回避这个问题;如果不知道,自己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了吗?真他妈的!

古警官,您真的想多了,我就是想挠挠痒。

两句话,什么都没探出来,他已经不知道第三句话该咋问了,黔驴技穷的古况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兵蛋子”,以为自己掌握了不少审讯技巧,轮到动真格儿的了,屁都不顶用。

古况不再说话,可这个悬而待决的问题一直冲撞他的胸口,弄得他坐卧不宁,想问,不知如何开口;不问,心里又憋得难受。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要冒汗了。

他真想像张少安那样一把揪住这家伙的头发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能用铁丝捅开手铐?

左思右想,烦躁难眠。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索性不睡等天亮,可又有一种抗不住的疲倦让他坐不起身。这段时间,黑夜白天不分,他的生物钟彻底紊乱了,尤其到了这个时辰,四肢百骸都软软地没有劲儿。

冯明辉所有发出的声音:翻身、呻吟、叹气、梦呓(他妈的,他居然睡着了),还放了一个屁,特别是手臂不自觉地牵动手铐发出的咔咔声(这种咔咔声响动较大,更让他觉得刚才的窸窸窣窣声可疑),都对古况的神经造成折磨,他愈加烦躁,恨不得跑过去也像孙山岗那样抡起拳头在他袒露的肋骨上擂上两下,好让他安静。

再后来,屋里屋外所有的声音都对他构成侵扰。古况在心里暗地祈求,他妈的,快快天亮吧,天亮孙山岗就来了。

此时孙山岗在自己心目中,已经成了救星。

终于,睡意还是压倒了烦躁,他合上了眼皮。

睡意分若干种,一种是瞌睡了,但稍微努一把劲还能撑住;一种是彻底撑不住,任由它把自己交给黑甜之乡。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种,那就是在听之任之间还保留有百分之一的警觉,就像拉窗帘时留一道窄窄的缝儿,虽然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那一道光亮却愈显刺眼。在这种境况下,你的思绪得像目光一样,努力绕过那道光亮,不让它刺激你的眼睛才行。

古况现在就是这么一种境况,铐子再牢靠,他都得保留一丝警惕以备不测。

那一道光亮愈来愈窄,甚至就要消失不见了。突然,一阵金属磕碰的窸窸窣窣声再次传入他的耳际,就像窗帘猛地被人拉开,但因为眼睛还适应不了光亮,所以人还没有整个回过神来。他让意识挣扎着苏醒过来,赶紧把头扭向冯明辉,却见那家伙仍旧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看来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这样反复折腾,终于在黎明那一刻,古况彻底跌入梦乡。

这次,古况是被张少安一把揪住头发给薅醒的。

张少安怒气冲冲骂道,睡,睡死你!人哪儿去了?

古况扭头,看到冯明辉的床头只留下了两副冷冰冰的手铐,人已不知去向——固定他双腕的铐环开着,豁豁牙牙的咬合齿在早晨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如犬牙一般闪着瘮人的寒光……

他啊地大叫一声,冷汗唰地冒了出来,抡起胳膊打开张少安薅他头发的那只手,跳下床去追——却是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惊惧之中,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喘息半天,依然冷汗涔涔。

他知道,此后无论孙山岗再有什么事情,他绝对没有勇气答应他独自看守了。

责任编辑 木 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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