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琦
容礼 —君子修身之道
文/ 周琦
“容礼”,顾名思义是指一个人在仪容方面的礼仪,包含容色、言语、拜揖、步趋周旋以及服饰等内容,也可以称为“威仪”,因为当一个人学习了容礼,就有“有威可畏、有仪可象”。
学习了容礼,在行礼或日常交际中就能展现出优雅合宜的礼容。礼容与礼节、礼器,共同构成了完备的礼学体系。礼容在行礼过程中,较之礼节、礼器更显得重要。孔子就曾明确地表达过此种意思。子曰:“礼经三百,可勉能也;威仪三千,则难也。”公西赤问曰:“何谓也?”子曰:“貌以傧礼,礼以傧辞,是谓难焉。”
礼经三百,可以通过勉力学习而知其礼节流程。而威仪三千,则比较难于做到。因为它涉及到貌,也就是礼容,而一个人的礼容或威仪,不仅关乎学识,更关乎修养,是自内而外的展露,而且在行礼过程中要充分考虑到对方的言行,来决定自己如何应对,因此说威仪三千则难也。
由此看来,礼节与礼容之间,礼容无疑更难能可贵。因为整个礼节的韵意与精神主要是通过行礼人员的礼容来表现的。如果说礼节是礼的骨架,那么礼容就是礼的血肉。一个人骨肉停匀、肤革充盈才会让人觉得美,礼同样也是如此的。如果仅将其礼节流程展示出来,而行礼人未习礼容,尽管礼节烂熟,也无异骨立之人,缺乏血肉的丰盈与精神的流注,必然也不足观。
关于容礼的源流,礼学家考之颇详,今略述其官学、私学之升降如下。
容礼本由王官掌管、传习。不论是出土材料,还是传世文献都足以证明这第一点。据1976年出土的微史家族青铜器铭文可知,在商末周初,微史家族负责容礼的传习。《周官》中有”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仪“此为容礼源于王官之学的证明。”
先儒认为《大雅抑》是卫武公的作品,可见春秋初,容礼仍在王官学中,而《抑》直可谓是一篇容礼诗。但不久,礼乐废坏,王官失守,所幸,私学于此时兴盛起来。《孔子世家》载孔子“为儿嬉戏,陈俎豆,设礼容”,可见圣人非常自觉地传承了本为王官之学的容礼。《乡党》一篇可以说是圣人礼容的大观。这是容礼在私学方面的源头。
中历战国、暴秦,由于文献不足,我们无法考知在此期间,容礼是否有官、私两条传习的学脉。但汉初,容礼却是由私学升而为官学的。《史记儒林列传》云: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资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汉书?儒林传》苏林注:《汉旧仪》有二郎为此颂貌威仪事,有徐氏,徐氏后有张氏,不知经,但能盘辟为容。天下郡国有容史,皆诣学之。
礼官大夫、容史都属于王官系统。孝文帝时,徐生因容礼而担任礼官大夫,而郡国又有容史向礼官大夫学习。与徐生同时的贾谊也通晓容礼,着有《容经》一篇。其中所记载的,大概就是徐生和贾生当时所习的容礼。但贾生并未被任命为礼官大夫。
东汉仍有学者习容礼,魏晋以降习容礼不复见于史籍。此种现象的出现与当时蔑弃礼法的思想有关。阮籍《咏怀》中的一首,可以说是反容礼诗。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梁。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从此,容礼遂成绝响,即偶有流风遗韵,也已不成气候。至宋儒,儒学重光,容礼竟未能复兴。刘申叔谓:汉儒言敬皆就威仪容貌而言,朱子《家礼》本之。至程门以寂然不动为敬,则与汉儒之言敬相悖矣。
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容礼不能复兴,也就可以理解了。清代以来,江永、廖平、沈文倬等对容礼进行了一些研究,然而未见践习者。
《论语·乡党》集中记录了孔子的容色言动、衣食住行,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一举一动都符合礼的正人君子形象,可以说是圣人容礼之大观。
原文: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译为:孔子在本乡的地方上显得很温和恭敬,像是不会说话的样子。但他在宗庙里、朝廷上,却很善于言辞,只是说得比较谨慎而已;
原文: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译为:孔子在上朝的时候,(国君还没有到来,)同下大夫说话,温和而快乐的样子;同上大夫说话,正直而公正的样子;国君已经来了,恭敬而心中不安的样子,但又仪态适中。
原文: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译为:国君召孔子去接待宾客,孔子脸色立即庄重起来,脚步也快起来,他向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作揖,手向左或向右作揖,衣服前后摆动,却整齐不乱。快步走的时候,像鸟儿展开双翅一样。宾客走后,必定向君主回报说:“客人已经不回头张望了。”
原文: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译为:孔子走进朝廷的大门,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也不踩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时,他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起来,说话也好像中气不足一样。提起衣服下摆向堂上走的时候,恭敬谨慎的样子,憋住气好像不呼吸一样。退出来,走下台阶,脸色便舒展开了,怡然自得的样子。走完了台阶,快快地向前走几步,姿态像鸟儿展翅一样。回到自己的位置,是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原文: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译为:(孔子出使别的诸侯国,)拿着圭,恭敬谨慎,像是举不起来的样子。向上举时好像在作揖,放在下面时好像是给人递东西。脸色庄重得像战栗的样子,步子很小,好像沿着一条直线往前走。在举行赠送礼物的仪式时,显得和颜悦色。和国君举行私下会见的时候,更轻松愉快了。
以上五处原文,集中记载了孔子在朝、在乡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孔子在不同的场合,对待不同的人,往往容貌、神态、言行都不同。他在家乡时,给人的印象是谦逊、和善的老实人;他在朝廷上,则态度恭敬而有威仪,不卑不亢,敢于讲话,他在国君面前,温和恭顺,局促不安,庄重严肃又诚惶诚恐。所有这些,为人们深入研究孔子,提供了具体的资料。
原文: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译为:君子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平常在家穿的衣服。夏天穿粗的或细的葛布单衣,但一定要套在内衣外面。黑色的羔羊皮袍,配黑色的罩衣。白色的鹿皮袍,配白色的罩衣。黄色的狐皮袍,配黄色的罩衣。平常在家穿的皮袍做得长一些,右边的袖子短一些。睡觉一定要有睡衣,要有一身半长。用狐貉的厚毛皮做坐垫。丧服期满,脱下丧服后,便佩带上各种各样的装饰品。如果不是礼服,一定要加以剪裁。不穿着黑色的羔羊皮袍和戴着黑色的帽子去吊丧。每月初一,一定要穿着礼服去朝拜君主。
原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译为: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粮食陈旧和变味了,鱼和肉腐烂了,都不吃。食物的颜色变了,不吃。气味变了,不吃。烹调不当,不吃。不时新的东西,不吃。肉切得不方正,不吃。佐料放得不适当,不吃。席上的肉虽多,但吃的量不超过米面的量。只有酒没有限制,但不喝醉。从市上买来的肉干和酒,不吃。每餐必须有姜,但也不多吃。
以上文字记述了孔子的衣着和饮食习惯。孔子对“礼”的遵循,不仅表现在与国君和大夫们见面时的言谈举止和仪式,而且表现在衣着方面。他对祭祀时、服丧时和平时所穿的衣服都有不同的要求,如单衣、罩衣、麻衣、皮袍、睡衣、浴衣、礼服、便服等,都有不同的规定。在吃的方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且对于食物,有八种他不吃。吃了,就有害于健康。
在《论语·乡党》中还有很多记述孔子一言一行的描述,都为我们展示了容礼的具体内涵,同时充实了容礼之学。
首先,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礼记·冠义》
容礼是个人的容色、身体、言语方面的礼仪,是一个人威仪之所系。一般来说,一个人对经礼,如冠礼、婚、丧、祭、乡礼等的把握如何,只涉及到学识。因为只要把握住其中大的关节,一般人都能熟练掌握其仪程。一个人要在肄习上述诸礼过程中都表现出容止可观,足以为人所效法,那就必须学习容礼。
在《礼记》中有一段关于容礼的整体性的论述,可以看作是容礼的大纲。“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遬。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燕居告温温。”
具有修养的人,其一举一动总是优雅从容。若见到尊敬的人,由于发自内心的谦虚恭敬,他自能敛持身心,不张狂放肆。他一举步投足都迟缓而谨慎;拜揖时,双手举得高而且正;目不斜视;口不妄动;声音和静,不会因紧张而咳嗽清嗓;头项端正,不左倾右顾;气定神闲,不会气喘如牛;站立时,极为谦卑如授人以物,并不昂然挺立显得傲慢;容色端庄,不苟变;安坐如祭祀时的尸,纹丝不动。
而在个人闲居时,君子的容色则极温厚,令人觉得很容易亲近。这是比较理想的君子之容。若我们能一一都做到这样的状态,那就可以说是一位仁人了。由于这里的大纲多是一种状态的摹写,为了更达到这样的状态,我们需要系统学习具有可操作性的仪节。
其实,容礼的具体要求,不过是针对人体的五官百骸等生理构造及其性能提出来的。人有耳、目、鼻、口、形(或身)五种天官,还有统帅五官的天君,即心,组成,而人身则有九窍十二节。容礼就是在人体生理结构的基础上,制作出来的,以使人的官能发挥作用时,皆能合乎中道,就是所谓皆能发而中节。
《乐记》论及礼乐的作用:“使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礼运》也说:“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这些都是有见于容礼的制作原理而做出的精切论断。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礼是性命兼修之学。
孔子提出“克己复礼”,认为礼是人类社会走向文明进步的必由之路。《礼记》中有这样几段话:“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是以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意即为,人之所以为人,区别于鸟兽,是因为懂得“礼义”。
“礼”,对于个人而言,是规定品德修养、行为举止的具体要求;对于社会而言,是规范社会秩序、人际关系的具体约束。“克己复礼”,就是要人克制自己的私欲,用公认的道德规范来要求自己,回到礼义的规范中去。东方儒学讲求“吾日三省吾身”“知耻近乎勇”。马克?吐温说,只有人是知道脸红的动物。诸如羞耻、尴尬之情,是“克己复礼”的心理基础。法律可以让人不敢越矩,制度可以让人不能越矩,只有“文化”,可以让人不愿越矩。
因此,传习容礼的第二点,家风与家教,无形中培育着下一代的意志和品格。“礼”与“义”之内涵,诸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传统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在千年的传袭与继承中,具体化为“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等铭文。
良好家风传承,非通过训诂等口头方式传承,更重要的是长辈的“身体力行”。西汉初年学者韩婴《韩诗外传》中记载有孟母“断织”的故事:孟子小时不知努力学习,时常中断自己的学业。孟母为教育他,有一次竟用刀将自己织机上将要织成的布割断,从而使孟子感悟到“半途而废”的道理。刘向《列女传》亦有着名的“孟母三迁”故事。
范仲淹之所以志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为幼时母亲告诉他,“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良相可以治国安邦,良医可以治病救人,一个人想要自己快乐,就必须让别人先快乐。家教之重要性,还可以马为喻。马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但若把一匹幼马从小单独饲养,长大之后才让它进入马群,由于它的社会性本能从未被后天诱导过,它就不懂得遵守规则,容易成为“害群之马”。人同样如此,儿童若是从小缺乏道德的启蒙,他的善良本能就无法激发,自私与冷漠的性格便难以抑制。
文化传统,是一个民族衍生的精神支柱。虽在时刻变动,但任何民族都不可能抛弃它的传统而重新开始。中华传统“礼”“义”之文化中所包含的人伦观、自然观、生命观,都应当成为酝酿当下“家风”的珍贵的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