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赵无极(1921年—2013年):法籍华裔画家。1935年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师从林风眠。1948年赴法国留学,以油画的色彩技巧,参与中国传统艺术的意蕴,被称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获法国骑士勋章。2013年4月9日,在瑞士逝世,享年92岁。
他是中国艺术等了100年的结果,曾经历不解和冷遇,如今作品不断拍出天价
法兰西学院文学院士程抱一说,赵无极是中国艺术等了100年的结果;著名建筑家贝聿铭则说,赵无极是当今欧洲画坛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曾几何时,这种来自域外的称誉,并没有唤起国内艺术界的反响——赵无极的抽象艺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不是招来“胡涂乱抹”的讥讽,就是引起“形式主义”的批评。
然而,随着人们对现代艺术的深入了解,赵无极的价值与意义,不断被发现,并不断提升。近几年,他的作品频频亮相各大拍场,仅以最近一个月为例,他的《24.12.2002—双联作》,在佳士得上海秋拍中以3360万元成交;他的《09.01.63》,在苏富比香港秋拍中以6600万港元落槌;《24.03.59—31.12.59》,在保利香港秋拍中又拍出了6136万港元的高价。更不用说今年5月,在佳士得香港春拍中,他的《29.09.64》以1.5亿港元刷新了其个人最高价拍卖纪录。
这些作品看似奇怪的名字,也是赵无极的风格之一,他不给作品起名字,只是标明尺寸和完成日期。而画中的内容,从神秘缥缈的文字符号,到锐利强劲的笔触线条,再到融合水墨效果后的轻盈和浪漫,则几乎横贯了赵无极的创作生涯,也记录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赵无极曾说,离开画室10天以上,就会让他痛苦。他在巴黎的画室,四周没有窗子,像一个封闭的水泥盒子,他在这里平静地作画,即使最亲密的人也不能进入。“画画时,我需要被保护,隔离于外部世界,无论它是什么样子。”赵无极说,他作画的热情,始终与身体的不安全感相联。
这种不安全感,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1921年,赵无极出生在北平,祖父是前清秀才,父亲是大银行家。每逢祭祖的日子,传家的古董珍玩被一一取出,供奉在祖先的牌位前,其中就有米芾、赵孟頫的书画真迹。
虽然家境富有,赵无极却也早早体味到乱世沧桑。上学路上,在树上自缢的、卖儿卖女的穷人,城门上挂着的人头,他都见过,甚至还亲历过一次死刑现场,鲜血四溅、头颅滚地的惨象,几乎把他吓昏过去。
晚年的赵无极,在自传中用不少篇幅,向西方人讲述旧中国的苦难和抗争。他记得,每逢八月十五,全家必吃烧鸭子,倒不是因为鸭肉可口,其中另有深意:扁嘴的鸭子就像怪异的洋人,杀鸭子就是杀洋鬼子。
对列强的痛恶与对西方文明的向往,总是并行不悖。这是中国式的民族主义,也是那个年代所有第三世界国家精英分子的矛盾情结,赵无极也不例外。1948年,他和妻子谢景兰——两个27岁的年轻人,登上了去法国“镀金”的客船。当时,赵家已搬到上海,送行时,全家都是西式打扮,男士穿大衣、戴礼帽,女士梳着洛琳·白考儿式的发型,穿平底皮鞋、戴皮手套。他们在码头照了一张合影。
40年后,赵无极回到上海,带着第三任妻子弗朗索瓦兹,来到当年照相的码头。二人路过一个街心花园,弗朗索瓦兹想在长凳上休息,赵无极却神色不安,情绪激动。他记得离家那天,正是从这个花园走过,它那时就已存在,铁门上挂着一块警告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尽管已入了法国籍,成为盛名赫赫的大艺术家,但在赵无极的心底,始终烙印着中国的苦难。
作为艺术家的赵无极,前半生一直在和“中国玩意儿”对着干。
1935年,14岁的赵无极考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选修西画专业。艺专的日子无忧无虑,赵无极和其他的时髦学生一起,戴水手帽、抽香烟、看外国杂志、追女孩。他每天不间断地画画,下课后教室要锁门,他就和几个同学从半开的窗户钻进去,继续作画。
但对国画课,这个不惜钻窗户进去超时画画的好学生,却有过跳窗逃课的劣迹。期末考试时,同学们一个个认真地皴擦点染,赵无极三下五除二,画了不到10分钟,就匆匆交卷。授课的潘天寿感到疑惑,来到桌前一看,只见宣纸上一个漆黑的墨团,旁边5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赵无极画石。
潘先生大怒,在教务会议上,态度坚决地要开除赵无极。后来,在林风眠的竭力劝解下,他才逃过被除名的厄运,得以从轻发落。
作为杭州艺专的校长,林风眠曾先后赴法、德研修绘画。与徐悲鸿独尊写实主义,厌恶地称马蒂斯为“马踢死”,说毕加索是“必枷锁”不同,林风眠对于野兽派、印象派、立体派等西方现代艺术,始终持开明的态度。
正是在林风眠的鼓励下,赵无极决定去法国留学。而他所乘的“安德烈·勒蓬号”,也正是35年前林风眠赴法时坐的那一艘。
但是,“与林风眠、徐悲鸿、潘玉良等老一辈留法艺术家不同,法国对于赵无极并非只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更是让他展现创造才华的舞台”。艺术史研究专家于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当赵无极抵达巴黎后,他没有进入学院学习,而是流连于大茅屋画室——这是一所私立业余美术学校,上课非常自由,来了就画,画完就走,气氛轻松愉快。”此后的一年半时间里,他每天下午都在博物馆或画廊里度过。伦勃朗和戈雅令他印象深刻,野兽派令他吃惊,立体派干脆把他看傻了。他越来越觉得,中国传统绘画过于学究气了,而自己的画又是最矫饰和守旧的一种。
3年后,赵无极在瑞士看到保罗·克利的作品时,更被他的符号世界所撼动。他开始回头研究汉砖、青铜器,从古老的甲骨文中发掘神秘的符号。后来,他的“甲骨文系列”深受法国文化圈欢迎。“书法作为一种西方人可以理解的‘抽象藝术,是赵无极立足法国画坛的重要奠基石。”于渺说。
这一时期,是一段艰难而混乱的探索。赵无极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二流克利”。他的画变得无法看懂了,静物、花卉和动物消失了,只剩下一些表现想象的符号。刚刚在巴黎站稳脚跟的赵无极失望地发现,收藏家正在对他失去兴趣。整整两年,皮埃尔画廊(法国当时极负盛名的画廊) 卖不出一张赵无极的画。endprint
艺术追求不被人接受,收入锐减造成生活上的压力,而更让他痛苦的是,妻子要离他而去。
赵无极和谢景兰相识于杭州艺专,他们结婚16年,看上去情投意合,却潜伏着分裂的危机。赵无极倾心作画,无暇顾及家庭,谢景兰不甘只做红袖添香的随从,在法国音乐家马赛以死相逼的痴情追求下,毅然离婚,从此开启自己独立的艺术探索,她学音乐、舞蹈,后来也开始创作抽象画,成为一名成就斐然的艺术家。
失去兰兰的赵无极十分痛苦,他在世界各地游历了一年半,无限期地放逐自己,直到在香港遇见陈美琴——他的第二任妻子。
陈美琴是广州人,年轻时给一大户做外室,被抛弃后,带着一双儿女来到香港,做起了电影演员。她长得极美,在“邵氏”演了许多配角,以被慈禧太后逼死井中的珍妃最为出名。
爱情重新激发了赵无极的创作热情。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新开端,他开始以不同的眼光看世界,画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生命之气、风、运动、色的显现与融合。为了摒弃故事性,进入更高的精神境界,他干脆不再为画起标题,只是在画布背后注明作品的尺寸和完成日期。
正當赵无极沉浸于绘画的快乐时,陈美琴的精神疾病(家族遗传)却越发严重,经常无故在街头奔跑或出走。到了1968年,赵无极已无心画画,他染上了酒瘾,成了朋友间有名的“赵威士忌”。4年后,美琴服安眠药自杀,这既让他痛不欲生,也算给他松了绑。葬礼开始时,赵无极不知所踪,后来才发现他坐在教堂的大柱子后侧,独自喝干了两瓶威士忌,醉得不省人事。
办理完妻子的后事,赵无极踏上了回国探亲的旅程。他隐隐感到,自己是个生客,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家差不多被砸一空,父亲在1968年去世,几十年收藏的字画散失殆尽;他的恩师、老校长林风眠,将自己的2000多幅作品,全部投入马桶冲走,还是被安上“日本特务”的罪名,拘留在看守所;他的朋友们,徐迟、黄苗子、郁风、吴冠中……无论问到谁,都会被告知“出差了”……
回到巴黎后,他依然无法作画,上午11点就开始用威士忌的酒劲刺激大脑。
对一名艺术家来说,精神的负荷到了一定程度,不是被压垮,就是破茧重生。赵无极是幸运的。在那个内心苦闷的时期,为了排遣,他找出毛笔、墨和一张皱了的宣纸,开始涂抹。现实的故土渐行渐远,他开始在纸上寻觅乡愁,重拾起过去所厌弃的“中国玩意儿”。
几个月中,赵无极画了上百幅水墨画,留下其中17幅。这17幅作品后来结集出版,由他的好友、著名诗人亨利·米肖作序。在这篇题为《墨之趣》的序言中,米肖这样写道:“他终于重新找回祖传的瑰宝:大自然的节奏,就像中国人的思想,阴阳交替,轻盈的纸张自自然然地把它呈现出来。”
经历了童年时代的惊吓,少年时代的矛盾,探索中的徘徊和痛苦之后,赵无极终于在水墨中找到了宁静、轻快和释然。他将油画的颜料稀释,铺于画上,制造出轻薄的水墨式笔触,这是只有他才能制造的效果,任何西方画家都摹仿不来。
凭着这样的作品,他在西方收获了盛名。但那时,在自己的祖国,赵无极遭遇的却是不解和冷遇。许多次,他听到自己的同胞用玩笑或轻蔑的口气说:“简直什么都不像!”
“既然不被理解,我迟早得作自我解释。” 1985年5月,64岁的赵无极回到母校浙江美术学院(原杭州艺专,现中国美术学院),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讲习班,27名学员来自中国9所美院,他们后来也都成为中国绘画界的佼佼者。
教课一开始并不顺利。他对学生们的保守当头棒喝,一个个地为他们“开刀”。他不教授具体的技巧,也不示范画法,而是反复传达一种关于绘画的信仰:听从内心的需要。内心提出了需要,就会创出新路子,你正在创作的这幅画,永远比上一幅更大胆、更自由。
这种信仰,或许正是赵无极对自己名字的诠释。当年,他曾与张大千笑谈,说两人一个是和尚(大千),一个是道士(无极)。而他的艺术之路,从杭州追逐到巴黎,又从现代回溯至传统,没有局限和束缚、没有中心和边界,正是道家“无极”的真谛,名副其实——也可以说是宿命使然。
2002年12月,赵无极继朱德群之后,成为第二个当选法兰西艺术院终身院士的华人画家。11年后,他在瑞士去世。这时,不论西方艺术界还是中国艺术界,对他的评价已然趋于一致——短期内很难出现另一个对西方艺术有如此大影响的华人画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