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杏培
正义与及物
——关于文学批评何为及当前困境的思考
文/沈杏培
好的文学批评应该具有“正义”与“及物”的内在属性:好的文学批评不仅是在“寻美”,更是一种敢于冒犯、体现知识分子批判理性的“求疵”过程,是散发着知识分子正义的“及物”活动,是批评者“不低于”批评对象的对话与“问诊”——这是我所理解的高明、有效的文学批评应该具有的品质和向度。
一般而言,文学批评是指对具体作家、作品进行阅读、鉴赏,进而进行分析、阐释和评价的综合活动。文学批评要求批评家具有健全人格、敏锐的艺术感知、明确的评判标准、清晰的评价立场——这些几乎是从事学术批评的基本认知和常识性要求。然而,当下文学批评看似数量可观成果斐然,实则症结多多,对批评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我理想中的文学批评首先应该具有正义之气,面对作家,不论名声,不论亲疏,敢于真诚发声,敢于冒犯作家作品,敢于批评的冒险,既赋予文学批评寻美的功能,又具备求疵的功能。美国学者波斯纳将一些学院派学者称为“学院道德家”,认为他们是一群脱离实际的知识分子,“从来不曾出过校园,没有教职前,不敢冒任何职业风险。有了教职,也很少冒职业风险,且从来不会冒个人风险。他们过着一种舒适的资产阶级生活,也许稍带点放荡不羁。他们思想左翼,生活右翼,或者思想右翼,生活左翼”。波斯纳的描述非常适合我国以学院知识分子作为主体的文学批评家,这些“学院道德家”的典型症候是从事着一种不冒险的写作。
我认同努斯鲍姆指出的文学是一种散发诗性正义的实践,同样,我理想中的文学批评是一种散发着正义光辉的事业。一般而言,从功能意义上,批评可分为两种:寻美的批评和求疵的批评。寻美的批评是一种美学意义和文学价值的肯定性活动,是一种“审美的创造”,而不是“批评的分析”。在法盖看来,求疵的批评家更有用,因为他是真诚的“合作者”。当然这种真诚的合作者有时会是一个粗暴的、激愤的、略显偏激的批评者。
求疵者确实是一些唱反调的人,是一些拒绝合唱的人,他们不以颂美为主,而以诘问为责,他们不追求批评体系的大而全和观点的四平八稳,而以鲜明的问题意识和某种批评的“偏见”示人,求疵的批评常常有一种“片面”的深刻性和私人化的“偏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蒂博代看到了布伦蒂埃是一个有“偏见”的批评家,雨果的《论莎士比亚》也带有“偏见”。而且他对这种偏见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在当下中国,充斥着太多貌似客观公允、四平八稳,实则取消判断和价值立场的文学批评,真正有效的文学批评不是这种形式规范、立场中规中矩的文学批评。我欣赏那种爱憎分明、充满正义、诚恳真挚的文学批评,这种文学批评往往彰显了某种“深刻的片面性”,是批评家的真诚的偏见,它以某种粗暴的形态出现,但它们是建设性的,是文学的真正有意合作者,是切中文学流弊并勇敢言说出来的诤友而非媚者。
总之,文学批评家在批评实践中应该尽可能发挥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职能,以不虚美不隐恶的姿态探求文学真相和内部秘密,揭示文学规律,评价文学现象,尤其敢于以求疵立场介入各种文学现象,这种介入看似冒犯且显得粗暴甚至略显激愤,但它是善意而真诚的,是充满建设性的。它是对熟人社会出于熟人伦理大家都顾虑的作家病症、作品痼疾的介入,是对权力意志(比如文学体制、主流规范)、资本意志(比如商业利益、经费资助)对作家或文学形成的遮蔽或伤害的介入。只有这样,文学批评才能真正体现其寻美和求疵的双重功效,才能彰显文学批评作为社会公器的正义品质。
文学批评是以文学现象作为批评对象,以问题作为导向,在鉴赏、分析和评价中体现着学术理性的心智过程。如果把这种过程简化为一种随兴所至的活动,进而诉诸文字,可以想见,这种批评一定是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这种写作也会成为空洞无物的“不及物”批评。丧失了这种理性,而固守自我,就会沦为别林斯基所讥笑的那种在臆想中滥施权力的“不幸的病人”。因而,批评家面对作家,应该执持一种“反对”的态度,一种“高明的怀疑态度”。说到底,当前文学批评呈现出行帮化、圈子化、中庸化、去立场化,根本的原因在于批评主体批判理性的缺失。批判理性的缺失,会使批评实践回避批评家对作家应该有的善意而尖锐的质疑,拒绝对写作真相的追问以及对写作症结和各种病象的诘问,转而闭眼大唱不着边际的赞歌,或是抓住一些细枝末节与伪问题大做无用功。可见,缺失了批判理性,批评家没能成为作家对面的那个必要的“敌人”,而成为作家的“护短者”、“合唱者”。
我理想中的文学批评是一种体现着批判理性的“及物”活动。文学批评是一种体现价值理性和解决学术问题的活动,那种既无立场,又“不及物”的学术批评读来令人生厌、面目可憎。当前文学批评中有不少类型看似充满了各种“理性”和学术“问题”,实则“不及物”或是非理性的胡搅蛮缠,这些症候典型的有这样几种:
第一,“化简为繁”式义理叠加。文学批评应该有一种大道至简式的表达方法,文学批评天然具有文体和表达方式上的优势。这种优势可用“短平快”“多活新”概括。但在实际中,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批评,尤其是当下文学批评和研究,由于学术评价体制的量化要求和学术研究的崇奉西学心态,文学批评与研究体现为形式上的“化简为繁”和内容上的“义理充斥”。“义理”的叠加伤害的是文学批评和研究的功能,义理充斥的批评大都会远离文本,成为理论的跑马场。
第二,“邻猫生子”式的伪问题。梁启超曾用“邻猫生子”来指涉那些虽真犹假的问题:邻居的猫生了小猫,确实是一个真实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却是一个与其他事情没有关系的问题,是一个不能成为解释与其他事物发生关联的问题。因而,“邻猫生子”是指那些似真实假的学术问题,属于伪问题。由于批评文体上的繁复、诸多理论和概念的缠绕,假的学术问题常常会被绕成一个“真问题”,颇能唬人。这也是钱理群先生所讲的“吓人而迷人”的知识谱系带来的阅读效果。
第三,“砍头割脚”式的阉割批评模式。以某种先验思想体系或理论框架来谈文学现象,对于与思想和理论对应的内容,大书特书,对于不能纳入的内容则视为末节和异端加以屏蔽(异质性内容),因而,最终对作家或作品的解读,实际上是一种“剪刀加筛子”式的批评,用理论裁剪文本,用筛子筛选现象,留下的是适应思想体系和理论框架的内容。批评家进行的这种“砍头割脚”式的批评也即张江在“强制阐释论”中所总结的“理论预设”“观点前置”的批评痼疾。这种批评同样是极不善意、缺乏理性的文学批评,同样也必定是远离真正学术问题的“不及物”批评。
第四,“求全责备”式错位标尺判断。这种批评模式是指批评者在评判研究对象时总是在不断变化价值标准,用多重标准去苛责对象。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表现为:某个作家在艺术上有创新,批评家则怪他思想上不深刻;写了形而上学的哲理思考,苛求他没有通俗易懂的故事;体现了古典传统,会叹息不够现代;写了城市,说他不善于写农村。在这种研究中,批评家看似在理性献言,实则是非理性的刁难之词,看似语重心长,实际极不厚道。因为,批评家根本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没有能够根据批评对象的特点和局限进行针对性的评价,我们只看到一个手执多套评价标准的批评者,不断在苛责着作家或被研究对象少这缺那,在这种批评标准下,被批评对象永远是匮乏的、缺陷的、落后的、不值得肯定的。这种“求疵”是求全责备和非理性的无端指责,极不真诚。
文学批评既是一种基于作品的个人化鉴赏和对文学现象的主观阐释,更是基于某种视角或理论,着眼于某个问题或某种症结的科学论证。在我看来,理想的、高明的文学批评是一种“不低于”作家的对话,也是一种俯视般的“诊断”。
若将研究者的修养、眼界与作家相比,可分为这样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研究者不低于作家,即“研究者≥作家或研究对象”,如果研究者的知识结构、阅读视野和理性认知超过研究对象,那么,这种批评很可能构成一种对话与问诊,即批评家能够准确、敏锐地指出作家及其创作中的得与失、美与丑,从而客观、科学地做出历史评价和学术定位。第二种是研究者低于研究对象,也即“研究者<作家(作家或研究对象)”。在这种情况下,批评者对于作家作品一知半解、认知模棱两可,这种批评与研究很可能成为庸论、臆解,甚至胡扯。说是庸论,是因为批评者并不能参透作家创作的秘密,不了解作家的犹豫与疼痛,不知道作品的迷人与短板,从而作出了平庸和可有可无的文学阐释;既然不是全部了解作家及其情感,这种文学批评常会沦为一种盲人摸象式的主观臆测,这种似是而非的结论、片面之词,很可能成为与作家及其作品相去甚远的痴人说梦。当前,不少研究者在知识和视野、审美与认知方面确实是低于作家的,但这种“低于”并不天然意味着批评家和研究者阐释或研究活动的无效性,每个读者都有权利展开自己的阅读和批评活动,这一活动是基于个体的审美旨趣、知识结构、评价体系而完成的,因而,不同批评者面对同一个对象由于采用的视角、立场、标准、方法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这里,我所反对的是那种“一只眼批评”,什么叫“一只眼批评”?它表现为这样几种形态,第一种是选择性阐释,这种批评模式从方法论上看不是遵从“论从史出”,即从大量材料和文本中自然分析出问题,得出结论,而是强行将一个作品、对象从作家的作品谱系里或从复杂的历史语境里切割出来,作纯粹的“内部研究”,全然不管批评对象的历史传承与生成语境。第二种是简化性阐释。这种批评是批评主体对批评过程的简化,比如研究某部作品时,只是此部,不知其余;研究一个作家时,只识此部,不知全部;研究作品时,只知其文,不知其人;梳理研究成果时,对研究对象的历史只知其一二,不知其全貌——这些批评模式都是在人为简化研究对象或研究过程,从而影响了批评的准确性和公正性。
“不冒险”是“80后”文学批评的总体特色。为什么“不冒险”成为一种群体性的气质?我想,在生存利益和严苛的学术体制面前,“80后”批评家们早已熟悉并能自如驾驭学术江湖的种种游戏规则:他们有些人把文章写得不温不火,不偏不倚,不是他们没有棱角和爱憎,而是不愿意做出头鸟或谔谔之士;他们依附于体制,游刃于各种学术会议与学术奖项,善于获取各种资助项目和学术头衔,书读得不多,文章写得不少,新颖观点和深刻洞见不多,繁复理论和“绕脖子”的叙述倒是令人望而生畏;在利益纷争的学术江湖,年长的早已人情练达,年轻的也已未老先衰,精明世故:面对选题和学术文章,深谙短平快小文和学究气雄文的制作之道,面对学术争鸣,未下笔前早已掂量了学派、师承、门户,该不该讲,如何讲,分寸感十足;面对各路期刊主编和学术大咖,竭尽恭维,奉如神明;精于积累经济资本(各种立项和获奖)和社会资本(各种客座教授或头衔)。在学术体制、市场利益和熟人伦理面前,显得少年老成,左右逢源。“80后”的学人是被学院体制养大,被学术体制圈养的一代,虽没长大,浮躁、偏狭,“精致利己主义”和“卑谦利己主义”的气质已然若现。不要指望“80后”能出大师,这代人知识结构残缺、学术功利心强烈,这代人专业水准精深,但缺少博通,这代人的学术也许会呈现“片面的深刻性”,但这代人的学术声音大概行之不会久远。
“80后”的文学批评存在这样一些显见的“硬伤”。第一,残缺的知识结构和偏狭的学术视野。“80后”批评家的知识结构和学术视野是不健全的。他们的高中时代便开始文理分科,到了大学,尤其是博硕士阶段的教育,更是在学科和专业分工极度精细化的教育体制下完成的,学科分工和专业领地意识造成了学科壁垒,影响了教育者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和研究范式。由于大学和研究生阶段学制的短暂,在本应广博涉猎各个学科和专业书籍的阶段,他们匆忙应付多种应试考试或是学术考核,等到独立开展研究或是教书科研时,学院化的种种严苛的考核指标开始转化为新一轮学术焦虑,在这种焦虑心态之下,由于知识面偏狭,阅读量很小,只能以有限的阅读支撑“多快好省”的学术生产。可以说,“80后”是在还没有做好知识储备和学术积累的情况下被赶往学术场域的,他们知识结构的完善和学术视野的拓展需要在后天的学术实践中完成,但当下“80后”的写作肯定不是最好的时期。
第二,花哨的知识外衣和贫瘠的思想内底。“80后”的学术生产点缀着各种“知识”和“理论”,他们的学术生产可以看做是西方各种社会思潮和理论家的一次次“理论旅行”。理论是颇具魅惑力的一种话语力量,在当下学术批评和学术研究充斥着各式理论的背景下,在“80后”批评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主义”“理论”和花哨的名词,这些繁复的名词和晦涩的专业术语是“80后”学术批评的一种外在特征,拨开云山雾绕的词语堆砌,我们看到的却是贫瘠而苍白的思想。
第三,被规训的学术套话和功利化的学术伦理。“80后”批评家们置身的是一种严苛的学术体制,量化的考核标准、残酷的淘汰机制和巨大的竞争压力让初出茅庐的“80后”不敢懈怠,老一辈学者那种“板凳愿坐十年冷”的学术心态杳无影踪,学术评奖、职称晋升、项目化生存萦绕着他们。这种学术体制也塑造着“80后”的学术心态和学术生产方式。在学术江湖还没有立足的学术“青椒”们,整日思量的不是如何弥补自我的知识结构、进行学术方法的更新和学术传统的传承,而是揣摩哪个课题容易攻克下来,填报和制作各种优秀成果奖或是荣誉称号所需要的繁冗表格和材料,哪个A类刊物容易发论文,职称评定要求的海外留学我该去往哪所学校。这代人的压力太大,诱惑太多,不要指望他们的学术能够传世,他们的学术只是生存的筹码,他们的学术只想照亮当下而不奢望传世。我不看好这代人的文学批评和学术实践,不是因为这代人不勤奋和不学无术,而是因为这代人的“阿克琉斯之踵”是那样致命而脆弱:大时代里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学术仅仅是他们为稻粱谋的职业和工具而已,急功近利的学术体制和数字化的评价体制密不透风地塑造着这代人的学术面貌和学术气质,功利主义和机会主义是“80后”无师自通的两种意识,无根的学术是这代人的宿命——也许我过于悲观,我希望这种悲观的顾影自怜是多余的。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摘自《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