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
热烈不可温习
院子内一树梨花煞白
这寂寥的热烈呵不可温习
就像久别重逢的相会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活在
一个重拾荣耀的年代
从黄昏璀璨的诗剧
截得了心灵臃肿的局部
暮色自此生成
天光掀开屋脊的鸟群
世界快速地聚拢
又在这煞白中穷尽
而夜间,有几只昆虫长啸
以示这难得的孤冷中
有星空溢出清辉一片
有一天,我与造景师
在这梨树下相遇
他提笔绘出梨花的煞白
我展开一卷信札
此时,银河偏向千里青冈
宇宙被它的钨丝点亮
唯有乌鸦是静穆的
在同一个时辰,我遇见过
两次不同的心跳,仿佛
两只出神的鸟儿,在啼鸣中相认。
我听见的是它们的忧伤吗?
我听见的,是它们在忧伤吗?
一只对另一只说:我把我的灵魂
念给你听吧。而另一只
却在新月的乡愁里,
独自化作了今年的雨水。
清晨,这易逝的感觉
使我怅然若失,如与醒来的
自己,在墓中面面相觑。
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此刻
也会有一根废置的木头,
听见来自整座树林的心跳。
一群鸟儿,在同一个时辰,
从抵近天空的树冠掠过,
仿佛跃向屋脊的潮汐
带来了意外的消息。
在同一个时辰,唯有乌鸦是静穆的。
虽然乌鸦的雪始终没有完成,
而我所遇见的忧伤也并无结果。
参加一场葬礼
在一场葬礼上,我来到你们中间
穿一身棉布衣裤,像上世纪的搬运工
我看着你们这些肃穆的陌生人
气氛却是我所熟悉的
阳光照在我们臂间的黑纱上
風止步树冠,仿佛马上会有奇迹发生
有人在念悼词,在讲述我的生平
但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我的生平
我已忘了我是否曾从这个世界经过
或许悼词里那个不存在的我
现在才开始显形,被塑造
他的脸上看不见有悲伤的刀疤
他的眼睛也不至于分辨不清善恶
而他的心脏,是一颗一刻不停的钻石
似乎时光转辗,也恰到好处
他面对眼前的场景而回忆
人生的片断也在此刻完成
仿佛我和他出自两个不同的版本
他的少年仍为他所独有
而我在我的中年,命运使然
我和他,就像相遇在同一场露天电影
我一直怀疑他并非离你们而去
而是在你们中间重新找到他自己
给诗一个停顿
有时候,你会突然觉得
不应让一首诗就这么快写完。
就像一具身体,
面对源源不断的死亡,
一时还不舍得全部用掉。
你要试着在它中途
给它一个明确的停顿,
耐心等它汇向大海
然后又从它的沙地退出。
在它从一根枯枝抽出
一对剧烈抖动的翅膀时,
你最好能替它减去一轮春色。
当它从霜迹中露出双眸,
要记得为它多留一点灰烬。
你顺从着它,低俯着
仔细辨认它的身份。
它安详地躺在灵魂里,
心脏布满泪腺。
你要轻轻扶起它,
在宽阔的广场,和它
一起聆听即将到来的合唱。
要祝福它,从自己身上醒来——
一切,因此得以重现。
死亡已不能让它折返了,
它只是还不舍得全部用掉。
因此当它塑成一个词,
你要说出它的语调。
现在,即使你松开这个主题
也能看见它隐修的一生。
幻听肖邦
整整一屋子的肖邦,像极了
这清晨的告别与忧伤。
一只情怯的鸟在窗台上梳理羽毛,
侧漏的光已将它移向另一刻度。
那被时间使用过的记忆可以复苏了,
指尖的石头开始融化。
我也在我自有的灵魂中融化,
熟悉的韵律,陌生的遇见,
这一生似乎已谱成别样的琴曲。
有一刻,我是多么醉心于
在听觉的硬壳上凿开一个洞。
那四面八方涌来的耳朵,
被一位幻听者固定在了某处。
某处,惊雷冷却,在结它自己的冰;
海像内向的梦,退至更远的边界。
这清晨的告别与忧伤呵,
要有多少倾情弹奏才可分辨。
仿佛多年埋下的一颗心脏,
静静聆听着空气中传递的裂帛声。
黄昏在残笔中
黄昏被残笔写尽,暮色
偶然张开良知的网
在这张皇里,满目危卵
集结的鸟群有不可思议的歌喉
但每一声啼鸣都不能
使群山停止烂掉
在我们乡下,修道院建在斜坡endprint
这些不可惊动的垂暮者
他们猥琐却如先知
塌陷的眼眶里不是淚水而是废止的铁
事实上谁也不知他们身藏何处
夜间的一切无所来,也无所去
屠夫开始砍出他的第一斧
隔壁的少年画眉、更衣
被怜悯的又在怜悯中毁掉自己的塔
我抱着一块石头呆呆出神
再也不可能有拆掉后的重筑
柳丝忍住它的崩溃
湖水终于掘出了缺口
一个活着的人从他的死者身上发现自己
睾丸肿胀如病入膏肓的犀牛
而卡在我喉咙里的
是大汗淋漓的破壁
像所有的化身永在同一容器
我指着小吃摊上的麻雀、鹧鸪说
给我一个时代的巨大工程吧
那个乞丐却如蝙蝠的天使展翅飞起
领悟无限的此刻
鼹鼠可能整日不出动,
在树根里嗑药。
割草机也患了偏头痛,
为周身的幻觉转动涡轮。
拱起的湖水缓缓收住,
它所呈现的弯曲
只属于虹吸的天鹅。
头顶上,去年的
枯枝在噼吧作响,
如闪电里裹着的轻雷。
也许一场雨水正奔赴而来,
但半途又陷在更大的雨水中。
我在一块向下的坡地上,
风穿过我身上密布的漏洞。
某日,像是领悟了无限的此刻,
我融化在它们的时辰里。
所有可能的世界一一来到,
而那天空古稀的镜子,
正映照着一群散淡的自我。
每日的白昼永无止境
每日的白昼永无止境
我一生受它庇护
它给予我的苦难别有深意
而它的恩赐也有着另外一番滋味
暴雨滂沱得到准许
清风只在孤证的纸上识得凛冽
那些热烈的事物呵
可有什么奥义
为何不断为自身封闭的圆
供出这么多偶然的弧
有时,我会感到一种普遍的声音
在毁坏着我的双耳
仿佛凝视终将被所见折断
窗外,失去雨水的青山
已在它的幻影里除尽
草坪上一块陨石在熟睡
它的太空,有它经历过的迷航
所有景象都在新的源头
渐渐变成别的闪电与雷鸣
时间正在脱下它线性的皮囊
而语言永居匮乏的一端
如果要我问问什么才是此刻的慰藉
唯有在这每日的白昼
有年复一年的旧念为我所系
锁住的落日方可慷慨
真正的潮汐不可多见
松涛过耳便成为听觉的铆钉
我日常也读过几本书
但从未有什么安慰之诗
谁又能准确指出孤独的方向
十万里群山只有一点绿
和两座挂在腰间的坟墓
有时或许在监狱的窗口
那深深锁住的落日方可慷慨
它教会我灵魂只有独行
才不止于被认出
信仰呵,绝望呵,虚无呵,
我忍住不想它们
在愚蠢的过完此生时
我并未看见你们的哭泣中
泪水像恒河之沙取之不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