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我栖居于这一片土地的时间已经超过半个世纪。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仿佛是一种宿命。母亲逝世多年,她的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再也离不开这一片土地。父亲越来越老,越来越沉默,每一天花费很多的时间专心致志地吃早餐,前倾的身体侧影如同一个凝固的雕像。三十多年前他曾经到山西的太原小住几天,估计父亲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走得更远。郊外的某一座山岭上有一座我们家的祖坟,家族之中已经没有人说得清祖坟的位置,茂密的茅草遮没了一切。据说祖坟里埋的是太祖父,祖父已经开始遵从火葬。奇怪的是,祖父的骨灰不知所终。父亲说曾经寄存于某一座庙宇,庙宇不知何时毁弃,人去楼空,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无从打听了。
事实上,我的祖先来自河南固始县。唐末十八姓追随王审知兄弟挥戈入闽,张姓是其中之一。月洲村是张姓入闽之后聚居的一个古村落,清澈的桃花溪绕村半周,围出一片柔软的沙洲,沙洲旁边一片哗哗响的竹林。我从月洲村得到厚厚的一册张姓族谱,众多先人密密麻麻地坚守在一张张发黄的纸页之中。无数血肉之躯组成的历史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印刷品。我曾经在山西一孔窑洞的墙上读到几句张家的祖训,诸如“奉亲唯孝,夫妻唯敬”,“持家唯俭,持心唯正”等等,张姓即是在这些老话的监护之下千里跋涉,抵达这一片土地。我意外地在月洲村发现了“张元干”的名字,他的那一首《贺新郎》名垂千古。“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这种沉郁顿挫的语言也是属于我们张家。
这一片土地号称“闽”。很久之后我才读到,《说文解字》将“门”里的虫解为“蛇”。蛇神是这一带的古老图腾。闽地雨量充沛,空气湿润,丘陵地带草木丰茂,这种地貌是蛇类的理想乐园。我曾经多次遭受蛇的惊扰。屋梁上的菜花蛇,池塘里的水蛇,乡村夜间行走时手电筒光晕里的银环蛇,还有一只铁笼子里的大蟒蛇——我好奇地在武夷山蛇园的一个铁笼子旁边蹲下来,企图近距离地观察蛇皮上的花纹,大蟒蛇张开大嘴闪电般地扑过来,“嘭”的一声撞在笼子的铁栅上,骇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据说闽地的一些乡村女子常常在乌黑的头发之间插一支蛇簪,如同一只灼亮的小蛇若隐若现。现在,玻璃幕墙装饰的高楼四处矗立,坚固的钢筋水泥不由分说地覆盖了一切。那些蛇类撤退到哪儿了?
这个城市的繁闹地段有一条短短的马路。那一天我突然在马路的一侧发现了王审知的“闽王祠”。朱红色门墙,高挑的燕尾脊顶,三个圆拱形门,两尊石狮——唐末迄今,没想到他老人家仍然踞守在这儿。祠堂的左邻是一所学校,众多年轻的学子叽叽喳喳地进出;祠堂的对面是一所著名的医院,每一天都在上演生与死的悲喜剧。王审知肯定从无数似曾相识的轮回之中察觉,他带出来的十八姓都已经落地生根。
成年之后,我时常各处奔波,然后不断地返回。移居他处的机会曾经几度出现,可是,我似乎从未认真地衡量和考虑。北京,上海,深圳,南京,还有遥远的欧洲……怎么能无视这些地名贮存的奇遇、声望和财富?别人甚至愿意代替我遗憾和焦急。一次又一次乘坐飞机返回的时候,我常常有机会透过机舱的舷窗打量这一片土地。飞机开始下降,舷窗下面出现一大片起伏的深蓝色山脉,山峰的尖锐棱角倔强地迎向落日的余晖。飞机的高度持续下降,人们逐渐看清山岭之上郁郁葱葱的植被,盘旋缠绕的土黄小径,山谷的巨大阴影,山巅的雷达站,悠然转动的风力发电机风轮,一个巴掌大小的水库,几座元宝一般的坟茔……飞机如此接近山峰,人们开始暗暗地不安。这时,绵延的山脉突然魔术般地消失了,一片平原猝不及防地展开,无数的房子层层叠叠,几座拉索桥犹如高耸的桅杆。于是,气流之中轰鸣的飞机摆了摆机翼,开始了对准跑道的校正。另一些时候,飞机可能先在海面上空盘旋一圈,如同一柄长剑耍了个优美的剑花之后稳稳地扎入跑道。这时,人们不仅可以从舷窗之外看到每一片海域的海水深浅不同,还可以看到犬牙交错的海岸线。沙滩上一排一排的涌浪,大海对于陆地的顽强啃噬从未停止。
飞机飞越过那一片起伏的山脉时,人们一定会发现山谷之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江。这即是闽江。雨季来临,浊黄的江水骤然暴涨,仿佛把河床撑得宽了几分。这一条大江在崇山峻岭之间不屈不挠地千回百转,然后经过我的窗前注入大海。现在我的寓所就在江边。某一天早晨起床之后,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窗外的那一条大江正在倒流。这是真的吗?我眯起眼睛盯住漂浮在江心的一簇树枝,然后再盯住靠近江岸的一片木板,的确,它们都在往回走。我不由得看了看天空和附近的街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是,生气的江水似乎都想回到大山里面去。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大海涨潮产生的倒灌。这儿距离闽江出海口仅有二十公里左右,大海涨潮的巨大压力逼迫江流暂时后退,直至海水退潮方才恢复通行。事实上,双方的拉锯战每天都要举行两个回合。闽江出海口形成了一片咸淡交汇的水域,这里生长的海蚌又嫩又脆,并且拥有一个不无色情意味的称号:西施舌。世界范围内,据说只有意大利威尼斯的海蚌堪与比拟。
现在已经临近端午节。窗外宽阔的江面偶尔会出现一条龙舟。十多个壮汉端坐于龙舟之上,动作划一地挥桨划船。船头笔直地站立一个敲鼓的汉子,咚咚的鼓声调节着壮汉挥桨的节奏。这里的龙舟赛事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传统项目,比赛之前的热身早早就开始了。我相信这些咚咚的鼓声会沿着纵横的水系网络传到遙远的汨罗江,织入屈原正在撰写的另一首铿锵的长诗。
我在咚咚的鼓声之中记起了这一片土地之上各种真伪莫辨的传说。
现今,闽地的居住者无一不是北方的移民。
先秦时期,这儿的居民称为“闽越人”,“闽越”一词始见于司马迁的《史记》。闽越人捕鱼为生,栖居于树皮、茅草、竹条搭盖的悬空房屋里,死后的棺柩置于悬崖绝壁的洞穴之中——不知道他们怎么完成如此困难的仪式。据说闽越人的纹身是龙或者蛇,成年的时候要将牙齿拔掉。没有理由仅仅将他们想象为围绕在篝火旁边跳舞的土著,嘴里发出“嗬嗬”的呼叫。可能没有多少人知道,闽越人的冶炼技术十分高超,例如铸剑大师欧冶子。不久之前我曾经访问闽北山区松溪县,当地人遥指对面的一座山峰对我说,那儿就是湛卢山,当年欧冶子即是在山顶上炼出了锋利无比的湛卢剑。闽越国正式出现于汉代。闽越王无诸曾经遭到秦始皇的贬抑,这或许是他率领闽越人加入伐秦队伍的首要理由。楚汉争雄,无诸站到刘邦的阵营里,因而在刘邦登基之后成为闽越国国王。无诸去世之后,他的子孙开始寻衅滋事,公然蔑视中央王朝的权威。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显然不能忍受如此放肆的挑衅,他轻松地收拾了这一帮不自量力的家伙,并且将闽越国的残存分子驱逐出当地,流放到江淮一带。多年之前我曾经在街头遇见一个白化病患者,他的毛发皆白,面部皮肤上的白斑形同一幅地图,双眼畏光,半眯半睁。一种传说认为,他们是闽越人的后裔。为了避开汉武帝的追剿,这些人隐身于深山老林,长年累月见不到阳光,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这种演义当然破绽百出,尤其是经不起医学知识的批判。endprint
武夷山的闽越国遗址发现之前,“闽越人”仅仅是肇始于司马迁的一个神话。现在,神话突然成为真实,尽管这个真实凝固于层层叠叠的黄泥之中。我站在一块汉代的城垛之上,打量一片大约半平方公里的土地。考古人员指指点点地介绍说,这个区域是大殿,那个区域是一条甬道,这儿是城墙,那儿是后宫,还有一个极其完善的排水系统。这时,那些东鳞西爪的消息终于聚合为一个存活了九十二年的王国。我很想知道,那些厚厚的土层是否仍然冻结了宫娥的嬉笑、太子们的争吵或者将士手中铿锵的刀剑之声?遗址旁边有一口水井,据说是闽越国留下来的。我趴到井口听了一会儿,可惜没听到什么。许多人把吊桶放下去,他们想尝一尝两千多年前的井水滋味。
驱走闽越人之后,这一片土地顿时荒凉下来。西晋之末天下大乱,中原士族相继南下避祸,史称“衣冠南渡”。那时开始,一批又一批的北方居民纷纷南迁,陆续在苍茫的大山皱褶之间定居下来。规模巨大的南迁运动之中,一个擅长行走的族群后来被命名为“客家”。他们扶老携幼,日夜兼程。两千多年来,客家人的脚步曾经在历史的许多角落响起。然而,如果见到客家人修筑的土楼,很难想象他们历经如此遥远的跋涉。这些土楼厚重、结实,黄泥夯的土墙有一米之厚。土楼二至三层,多为方形或圆形,内部隔出数百个房间,几十户人家相聚而居。这种房屋摆出的是千秋万代的稳固架势,而不是如同游牧民族那样将就地搭一个遮风避雨的轻型帐篷。土楼多半修建于山坡的平缓之处,据说某一年那些圆形的土楼突然吓住了帝国主义的卫星。卫星拍摄的图像显示,群山之中出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圆圈。这是来自天外的飞碟,还是可怕的导弹发射井?
所谓的“客家”,显然带有外来客居的意味。南迁的北方居民仍然怀念故土,瞧不上那些“断发纹身”的闽越人。因此,表明自己是正宗的中原血统事关重大。前一段时间的学术调查证实了一个流传多时的传说:只有那些小脚趾指甲分成两瓣的人真正来自山西洪洞的大槐树。调查报告显示,愈是接近山西和陕西,小脚趾指甲分瓣的概率愈高。那一天太太脱下袜子庄严地宣布她的小脚趾指甲一分为二。悄悄地考察了自己的小脚趾之后,我立即心虚了起来——幸亏我及时地记起了那一本从月洲村得到的族谱。
我相信一代又一代移民的性格之中存有某种迁徙的基因。这一片土地上的许多人动不动就想拔寨而起,奔赴远方另谋出路,生活在别处。一些人干脆漂洋过海,要么到了台湾,要么持续向南,直至东南亚——古代称为爪哇国。脚下的荒滩至天尽头只有一派汹涌而浩瀚的大海,眼前一条孤零零的木船,没有航海图,没有气象预报,甚至也没有目的地,然而,迁徙的基因发出了不可违抗的指令,他们说走就走,甚至连一个小包袱也没有拿。相对地说,现在出门的条件好多了。各种事务将由一个隐蔽的组织安排。某些季节,若干穿花衬衫的家伙就会出现于村子里。他们许诺可以将几个年轻人带到美国或者日本。当然,没有波音飞机和国际列车。出门的人只能坐上一条没有国籍的渔船出海,数十个男女沙丁鱼罐头似的挤在渔船的底舱;渔船在公海漂浮了几天,终于等到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些大腹便便的海上巡逻队还在码头的小屋子里打瞌睡,渔船悄无声息地靠上海滩,这一批人跳出船舱四散而逃,埋伏在附近的老乡负责把他们接走。如果没有被对方的移民局逮到驱逐出境,他们可以在老乡的餐馆或者超市里打工,这些粗活甚至没有必要使用外语。既然不谙外语同时又没有证明身份的护照,他们的生活不外乎工作和闷头睡觉。这种日子维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往家里寄钱,继而谋划以相同的方式把家眷接出来。留在村子里的父母将海外的汇款积攒起来,日后用这笔钱盖起一幢三层或者四层的小楼房。楼房盖成的时候,父母多半已经年迈体衰。他们爬不动楼梯而仅仅愿意居住在底楼,楼上成为蚊子的大本营。如果家里的兄弟俩前后脚出国,他们务必分别盖起自己的楼房,哪怕年复一年地锁在那里。是否拥有自己的楼房涉及一个人的体面和成功指数。二三十年之后,某些人可能返回故乡。他们将多年积累的工钱作为资本开一间小杂货铺,这是后半辈子全部的依靠。
这种人生规划不仅要有一些冒险精神,同时,安排这些事务的中间人还要收取四十至五十万元的手续费。四五十万不是小数目,足够在乡村安居乐业,又有什么必要千里迢迢地奔赴异国的某一个莫名其妙的餐馆或者超市?可是,这种衡量方式没有意义。村子里的人满怀信心地说,另一家某某人的孩子都出去了,我们为什么不走?当然,各国政府的官方语言共同将这种入境方式界定为“偷渡”。这是众多机构联合打击的不法行为。偷渡者没有道德的愧疚。仅仅是绕行海关而已,他们没有觉得“偷”了别人的什么。当然,偷渡常常遭受拦截,完美的计划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偷渡者坦然面对挫折,并且屡败屡战。完成这种伟大的事业似乎理所当然。一个化学教授曾经在日本攻读博士学位,他时常被先期抵达的众多老乡——包括他的哥哥——当成笑料。所有的老乡都是偷渡出来的,只有他不辞辛苦地填写一大堆表格,还要对付各种无聊的课程考试。他们拍了拍教授的肩膀说:你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出息?
这一片号称“闽”的土地具有多种地形。沿海一条狭窄的平原,后半部分的地势逐渐抬高,形成了以武夷山脉为中心的山区。发源于武夷山的闽江东向入海。沿海一带居民信妈祖,食海鲜,性情豪爽;山区产竹笋,吃辣椒,山里人淳朴敦厚。闽越人曾经沿江栖居,至今还能发现他们的某些残余痕迹。由于习俗相异,本地居民不怎么排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后,相当多来自山东或者山西的军人、干部接管了这一片土地,他们与本地居民相处得不错。北方那种儿化的普通话并未引起反感。如果说,上海话或者粤语时常标榜语言学的地方主义,那么,这里的方言愿意闪开一条路,那种儿化的普通话很快从办公室进入菜市场,继而成为闺蜜或者父子之间的对话语言。
尽管如此,大多数北方干部仍然觉得,方言是这个地方最为神秘的铜墙铁壁。那些带有浓重方言腔调的普通话时常折磨他们的耳朵,令人不知所云。“请讲普通话”,北方干部的脸上浮出鼓励的神色。“我讲的已经是普通话呀”,本地居民滿脸诧异地回答。更为麻烦的是,这一片土地由多种方言分疆而治。福州话、闽南话、客家话之外,还有独一无二的莆仙话。这些方言的发音迥然相异,不同方言区域居民相互交流,普通话同样是他们绕不开的语言立交桥。endprint
方言并非仅仅表现为另一套语言发音。方言具有亲切的意味,两个久别重逢的乡亲用方言大声寒暄,眼眶会一下子湿润起来;方言具有默契感,有时一个独特的词就可以让人心领神会;本地的各种小吃多半用方言命名,那些特殊的音节叫人垂涎欲滴;还有,方言往往是骂人的利器,各地都配备了一整套骂人的粗话,方言可以使这些粗话抑扬顿挫,大荤大素,方言之中对于性器官和床笫之事的形容多半会带有一种生动的恶毒感。另一方面,方言又常常与偏僻的地域、保守的风俗或者不雅、粗鄙联系在一起,一口方言仿佛矮人一头。方言不适合庄严、高尚或者华丽的词句,或者宣读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观念。方言朗诵物理学定理、哲学著作或者报纸社论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滑稽之感。一个擅长逗乐的家伙故意用方言演唱流行的情歌,伤心欲绝的歌词意外地引起了哄堂大笑。大清王朝的雍正皇帝下令闽粤两地设立正音书院,聘请旗人传授北京话。皇帝的担忧是,满口让人听不懂的方言,官员如何履职行政?当年一个潮州籍官员向雍正爷进贡荔枝。雍正爷询问荔枝是否有核,潮州籍官员答曰“有”。潮州话“有”的发音与北京话“无”相近。雍正爷听错了,一口咬下去硌得牙齿生痛。欺君之罪必须问斩,幸而另一些听得懂潮州话的人出面解释。据说这件事成为雍正皇帝下决心设立正音书院的契机。
只有大人物的方言享有崇高的威望。某些电影里面,大人物具有大声说四川话或者山东话的特权。相形之下,众多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能由配音演员赋予一口标准的京腔。许多小伙伴热衷于模仿毛泽东主席一口湖南腔在天安门城楼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们同时有节奏地捶打胸部形成颤音的效果。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方言如同发育不良的身体让人耻笑。那一年我与若干文学朋友乘船从上海赴旅顺,船上的播音员一口怪腔怪调的普通话。我正想发表议论,一个人过来问我:“这个播音员的口音怎么会如此像你?”多次相似的遭遇之后,我力图普及某种语言学知识进行申辩:南方的方言才是正宗的中原古音。当年北方居民大规模南迁,中原古音被带到南方的群山之中保存了下来。吴语、粤语、闽南话或者福州话是不同历史时期移民的语言。中原的语言由于持续演变而面目全非,各种南方方言恰恰是古代汉语的活化石。我的方言福州话仍然保留了入声,吟诵起唐诗宋词风味十足。我们称“你”为“汝”,“他”为“伊”,称“谈话”为“攀讲”,“如何”为“何如”,称“房子”为“厝”,“锅”为“鼎”,“筷子”为“箸”,如此等等。福州话之中拥有奇妙的修辞。我曾经听到福州评话如此形容一个人在街道上叫喊楼上的另一个人:“公子伸手从嘴边抓起几句话从窗口扔进去……”遗憾的是,我的陈述总是换来怀疑的眼神:“是——吗?”那些北方的家伙口气之中充满了不信任。
相对于客家话、闽南话、莆仙话,我当然愿意夸耀音调低沉的福州话。长期居住在这个城市,我有责任搜集这儿令人骄傲的地方。这个城市拥有一百多条内河,“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尽管现今许多段落河岸崩塌,水流淤塞,甚至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北宋时期的福州太守张伯玉组织居民种植榕树,数百年的生长,许多大榕树绿荫如盖,长须飘拂,如同慈祥的长老。提到这个城市四处弥漫的福州话,一个人的声音将在我的想象之中浮现:我指的是林则徐的声音。这个福州籍的朝廷命官成功地将福州方言送入政治舞台的中心。据说清朝的道光皇帝曾经感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林则徐说官话。”朝廷之上,林则徐的官话肯定是一个另类,但是,他的口音士兵都听得懂。这儿的民间流传许多逸事,编排的是这个老爷子如何满口福州腔地指挥虎门销烟,巧施尿壶阵戏弄英军,或者干脆威风凛凛地下令:“把大炮抬出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福州话吟诵这种句子正好。总之,这个大名鼎鼎的老爷子为福州话争得了巨大的荣誉。
如今,这个城市的方言正在逐渐式微,犹如一扇旧木门上逐渐剥落的油漆。全球化时代的急速降临造就了英语的广泛流行,方言遭到了大面积的抛弃。令人惊异的是,美国的纽约竟然奇迹般地形成了一个福州话的方言部落。据说纽约的福州人大约有五十万——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他们之中的多数人不谙英语,甚至普通话也磕磕巴巴,福州话织起了他们之间的神秘网络。许多人仅仅因为一声来自异国的乡音就背井离乡,不知深浅地陷入英语的沼泽地。他们只能勉强地呼吸,张口说话的机会骤降。接下来的漫长日子里,他们一律用几句简短的福州话对付客户、警察和移民局;某些特殊的时刻,他们也可能听到福州话传来的指令:到某一个地点集合,一起向某些西装革履的家伙扔鸡蛋。他们期待的是在某一个休息日找到一个电话亭塞入几个硬币,打通越洋电话,向父母或者家人报平安。只有这时,他们才能尽情地享用久违的福州话。
没有做过严格的统计,我猜测说闽南话的人远远超过了说福州话的人。闽南话的分布范围不限于这一片土地的南部,同时还包括台湾和东南亚的一部分地区。闽南话语调悠扬,带有更多的鼻音,宛转的梨园戏即是用闽南话演唱。一位山西的戏迷对我说,他听惯了高亢激越的山西梆子,梨园戏的优雅温婉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似水柔情。
这位老兄可能没有想到,说闽南话的人喜欢标榜的是豪爽与剽悍。许多闽南男人世代出海打鱼。他们身材不高,肌肉饱满,趿一双拖鞋走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闽南的透彻阳光把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如果要吼一嗓子,现在的许多人唱的是《爱拼才会赢》。他们不掩饰身上的草根習气,讥笑说福州话的家伙小气胆怯。这儿盛行的是南拳。南拳气势刚猛,拳法激烈,江湖上有“南拳北腿”之说。北方人身高腿长,拳术之中讲究“手是一扇门,全靠腿打人”,南方人矮小精干,南拳追求贴身短打。一个武学博士曾经和我讨论南拳的起源。他试图论证南拳与当地渔民生活的关系。南拳的功夫是扎牢马步,稳固下盘。武学博士猜测,这适合渔船的环境。海浪颠簸,必须在渔船上站稳之后才能发力出拳。我的疑问是,渔船之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战场?
似水柔情可以形容闽南女人吗?“以古老部落的银饰/约束柔软的腰肢”——那首诗如此描述惠安女。她们是闽南的女人。黄斗笠,银腰带,蓝上衣,宽黑裤,这种奇特的服饰常常使惠安女被摄影记者送入画报。“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可是,走出了封面和插图之后,她们必须填补剽悍的男人出海之际留下的空白。如同丢下一件穿脏的衣裳,男人们一甩手把田地和所有的家务丢给她们。插秧,收割,砍柴,扛石头,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黄斗笠下面那一张脸的黝黑程度已经与男人的皮肤相差无几。未曾生育的惠安女必须用黑纱遮住脸庞,晚上熄灯之后才能卸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是,许多年轻的丈夫在街头无法认出自己的妻子。这么说来,她们是否漂亮并非多么重要。endprint
“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泉州开元寺的这一副对联据说由朱熹撰写,弘一法师的手迹。开元寺兴建于唐初,如今可见两座宋代的石塔。泉州人曾经口口相传开元寺的传奇来历:一个高僧向黄姓的巨富求地建庙。黄姓巨富说,如若后花园的桑树开出了莲花,我就划出一块地给你。高僧欢喜而去,次日后花园的桑树果然莲花盛开。高僧将他的袈裟抛向空中,袈裟投在地面的影子即为开元寺的范围。泉州的另一些传奇镌刻于数百方石刻之中。宋元时期,大量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定居泉州经商,去世之后就葬在这里。这些石刻是他们墓碑、墓盖石和墓葬构件,现今收藏在博物馆。石刻上那些弯曲如蚯蚓的波斯文、阿拉伯文和突厥文是汇入闽南话的另一种记载。当年的石刻工匠不识外文,镌刻的时候免不了各种讹误,历史的消息突然成为石头制作的谜面。据说现在那些国家愿意从石油销售的利润之中划拨出若干经费,聘请博学的教授破译古代工匠无意之中设置的密码。
闽南人郑成功被称之为“国姓爷”——明代的皇帝曾经赐姓“朱”。除了收复台湾以及与另一个闽南人施琅的恩怨,郑成功的各种小故事已经不再重要。他正在变成一个神。闽南已经有两尊著名的郑成功塑像。一尊铜像位于泉州的大坪山巅,高二十米,身穿盔甲骑在马上,以领袖的姿态挥手致意。铜像的手臂似乎压得太低,某个角度看起来让人想到了“再见”,仿佛他就要回到明朝似的。另一尊是花岗岩的,身穿战袍屹立于厦门鼓浪屿海边的一块大岩石之上。据说这一尊塑像吓走了许多台风,那些来自太平洋的巨大气旋宁可绕道而行。
大约四十年前,我到厦门的第一天就被一个胸前吊着冲锋枪的民兵拦了下来。作为一个踌躇满志的新生,那天我刚刚到厦门大学报到,晚饭之后漫步海滩。进入禁区之前,哨位上没有人,估计那个民兵脱岗溜出去打饭。他在我返回的时候突然从木岗亭里钻了出来,一面唏嘘地吞咽牙缸里香喷喷的饭菜,一面半是闽南话半是普通话地盘问我。尽管早就看出了我的身份,他还是刁难了半个小时。那时,这个长满了相思树和三角梅的半岛还是伸到海里的一个军事要塞。在厦门大学就读的前两年,大约半个月就会轮到一次在海滩上的通宵持枪巡逻。月夜之下的大海如同一个鳞光闪烁的巨大固体,几片帆影无声地滑过,我们悄无声息地站在大树的阴影里,仿佛被奇异的美景魇住了。有时我们会被沙滩上窜过的野狗吓一跳,传说中的美蒋特务来了吗?某一天晚上,一位同学的步枪枪管上插了一枝长长的野花,许多人立即记起,上午的课堂刚刚读过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
当时我们被告知,如何计算海潮的涨落是当地的机密,不可外传——落潮的时候抱一个篮球就能漂到金门。离奇的是,居然有人把厦门的鼓浪屿当成了金门。厦门本岛与鼓浪屿之间的海面距离不过一两百米,卟卟响的小渡轮十来分钟即可抵达。某一天一个来自东北的杀人犯风尘仆仆地赶到厦门。他从码头旁边下海,扑腾扑腾地游了一阵登上了鼓浪屿,湿淋淋地振臂高呼反动口号,继而束手就擒。厦门与金门的距离两公里多一点,鼓浪屿的日光岩上可以遥望海天之际深蓝的一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陆与金门曾经互相炮击。传说当年金门飞来的一发炮弹曾经落入厦门大学,炸塌了大礼堂的一角。我们读书的时候遇到的是厦门与金门之间的广播大战。每一天晚上熄灯之后爬上宿舍的木架床,南面窗口的一阵海风吹得蚊帐飞了起来,一阵绵软的普通话广播随风而至:“共军官兵弟兄们……”多年之后,我曾经在金门岛上见过数十个喇叭组成的方阵,只不过已经喑哑无声,锈迹斑斑。
“鼓浪屿”这个名称来自明朝,小岛不足两平方公里。岛上众多爬满藤状植物的红顶洋房,灰褐色的花岗岩如同倔强的头颅露出碧绿的树丛。许多弯曲的小径把人们从海滩引到小岛的顶端日光岩。这儿游人如织,密密麻麻的脚步仿佛会踩沉这个小岛。四十年前的鼓浪屿安静多了。一个夜晚,我曾经独自在小岛游荡了两个小时。天上一轮圆月,大多数房子里没有灯光,只有一阵莫名的钢琴声逸出某个窗口,那些参差跳跃的音符幽然穿过街道,消失在一个拐角。四十年前我就听说,小岛上居住着一位著名诗人。如果没有读到她的诗,我几乎不愿意相信一个从小说闽南话的人能够写出如此优美的句子。当然,当时不可能料到,如今我偶尔有机会和这位诗人坐在一起品茶,随心所欲地聊一些家长里短——当然只能使用双方共同通晓的普通话。
我从来没有打算遗漏莆仙话,尽管使用这种方言的人数大约不过两三百万。莆田和仙游是福州与闽南之间的一片不大的区域,可是,莆仙话顽强地形成了一个语言飞地。我对于莆仙话一无所知,但是印象深刻。首先,莆仙话有一些奇怪的发音方式,我多次练习仍然没有学会,例如气流从大牙与舌头之间挤出时形成的辅音;其次,说莆仙话的人出奇地团结,不小心在街头招惹了一个说莆仙话的小贩,也就是得罪了一平方公里之内所有说莆仙话的人;第三,这个区域能人众多,仿佛这种方言隐含了某种神秘的品质。古往今来,这个小地方竟然有数十位文武状元。我相信我的同龄人都听说过“李庆霖”这个名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胆大包天地向毛泽东主席“告御状”,老人家的回信极大地改善了无数知青的命运:“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据说毛泽东主席的这几句話至今还镌刻在李庆霖的墓碑之上。李庆霖乃莆田籍人士,当地这种性格并非少见。最后一个迷惑是,为什么我熟悉的莆田籍作家如此之多?莆仙话特别擅长和文学打交道吗?
事实上,这个语言部落出现了更多的经商奇才,他们被形容为这一片土地上的犹太人。这些商人制造了一个谜。我不明白那些难懂的莆仙话如何说服那么多人加盟他们的商业圈。据说现在绝大多数的私立医院由莆田籍老板控股,江湖上人称“莆田系”。一些人不屑地说,他们是从街头无数水泥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发迹的。某一个时期,水泥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流行一个强劲的主题——老军医治性病。发廊、KTV这些场所不仅以灯红酒绿的方式点缀城镇的夜生活,同时,某一类型的病毒悄悄地在器官与器官之间传播。这时,老军医及时地站出来,保证将以丰富的行医经验和独到的抗菌素阻断传播链条。这种承诺成功地分割出一部分发廊与KTV垄断的利润。另一些人甚至无聊地认为,老军医为“莆田系”医院的语言策略总结了四个步骤:你有病,病很重,可以治,要花钱。我们当然听得出这些编排之中的不实之词与嫉妒成分,但是,无关痛痒的诽谤丝毫不能削减“第一桶金”的意义。第一代发迹史多半是不那么卫生的传奇,西装革履与言辞华丽的演讲只能是发迹之后的续篇。那个时候,风度翩翩的“富二代”已经拥有留洋归来的工商管理学位。endprint
所有的人都明白,经商奇才远非仅仅能言善辩,他们擅长在驳杂的生活表象之中发现一晃而过的商机。三十年前的大兴安岭曾经发生一场火灾,过火的森林面积多达百万公顷。那些走南闯北卖蒸笼的莆田师傅很快意识到,过火的森林并未完全焚毁。剥除火焰燎焦的树皮,某些树木的内芯仍然可以使用。这是他们开始木材生意的第一步。从东南沿海到大兴安岭相距数千公里,但是,他们具有特殊的嗅觉。这种嗅觉是否也曾将他们引到了青藏高原?传说之中,他们曾经带上当地盛产的虾米到青藏高原交换冬虫夏草,交换的价格为一比一。若干人模仿他们的口吻编了一段说辞。他们声称虾米是从海中一只一只地钓上来的,然后晒干,拗弯,敲扁,最后点上一粒小小的眼睛。工序如此繁复,难道一只虾米还换不上一根直接从地里挖出来的冬虫夏草?
尽管这是明显的杜撰,我还是有些被迷住了。我察觉到生气勃勃的叙述学智慧。这个世界上的有些话是用不着兑现的,只要说得足够漂亮就行,例如恋人之间的情话,例如某些哲学观点,当然还有文学。这种说辞如此有趣,以至于我立即抛开了经济学主题转向了文学。
这一带有“泉男莆女”之说——泉州的男人和莆田的女人皆为极品。莆田女人的传统是低眉目顺眼,贤淑而达理。这一片土地声望最高的两个女人先后出现于莆田。一个是林默,后来演变为神,即妈祖。另一个是梅妃——唐明皇李隆基的贵妃。大名鼎鼎的杨贵妃仅仅是梅妃的后任。梅妃端庄稳重,知书明理,杨贵妃千娇百媚,险些断送了江山社稷。鲁迅曾经怀疑梅妃的存在,他觉得证明这个女人身份的史料不太可靠。然而,当地的历史学家信念坚定。他们摊出了许多证据,并且补充了若干鲁迅所不了解的掌故,例如著名的“莆仙戏”是唐明皇他老人家的赐名,当地建筑顶上那些半翘的屋脊称“妃子脊头”,如此等等。进入皇宫充当皇帝的眷属,这个莫大的荣誉没有人肯轻易放弃。
古代的哪些帝王到过这一片土地吗?“福建”或者“福州”随处可以见到乾隆爷的草书“福”字。据说乾隆爷构思了很长时间,终于将“多”字嵌入“福”字之中——祈愿“多福”。然而,这一位风流皇帝六下江南,到了杭州就不肯继续南下。杭州是一个繁华胜地,一个销魂的温柔乡,杭州往南山高水险,野兽出没,瘴气弥漫,乾隆爷不能拿龙体冒险。更早一些日子,明代的建文帝来过吗?这是数年之前冒出的一个谜团。闽东一个村子发现了一座没有年号的古墓,弧形的条石砌成围拱,气势不凡;墓壁两侧的墙头是一座云纹龙头石雕,据说这种闭嘴龙纹饰是皇家的特权,墓前舍利子塔的莲花造型与明皇陵如出一辙。当地有案可查的官员没有人敢于享用如此高贵的墓葬。一些考古教授猜测,或许是明代建文帝的衣冠冢。衣冠冢没有发掘的意义,这种猜测目前仍然是一个悬案。然而,当地的一批业余历史学家正在狂热地搜集各种资料,积极孵化这个猜测。每一回见到他们,我都能获知各种新的情节进展:某些年代的县志记载蹊跷地失踪;当地盛产的美女可能来自众多宫女的基因;曾经有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驻扎在这里,他們的口音与风俗迥异于当地;一座庙宇里发现了一袭蟒袍袈裟,袈裟上绣有十八条五爪金龙,可能是朱元璋赐予建文帝的遗物……我一直期待他们找到不容置疑的证据,但是,最后的学术合围总是一次又一次被延宕。令人遗憾的是,许多相似的传说竟然出现在另一些地方。当年奉先殿那一场熊熊大火之后,谁也不知道建文帝的下落。他仿佛拥有许多幽灵般的化身,四处散布各种蛊惑人心的历史传奇。
建文帝的最后行踪是一个谜。另一个远为可信的传说是,朱元璋的九世孙朱聿键曾经抵达闽地。明朝崇祯帝景山自缢之后,残存的明朝宗室匆匆建立南明。唐王朱聿键在郑芝龙——郑成功之父——等人拥戴之下逃到福州登基称帝。据说他的行宫是福州的布政使官署,究竟哪一个大院落,已经渺不可考。然而,朱聿键仅仅当了几天皇帝。郑芝龙很快降清,朱聿键在闽北被俘,绝食而亡。
将一个王朝揣在口袋里匆匆逃入闽地,这种事情宋朝已经发生过一次。元兵攻陷南宋的临安,五岁的宋恭宗和谢太后被俘之后北上押往元都,宋恭宗的兄长赵昰和母亲杨淑妃、弟弟赵昺跟随一些大臣南下福州,并且慌慌张张地在一个叫濂浦的村子里登基。这时赵昰七岁,称宋端宗。我在濂浦村见过一幢面江的大宅院,当地人说这是宋端宗的行宫平山阁——现已易名为泰山宫。由于元兵穷追不舍,赵昰再度逃向粤地的时候中途落海,惊吓之后染病驾崩。他的弟弟赵昺随后继位。崖山海战宋军大败,陆秀夫背负幼帝赵昺投海自尽,宋室覆亡。
崖山海战之中,追随幼帝投海的军民多达十万人。十万之众浮尸海面,这是大宋王朝惨烈的最后一幕。浓烟滚滚的海面,赵氏王族之中的“闽冲郡王”赵若和率部夺船突围,悄悄地返回闽南聚族隐居,改姓黄,直至明朝方才恢复身份和姓氏。闽南的赵家堡是他们隐居之所。这个城堡的内部建筑模仿汴京的格局,城堡的中心“完璧楼”是一幢三层的方楼,生土筑成的墙体敦实厚重——隐喻的是“完璧归赵”的寓意。或许这一片土地过于贫瘠,托不住一个王朝的庞大基业,但是,它总是向那些来自北方的落难者慷慨地敞开,无论他们是皇亲国戚、一介草民还是怀才不遇的士大夫。
宋代之后,与这一片土地具有某种瓜葛的文人士大夫突然多起来,例如曾巩、蔡襄、陆游、辛弃疾、刘克庄、严羽,稍后还有“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作者冯梦龙、率性而激进的李贽、刚烈而凛然的黄道周等等。尽管如此,闽文化并未留下他们的醒目烙印。众多脍炙人口的诗文没有显示出地域的渊源关系:要么出生于这里,要么曾经在这里为官执政。如果认定一个植根于这一片土地的文化大师,多数人首先会把票投给朱熹:一代大儒,闽学的创始人,理学的集大成者,众多书院的缔造者。朱熹一生之中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隐居于武夷山讲学。
“鹅湖之会”或者“朱张会讲”是文化精英之间的分歧。朱老夫子对于日常世俗生活的影响更多的是礼义廉耻、仁孝诚信、节欲自重这些处世之道。大儒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严于修身律己,不偏不倚。老天爷将这么一个菩萨似的人物摆在这里,仿佛是为了安插一个做人的楷模。这儿山高皇帝远,民风剽悍,一身的气力比王法管用。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时常有一些来历不明的能量掠过民间,制造各种骚动。当然,现今的江湖远非仅仅依赖舞枪弄棒,互联网与大数据业已列入新型的十八般武艺。江湖人物从来才思敏捷,不拘一格,学院里的博士或者教授时常自叹不如。某个小镇擅长私自生产香烟,公然挑战烟草专卖权。若干家伙合资购买一台卷烟机械,数月的生产即可收回成本——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净利润了。他们千方百计地逃避官方的稽查,卷烟生产车间或者藏匿于深山,或者隐身于某个地窖。最为神奇的是将卷烟生产车间安装于一辆卡车之内,卡车可以随时移动,以至于执法人员无法追踪——估计这种设想是从俄国导弹发射卡车那儿获得的灵感。另一个与烟草有关的逸事是,一个家族的若干男性成员共同进驻某个废弃的军营,伪装为正规的军人。他们身披军服,每日不辍地出操: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有时还要豪迈地集体合唱。军营附近的村民从未对他们产生怀疑。这些伪装者的真正目的是,驾驶一辆伪造的军车贩运假烟。他们的伎俩暴露之后,一个官员感慨地说,许多地方还忙着造假货,这儿已经开始造假军人了。这一片土地的亚热带温度盛产种种草莽英雄,他们身上保持了一种无畏的大大咧咧气概。朱老夫子的儒家学说谈不上精妙或者深奥,重要的是可以让那些草莽英雄收敛嚣张的内心,明辨基本的是非规矩。endprint
我没有找到朱熹曾经关注柳永的证据。“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精通诗词的朱熹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出生于武夷山的文学前辈。我猜测朱熹十分排斥这种浪荡的轻浮文人。“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成何体统!然而,听了许多朱老夫子正襟危坐之际发表的高头讲章,柳永会突然显出特殊的魅力。“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别离,思念,惆怅,寂寥,颓废和失意,谁的内心没有这么湿润的一刻?然而,柳永的后半辈子完全陷了进去。屡试不第之后,他干脆自称“白衣卿相”,混迹于青楼歌伎之间,为她们填词作曲,眠花宿柳。尽管柳永晚年如愿地当上一个小官,可是,他的仕途始终不得意。据说柳永辞世的时候一贫如洗,几个歌伎凑钱安葬了一代词宗。柳永的坟墓大约在江苏镇江的北固山。十多年前,武夷山终于到北固山取一掬泥土置于柳永纪念馆——这个文学天才大约已经离开这一片土地漂泊了上千年。
如果说,朱熹的“闽学”渊源于中原的“洛学”,那么,严复已经属于“放眼看世界”的那一批思想家了。他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曾经让那些熟读子曰诗云的士大夫大吃一惊。启蒙时代拉开了大幕,古老的封建帝国开始缓缓地转身。人们发现海洋正在成为新的世界舞台,这一片土地突然从模糊的边缘成为前排。海外成为各种想象的焦点,帝国主义的炮舰和各种密集的新思想造就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观念。左宗棠和沈葆桢在福州办起了船政学堂,聘请法国和英国导师用外文授课,成绩优秀的学生送往欧洲深造。严复是船政学堂的首名学生,毕业之后赴英国伦敦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留学。严复嘴里的福州方言证明了他的乡土根系,严复的英语开启了西方思想界的大门。晚年严复患哮喘,返回福州养病,逝世于郎官巷的一幢小楼。或许由于尊儒的传统,朱熹的名声远比严复显赫。距离严复逝世那幢小楼不远的地方,如今有一家私人博物馆,这儿只收藏两种稀罕的藏品:一是田黄石——福州寿山石之中的极品,价格远远超过同等重量的黄金;一是严复墨迹,包括信札、对联、中堂等等。精通英语的严复同时是一个狂热的书法家,曾经遍临历代名帖。一个如此重要的思想家,严复墨迹的价值肯定不会逊于田黄石。
更多的人可能选择乘坐火车进入这一片土地,亮晃晃的铁轨锋利地穿透了闽北高耸的山区。乳白色的高速列车如同一条滑溜溜的鳗鱼灵巧地穿行于众多隧道之间。每隔几分钟,车厢里的乘客就会觉得车窗突然暗下来,列车的轰鸣声增加了一倍,隧道墙壁上急速掠过的一串荧光灯几乎联成了一条直线。“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一片土地犹如一个大斜坡。武夷山脉是这个斜坡的制高点。站在武夷山的主峰抛出的一块石头仿佛会骨碌碌地滚进东海。如今,这一带山区犹如荒凉的后院,古道荒草,空谷鸟鸣。可能没有多少人想到,两宋至明清数百年,这儿曾经是最大的图书印刷和交易基地,著名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均是在这儿首次付梓。这儿印刷的图书史称“建本”或者“麻沙本”。闽北山区树木茂密,竹林遍野,造纸原料丰富;同时,游酢、朱熹的声望对于图书市场具有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元代到明清,这个图书印刷、交易基地数度毁于兵火。“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硝烟和血腥的气味如此强烈,书籍的墨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人们更乐意谈论的毋宁是弥漫于这一带山区的茶香。闽地产茶,“铁观音”与武夷山岩茶各占半壁江山。“大红袍”之所以成为武夷山岩茶最负盛名的品种,显然与崖壁上那几株茶树的传奇有关。尽管不久之前幸运地尝到一杯来自那几株母树的“大红袍”,我还是不想重复那个众所周知的传说。我要提到的是“正山小种”,这个品种来自一个称桐木关的小村子,据说是英国红茶的前身,入口有桂圆滋味。正宗的“正山小种”选用马尾松木烘干。我第一次喝到的“正山小种”带有浓重的松烟味,以至于以为烘焦了茶叶。一个老茶客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浓重的松烟味代表了男子汉气概。我对于这种奇怪的观点莞尔一笑。然而,日后遇到各种标准的红茶,我的确只能想到额头光洁的美少年而不是饱经沧桑的男子汉。
闽人嗜茶。城市的街头遍布大大小小的茶叶店,许多办公室都有一个设备齐全的茶台。洽谈公务之前的一个仪式是,一溜摆开几个小酒杯似的茶盏,品一壶热茶。嗅过残留于杯底的余香之后,人们才开始坐而论道。对于许多大侠说来,觥筹交错的酒量竞赛已经是一个过时的传统项目,如今他们热衷于茶道的较量。宾主坐定,每一位都会摸出一小袋真空包装的茶叶,喝过了张三的再喝李四的,品头论足,鉴定等级。遭到贬抑的家伙面红耳赤,大声抗辩,不仅气呼呼地报出了令人咋舌的茶叶价格,而且卖力地举证多少名流曾经赞不绝口。总之,说他的老婆不漂亮无碍大事,说他的茶叶不行是要翻脸的。这儿的一位茶界长老刚刚仙逝。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说过他对“茶”字的妙解:人在草木之中为“茶”,“茶寿”为一百零八岁,“茶”字拆开不就是“二十”加“八十八”吗?他每日饮茶数十杯,的确传奇般地活到一百零八岁。他的另一个壮举是,年届百岁之时再婚,娶了一个比他年轻三十二岁的妻子。
武夷山绵延至闽地西部,红色的砂砾岩构成了丹霞地貌。然而,人们称闽西为“红土地”包含了另一重隐喻含义。将近一个世纪之前,一批胸怀大志的革命者集聚在这里,他们的灼热理想仿佛将这一片土地烤得发烫。“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这是毛泽东当年留下的诗句。毛泽东、朱德、陈毅、林彪、罗荣桓、谭震林等十一人组成红军第四军前委,叱咤风云。他们无一不是声名卓著的历史人物,以至于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他们当时的年龄。毛泽东才三十六岁,朱德略为年长——四十五岁,陈毅二十八岁,罗荣桓二十七岁,林彪才二十二岁。他们衣裳褴褛,神情矍铄,在一间八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摆一张小方桌当办公室,一面聆听后山涌动的林涛,一面构思经天纬地的社会蓝图。煤油灯下挥笔疾书,小天井里高声争辩,偶尔也会发脾气骂一骂娘。然而,就是这么一批年轻人成就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慨然将七尺之躯埋在这里。瞿秋白不幸在闽西被捕,国民党对于这个嗜好托尔斯泰和中国豆腐的革命领袖无计可施。最后那一天,他缓缓步出长汀的中山公园,见到一片碧绿的草地,盘腿席地而坐,声称“此地甚好”,然后从容饮弹。当时他也是三十六岁。我猜当时这一片“红土地”已经憋足了气血,不知不觉地养育了一代骁勇刚烈的闽西子弟兵。松毛岭战役是掩护中央苏区转移的断后之役,蒋介石的飞机大炮几乎炸烂了八十里左右的山脉,但是,数千名红军与六个师的国民党军队激战七天七夜,鲜血渗透了每一寸土地。三万多名闽西子弟兵参加了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或者身为开路先锋,或者担任铁血后卫,到达陕北之后仅剩两千余人。历史教科书仅仅保留了这些抽象的数字,许多人甚至没有留下名字,只有这一片“红土地”记得住他们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也记得住他们离开家乡时的最后脚步。
绵延起伏的武夷山脉如同一扇翠绿的屏风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北方寒流。这一片土地的南部气候温润,一年四季绿意汹涌,屋角或者墙头几枝骄傲的三角梅恣意绽放。武夷山脉同时挡住了悄悄南下的pm2.5,那些神秘的化学小颗粒没有力量翻越一千米左右的高度。乘坐飞机离开这一片土地的时候,可以在机场的通道看到一面电子公告牌,上面标出了当天的pm2.5指数,通常在30以下。听到北方客人的感慨,主人在得意之余甚至有些不适应:想不到空气也能成为优越感的资本。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一片大斜坡一直伸入东海——事实上是伸入台湾海峡,海峡的对岸是台湾岛。与台湾的朋友闲聊,我会开玩笑地说:你们要感谢武夷山脈这一扇屏风,否则台湾怎么可能四季如春?台湾朋友哈哈一笑:我们的阿里山不是也帮你们挡住了台风?
每年的夏秋两季,总会有几个台风奔波数千公里,穿过太平洋兴冲冲地来访。如同一个亢奋的芭蕾舞演员,台风在辽阔的海面欣快地打转。与芭蕾舞演员不同的是,台风往往越转越快,直至一头扎进陆地的怀抱,力竭而仆。多数时候,过于激动的台风形成了巨大的破坏。它不仅带来了豪雨,而且横冲直撞,拔起树木,掀开瓦片,刮翻了广告牌,让铁路和机场陷于瘫痪。对于那些急于登陆这一片土地的莽撞家伙来说,阿里山设置的门坎至少可以让他们缓一缓脚步。如果以台湾海峡作为中轴,武夷山和阿里山的确遥相呼应,海峡两岸的所有呼喊都会在两座山脉之间回荡,形成反复的回音。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我突然觉得,这些叙述正在集聚起来:传说,神话,想象,若干逸事,无可稽考的地方史知识,些许个人经验,某种整体的面貌正在隐隐地浮现。为这一片土地绘制一幅地图是我的心愿。若干地标或许不那么准确,可是,我不在乎,个人收藏而已。
没有听说哪一个人会在自己绘制的地图之中迷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