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国
春天里的生死之交
高建国
当年在停泊于汉口码头的客轮上,王于畊把手伸到船舷外一把拉上船的那个穿蓝旗袍的女学生张掌珠,参军后分配到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填写登记表时,张掌珠刻意翻查字典,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张茜。
女战士们不解“茜”为何意,张茜解释说:“茜就是红色,茜草的根可做红色染料。”
“那你是要去染红世界啦?”
“对,是要去染红世界!”张茜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茜”字十人有八九人要念白字,改名后的张茜到处都被称作张西。开始,张茜还认真纠正,我的名字不念“西”念“倩”,可众口铄金,大家一口一个“张西”地叫着,连团里队里晚点名也称“张西”,张茜哭笑不得,只有答应了。
张茜1922年6月11日生于武汉三镇的汉阳,小名春兰,学名张掌珠。1934年秋,张茜考入武昌湖北省立第二女子中学,在接触革命者过程中受到抗日救亡先进思想影响,积极投身一二·九学生运动。1937年夏,张茜考入湖北省立女子师范,加入学校青年救国会,参加《放下你的鞭子》街头剧演出。1938年2月,张茜和女伴一起不辞而别,偷偷离家参加新四军,成为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最早的团员和第一批女兵。
1938年8月,新四军军部进驻泾县云岭镇。新四军战地服务团驻在距军部不到十里路的新村,服务团小分队到各支队演出间隙,常请抗日前线将士作报告,而一支队司令员陈毅既有鼓动力又十分诙谐的报告,听来最令她们开心。
新四军在江南频频出击,连战皆捷,特别是在苏州武进一带的内河上常常截获日军的物资,排以上干部都穿缴来的日军黄呢子大衣。部队每打胜仗,陈毅就会选黄呢子大衣之类缴获日军的战利品,送给国民党第三战区副总指挥冷欣,以示友好。谁知好心未得好报,因冷欣所辖部队既无胜利可以夸耀于人,更无战利品可以馈赠友军,故对陈毅这种十分友善的做法表面高兴,内心又有一些恼怒,总想找机会挽回一些脸面。
1938年年底,冷欣所部终于在战斗中生俘日军一个士兵,特意安排在元旦搞一次庆功展示,把战区部队的军师旅长和辖区的县区长悉数请来,新四军一支队司令员陈毅也在座。当冷欣的参谋长传令带上日军俘虏时,这个日本兵神气活现地走进会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并翘起了二郎腿。翻译逐人介绍战区国民党军队出席活动的军师旅等长官时,日军俘虏仰脸望着屋顶,现出一副极其轻蔑的神情。当最后一个介绍到陈毅时,日军俘虏条件反射般一下子跳了起来,先是一个立正,而后恭恭敬敬向陈毅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全场顿时失声,应邀赴会的各路大员尽皆失色,狼狈不堪。冷欣的参谋长恼羞成怒地问:“为什么只给陈司令鞠躬?”
翻译刚刚译完,日军俘虏就大声说道:“新四军会打仗!”
这则耐人寻味的轶事,很快使陈毅成为战地服务团团员心中的偶像。
一次服务团与部队联欢时,战士们拼命起哄要陈司令员出节目。
陈毅站起身说:“大家要我献丑,那就唱首歌吧!”接着,他清一下嗓子,用法语唱了一首《马赛曲》,唱得激情澎湃,气势雄浑。
老红军居然用法语演唱《马赛曲》!年轻的服务团团员不禁目瞪口呆。
服务团团长朱克靖说:“陈司令员参加革命前读过大学,1919年就去法国勤工俭学,正经八百吃过洋面包,名副其实文武双全!”
陈毅的形象在张茜心中愈加高大起来,她对自己投身新四军这支英雄部队的选择感到庆幸。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张茜全身心投入服务团的宣传和演出工作,虚心拜王于畊为师,一句一句学说台词,苦练讲国语的基本功,终于使原先十分明显的湖北口音,变为一口纯正的国语,成了服务团一颗令人刮目相看的新星。张茜既演街头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也开始演大戏。在服务团一年半时间,张茜演过曹禺的名剧《雷雨》中的四凤,演过苏联话剧《第四十一个》中的玛特柳加,还演过《阿Q正传》中的吴妈,而饰演阿Q的吴强,日后成为写出长篇小说《红日》的著名作家。
在排演陈白尘创作的话剧《魔窟》时,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难题,女演员们都不愿意饰演剧中的“小白菜”这个角色。正当领导感到为难之际,已经确定饰演剧中小姑娘银姊的张茜霍地站起来说:“我来演‘小白菜’,一切为了抗日!”此事在新四军战地服务团传为美谈。张茜饰演的“小白菜”出神入化,以致其真名反倒不彰,当时百姓和战士看到她直呼“小白菜”……
陈毅与新四军战友合影
张茜与战友合影
1938年的一天,军部大礼堂演出抗战宣传剧《一年间》,张茜饰演剧中的新娘子。那晚,张茜一身红装且顾盼生辉,灵动乖巧的表演令台下的陈毅如痴如醉。看完演出,陈毅连夜找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团长朱克靖,问张茜有没有男朋友。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陈毅请朱克靖找张茜做工作。返回驻地后,陈毅开始写信给张茜表达爱意。
陈毅,字仲弘,四川乐至县人,1901年8月26日生,1923年入党。1928年1月,陈毅参与领导湘南起义,任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党代表,同年4月与朱德带领南昌起义队伍上井冈山,与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队伍会师,任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师长、军委书记、政治部主任、前委书记,后任第六军政治委员,中共赣西南特委书记、第二十二军军长、江西军区总指挥兼政治委员。红军长征后,陈毅在赣粤边区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
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陈毅曾有过两次短暂的婚姻。一次是1930年10月任红二十二军军长时,与军部秘书肖菊英结婚,婚后一年,肖菊英在躲避敌人袭击中,不慎落井淹亡。另一次是1932年10月在江西省军区任职时,在宁都与中央苏区江西省委儿童局的赖月明结婚。1934年12月,陈毅转入游击战争前,动员赖月明回兴国家乡,不久就传来陈毅已牺牲的消息。赖月明的父亲强逼女儿改嫁。陈毅出山后打听赖月明的消息,得知她已有了孩子。
张茜的倩影终日在陈毅心中萦绕,他苦心经营了一首《赞春兰》的诗:
1940年春,陈毅与张茜结为伉俪
小箭含胎初生岗,似是欲绽蕊吐黄。
娇艳高雅世难受,万紫千红妒幽香。
诗写好后,恰好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来部队演出,服务团谢副团长安排张茜去找陈毅借演出道具军大衣,陈毅即把《赞春兰》一诗放在大衣口袋里。张茜无意中发现陈毅写的诗后,不觉脸飞红霞,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惶急中找到谢副团长,商量是不是把诗还给陈毅。谢副团长不敢做主,当即向朱克靖团长汇报。朱克靖对张茜说:“诗先不着急还给陈司令,放我这儿保管好啦。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集中精力搞好晚上的演出。有些事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让人慢慢明白的,过后说不准你会来要这首诗呢!”
当时,张茜尚不满十七岁,不想过早结婚,同时,她一直想抗战胜利后进大学读戏剧专业,她更愿意找个同行做伴侣。随着相差二十一岁的陈毅的频繁来信,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各种议论逐渐增多,涉世不深的张茜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
1939年3月中旬的一天,张茜约服务团好友王于畊,在一片盛开着红杜鹃的山坡上,各自敞开心扉,就终身大事进行交流。王于畊鼓励张茜:“自己的事,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惶惑下去,可能后悔莫及。”
当张茜热切地问王于畊遇到这类事怎么想时,王于畊说:“我要的是生死之交!”
一句话使张茜受到很大震动。她感到,那个可以托付一生、堪称生死之交的忘年知己,正向自己走来。两个闺蜜红花前的倾心交流,坚定了张茜迈出关键一步的决心。张茜落落大方找朱克靖要回了《赞春兰》一诗。陈毅也趁热打铁,让警卫员送给张茜一支缴获的小手枪。
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陈毅来到云岭田坤大盆村,与张茜整整谈了八个小时。陈毅讲到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和盘托出了自己两次婚姻的前后经过,以真挚的话语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展示了光明磊落的品格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从而深深打动了张茜的心。这天夜深,陈毅在皎洁的月光下,第一次送张茜回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几天后,陈
1940年春,陈毅与张茜结为伉俪毅从水西村寄来了记述那个美妙夜晚的衔华佩实、文采斐然的散文《月夜》,文中横溢的才华和火热的情感,令张茜惊叹不已。
张茜用诗一般的语言回信写道:“我爱这战斗的春天,我爱这春天的战斗。”
陈毅非常喜欢张茜细腻而豪迈的战斗情感,在随后自己创作的报告文学《江南抗战之春》中写道:“我记起一个同志写给我的信,信中说:‘我爱这战斗的春天,我爱这春天的战斗!’这句话很好,我们确实在与日本军队顽强地战斗着,当着这美好的春天!”
针对两人年龄存有代差的议论,富有主见的张茜对挚友说:“年龄差距不是主要的,我感觉学问和政治水平远不及他。我要和他相称,成为伴侣和助手,只有发愤学习,才能缩小距离。他出身书香世家,文化修养很高,对古典文学和法国文学都有广泛的了解,赋诗填词写文章造诣很高。他又是红军初创时的高级领导人,文武兼备的儒将。我在各方面都要甘当小学生,拜他为师,从头学起,努力做到基本相称。”
由张茜改名取茜草染红世界之意借题发挥,陈毅很浪漫地为自己取了个笔名“绛夫”。绛者红也,绛夫即张茜的丈夫。鉴于张茜的名字常被人误读为“张西”,陈毅又有了另一个笔名“鲍东”,以便与“张西”相对应。
不久,张茜又收到陈毅寄来的一首充满深深爱恋的情诗:
春光照眼意如痴,愧我江南统锐师。
豪情廿载今何在?输与红芳不自知。
1939年秋天,张茜挥泪告别新四军战地服务团,调往陈毅所在的新四军一支队政治部工作。1940年2月6日,正值农历腊月廿九,陈毅与张茜在溧阳水西村悄悄结婚。没有任何仪式,新房就是陈毅的办公室,拉一道布幔,用几捆喷香的稻草铺床,又剪了两个大红的“囍”字贴在房门里面。陈毅和张茜在村旁的树林边拍了合影照片,又与几个女战士一起,吃了一碗面算是喜宴。
婚后陈毅赋诗一首赠爱妻张茜:
1943年陈毅和张茜在黄花塘留影
烛影摇红喜可知,催妆为赋小乔诗。
同心能偿浑疑梦,注目相看不语时。
一笑艰难成往事,共盟奋勉成佳期。
百年一吻叮咛后,明月来窥夜正迟。
(原载《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