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第156窟营建史再探

2017-11-17 22:30李国沙武田
敦煌研究 2017年5期

李国+沙武田

内容摘要:莫高窟第156窟是敦煌石窟代表窟之一,是归义军首任节度使张议潮的功德窟,是吐蕃之后莫高窟洞窟营建新的里程碑式洞窟,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对其营建年代和洞窟功德主,根据窟内供养人题记和《莫高窟记》,学界有不同观点,传统认为洞窟建于大中五年至咸通六年,其中前室和甬道是由张淮深续修完成。也有大中十二年完成说。经仔细梳理归义军相关史实,重新省思题记题写的习惯,可以肯定张淮深没有参与该窟的营建工程,实由张议潮主持下完成,时间当在大中五年至大中十年间。

关键词:莫高窟第156窟;张议潮;张淮深

中图分类号:K87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7)05-0049-08

A Secondary Study of the Construction History of

Mogao Cave 156

LI Guo1 SHA Wutian2

(1. Scientific Research Division, Dunhuang Academy, Dunhuang, Gansu 7366200;

2.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20119)

Abstract: As a project sponsored by Zhang Yichao, the first governor of the Gui-yi-jun regime, and as a milestone of construction following the Tibetan occupation, Mogao cave 156 is representative of a type of Dunhuang cave and holds significant research value. Based on the inscriptions of the donor figures and the stele with the Records about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ogao Grottoes on it, the opinions of academics differ regarding construction date and main donors. It is generally considered to have been constructed between the 5th or 6th year of the Dazhong era and the 6th year of the Xiantong era, though the antechamber and the corridor were completed later by Zhang Huaishen. Some scholars believe it was finished in the 12th year of the Dazhong era. A careful examination of related historical material about the Gui-yi-jun and a re-study of the way in which the inscription was written suggest that Zhang Huaishen did not participat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is cave and that it was actually finished between the 5th and 10th years of the Dazhong era under the supervision of Zhang Yichao.

Keywords: Mogao cave 156; Zhang Yichao; Zhang Huaishe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學术史梳理

对于一所洞窟的研究,大家首先关注的无疑是营建的时间、功德主等基本历史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也是其他相关研究的基础工作。最早对第156窟营建作深入研究的是贺世哲先生。贺先生在利用洞窟壁画供养人题记研究洞窟的营建年代时,首次就莫高窟第156窟营建的时代和功德主作了分析,通过供养人题记的分析,指出第156窟功德主为张议潮,又据张议潮出行图中题名“河西节度使检校司空兼御使大夫张议潮统军囗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和宋国夫人出行图题名“司空夫人宋氏行李车马”相关文字,结合张议潮在收复凉州之后称“检校司空”,因此断定第156窟主室是由张议潮主持营建,建成的时间早不过张议潮收复凉州的咸通二年(861)。又据甬道相关供养人题名中宋氏夫人“太夫人”题名、前室的《莫高窟记》与另一则“张公一心供养”题记,认为甬道修建是张淮深任沙州刺史时期,可能是咸通八年(867)张议潮束身归阙长安之前,从而把前室和甬道绘壁的主持人归为张淮深[1]。因此把第156窟的营建分成两个阶段,前后主持完成的功德主也分别是张议潮与张淮深。该研究是其后学术界认识第156窟基本历史信息的主要观点和学术依据,影响颇大。暨远志先生在研究张议潮出行图时也讨论了洞窟营建的时间,同意贺文所述,认为主室完成于861—865年之间,由张议潮主持完成,期间绘制了两幅出行图[2]。马德先生在研究莫高窟营建史时,同样完全继承贺文观点[3]。

段文杰先生在研究晚唐的莫高窟艺术时,直接认定第156窟为咸通六年建成,显然是据前室《莫高窟记》之纪年而定,但在功德主上,称该洞窟是张淮深为其叔父张议潮歌功颂德而建造[4]。此观点正是早年敦煌研究院专家学者的主要观点,但在贺先生上述研究之后,有改变。endprint

荣新江先生在研究归义军史的过程中,也对第156窟的营建有所关注,他认为咸通二年张议潮攻克凉州事件,是归义军发展历史上的决定性胜利,对完成归义军控制河西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朝廷因此授张议潮本人检校司空头衔,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庆祝这一伟大胜利,始建莫高窟第156窟,到咸通六年在张淮深最后的续修下最终完成营建[5]。荣先生对第156窟营建完成时间的判断,主要是据题于洞窟前室的《莫高窟记》(另有抄本P.3720V)中的咸通六年纪年,总体上是和贺文观点相一致的。

对第156窟营建年代提出不同看法是陈明博士,他以甬道中张议潮题名结衔中的“尚书”一职,结合洞窟营建绘画的程序,认为甬道不可能比主室先画完成,因此出行图中的张议潮“司空”结衔只能是后来补写或改写,因此他认为大中五年归义军已渐次收复甘、肃、伊等地,达到一个高峰,同时张议潮又得到朝廷敕封并赐节度旌节,正式建立归义军政权,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庆贺此盛事,为自己发心开凿第156窟,到咸通二年收复凉州之前已完成洞窟的营建。但到咸通二年归义军收复凉州后朝廷又改授张议潮“检校司空”,因此在原已画好的出行图中补题此新的更高的结衔。这样就把传统认识中因为张议潮在出行图和甬道中题名结衔不相符的问题作了交代。同时,他又以张淮深在甬道中的题名结衔中“大将军”一职的结合考定,以文献所记张议潮称“尚书”的大中二年至十二年(848—858)为时间界线,断定第156窟建成的时间应该就在大中十二年前后。这样也就不存在张淮深续修的问题,是有道理的?譹?訛。

近来王惠民先生研究敦煌石窟营建史时,据张议潮夫妇出行图中的“检校司空”和“司空夫人”题名,断定出行图绘于咸通二年之后,又据前室《莫高窟记》而断定洞窟在咸通六年已经完工,同时指出甬道张议潮夫人题名中的“太夫人”,是晚辈对长辈的称呼,似乎不是张议潮的口吻,因此,似乎对前人的张淮深续修完成说提出疑问[6],但未详说。

以上是涉及第156窟营建的基本学术史。总体来看,学术界对此窟营建史的研究以贺世哲先生的研究为主要观点,陈明博士提出的较新观点仅为一家之言,未得到学术界广泛认同,仍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

二 对张淮深续修的疑问

贺世哲先生之所以把甬道和前室的续修主持完成归为张淮深的功德,主要是甬道张议潮夫人宋氏的题名中出现“太夫人”称呼,此称呼显然不能与窟主张议潮来对应,只能是作为晚辈的张淮深,这一点也是王惠民先生感觉到疑惑的地方。同时,因为在甬道张淮深的供养像题名中出现“……大将军使持节诸军……”字样,贺先生据《张淮深碑》所记张淮深“公则故太保之贵侄也……诏令承父之任,充沙州刺史、左骁卫大将军”,而认为是张淮深在任沙州刺史期间、张议潮入京之前即咸通八年之前所修[1]209,荣新江先生据相关文书把甬道张淮深的题名补全:

侄男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上柱国(左骁卫)大将军使持节(沙州)诸军(事沙州刺史)赐紫金鱼袋淮深一心供养[5]81

如果按贺世哲先生推断甬道是张淮深续修完成,为什么甬道的几则供养人题名中出现不统一的称谓:张议潮的题名是“窟主”,没疑问,此称谓对窟主张议潮本人和张淮深均可使用;张淮深本人题名称“侄男”,是以窟主张议潮的关系称呼;张议潮夫人则以“太夫人”相称,只能是对张淮深而言,而未以窟主张议潮相称;另有一身“姪女泰贞十一娘”,同是对窟主张议潮而言。显然宋氏夫人题名称谓上有疑惑。

事实上此疑惑并不难解释,陈明博士在研究中已经有所提示,指出此题记贺世哲、伯希和、张大千三家录文不完全一样,如果按伯希和的录文“囗囗河西郡大夫人广平宋氏一心供养”[7],则似乎可以解决以上疑惑,也就可以和主室内出行图中的称谓相一致了。遗憾的是今天在洞窟現场仔细观察,此题记极不清楚,不能识别,这也是此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的一个现实困难。按以上推论,也就排除了张淮深重修的可能性。伯希和抄录另一则前室题记“窟主囗囗囗银青光禄大夫……尚书……”[7]66很明显是指窟主张议潮,因此贺世哲在同一位置抄录“张公”应是张议潮,而非张淮深。分析的结果,故如陈明所言,无论是前室还是甬道均是由窟主张议潮主持完成,应该不存在张淮深续修的情况。

按贺先生观点,张淮深续修前室和甬道是在其任沙州刺史、张议潮入朝之前,此结论显然不能成立,按正常的理解,身为节度使的张议潮本人仍在沙州,断不可能让身为沙州刺史的张淮深替自己续修并完成功德窟的营建工作。即使是张淮深参与营建工作,也只能是助力的功德,他也不可能在相应题名如此明显地据功。张议潮本人对佛教的信仰和他以佛教手段控制归义军政权的行为,通过杨宝玉、吴丽娱先生据P.3804V咸通七年愿文、P.3770V《张族庆寺文》的深入研究,让我们看到张议潮在入京前举办的大型全族庆寺法会以及通过佛教法会的形式加强个人对权力掌控的意图[8,9]。因此,本人仍在沙州,并任归义军节度使,而让张淮深替其完成功德窟的营建,断不可能。

那么,结果很明显,第156窟是在张议潮亲自主持下完工的一所在莫高窟营建史上和归义军发展史上有着重要意义的洞窟。

三 甬道供养人与主室出行图题名

不统一现象

一直以来,对第156窟营建的研究,困扰学术界的另一个问题是甬道张议潮供养像题名结衔与主室出行图张议潮题名结衔不统一的现象。

甬道张议潮的供养像题名:

窟主囗(河)西节度使金紫光禄大夫……尚书……

主室张议潮出行图题名:

河西节度使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张议潮统军囗(扫)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

宋国夫人出行图题名:

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

据荣新江先生研究,张议潮称尚书,最早于大中二年(848),已自称兵部尚书,到大中五年(851)朝廷任命为归义军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一直使用到大中十二年(858)或以后不久,后又自称仆射。至于检校司空的职衔,是在咸通二年(861)攻克凉州后朝廷册封,一直使用到咸通八年(867)张议潮入朝受封司徒,司徒一职使用到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卒,后朝廷诏赠“太保”,其后的敦煌文书及题记中基本上称其为“太保”或“张太保”[5]62-68。endprint

第156窟张议潮题名结衔不统一,且有意思的现象是,按洞窟营建顺序,应该是晚于主室完成的甬道供养人画像题名的结衔反映的时间却比主室先完成的出行图的结衔题名反映的时间要早,对此现象的理解,是造成对洞窟营建时间不统一的主要原因。陈明博士认为主室出行图题名是后来补写的[10]。这当然是解释的一种办法。但是,是否果真如此,则需慎重。

陈明所说按洞窟营建时间先后顺序而来判断题名的时间早晚的方法,并不可取,因为作为洞窟的营建虽然理论上是先主室后甬道再前室,但并不十分严格,至于画像上题记的书写,往往和绘画并不同时进行,题记有后题的情况。另外如其所言,出行图中的文字是后来于咸通二年攻克凉州后因有了司空之职而命人重新补(改)的文字,虽然从道理上说是通的,但是又与暨远志先生研究认为此出行图是张议潮新授节度使旌节的仪仗的性质不一致[2]28-40,当然从出行图的题名来看,表现的是张议潮“统军扫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但出行图本身画面的人物组合与图像结构仍然与暨先生所研究敦煌写本P.3773《凡节度使新授旌节仪》记载的规范更加一致。因此,如果如题名所指,确为张议潮扫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则如荣新江先生所言,归义军真正意义上收复河西,是到了攻克凉州的咸通二年[5]152,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出行图中张议潮的题名结衔倒是符合历史的。

至于甬道张议潮供养像中出现的“尚书”,仅从此张议潮的“尚书”结衔判断,确明显早于张议潮的“司空”结衔。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即甬道的题名保存并不全,无人录有全称,“尚书”之前之后仍有文字,因此据此还不能完全断定此处尚书即是反映供养像绘制的时间即是张议潮称尚书的大中十二年之前。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看莫高窟张议潮另外二则供养人题名。

一是位于张淮深功德窟“司徒窟”的第94窟甬道北壁供养人像列第一身题名:

叔前河西一十一州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河西万户侯赐紫金鱼袋右神武统军南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实封二百户司徒讳议囗(潮)?譹?訛

二是曹氏归义军首任节度使曹议金功德窟“大王窟”第98窟甬道北壁供养人像列西向第一身题名:

故外王父前河西一十一州节度管内观察处置押蕃落支度营田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食邑囗(二)囗(千)户实囗(封)伍伯户……节(?)授右神囗(武)将军太保河西万户侯赐紫金鱼袋上柱国南阳郡张议潮一心供养?譺?訛

仔细观察张议潮的这两则供养像题名,可以看到均同时出现张议潮在不同时期的前后两种结衔,前者分别为“检校吏部尚书”和“司徒”,后者则分别是“检校司空”和“太保”。

张淮深功德窟“司徒窟”第94窟,具体建成的时间学术界意见不尽统一:藤枝晃先生认为在咸通八年至十三年(867-872)[11],贺世哲先生认为是建于乾符三年至文德元年(876-888)之间[1]213,邓文宽先生认为是中和五年三月至光启四年三月(885-888)[12],郑炳林先生认为是在乾符六年(879)之前开始到中和二年(883)四月前后结束。对于建成下限的主要依据是P.3126杂记所记《张淮深碑》立碑的时间[13],马德先生认为是广明元年(880)前后[3]101,王惠民先生同样据P.3126杂记而倾向于中和二年作为洞窟建成的时间下限[6]372。其中郑炳林先生观点最具说服力。

有了洞窟营建的时间坐标,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其中张议潮供养像的题名结衔问题。一般而言,对于甬道的供养人题记,即使是按最后完成的工序,其题名书写的时间也无论如何不能晚于中和二年。到中和二年,张議潮已逝去多年。我们知道张议潮死后朝廷“诏赠太保”,据荣新江先生的研究,这时期的敦煌文献和归义军档案文书中对张议潮均以“太保”或“张太保”相称[5]62-78。因此,按现在学术界的主流观点,第94窟建成时,均是在张议潮称太保期间,但在第94窟张议潮供养像题名中却出现的是张议潮的“司徒”职衔,司徒是张议潮咸通八年入长安后朝廷新授,一直使用到咸通十三年去逝,正因为此,受此题记影响,藤枝晃先生把第94窟的营建年代限在咸通八年至咸通十三年之间[11]60-87,荣新江先生也同意此观点[5]71。也就是说本应该称太保的时间段的题记中却写的是之前的司徒称谓,同时还加有更早时期的吏部尚书职衔,颇值得玩味。对此,杨宝玉、吴丽娱二先生在研究P.3804咸通七年愿文时已经指出第94窟此条题记张议潮结衔与题记时间不相称的现象,并总结性地指出:“由此我们有一个进一步的推测,就是官方的文件当然必须严格按照当时朝廷封给的官爵也即新官称使用,但作为敦煌社会或者归义军内部的习惯,在非官方的文书、题记中就可能掺杂有旧官称。因此在用官称断代时必须谨慎,对公私文献要具体分析。很多情况下,不能简单地以人物的官称作为年代断限的唯一标准。反过来也不能在已知年代的情况下,仅以当时官称确定人物身份,P.3804等就是很好的例证。这或许不仅适用于张议潮时期的文书或石窟题记,其他节度使当政时未必没有此种情况。”[8]70-71[9]37此研究结论对我们阅读使用归义军时期的一些资料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前述第94、98窟张议潮供养像题名结衔正是此现象的重要证据。

那么,按此理论和方法,结合第94窟、第98窟二则张议潮的供养人题记中结衔与题记时间不相称的现象,再考虑到P.3804咸通七年愿文中称张议潮为“尚书”的情形?譹?訛,说明完全据洞窟供养像题记中的结衔来判断洞窟的营建时间,是有危险的。按此逻辑,第156窟目前已知的张议潮供养像题名“窟主□(河)西节度使金紫光禄大夫……尚书……”显然还极不完整,仅仅凭其中的“尚书”二字就判断此题记反映的是张议潮大中二年至大中十二年的事情,显然是不大可靠的,若稍对第94窟和第98窟的二条张议潮供养像题名作些对比,就能够放宽考察的视野。也就是说,若据第94、98窟完整的张议潮供养像题名,可对第156窟张议潮的供养像作些补充工作,尚书之后极有可能还有内容,按正常的职衔前后关系推测,此内容很有可能就是洞窟出行图中的“检校司空”结衔了。endprint

如果此推测有一定的可能性,则甬道张议潮供养像的题名就和出行图中的题名相一致了,那么,似乎可说明第156窟最后建成的时间有可能是咸通二年张议潮攻克凉州之后,朝廷加授司空,因此出行图题名“河西节度使检校司空兼御使大夫张议潮统军囗(扫)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

四 第156窟营建时间再探

陈明认为出行图中的宋氏夫人的两条题名“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与“司空夫人宋氏行李车马”的文字,虽有“后人重描过的痕迹,但仅仅是重描而非改写”,其实是告诉我们题记的原始性。同时他认为张议潮出行图中题名“河西节度使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张议潮统军囗(扫)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是后来咸通二年攻克凉州新授司空后所补题的文字,主要依据是“该条题记的笔迹与图中其它题记的笔迹明显有别”。在这里,陈明文中颇有自相矛盾之处,既然认为张议潮出行图中的题名是后来补题的,那按正常的理解,宋氏夫人出行图中的题名也应该是补题的才对,但在其文中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宋氏夫人出行图中的两条题记虽有“后人重描过的痕迹,但仅仅是重描而非改写”,“补写”和“改写”在这里没有区别。显然是与常理不合,因为无论如何,两幅出行图属同时绘制,其中的题记属同时书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另外,依靠题记笔迹与其他题记笔迹的不同来判断属于后来补题,同样是极不可靠的,因为对于像第156窟这么大的洞窟,窟内壁画内容又颇为复杂,显然是无法保证窟内的所有题记都由同一人来完成,既然不能保证窟内题记为一人完成,则就无笔迹不同之问题。

当然讨论第156窟营建的时间,还是不能脱离洞窟中相关文字和图像内容显示张议潮题名结衔所反映出来的时间关系,因此出行图中“司空”题记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对于此问题,前述各家均持基本相同的意见,均认为出行图中“检校司空”结衔与“收复河西一道行图”文字表述均可表明出行图的绘制与咸通二年攻克凉州不无关系,这一点应该是肯定的。荣新江先生则直接指出“这两幅出行图应是咸通二年或其后不久,为庆祝攻克凉州而绘制的”[5]68,这里只强调了出行图绘制的时间,因为荣先生认为第156窟完成的时间还是以咸通六年《莫高窟记》的题写为时间下限。

确实,像出行图作为窟内主室各壁最下层的绘画内容,一定是洞窟营建的最后一道程序,否则如果先画好出行图,再画各壁上面的内容,显然会污损下层出行图的画面,出行图的完成时间可作为洞窟营建的时间下限,按学界的理解,咸通二年基本上可以定为洞窟营建的时间下限。

我们之所以不把《莫高窟记》题写的咸通六年作为洞窟营建完成的时间下限,是因为根据对《莫高窟记》深入研究后发现,此文字内容的题写与第156窟本身的营建是没有任何关联的,更重要的是《莫高窟记》是后来补写的,并非单独为第156窟题写的,而是对莫高窟整体营建历史的记载[14]。

当然有另一种可能的现象,就是如果出行图是后来补绘的,则另当别论了。

陈明以张议潮供养像服饰的红色来判断与其结衔的关系,虽然理论上有一定的道理,但实际上并不可靠,因为从现有的供养像可以看到,除张议潮之外,穿着同样色彩服饰的供养像还包括张淮深、张议潮的两个儿子。作为佛教洞窟的供养像,绘画之初并不会严格按照各自的官阶等次来设计服饰色彩,因此不能作为可靠的依据来断代。

事实上,长期以来研究第156窟营建者并没有注意到龛下供养像中两身供养僧人对洞窟断代的意义,对此问题,我们在研究本窟洪辩供养像时已有所讨论。经过考察,可以基本确定第156窟西壁龛下的比丘和男供养像列中,排在最前面的第一身僧人像即属归义军首任河西都僧统洪辩法师,排在其后的是悟真法师[15]。我们判断洪辩和悟真供养像的同时,也充分考虑到了二位在归义军政权中活动的时间问题。

荣新江先生认为翟法荣于咸通三年接替洪辩出任都僧统[16][5]283,但据郑怡楠博士最新的研究成果否定了此说,她据S.1947《敦煌管内寺窟算会文书》“大唐咸通四年岁次癸未,河西释门都僧统缘敦煌管内一十六寺及三所禅窟,自司空吴僧统酉年算会后至丑年分都司已来,从酉至未一十一年”[17]的相关记载,指出酉年(853)是所见记载洪辩的最晚年代,丑年(857)分都司则表明洪辩与法荣交替年代很可能是853年至857年之间,又据撰写于大中十年(856)到十二年间(857)的P.3410《沙州僧祟恩遗嘱》所记和“翟僧统”一道出现的“梁僧正”、“大将阎英达”、“尚书”张议潮等的相关时间,考证翟法荣是大中十年(856)四月廿二日翟法荣由僧录升任都僧统[18]。

既然敦煌文献记载洪辩事迹的文献到了大中七年(853)之后就再没有出现,同时翟法荣任都僧统的时间是大中十年四月二十二日,正常而合理的推论,应该说是洪辩于大中十年初圓寂,随后法荣接任都僧统。

洪辩既于大中十年初圆寂,法荣任都僧统,按常理,大中十年四月之后,法荣是归义军都僧统,和张议潮一道处理佛教事务,那么,张议潮在自己的功德窟中依然突出洪辩和悟真的供养像,而不把翟僧统画入其中,虽然可以讲得通,也可以得到张议潮起事过程中洪辩与悟真助力的历史佐证,但多少有些不合情理,毕竟在归义军境内,都僧统不能视而不见。在记载张议潮于咸通七年八月十五举办的全族和敦煌地方政要、佛教僧团代表参加的庆寺法会上,就依次列举了佛教的高级僧职人员如“河西都僧统和尚”、“都僧禄和尚”、“都僧政和尚”、“都僧政和尚”、“禅主和尚”、“法律阇梨”(3位)等?譹?訛,可以看得出来张议潮执政期间对佛教界的重视,因此应该不会在他的功德窟中画已故的都僧统洪辩而不画在职的都僧统法荣。

因此,推论的结果,第156窟营建完成的时间又可以提前到大中十年。

出行图中出现的检校司空以及供养像中出现的同样结衔,如陈明所言,正是后来补写的内容。补写的原因,是学界统一的看法,即咸通二年攻克凉州后,归义军扫除吐蕃在河西的残余力量,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真正统治的区域扩大到整个河陇地区,如同《张淮深碑》所言:“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旧。”对归义军而言,此次战争的胜利,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政治意义,对张议潮而言,也是人生的一个顶峰,因此就补写新的出行图题名。endprint

如果按照暨远志的研究,此出行图本来是按《凡节度使新授旌节仪》的规定仪仗来绘制的,反映的是节度使新授旌节时仪式仪仗,这显然与题记本身所反映的是张议潮“统军扫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行图”,即作为张议潮战争功绩纪实的性质完全不一致。但如果是咸通二年后因攻克凉州而改写的题名,倒是可以讲得通的。

我们也有另一种推测,即出行图有可能是咸通二年之后根据张议潮个人统治的加强与归义军政治力量的扩张而重新画上去的,原来此位置有可能画的是其他男女供养人群像。但此推测需得考古证实,仅作一说。

至于洞窟最初开凿的时间,陈明认为是大中五年张议潮渐次收复甘、肃、伊三州,归义军的势力得到加强,据《唐会要》卷71记载:“大中五年七月,刺史张议潮遣兄议潭将天宝陇西道图经、户籍来献,举州归顺。至十一月,除议潮检校吏部尚书兼金武大将军,充归义军节度,河、沙、甘、肃、伊、西等十一州管内观察使,仍许于京中置邸舍。”[19]在这样的背景下,正式荣任归义军节度使,对张议潮来说值得大肆庆贺,于是发心在莫高窟营建功德窟第156窟。此说有一定道理,符合大窟营建的规律。果如此,则大中五年开始营建,到大中十年结束,中间有五年时间,既符合像第156窟这样一所大窟所需时间,又合乎归义军节度使功德窟营建的时间周期。若考虑到可能在大中十年之前就已完工,洞窟营建工程周期更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五 结 语

通过以上的研究,我们把第156窟的营建时间推定在大中五年至大中十年之间。除了以上考虑的各种因素之外,我们同时也充分考虑到张议潮作为首任归义军节度使,在大中二年推翻吐蕃后,一直在努力扩大归义军的势力范围,不断加强个人的统治力量,需要敦煌传统力量佛教的支持和帮衬;另一方面,从他个人与佛教的关系而言,从他早年在寺学学习,到利用佛教僧人的力量推翻吐蕃统治,再到和洪辨、悟真、法荣、法成等佛教高僧大德密切的私人关系与政治结盟,因此佛教对张议潮而言是非常重要。同时,佛教洞窟的营建,一直是敦煌地区从北朝以来的传统,这不仅仅是信仰的促使,对诸如像地方官员,往往有重要的政治和现实意义,特别是经历了吐蕃60余年的统治,回归大唐,在新的形式下,敦煌的佛教也翻开新的一页。于是张议潮审时度势,在莫高窟营建自己的功德窟。在这样背景下第156窟,时间上应该不会距离张议潮大中二年起义和大中五年得授归义军节度使之职不远。如果按学术界流行的传统观点,第156窟营建完成的时间到咸通六年或咸通二年,但若从大中五年开始营建,则经历长达10—15年时间,显然是不合历史实情的。

另一方面,从崖面位置的选择上来讲,因为是在推翻吐蕃不久后即发心营建功德窟,因此还充分考虑到與邻窟吐蕃大窟安氏家族功德窟的关系[20,21],若是时间再晚是否还会选择此位置就不好说了。因为我们从P.3804V咸通七年愿文和P.3770V张族庆寺文可以看到,张议潮要举办率领全族及归义军高层和佛教界高僧大德的大型法会,需要宽畅的活动空间,像第156窟窟前几乎无多余的空间可供佛事活动。因此我们并不同意有学者研究认为第161窟及其上古塔,即上述二文所记庆寺活动的对象[22],显然无论从规模、地点,都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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