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秋光
近代革命、改良与建设的历史逻辑
文/周秋光
当人类率先在欧洲从农业文明跨入工业文明时,历史就注定了以全新的文明样式取代古老的文明样式,并沿自己开创的新路继续前行。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华文明遇到前所未有的考验与挑战。面对强敌入侵带来的屈辱和中西对比的巨大落差,中华民族不得不在黑暗中寻求光明,在惶恐中尝试新物,“改良”、“革命”和“建设”成为实现民族独立、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恒久命题。那么,革命、改良与建设三者之间有没有内在关联和历史逻辑呢?
什么是革命?在我国近代政治话语中,“革命”时常与以“暴力”、“武装斗争”、“改朝换代”、“流血”和“动荡”等元素合组而成的画面联在一起。这一联结不能说全错,也谈不上准确。“革命”是社会演进中时常出现的场景,它标识自我的关键是对原有制度和秩序的根本性变革,它是时代行进轨迹的断裂,其最大目标是让更多人获得更好的福祉。因此,“凡是顺着人类要求,积极的同旧的势力去奋斗而求得新的制度,新的原则,就是革命。”革命呈现的外观状态是对抗性的,实质是为追求不断优化社会制度、实现人类更美好生活而发生的一种行为,至于采取什么样的形式进行则因时因地而异。
革命既然是要去除旧的制度,那么既得利益者就会本能地加以反对,绝不会主动放弃对政权的控制而退出历史舞台,新生力量又希望变革制度,要求获得与自己势力相称的话语权,相争之下,屡屡激发社会矛盾,引起暴力冲突,这种结局只是无奈的选择,并非唯一的选择,“它要消泯紊乱,把人民从暴力的压榨下解救出来,它可以不得已而使用暴力,却不能经常的把暴力当革命”。暴力不等于革命,但革命时常以暴力方式进行,它“是应用了武力,通过了群众运动的政治制度之突然推翻,根据了酝酿已久的观念,它把法制的及社会的秩序一起予以改变,这种初建的秩序在形式上虽似很新,然而却仍是从旧统治底各种关系中成长起来的”。
什么是“改良”?“改良”也就是“改革”。若硬要细分,“改良”本身暗含了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之祈愿,“改革”则仅是客观表述一种改变和革新。但实际上,只要是理性人,都会期望改革使事物变得越来越好。改良与革命都是化解社会矛盾、推进社会发展的方式,二者只是方式不同。人们普遍希望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改革一切不合理的东西是社会发展中的必然要求,某种程度上,革命也只是一种激进的改革而已,大刀阔斧改革一定程度上也可称之为革命。改良不以社会动荡为代价,不以完全颠覆为选项,它是种温和的常态,若启动及时、措施得当,就会化解矛盾于无形,会助推社会平稳运转。但改良也存有风险,一旦变动起来,社会就会出现更多不可控的未知数,或者出现事与愿违的结局。所以,把控改良节奏、力道和方向至关重要。就改良言,难的不在要不要改,而是如何改,改良预案如何,社会脉动把握准不准等。
何谓“建设”?直白来讲,建设就是不断地添砖加瓦,不断地增加存量和扩大增量。革命和改良重在社会制度机制的变革,是周期性发生的现象,它们的出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建设与社会进步同向,文明成就通过建设来获得。严格来说,“建设”与“革命”“改良”不属同一概念范畴,革命和改良是为了破除旧制度建立新制度和完善原有制度,释放和创造新的社会生产力,而建设则旨为在已定的制度体系基础上不断充实和完善之,并使现有生产力得以增长。建设可以融入革命和改良当中,它与二者是目标与手段的关系,是并存而非取代的关系。革命中有破坏,也有建设,破坏是为建设开路,不是为破坏而破坏,最终目的是建设,“革命的对象是破坏旧社会建设新社会”。因此,孙中山曾说,只知破坏而不谋建设的革命,不是真革命,只是造乱!改良的目的就是为建设创造更稳定的环境,并且也可以说是建设的方式之一。
社会在行进中,必须遵循“平行四边形原理”,最终走向是多重变量综合作用的结果。那么,有哪些因素影响了革命、改良和建设的基本形态和实际效果呢?
第一,民意的变化。人民是历史的主人和创造者,民心民意变化必然会影响到历史进程。当然,无论潮流怎么变,老百姓都希望社会安定、经济发展、民生改善、幸福提升。普通百姓最在乎的是与自己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只有吃饱喝足了才会有意愿和条件去追求发展型和享受型生活资料。所以人们时常期盼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与国泰民安。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旦暴政持续或巨灾来袭甚者二者叠加,人们生活深陷困顿甚至无法存活,绝望情绪蔓延开来,当此情势下,只要发生一件小事,都可能激发民众心中的怒火,成为引爆社会安定的火药桶,使社会转入“革命的模式”。要想让社会持续稳定,就必须不断通过建设和优化分配来改善民生,就必须实现机会均等,使不同人群看到希望,充满信心。
第二,执政者的博弈。执政团队是实现执政目标的组织基础,在任何政治制度下,执掌政权和国家治理必须依靠团队完成。执政团队内部有不同派系存在,它们彼此之间不断博弈和角力。当整个执政团队目标一致、思想开明时,就可能通过政策调整释放民众心中的不满,实现稳定和发展;当执政团队彼此心猿意马,置民众福祉于不顾时,就会错失改良的机遇,甚至导致革命的发生。同样,内斗盛行自然搞不好建设,无法满足人民的诉求,亦会挤压实行改良的空间,加速革命的来临。
第三,历史的路径依赖。民心向背决定了革命、改革和建设的成败,历史路径制约了统治者作为的大小和各方力量探求国家民族出路的方向。在历史发展中,有的民族通过诉诸缓慢的制度改良形成共识,有的民族则通过大乱大治的方式实现目标。只不过,建设在革命和改良的行进中或间隙处登场,其效果则各有不同。纵观过往历史,无论是革命、改良还是建设,彼此都是解决问题的完整过程,割裂彼此的联系、罔顾其对历史路径的依赖,都是天真的设想。
第四,国际要素的影响。自从现代人类出现以来,就在世界不同的地方创造了形式多样、各具特色的文化。在彼此交通阻隔、人地分离和经济生产体系各自孤立的时代,各民族文化间相互影响甚少或根本没有影响。但在轮船、飞机等近代交通工具出现之后,在人们对地球认知增多之后,在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在世界攻城略地之后,各国之间都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地受到相互影响。在世界从民族国别史迈向整体史的过程中,一个民族国家国内无论是上演革命、改良还是什么别的戏码,都是受到国际因素影响的一种结果。
人类社会有着自身固有的规律。历史发展是在遵循或诠释着人类发展的规律,既是暂时呈现某种表面的“偏离”,也只是以否定的方式呈现肯定的面向,这些规律实质上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就以革命、改良和建设论,它们之间也有内在的历史逻辑。建设是社会实践,包含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多位一体的内容,建设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最大动力和最佳途径。但建设受制于多重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诸多负面因素叠加到一定程度就会阻隔乃至中断建设的进程,致使社会呈现严重病态,需要采取矫正措施,以使社会发展回归正轨。矫正社会弊病的方式多种多样,但归结起来就是两种:一是对肯定的否定,就是革命;一是从量变到质变,就是改良。两者权衡言之,最理想的选择是改良,它可以避免社会动荡,以低成本实现高收益,但是历史进向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改良没有条件实施或效果不佳时,革命就成为了最后的无奈的选择。其实,在社会危机出现和累积时,改良和革命的冲动是并发的,彼此之间存在某种竞争和较量。一旦执政者选择改良,同时老百姓也给予政府改良机会的话,建设就会以新的变化的方式继续进行;相反,当政府完全失信于民,或改革时机已过,不满情绪的集聚就会催生革命的到来,这样的话,至少在短时期内会对建设造成破坏。当然,如果革命遵循自身使命,动荡秩序若能短时期内完结,就会在新的平台上推进建设快速发展;万一革命变为了无穷的暴力、滑入了无休止的互斗,就会对建设造成极大的破坏。
所以,从逻辑上讲,持续有序的建设是最佳选择,退而求其次的措施是通过改良来矫正建设的轨迹和节奏并持续推进建设,最糟糕的做法是既有制度和秩序完全被民众所唾弃,社会和平纠错机制停摆,疯狂的暴力冲突糜烂性地扩延。由此看来,人们期待的是在认识和尊重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基础上持续抓好建设,并在社会行进中通过和缓有序的改良开辟建设发展新路,尽可能地避免暴力革命的发生。
当然,历史不是依照文学脚本出演的,它充满无数的偶然和变数,历史的逻辑和现实从来不会重叠。所以,理论的推展和历史的进程总有出入,当然,这不等于说历史逻辑的探讨没有价值,恰相反,历史逻辑是我们反思检讨历史的一把标尺,是我们分析探讨历史进程的重要依据。
如果以革命、改良与建设三者的这种历史逻辑来检视中国百余年走过的路,可以发现中华民族在不同时期不停地上演着五味杂陈的悲喜剧,也留给后人太多的思考。
第一,建设时断时续,成效甚微。在近代中国,建设是在全新环境下被动仓促进行的,缺乏自主性和节奏感,缺乏人才、资金和技术支撑,缺乏长远可行的全盘规划。建设过程始终面临着延续传统惯性和采择西洋新法之间的纠结,始终位处旧势力的牵绊与新思想的引诱之间。
正因为此,近代中国的建设呈现出时断时续、杂乱无序、花样百出的图景,这是一个古老帝国在没有做好准备情况下面对全新世界仓促应对的必然结局。洋务运动开启之初,倡导者信心满怀,在工业、教育和军事方面出台系列举措,希图自强富裕,但在甲午中日战争中这一梦想化作了泡影。清末新政时,新法律、新机构陆续出现,实业发展、教育革新、预备立宪成为人们期许的新景象,但到头来却是清政府的垮台、革命党的兴起和封建制的谢幕。民国肇兴,万象更新,但在袁世凯为代表的多重势力的阻击下,民主架构坍塌,复古逆流泛起。袁世凯死后,国家陷入多年的军阀混战。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形式上统一中国,但很多建设规划无法变成行动,或建设效果大打折扣。总的看来,近代中国的建设成效甚微,无论是在现代工商经济建设、政治文明建设、国际形象重塑还是国民素质提升、国家治理能力提升等方面皆为如此。
第二,改良正当性难被接受。近代中国的改良不少,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清末新政”以及民初改革等都是有代表性的,这些改革内容侧重点不同,但多是在外力倒逼下进行的,改革共识度不高,整体性不强,动力严重不足,效果甚微。在中国历史惯性的影响、中国民族危机的重压、近代革命话语的主导下,再加上本身没有达到化解社会矛盾、巩固统治者政权、疏通社会发展道路的目的,改良的正当性颇受质疑,无法成为近代中国的主要选项。
回望近代中国改良的历程,它们多是向西方学习,希图通过移植西方的模式实现目标,没有很好地完成本土化和民族化改造;它们都以维持统治者的局部利益为内在追求,没有站立在民族国家利益立场来取舍;它们遵循着先易后难的序列,依物质层面、制度层面和精神层面渐次推进的轨迹进行。应该讲,近代中国的改革之所以未能如愿实现既定目标,最主要的内在制约因素就是没有做好总体规划,很多改革举措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鼓吹和从事改革者普遍有一种急于求成的心态。
传统时代中国社会呈现出周期性发展态势,时常出现“钟摆效应”,长此以往,人们似乎更偏爱暴力革命,而且在执政者长期高压之下,民众对社会无序有一种绝望驱使下的莫名快感和期待。这样一来,普通大众和时代精英对改良就有了先天的成见,留给执政者改革回旋空间十分有限,“改良”名声也就一直不太好。
第三,革命过程漫长曲折。近代中国是被西方势力强拉进世界资本主义循环体系的,资本-帝国主义列强贪得无厌地对中国敲骨吸髓,掠夺各类资源,并不遗余力地宣扬其制度和文明。西方力量成为近代中国一切问题的总根源和无法隔离的弥散式要素。同时,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在现代工业经济侵袭下黯然失色,中国专制集权政治体系在民主自由思想的渗透下不再稳固如初,中国传统儒家伦理思想在个人本位和法治主义袭扰下危机重重。中国传统的社会运转体系遭遇了新型的更具魅力的西方工业文明、民主政治和个人主义的狂攻,其高度自洽的存续状态已一去不复返了。
除此之外,各类灾荒广范围、高频率和强烈度地出现,固有的社会矛盾不断放大,新的矛盾不断产生,致使社会稳定失去原有的根基,各类冲突此起彼伏。再加上我国自古以来就有通过暴力终结王朝、诉诸武斗解决纷争的传统,以暴力革命形式希图根本解决社会矛盾时常成了抵挡不住的诱惑。
近代中国民族资产阶级领导的辛亥革命和工人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可谓影响至深且远,它们都由新式阶级领导,都用到了武装斗争的方式,都充分动员大众力量,都创设了新型的政权组织形式。同时,辛亥革命终结了存续数千年的旧政制,新民主主义革命开启了独立自主建设美好家园的新局面;辛亥革命的成果逐渐地流失掉,只剩下了中华民国的招牌,新民主主义革命建立起了稳固的工农政权并为更美好的前景开辟了新路;辛亥革命的过程中流血不多,更多目标是在革命派号召下携手立宪派和平实现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则是靠走“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道路拼出来的。经由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在经过长时期的震荡和调整,中国一步步朝着现代国家转型、中华民族复兴的方向走去。
我们探讨革命、改良和建设的成败得失及彼此关系,是希望从历史看未来,从历史中寻找有利未来发展的有益借镜。历史不能假设,但研究历史需要假设。探讨革命、改良和建设内在的历史逻辑,检讨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无疑是为了看清历史、把握好未来。近代以来,由于外来势力的强袭和封建制度的腐朽,中国社会以新型模式展开建设画卷的紧迫性前所未有的强烈,所受到的各类干扰也是超乎强大。当正常建设步伐迈不开时,人们会首先想到低成本的和平改良方式,结果,改良依然举步维艰,成果甚少。在此情况下,民众持续怒火中烧,民族存亡危如累卵,革命不得不痛苦登场,以惨重代价换取民族的新生。加上几次革命都是以借鉴西方理论形成的革命论说体系指导的,又因盘根错节的阶级利益关系,使得中国革命的过程既漫长又曲折,给社会造成的震荡非常大、持续时间特别长,给民众带来了巨大苦痛,使国家错失了应有的建设时机。由此可见,自1840年至今,“中华民族对实现现代化和伟大复兴的不懈追求,是一部连续不断的历史”。无论什么阶级主导的革命、改良和建设都是对特定时代的回应,所以,我们在分析三者内在理路和关系时,应该回归史事,实事求是地用史料说话,应该站在人民的立场,以人类发展趋势为参照,同情地理解和尊重历史。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摘自《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