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往事(短篇小说)

2017-11-18 14:45索南才让
民族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羊粪

索南才让

我那时候喜欢在年轻的性感的女性面前显摆,也在夜里常常梦见她们。那时候我爹苍老、胆怯,如僵尸般不讨人喜欢。他对我倒是挺狠,在前往德州那一带收拾羊粪期间,揍了我几次。他不让我去瞧那些女人,怕惹祸。他说过这么一句话:知道那人吧?就是因为女人而被打成那个样子,他们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更何况是你?你会完蛋我告诉你,到时候我也要完蛋!

但他说的到底是哪个人却一直没说清楚,我哪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敢问,因为一问准挨揍。

他真是可笑,那些女人又不是小蝴蝶小蜻蜓,可以随意地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飞逝。她们活生生地花枝招展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怎能视而不见?我的眼球带有自我主见,我管不住它们。

我爹带着我,还有那把秃光光的完全就是垃圾废品但我爹舍不得扔的扫把,我们来到这个草原黄得相当纯粹的地方来收拾一些羊粪,然后用马车拉回家去。对于我家来说,羊粪的用途主要有三点:一可以当柴烧,既不要钱又暖和;二可以用来煨炕,这是它最棒的用途,再也没有比羊粪炕更好的东西了;第三,能当肥料,把它往地里一撒,种地种菜都行。所以当冬日还没有深入严寒之际,爹埋头思考了三天——他在纠结到哪个地方去会更划算,还会有意外的惊喜。我爹他这些年为了省钱,将牧区熟悉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当然也做出过很多厚脸皮的事。我听了都臊得慌,但看他的模样似乎不甚在意。仿佛那些事不是他干的。

到第四天清晨,他把我拽出臭哄哄暖洋洋的被窝,命我拾掇东西准备出发。

吃过早饭,我们启程了。我和爹要去的那个地方离家五十多公里,但他又说是六十多公里。这事全按他的心情,没个准。

在半路上爹害怕,他对我说,常娃,要是他们不给羊粪那可咋办?咱爷俩晚上住哪儿呀?他狠狠脸又说,要不咱俩回去把那半麻袋洋芋背上吧?也好说个话。

他在走之前将那半麻袋洋芋背起放下地折腾了一个小时,我吃完饭他还在折腾,最终也没狠下心来。我们走的时候,他嘱咐我娘把洋芋重新背回窖里去,不要让风给打绿了。现在,他又这样说,我很是鄙视他。我说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他说那到了你去说说,兴许人家看你一个毛头小子怪可怜的就答应了。

我无语地撇撇嘴,只有傻瓜才会同情我,再说我不需要谁的同情。

我和爹每人背着一个包裹,他的那个里面全都是些无用的玩意儿:橡皮筋、雨衣、棉裤、大针、一把壶以及一捆塑料绳子等,东西虽然多但不那么沉。不像我背的,尽是吃的和穿的,死沉死沉。我建议换过来背,不料被他踢了一脚。骂我白白浪费了好身板,就是个傻大个。

他穿着二十年高龄的棕色棉衣,表面已经糟糕透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渣渣,他尖尖的脑袋上挑着一顶同样颜色的贼娃帽,也是在苟延残喘了;他的鞋是正宗的军用品,穿了三年,头两年舍不得,被珍惜得不得了。只有在他认为重要的时候才穿。到第三年那股新鲜劲一过,他就不脱了,做到了鞋不离脚脚不离鞋。现在尽管沾满了泥巴,但一眼也能瞧得出与众不同。我爹他对这么一双破鞋翻来覆去地赞叹:军用品就是军人用的东西。就是牢固。看看,现如今哪有这样的东西?还是军人好啊,用的都是好东西……

后来凡是买东西他都想买绿色的,凡是卖绿色的他都得问一句:是军用品吗?

我从来都不和他一起上街。

我爹他从来不穿袜子。按他的说法那简直多此一举。他的脚皮糙肉厚,顶得住受得了任何折磨。我爹他轻飘飘地在前面带路,我脚步沉沉地跟着。望着他的后脑勺想着他鼻子下、嘴唇往上的胡子;那一小撮胡子他辛辛苦苦地攒了两年多,才长出一指宽的,稀稀落落的几根,也不黑,焦黄,仿佛被火烧过似的。他格外稀罕那撮在我看来无比滑稽的小胡子,在人前会故意不停地用手去捋。别人说起他的胡子他会格外高兴,反之就很郁闷。而让他恼火和扫兴的是鲜有人关注他的胡子,除了他的小舅子。可他的小舅子之所以要提及他的胡子并不着痕迹地赞美一番是因为想从他的手里借点钱花,或占一些别的便宜。这招屡试不爽。

他的小舅子狡猾如狐。他虽也是我的舅舅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从不跟他打交道。

我和我爹在路上不怎么说话,主要是因为一说话他就不停地告诫我,让我烦不胜烦。不听还不行,每每说到一定程度他便会反问:你记住了没?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后来,我就远远地跟着他,坚决不和他一并走。

那天下午,他将背上的扫把取下来,说怎么都碍事。我建议说可以横着固定在背包上面,那样绝不会碍手碍脚。他说,既然这样,那你来吧……

我不答应他就又揍我。而且我还不能躲,否则他非得揍一个小时才肯罢休。

当天傍晚,我们路过好几户人家,从其中一户大门近前过去,锈迹斑斑的红色大门虚掩着。我和爹朝里面贼兮兮地张望,盼着出来一个好人,把我俩留宿在这栋漂亮的房子里。我和爹慢吞吞地在大门口磨蹭,弄出一些响动,并做出随时展露笑脸的准备。爹还特意搓了搓那张大脸,他的脸天生僵硬,冷不丁要用时就会误事。不过我们做什么显然都是多余的,从那大门之中别说是人,连个鬼影也没有出現。静得一塌糊涂。爹还格外有心,他又重新走了一遍,最终失望。他扭头望了一眼压着山头的落日,最后的光线到处散开着,洒到我爹的脸上,映出一片紫金色,连眼睛也变了色。爹他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干嘛呢干嘛呢?那家没人。

爹吓得一哆嗦,我也吓得够呛,共同朝前犹如兔子般蹦出去老远。这才回头,露出早就蓄谋已久的但还是略带惊慌的笑容,我爹他不管年龄地招呼了一声哥哥!接着又招呼了一声弟弟。然后红着脸,咧着嘴,龇着牙,惶惶地站在那里不动,静看着那人嘟嘟囔囔地回身,进院。又是一扇大门。大门砰砰啪啪地一阵响后再无动静。尽管是在一个院庭并不十分密布的牧区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之间的距离在农村足以满足三户人家的居住——但我还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仿佛自身就在放个屁隔壁都能听见的农区而不是在牧区里。世界是如此的不安详,可马上又是如此的安详。

我爹不露声色,默默地继续走路。但我觉得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天一黑,四野蒙蒙,极好地掩盖了所有的不堪。这时候,爹他居然来了劲,健步如飞。我跑步追上他。他说常娃,咱俩睡在一片野地里吧!

我和爹扫完第一家牧人羊圈里的羊粪,装在甚是牢固的麻袋里。背到羊棚之外的一个角落整整齐齐地码好。这是一个长年弥漫着酒气的人家。不见女人,有两个男孩和一个男人。男人天天喝酒,夜夜大醉。我瞧见两个男孩从男人的口袋里偷出钱,商量着谁去买花生糖。后来大一点的那个去了,回来还给了我两枚,我是极想吃的,但我爹他在一旁监视。在他毒辣的目光中我还是不舍地还给了他们。

我们刚来时对醉男说出原委后,醉男对我父亲说,没问题。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爹说那等明天你醒了咱们再说。醉男说我不醒,你爱扫不扫。你扫不扫?爹说那就扫吧。醉男说晚上喝酒……

照我说,糊里糊涂的人太难纠缠,不如算了。但爹说,德州人愈加地难以相处了,还是扫吧,啥时候能找到下一家呢?

这是第二天黄昏时分的事儿。到了晚上,我和爹收拾完了羊圈里所有的羊粪。我们没住醉男家,连夜赶路,穿过马路,穿过好几个产羔时母羊吃的草场(爹说的),来到了平坦处的一户人家。爹称在此他有交情。我俩站在窗户外,煤油灯照不到的地方,爹酝酿了一番,開始呼喊,他叫了一个长长的名字——闹思日·大叶登·登知布。

他仅是极为笨拙地喊了一遍,然后直接喊登知布了。

当他喊到第五遍时,那扇看着极为厚重的木门吱吱地开了,出来一个矮汉子。身披黑漆漆的衣服,犹如夜的同体。他径直走到爹的眼前,歪着脑袋瞅了半晌,一连问了好几声你是谁?他问得既急促又不留空隙,根本不给人回答的机会。仿佛故意如此。我爹笨嘴笨舌地终于在第三声之后做出回答:哎,我是晁家旺哎。晁家旺!

我爹继续说,就是去年帮你在水峡赶了牲口的那个晁家旺。

“哦……哦……哦……”那人瞎叫了一大堆“哦”后使劲揉着后脑勺,强迫自己正常下来,当他认为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说:“晁家旺,是你啊。对,就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但不等爹回答他就嚷嚷:“先进屋,进去说。你咋来了……”

我和爹终于坐在炕上了,头顶有了遮天的土瓦,四周有墙和窗户。再没有风像昨晚那样朝我们的衣襟里面钻,再不会冻得头发都炸起来……我暗自埋怨爹跑了多年的江湖那脸皮依然不够厚,按说昨晚我们是不该睡在野地里的。像今晚这样有热的茶热的饭,多好!

登知布的老婆和女儿为我们重新做了饭,是我从来没吃过的一顿饭——名字始终没搞清楚——做法就不一一陈述了,总之米饭里面有肉粒、红萝卜、白萝卜、土豆、葱和肉肠,或许还有别的东西。总之非常可口。

登知布的老婆和女儿在地上忙碌的时候,我爹和登知布盘腿稳坐在炕上,我跨在炕沿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俩聊天,一边端详着那道细挑的身影。我觉得她忙活的时候很赏心悦目。我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用拳头捣我的腰,拿眼珠子瞪我。

登知布叫花姆添茶——原来是叫花姆——然后拿酒来。

花姆先给爹的碗里添满了茶,又给我添了茶。似乎惊异为什么我连茶叶也喝了?她特意瞅了我那么一眼,目光淡而无味,毫无情绪。

我爹和登知布有说有笑地聊着。

我继续观察着她。试图找出拙藏的不安分和跃动,以及掩盖在褐色眼珠下的骚动与青春。我根本不相信她目不斜视的冷静源自于本能意识,那太可怕了。她在伪装——和所有的人都没有区别。

她削土豆皮的手指灵动、顽皮,态度认真。另外,她似乎在侧耳聆听他们的谈话,又似沉寂在自己的内心世界。

但渐渐地她露出不自在,炉火的声音轰轰作响,我爹的说话轰轰作响。我们两个陌生的人可能使她讨厌。尤其一个人还自以为很熟悉这里地侃侃而谈,红光满面。

她的母亲不知何时,坐到我对面的炕沿上,就再没动弹过。饭快熟了,蒸汽突突地贴着天花板游走、滚动。他们无处可去,于是使劲地朝任何缝隙里钻。登知布和我爹已经好几杯酒下肚,我爹吹擂得更厉害了。他一喝酒判若两人,变得没羞没臊的。我出去消了一泡尿,透透气。

夜沉重如水,寡情寡意。正是入眠的好时候。

我实在饿坏了,不客气地连吃了三大碗饭。饭菜像子弹一样弹进我的嘴里,畅快淋漓。爹又捣了我几下,我无动于衷。之后爹就不理我了,他们谁也没有对我的饭量表示惊叹。连花姆也没反应。她坐在一张矮凳上,身影在灯光下摇曳,分外迷人。她简直快要迷死人了。我原本要吃第四碗饭,但被这美妙的情景吃了一惊,放下了碗。我端起茶碗灌了一口,缓解了失态。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也许是注意到了,但权当没注意到。这么一恍惚,我的碗筷就被花姆收走了。她动作麻利地洗漱了一锅碗筷,然后不见了。消失了。

我爹说时间不早了,咱们睡吧。

我和爹被安排在一间最左侧的房间里。这屋里虽然有炉子但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烧过了,冷如冰窖,并强烈地弥漫着呛人的炕烟味。我说爹,被这么大的炕烟一打明天我还能干活吗?他说咋不行?常娃,你糊弄鬼呢?

我爹首先去摸炕角,他将手伸到褥子下片刻,然后笑眯眯地点点头,表示对炕的温度他很满意。接着他脱去衣裤,躺到被窝里舒坦地呻吟出声音来。他叫我别犯傻,快睡觉。

花姆一直没有露面,我想这有两个可能:一是她去亲戚家睡觉了,二是她在外面某个地方等着我。我越想第二个可能性越大,虽然我们一句话没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直觉是不需要太复杂的。于是我就盼着爹赶紧睡着,打起他那个稀奇古怪的呼噜。但爹他就是不睡着,他磨着牙,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厉声教训我,还冷不丁抬起头来看我在不在。没完没了地叫我,不答应他就抬起头来……

我屏住呼吸,耐着性子,蒙着头在有一股异味的被子里等待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爹终于不再哼哼唧唧,他的可亲的呼噜声响起来了。但我已经困顿得不行,紧接着就进入梦乡了。我一进入梦乡便迫不及待地飘出去,正好瞧见花姆,她从马棚的草料房里出来,她浑身白得吓人,眼神相当可怕,不弱于冷血动物——比如蛇的眼睛。她好整以暇地距我不到一尺站住,在她寒意深深的气息中我簌簌发抖,退让一边,不无遗憾地望着她扬长而去。我浑身精湿地回到屋里,未等揣测完毕事件的来龙去脉天就亮了,一群大麻雀在窗户上横排着啁啾不休。

我对昨晚的事不再思考,转而焦虑这一天的工作如何完成。而之后,我俩又要去哪里求宿?可不管去哪里,我知道再也不会遇到像花姆这样既漂亮又冷酷的女孩了。我一边想着她的好,一边跑出去数她家的羊棚,她家有两栋羊棚,像兄弟般并排在一起。一栋较为破旧,在安置阳光板的前根有一行绿色的小字:建于公元1991年,秋,菊香大队。已有这么多年了。两个羊棚里的货都不甚丰厚,我默默一算,也就勉强可以装满三十个麻袋。天黑前是可以轻松干完的。

这样一来,又要黑灯瞎火地找人家吗?我断定爹他再也没有啥朋友了。

我爹他就是一个骗子,不过这一次他总算给自己长了脸。他的这个朋友,以及他的家人——看来有着诸多古怪的人家——在吃早饭的时候劝我和爹今晚也住下,而且登知布会找一些人家给我们羊粪让我们扫。

当时我坐在昨晚坐的位置。我爹和登知布的位置也没有变。唯一变过的就是花姆,她像一头小兽,独自坐在房间最里角的一个小靠背椅子上,那里黑得一塌糊涂,一点儿也没有白天的感觉,甚至比夜晚更黑。她的一对绿松石般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个早上。自我坐下以后她就盯着我。她突然对我有一种略有敌意的兴趣,而她身上散发的一种醇厚浓郁的哀迷气息也使我对此不能自拔。我的欲望像火苗一般遇风而涨,欲望叫我惊愕,并很快高不可攀。于是我闪电般跑出屋子,在凄凄的杂草中撒了泡尿。犹如水银似的尿水带出邪念,和杂草一起冻在地上。冷冽的寒流令我皮肤发麻,接着颤抖。我重新回到屋里,开始怀疑坐在对面的端着茶碗的这个老女人是否真的存在?

昨天晚上,她一直没有从我的眼前消失过,但事实是,她在另一个房间里为我和爹张罗铺盖。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我意外地发现房间里面还有一个陌生——昨晚没见过——的男人。一位年轻的男子。他居然熟悉地和我爹打招呼,对我却没有理会。我爹也热情地夸赞他的划拳技艺高超,和酒量相得益彰。我站在一边,惊恐万分地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我茫然地觉得,世界在昨晚的某个时分与我擦肩而过,我被遗弃了。

这个叫热拉的年轻男子亲热地告诉我爹,完全不必要为下一个扫羊粪的人家担心,他会在下午我们干完活之前亲自搞定这件事。另外,他建议我爹不要走了,今晚也住下来。接着昨晚好好地喝一顿。我爹高兴地连连点头,虚伪地说下午找个地方买两瓶酒去。热拉不悦地果断阻止了,他说家里有酒,多得是。

热拉用摩托车送他的父亲登知布去湖的南岸。登知布晚上不回来。他叫我爹想住几天就住几天。也就是说他好几天都不会回来。

热拉和登知布走后,两个女人转身回屋去了。我爹踢着我的屁股说,看什么看,干活去。他一眨眼就沉下了脸,严厉地警告我不要动那些歪脑筋,否则他要打死我。他说他下午要回去,驾车去。这次出来异常顺利,已经攒够拉一马车的麻袋了,离他的目标三马车也已不远。他没想到这里的变化这么大,才几年时间家家户户都成大羊群主啦!他羡慕地直咂巴嘴,说了一大堆牧人们生活的美。嘴角说出白沫来了。

我爹到底没干多少活,只装完半个羊棚的羊粪便到了中午,他去要来了一壶茶,吃了我们自带的馍馍。然后他就走了。把一个半羊棚的扫羊粪任务交给了我。走之前他撂下狠话:这里的羊粪,还有热拉给找的人家的羊粪,都叫我收拾得妥妥当当的,装完剩下的所有的麻袋。不然,他说,你自己想吧!

我在东面的羊棚里干了两三个小时,日头西移,全部照射在棚里,毒辣的阳光射得我汗如浆流,并有灼燒感。骨头仿佛被烤得噼啪作响。这种以前不曾有过的事情真叫我大吃一惊,我立马丢下扫把,去找花姆讨水喝。

花姆爽快地在一个特大的杯子里给我倒满了有红枣和冰糖的茶水,她的手指粗短,圆润;她的眼睛在青天白日下又变了,这次是正常的黑褐色。“今天你一个人能干完吗?我看悬得很。”她靠着墙头眯着眼,“你干活的方式我见了,真他妈的别扭。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干活?”她言辞激烈,接着又情绪低落,暗自伤神。我几乎本能般地察觉到,在精神层面上,她存在一种难言的,无以名状的痛苦。

她夺过我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在嘴里抿了四五秒,然后“咕嘟”一声咽下去。鼓动了一会儿舌头,吐出三根茶叶杆子来。“我本来打算帮你,可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一眼就看你不顺眼。”她揉了揉胸口,用一种极具优越感的语气说:“你打过野战吗?”

“野战?”我觉得这两个字组成的词荒芜之气扑面而来,颇有惊心动魄之感。

“野战!难道你不明白?”她吐出鲜红的舌尖在牙齿上欢快地荡漾,她的嘴唇突然间亮晶晶的,性感十足。她高傲地缅怀了一会儿什么,然后说:“你真他妈像一只笼中的小鸟。小鸟懂吗?可不是你裤裆里的那个。”她突然嘻嘻一笑,“让我看看你的小鸟。”

我双手空空地逃回羊棚,整颗心“扑通扑通”地狠跳。

花姆尾随而来,“小鸟,小鸟,我的小鸟。”她荣光满面地进入羊棚,汹汹的目光盯着我,“我的小鸟……我的小鸟……”

热拉很晚才回来,喝得酩酊大醉。认不清谁是谁,直叫我欢蛋蛋……他的阿妈抽了他一巴掌,他顺势倒在炕上,直挺挺地伸着腿,再也没起来。我们吃过晚饭,老女人开始讲野鬼和狐狼的故事(后来我想,故事就是给花姆讲的),花姆又如今早那般缩在角落的沙发上。但已看不见绿松石似的眼睛。她想必不在听老女人的故事。老女人在精神层面上是比她更优越和丰富的。

临近午夜,老女人的故事讲完。花姆再次神奇地消失了。油灯费尽力气也没有到达那个角落里,沙发上什么都没有。屋里只剩下我和老女人,以及差不多是个死人的热拉。老女人终于打了个哈欠,露出洁白的牙齿。满嘴的牙一颗不少。她仿佛在故意让我看清楚,半天没有闭嘴。我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别人的腔中世界,不由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她没有虫牙,而且好得令人羡慕。我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就在这时,一股气势恢宏的恶臭自她的口腔深处奔腾而来,我猝不及防,被正面攻击。这股恶臭之气带着难以抵挡的力量,毫不费力地把我熏倒在炕上。一下子就是几个小时,等我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我被接二连三的遭遇击得昏头昏脑,连扫把也拿不动,急切地盼着爹赶紧回来,带着我逃离这个魔地,我再不想多呆一刻了。我坐在羊棚的一角,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花姆的声音刺耳又尖锐,像一支响箭,周而复始地不断射痛我。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声音。我难受得要死,盼不来爹,但更渴望看见阳光,渴望那五颜六色的光线火辣辣地打我,让我只剩下阳光这一种感觉。

羊棚里的羊粪还有很多,似乎永远扫不完。一面侧墙上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字和画:我的母羊、东方不败……白石……枪下留人……还有一幅模糊的画,大体是一个牛,或者是超大的羊。也许是别的东西。很多地方被涂抹看不清了。整个墙壁黑压压地占据着大部分的墙面。这些字和画是用五号电池里的黑电条写的。这玩意儿以前我也玩过,和黑迹的铅笔无多大区别。我在村子的榨油房外壁上写过一段,内容记得是这样的:张玉香,我爱你!嫁给我你会快乐得像小猪,不嫁给我你明年就会死。尽管我夸张地改变了字迹,可也担心了好几天,怕被揭发出来,过了几天并无事。大家兴致勃勃地念着留有悬念的咒语,猜测书写之人的可能性,被怀疑的人很多,我也有。但排在第二十位,我前面所有的人都比我有可能,比我嫌疑大。我可能只是个充数的。因为我的后面再也没有人了。

我猜测这些字的作者是热拉或是另有其人,但当我端详着这些字时,脑海里出现的人竟然是花姆,然而我也没有惊讶,仿佛在潜意识当中也认为是她。如今她留给我的印象是那么地恶劣,以至于我会把所有不美好的事物都和她联系在一起。哪怕明知不是也乐此不疲。

阴郁的天气持续到正午,总算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透出惨白的太阳,只一会儿,阳光便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昭示着下午——或许到不了下午——将会迎来明媚的好天气。我在羊棚里的阳光板下走动,无心干活。羊棚里的粪尘无风自起,浮游的微生物般升上去闪没于眨眼间出现蒸汽的阳光板上,阳光板的颜色变得昏黄,很快又成了乌云般的铅色。

整个下午没见花姆,三点之前还能偶尔听见她或放肆或夸张地胡叫乱喊,三点之后戛然而止。仿佛那一时间被人突然掐断了脖子。热拉也从早不见人影,可能又去喝酒了。我以为和他算得上是个马马虎虎的朋友,但在黄昏,望着赶着羊群出现在山头的身影时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嘲讽这个想法很是荒唐透顶,紧接着我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糟糕情绪,萦绕着我久久不散。热拉驱羊进圈,我闪开在一边。他对我的态度相当粗暴,厉声叱我走开。

羊群像滚动的棉花团,从我的眼皮底下滚进羊棚里,热拉在最后一只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顺手拉过薄如纸的铁皮门,铁皮门一动弹就哗啦啦乱响,他又踢了一脚铁皮门,然后用一根木棍橫挡在门上,系上了绳子。“你还没完?什么时候走?”他的语气是很不耐烦又勉强压着的那种,似乎再多说几句他就要发作了。

“还多着呢,今天没见你呀?”我说。

“这不挨冻去了嘛,野狐成天地找机会,实在是不得好死。”

“上午可够冷的,我在羊棚里都感觉到了。”

“脚和耳朵没知觉了。瞎老天。”他破口发泄了一句。我们一同往家里走去。在羊棚和房屋之间的一角我们撒了一泡尿,我接着听他讲:“从前那里有个又深又宽的车轴印,里面长满了茂密的草,只要把脚往里一伸,身上就不冷了。”

“我家用的扫把就是用万年蒿草做的,可耐用啦。”

“我家也是,不过我不大用那玩意儿,掉得厉害,等于什么也没干。”

“我可从小就练出来了,不怎么费劲。”

“哦,对了,差点忘了。”他说:“今儿死了一只羊,不大,但也不小。我根本就懒得背回来喂狗。你要不?拿去吃是没问题的,你知道这会儿的羊膘情最好。”他的手臂一指西方,“在那边,要的话现在就去吧,我把刀子借给你。”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去,尽管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原以为会在牧人家里吃一顿呢,可惜愿望落空——但实在是懒得走那么远,不过我的第二个念头立马打消了第一个念头,要是爹知道我丢弃了一整只羊肉他会毫不犹豫地打死我。何况他一定会知道的。他在这方面具有天生的敏锐,如同空中的老鹰。

我接过别在热拉裤腰带上的一把带刀鞘的绚丽夺目的短刀,按照他的指示路线朝山头走去,太阳跌失后,山里到处都是森森的阴气,俨然一幅地狱景象。

一连翻过多个山头,我才看见他所说的那个像狗一样的石头,和邻居的草场隔栏,再向西南方向延伸两百米,一簇独自生长的蒿草紧挨着,暮霭中一团白色的东西醒目,那就是羊了。可怕的是我没有电筒,前方的草丛中有活物簌簌地跑动,我把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也没瞧出是个什么东西,背后凉风瑟瑟,脚下不安分的石子儿乱跳,开阔之地居然惊现了回声……经过一根水泥杆子时,一只猛禽忽而从杆头冲天而起,顿时惊出了我一身的汗,没走几步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四周又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响动。好一会儿我才站在死羊的尸体前,不敢久留,我将羊的两条后腿抄起,背着原路返回。它的犄角和前腿不断地碰撞着我的脚踝,每一次碰撞都叫我疼痛难忍,不得不调换姿势,以便求得最佳的背负方式。一直到房子前的那座山头,看见热拉家屋里的煤油灯昏昏如萤火虫发着微微的光。我抹抹额头的细汗,不停地嘘气。

门口无人出来,而我爹还没到来。

我笨拙地剥着羊皮,由于热拉的小刀锋利无比,加上从窗户透过来的光线微弱不堪,羊皮上到处都有被划破的痕迹。皮子——算是彻底地报废了。我干到一半的时候,我爹赶着马车来了。他将马车停在我旁边,我没有抬头,继续干着我的事。我爹也一声不吭,他瞥了我一眼,然后盯着袒露在混光里惨白的肉一个劲儿地抽缩鼻子。他从浓浓的血腥中嗅到了肉的质量——也许心里给肉打了个八十分——接着他的表情很喜悦,放松,还有那么一点儿得意。没错,就是得意。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是因为平白无故地得到了一只羊吗?还是觉得夜里在牧人家门前剥一张他家的羊本身就应该得意?

屋里没有任何人——花姆一下午不见人影——到我俩的跟前来。我瞥了窗户一眼,由于窗户上绷着塑料,所以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奇怪的是连说话的人也没有。爹将车赶到羊圈的墙根里,去卸车了,然后从马的脖子上取下围脖和嚼环。他踌躇了片刻,去问热拉,能否让马在牛圈后面的小铁丝网里吃上一个晚上?他极难为情地得到了热拉的同意。热拉很不愿意这件事,但也是同意了。爹拉着马转了几圈,让马身上的汗干了。他牵着马——他的爱马——到牧道尽头的水房去饮水。这么一来又得花一些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估计都弄完了。

夜已深,空气疑似要结冰。我冻得一阵一阵地哆嗦。

我将卸开的两条后腿装进一条比较干净的麻袋里,把其他的部位也都卸开后装进去,再把血淋淋的羊皮摔到一边的墙角去。然后我坐在台沿上偷着抽一根烟,等着爹饮马回来。

马车里全是麻袋,一捆十个,整整齐齐排列着。靠车前轴的一卷麻袋中,藏有干粮。干粮是我妈出门前一天赶做的,当时吃着软硬适中,也很可口。但现在吃在嘴里,需要在口腔里来回地捣腾多次才能下咽,否则不噎死也够呛。我艰难地吃了半张饼,爹还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我心慌,起身顺着牧道朝水房走去,脚步在黑暗中踩着坚硬的路面,发出像敲木鱼一样的声音。我一步一步地进入深夜,在一个草场的拐角处遇上迎面而来的爹和马。爹他步调悠闲,仿佛在一边散步,一边欣赏美景。“怎么回事?”我说:“太晚了,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他立刻愁着脸应和,“我也这样想,坏就坏在登知布走了。他在咱俩就自在。”

“他也靠不住,烦着我们呢。”

“不会。怎么会?他是我的朋友,较好的那种。”

我哼哼着不言语,暗想谁知道他有拿你当朋友吗?

我俩越来越愁,走得越来越慢。但路总有走完的时候,何况是这么短的路。在小铁丝网的门口,我打开了门,爹赶紧把马连带着的笼头和缰绳放了。马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挤出来一堆热气腾腾的粪便;又撅着屁股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在草地上浇出了一个小坑,酷似啤酒味儿的马尿和还带着草的味道的粪便围绕着我和爹,我俩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看着马一边吃着草一边走远。我爹凄凄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朝屋子走去。我紧紧地跟着他,生怕被抛在外面。

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花姆歇斯底里的声音如潮水涌出屋子,在黑色的空气中快速传播,快速推进到我的身上。我被这声浪推了一个跟头……我爹他比我厉害,他吓了一跳的同时不忘轻声地骂一声婊子!但借力这个声势,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步伐轻快地走进屋里。

花姆回来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但花姆发疯了。

热拉阴沉着脸对我和爹说:“她又疯了。”他手中握着一瓶酒,他说她疯了的时候就如同在说一只小狗疯了,不带一丝的感情。他将那瓶酒拧好盖子装到兜里后又说:“这个婊子疯了!”他闪开身子,得以让我俩看到里面的情况:花姆几乎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她的母亲正在阻止她脱得更多。她的乳房和屁股即便擋有一片遮羞布也足以引人注目,她的脸无法控制地抖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来。她的嘴里残留着烟的碎屑,但小嘴鲜艳亮丽。她有规律地叫喊,无法辨别内容。她的眼球光芒四射,亮得吓人……

“奶奶的婊子……奶奶的……”热拉出了门,没入黑暗中。

我和爹进退艰难,不知如何应付。恰在此时,我俩的肚子同时大声地叫唤起来,无法掩盖。好在没人注意这些动作。花姆挣脱她的阿妈朝我走来,我看见昨天留下的捏痕在右臂上醒目地存在。其他地方的倒是瞧不见。

“我的小鸟,我的小鸟来了……小鸟……来了……”她突然跑来抱住我,蜻蜓点水般地吻我的脸颊,口水抹了我一脸。

然后她赏了我一个巴掌,一个清脆的巴掌。巴掌上带有一丝清油的腻味,我猜测她是在做完晚饭后出事的。总之她参与了其中。

老女人突然跳起来拉住爹,不让他来搅合我和花姆的事。她拉着爹去了另一个房间。她居然亲切地握着爹的手,笑呵呵地走了。

我挣脱花姆跑到厅堂。花姆紧跟着我,她带有异味的小手和宛如灵蛇的手臂,柔软地缠绕着我。这会儿她开始低吟着,几欲哭泣。

我看着厅堂靠北端坐的那些佛像,佛画,那些佛龛中的佛爷们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一如看着世间的凡事。

我再望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厨房和兀自燃烧的炉火,突然明白了这件事所蕴含的使命般的意义,如同命中的囚牢压住我。使我难以反抗。

炕上铺着紫红色的亚麻布床单,两个炕角叠垒着褥子、被子和枕头。用银白色的丝绸巾盖住。炕沿上有一条浅绿的塑料单铺满整个炕沿。人一坐上去,塑料单刚好就在屁股底下。它的作用是坐在此处的人不管身上多脏都不用怕,因为是塑料的,清洗很方便,不管多脏,用抹布一擦就万事大吉了。可炕上还是被微尘日复一日地覆盖着。我们一躺上去立刻激起了一阵泛黄的微尘,像生命一样久不落下。这些微尘轻飘飘地直冲鼻孔,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我听见老女人在隔壁的房间里哈哈大笑,并附和着我爹的伴随的笑声。

我和花姆在炕上彼此紧紧地拥抱着,后来就不安分了。

后半夜,花姆的病果然好了,她盯着我的脸,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又撅着嘴说了一些温柔的话。她和昨天、和刚才差别巨大。而我的变化更大。

后来,她说:“你到昨晚睡的那个房间去吧?”

“他们在那边。”

“我叫她过来。”她喊了一声阿妈。回了一阵子,老女人拖着扑扑的脚步过来了。我已经穿戴整齐,和她擦肩而过,她罕见地面带善意,朝我点头示好。我到了那边,看见爹靠坐在沙发上,自得其乐地玩着纸牌。他叫我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咱俩玩两把吧。”他说:“吹牛皮,你会吗?”

我点点头。我实在不想玩,又累又饿。四处打量,很高兴地看见桌子底下的那一层上的几个馒头,我捞了两个,就着爹的杯子里的茶水吃了。

“你果然会玩。”他把纸牌大概分成三份,一份给我一份自个儿留下,另一份被推到一边。“我先来,”他说:“三个五。信不信?”他贼兮兮地对我笑,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我信。”我说:“下次我就不信。”

“两张十。信不信?”他右手捏着一张牌,跃跃欲试。

“我加一个十。”

“我不信。”他翻开我的那张牌,“上当了。你怎么会有十?”

我将五张牌压在桌子上,“五个三。信不信?”

“不信不信,”他去翻牌,“哪有五个,你——”

“巴子,我咋把大小王给忘了?”他气咻咻地拾起桌上的牌。“这次我要先来。”他蛮不讲理地说。

我和爹又玩了四把,我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两杯水。爹点了一根烟说:“再玩不?”

我说不了。早休息。

“看把你整的。”爹斜眼瞅着我,“得逞了?”

我说:“爹,咱们明天回家吧,咱家的那两头猪咋样?”

“回。”他说:“还能咋样,你以为几天就能长大了?”

我躺在炕上说:“爹你还不睡?”

“没见我吃馍呢?”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旦姐做的馍还真有味道。”

“谁是旦姐?”

“花姆她妈呀,热拉他娘呀。”

“今晚没混上饭。”

“旦姐已经道过歉了。”

“可饿呀。”

“这不有馍吗?”

“不顶用。”

“忍忍吧。”

“她没说花姆是怎么回事?”

“她倒是想说,但看来一言难尽啊!”

“嗯?”

“拿一句话说就是多年的事情打击的结果。”

“具体呢?”

“我哪知道,你没问?”

“没。”

“别管啦,我也不知道。多好的一个丫头。”

“她算是丫头吗?”

“照说是算的,但被你这么一搅合反倒乱了。”

“花姆有时候太缺德了。”

“你和她同枕了,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他踱着满足的步调来到炕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看她无多大的毛病。挺好。”

我摇摇头,“她的这个病——”

“没事,常娃,”他满不在乎地随便挥挥手,“你看,你能随便治好的病,算什么病?”

“花姆大多数时候都挺好。”

“就是。我和旦姐商量了,我再和她说说。”

“能行吗?”

“这事她做主。”

第二天,我和爹装了一个早上的车。其间热拉来帮了一会儿,后来就离开了。他啥也没说。花姆娘俩站在一旁,叹为观止地欣赏着爹的装车技术。她们肯定没想过一辆小小的马车能装这么多的麻袋。

我一边背麻袋给爹一边暗暗瞅着花姆,失望的是她并不看我一眼。昨天晚上,我爹回来后也没跟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但她今天很漂亮。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花团锦簇的长长的藏袍,戴一顶狐皮帽子;她的头发上串联着很多圆圆的小珊瑚,头发一直到后腰处;她的脚上是一双高腰的冬靴,乌黑闪亮。她化了淡淡的妝,脸蛋红扑扑的……

我和爹绑好了麻袋,将车赶到她家门口停下,爹和旦姐告别。花姆静静地站在一边,痴痴地看着旦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含泪水。

旦姐一个劲地说着“别欺负”这几个字。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把手中的两个大包袱交给了爹,爹叫我上车,然后他把包袱扔给我。

旦姐推着花姆来到车前,扶着她上车。我把手递给她,她轻轻地念叨着什么,握住了我的手,拿那么灵动的眼神看着我……

爹使唤起他的大黄马,马车动了。

旦姐跑到羊粪堆前拾起铁锹,在阵阵的西风中扬起了羊粪……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的上午,马车在碎石路上“沙沙”地前行。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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