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佛教本生故事题材种类繁多,每类故事都有各自的特點和所要突出的佛教义理,作为“布施”和“孝道”类主题的代表,“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在一些佛教石窟中同时出现并呈明显的对应组合关系。这并不是随意的拼凑和组合,而是有着深层的历史、宗教原因,且它们与洞窟里的其他佛教内容往往互相印证,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以此进一步探讨麦积山第127窟功德主,更具说服力。
关键词:舍身饲虎本生图像;睒子本生图像;麦积山第127窟功德主
中图分类号:K879.21;K879.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7)05-0019-10
在众多本生故事题材当中,“布施”是最为重要的一类主题,“布施”分为“有形施”和“无形施”,前者又包括“内财施”和“外财施”。“内财施”即牺牲奉献自己的身体、头目手足或血肉骨髓等,以得无上正觉,这是最具殊胜的功德,舍身饲虎本生(又称萨埵太子本生)可谓这类内容的代表;表现“外财施”的故事常见的有须达拏太子本生和善事太子入海本生等,布施的内容主要为钱财珍宝、食物用品等,这是较为直接,又能被普通信众接受的施舍方式。李静杰先生指出:“萨埵太子本生与须达拏太子本生,或其中的一种,经常与《法华经》象征释迦多宝佛、《维摩诘经》象征维摩文殊组合表现,它们之间应存在内在联系。就图像分布而言,龙门石窟宾阳中洞前壁窟门两侧的萨埵太子本生、须达拏太子本生和其上方的维摩文殊图像以及莫高窟第428窟窟门两侧的萨埵太子本生、须达拏太子本生与西壁法华经变图像,均呈对称配置。此二经中都叙述了自我自身布施与所有物布施的内容,而萨埵太子本生和须达拏太子本生恰是这两类布施的代表。”[1]换言之,上述这些图像呈现出对应组合关系。所谓对应组合,指两类或其以上的图像在同一佛教石窟中具有相对独立性(即再无其他同类图像出现),且位置对称,构图和风格均一致。据此可以发现,舍身饲虎本生与另一类题材的代表——睒子本生亦有对应组合关系存在,最具说服力的例证为麦积山第127窟窟顶壁画,此外还有同属北周时期的莫高窟第299窟和第301窟窟顶壁画。以往学界针对这两种本生故事的单独研究成果颇丰[2-3],但对其组合对应关系则未有关注,笔者试就这一现象做出分析。
一 两种本生图像组合概况
(一)麦积山第127窟中的本生图像组合
麦积山第127窟建造年代为西魏时期?譹?訛,绘于窟顶四披的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是现存同类题材中规模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两铺,气势壮观,场面宏大,运笔自如,生动流畅,人物洒脱,具有明显的南朝风度。此窟的舍身饲虎本生应据《金光明经·舍身品》而绘,故事从左披开始,依次转向正披和右披,采取顺序构图,也有逆向的情节穿插,三披画面基本包含了这一本生故事的全部主要情节;右披右侧部分剥落、漫漶,依经文应绘有起塔供养的场面(图1)。窟顶前披的睒子本生以长卷连环画形式从右向左展开,表现了完整的故事情节(图2),其经文依据应为《佛说睒子经》。
(二)莫高窟中的本生图像组合
莫高窟第299窟(建造年代为北周时期),覆斗形顶,睒子本生绘于窟顶西披、东披和北披,情节由两侧向中间推进。西披北侧画迦夷国王骑马出行;北披展现国王引箭拉弓,误射在泉边汲水的睒子;东披北侧绘国王拜见盲父母,情节由南向北发展,表现国王带领盲父母看视睒子。故事的结尾——盲父母伏地哭号、梵天下界灌药、睒子复活则安排在东披和北披的转角位置,较为醒目。舍身饲虎本生位于窟顶西披和南披,残损严重,只能见到西披南侧三王子辞宫情节以及南披西侧三王子骑马出游情节。这两铺图像画面清晰,色彩艳丽,每个故事的画面分布于三个不同的披面上,有的地方有转折,但整体属于连环画式。按照窟顶壁画对称分布的安排,舍身饲虎本生故事情节发展顺序应与睒子本生相同,从南披中部继续向东顺序发展,再折向东披并结束于东披中部(图3)。
莫高窟第301窟(建造年代亦为北周时期),覆斗形顶,两铺本生壁画与第299窟十分相似,分别位于窟顶南披、东披和北披,舍身饲虎本生从南披西侧开始,按情节顺序发展向东推进(图4、5),故事从三王子辞行离宫开始,在骑马游猎、泉边休憩的过程中发现大小共八只老虎,画面转向东披,支走二位兄长的萨埵以竹枝刺颈,跳下悬崖,横卧虎群当中,众虎围绕啖食。紧接着二王兄飞骑回宫报信,下方展现国王夫妇伏在萨埵尸骨旁闷绝悲号。画面最北端绘起塔供养。睒子本生紧接着由窟顶北披展开,不同的是情节安排是由两端向中间发展,画面西侧上部,三座草庐空出一座,旁边的睒子正精心侍奉盲父母,东部则绘国王出游打猎,误射泉边汲水的睒子,此后情节又转到西侧下部,顺次向东发展:国王来到草庐前向盲父母告知噩耗并带领盲父母看视睒子,二位老人伏在睒子身边伸臂哭号,国王站立一侧。上部绘梵天下界送来神药,预示睒子复活(图6)。这两铺壁画清晰、完整,情节一目了然,画面风格一致,明显呈对称布置。
由上可以看出,这些佛教石窟中的舍身饲虎本生与睒子本生图像,就相对独立性、绘制位置以及构图风格而言,均为对应组合关系。
我们应该注意,这两种本生故事是汉传佛教艺术中的常见题材,它们各自独立表现的情况比作为对应组合配置出现得更多更广(基本集中在北朝至隋代);除上述3个洞窟外,在中原内地,同时雕绘这两种本生故事的佛教造像和洞窟数量也很可观,参见下表(表1)。
以保存本生故事壁画最多的敦煌莫高窟为例,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单独入画的数量分别是6幅和8幅,且全部集中在北朝至隋代,同时绘有这两种本生壁画的洞窟达4个,也就是说,在北朝至隋代的莫高窟中,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同时被绘出的频率等于或高于它们单独出现的频率。在第417窟窟顶另外绘制了以慈悲救度为主题的流水长者救鱼本生,再无其他佛教故事表现;第302窟故事画内容非常丰富,除睒子本生外,全部展现以舍身饲虎为代表的“内财施”故事。笔者认为,这并不是随意的拼凑和巧合,类似舍身、施头、剜眼、割肉这样的行为,与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中国传统观念格格不入,却频繁与蕴含儒家精神的睒子本生同时表现,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北魏佛教造像上,其原因值得深思。endprint
表1所列洞窟与造像中,除这两种本生故事外还有其他同类题材一起出现,且在位置、风格和表现形式上,无法简单判断两者之间的关系。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忽视这两种本生故事因内涵和义理的特点而具备的共性与关联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于功德主或修造者的特殊意义。如宝顶山大佛湾第17窟(龛)大方便佛报恩经变,以传达佛教尊崇孝道精神、调和儒释为主要意图,在包括“因地为睒子行孝”的12组经变图中,亦出现了“因地修行舍身济虎”。中国的孝文化发展至宋代,可谓已在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领域中坚实扎根,被推崇至极,在如此大环境下,这两种本生图像又一次同时出现,它们之间的关系,恐不能仅仅作为个案处理。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笔者以对应组合关系最为明显的麦积山第127窟、莫高窟第299、301窟为例,对这两种本生图像的组合进行讨论。
二 本生图像组合原因探析
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孝道可谓中国社会最根本的道德基础,自强调出世的佛教传入中国后,为调和其所提倡的修行标准与儒家传统伦理之间的矛盾,采取了各种方法,睒子本生即是為此作出的调整和妥协,这是学界长期以来对睒子本生的定义,该观点并无大谬,更准确地说,中国汉地的睒子本生应是大乘佛教孝亲观与儒家伦理思想相结合的产物。另一方面,以人本主义为根本精神的儒家文化对践行孝道的标准无论如何也不会达到“舍身”的程度,《孝经》即开宗明义地宣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4]舍身饲虎本生强调牺牲奉献精神,萨埵不顾父母兄长之留恋亲情,将自己的肉身施于虎口,这与睒子本生所宣扬的“孝亲”精神实有冲突和矛盾。萨埵的行为怎能被遵从“百善孝为先”的中国人所理解和接受,并与睒子本生作为组合同时出现?这或许是佛教义理与儒家孝道相融合的又一力证。
(一)睒子本生与儒家伦理
在佛教与儒家传统伦理观念相调和的过程中,睒子本生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我们来提取汉译佛经中睒子本生突出的五点内涵:(一)睒子下生为本来意欲入山修行的盲父母作子,二老因欢喜便留乐世间,睒子说服父母,将家中财物施尽俱共入山,可谓诚信守诺,无私布施。(二)睒子在山中长年奉养盲父母,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可谓大孝。(三)睒子与动物们和睦相处,从未行伤害之举,他身披鹿皮前往河边汲水,是因为不想惊扰饮水的麋鹿,这是仁爱之举。(四)当被国王误射,即将命终之时,睒子对夺取自己生命的人并不怨恨,只要求国王替自己继续照顾无依无靠的盲父母,展现出忠君和孝道精神。(五)国王因误射睒子而懊悔万分,他亲自前往盲父母居所忏悔谢罪,并履行诺言,决心将二位老人供养终身,表达出诚信和仁爱精神。此外,我们注意到很多北朝时期的睒子本生壁画中,国王在向盲父母报告噩耗时,往往呈跪姿。国王下跪是表示忏悔与礼节,但却与君权至上的观念相违背。而在这里,国王以一位强势统治者的恭敬之态,表达了敬老爱民的仁善一面,在另一个层面上是符合中国国情的,同时平衡了君权与孝道的冲突面。儒家思想同样提倡仁爱,“仁”的基本含义就是“爱人”,以仁为本的孝道是儒家文化的核心,《论语·学而》曰“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5],即孝是仁之根本。可以说,整个睒子故事完整体现了儒家所宣扬的一切道德行为标准,尤其于仁爱孝道思想更为突出。这应是睒子本生在各类反映了孝亲观的佛教故事中流布最广、出现最多的主要原因。如须阇提太子割肉济父本生也同样反映了孝道思想,但就故事内容看,它缺少了睒子本生中那些与儒家思想更为贴切的东西。
睒子本生之成功,是由各方面原因使然。两汉及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明确“以孝治天下”的时代,佛教又恰是此时传入中国并试图立足;中国传统的孝观念势力强劲,不可移易,而佛教教义本身与孝道并无大的悖逆;睒子故事中透射的几种精神均与儒家思想契合。在一个需要树立典范的时代,佛教选择了睒子本生,儒家接受了睒子本生,于是这一佛教故事便广为传布直至走进千家万户。
(二)修行与孝道的融合
比较舍身与孝亲两大类题材的常见本生故事,会发现其中的舍身饲虎本生就内容而言,与睒子本生之间存在着微妙联系:不少载有这两种本生故事的经典在叙述萨埵、睒子死后,都突出描述了父母抱着儿子的尸体哀号闷绝,仰天痛呼,这种情节的相似在其他本生故事中很罕见,可见它们之间的故事内涵有着共同之处,即舍身与孝道之外,父母对孩子的悲悯怜爱与不离不弃,又一次与中国人的传统情感相符。
再进一步分析佛经,睒子故事一开始即强调:“人有父母,不可不孝。道不可不学,济神离苦,后得无为,皆由慈孝、学道所致。”[6]与“孝”相比,“学道”以达“济神离苦”才是最终目的,行孝只是一种手段而已。从佛教修行的动机来看,济神离苦不正是舍身所要达到的目的?萨埵为利益众生而艰难修行、悟道,直至舍弃肉身;睒子行孝亦为修道得佛果,二者的终极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佛教不但提倡入世的孝道,更提倡出世的大孝,即不仅父母在世时必须尽孝供养,更须重视父母内心的超脱,要劝导他们信奉佛法,行善修道,以资终成正果,解脱生死轮回。换言之,佛教为行孝设定了一个最终目的,就是要使父母修得正果,功德圆满,认为这才是行孝的本质。睒子劝父母舍尽家财,入山修道,便是突出了这一大孝。而在众多表现“内施财”的本生故事中,唯有舍身饲虎本生蕴含此理念——二王子“赞叹其弟功德”[7],国王王后及众人为萨埵的遗骨起塔供养,他们理解并尊重了儿子的行为,萨埵用生命换来其父母兄长的悟道。另一记载该故事的《贤愚经·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更是直接叙述了这种思想:
摩诃萨埵命终之后,生兜率天,即自生念:“我因何行来受此报?”天眼彻视,遍观五趣,见前死尸,故在山间,父母悲悼,缠绵痛毒。怜其愚惑,啼泣过甚,或能于此丧失身命,我今当往谏喻彼意。即从天下,住于空中,种种言辞,解谏父母。父母仰问:“汝是何神?愿见告示。”天寻报曰:“我是王子摩诃萨埵,我由舍身济虎饿乏,生兜率天。大王当知:有法归无,生必有终,恶堕地狱,为善生天,生死常涂。今者何独没于忧愁烦恼之海,不自觉悟勤修众善?”父母报言:“汝行大慈,矜及一切,舍我取终。吾心念汝,荒塞寸绝,我苦难计,汝修大慈,那得如是?”于时天人复以种种妙善偈句报谢父母。父母于是小得惺悟,作七宝函,盛骨着中,葬埋毕讫,于上起塔。[8]endprint
虽然上文所举舍身饲虎图像的佛经依据为《金光明经·舍身品》,但其所暗含的精神实质是与《贤愚经》一致的——用舍身行为引导父母兄长“惺悟”,理解因果报应进而信奉佛法,这是萨埵太子本生在反映牺牲奉献精神之外,同样欲表达的主题。我们在同类题材的其他故事中,是感受不到这种思想内涵的。
综上所述,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在各自的内容主线之外,有着共同的精神主旨——修正觉之佛果,行出世之大孝。换而言之,修行和孝悌——佛教与儒家两大伦理基础在这两种本生故事中巧妙地融会贯通,交相辉映。它们之间表面的冲突和矛盾,又恰是其契合共融之处,这两种故事所共同体现的思想内涵,是任何其他题材的本生故事组合所不能比拟的。文中所举石窟的设计者与创造者应是熟读佛经,深有体会,选择这两类故事以组合形式表现出来,用意颇深,值得寻味。
三 本生图像组合与其他塑绘内容的关系
这两种本生故事除了以对应组合关系出现外,与洞窟中其他题材内容也互相关联,从而形成了整体单元的有机布局,反映出一定的佛教內涵。
麦积山第127窟的设计者对窟内壁画题材的选择与安排用意颇深:窟内最显著的正壁绘制涅槃经变,下方为一佛二菩萨说法图,体现出佛陀涅槃的真谛;左壁绘制维摩诘经变,作最常见的维摩、文殊对坐问答图,阐释“不思议解脱法门”的修行之道;右壁绘制的西方净土变则为虔诚的信众展示了一个彻底摆脱生死轮回、美妙至极的佛国世界;前壁上部的七佛照应了涅槃观;下部的地狱变以表达十善十恶为重点,告诫修行者要行善积德,相信因果报应轮回,同时与净土变形成鲜明的对比,教化作用更加深刻;窟顶四披的舍身饲虎和睒子本生表示在通往涅槃和净土之路上,必须具备布施、奉献、忍辱和牺牲精神,同时融入了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所倡导的忠君孝亲思想;窟顶正中的帝释天巡视图?譹?訛再一次强调了行善摈恶思想。综观整体造像内容,第127窟的主导宗旨是宣传大乘佛教,突出“一切无量众生皆有佛性”以及舍身修道与孝亲思想,窟中每铺壁画的题材内涵都与舍身饲虎或睒子本生有着佛教义理上的联系。
涅槃是超脱生死的境界,萨埵慈悲矜愍,施舍肉身,证得佛果;睒子身死命终,无恨无怨,感动帝释而得重生,都与涅槃思想有相通之处。大乘的涅槃不只是追求个人的解脱,还重视众生的解脱。菩萨以“自觉觉他”的行为作出榜样并起到教化作用,随着众生的逐渐觉悟,转污染为清净,最后达到涅槃。不妨推测,萨埵舍身的最终宏愿,便是成就世间众生的涅槃净土。而本生、涅槃和七佛图像的组合,则强调了佛境和佛陀的延续不绝,永不灭度。
《维摩诘所说经·佛道品》中,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怎样才能通达佛道,维摩诘说:“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9]具体而言,菩萨应克服所处境地的各种污秽险恶、恼瞋愚痴、悭贪恚乱,其中包括“舍内外所有,不惜身命”[9]549,要勤修功德,通达智慧,度诸众生,才能达到不生不死的涅槃境界。此外,《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云:
迦叶!十方无量菩萨,或有人从乞手足耳鼻、头目髓脑、血肉皮骨、聚落城邑、妻子奴婢、象马车乘、金银琉璃、车磲马碯、珊瑚琥珀、真珠珂贝、衣服饮食,如此乞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以方便力,而往试之,令其坚固。[9]547
这里同样强调布施的重要性,包括对血肉皮骨的舍弃。在《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中,宝积菩萨请释迦牟尼说诸菩萨净土之行,佛祖言六波罗蜜之法(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智慧)即菩萨净土,其中布施的内容包括身体,甚至生命。可见,在维摩诘思想中,舍身是行菩萨行、现于涅槃的重要一环。以上所述,都在舍身饲虎本生中得到了体现和印证。
净土是佛教描绘出的远离污秽和恶道、没有痛苦、妙相庄严的极乐世界,也是佛、菩萨和弟子居住的地方,更是众信徒们仰望和追求的理想目标。十善、十恶讲述因果报应,教化众人行事要有善恶之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睒子本生强调孝道为善,“上下相教,奉修五戒,修行十善”[6]438;萨埵太子舍弃肉身于虎口,正是行大善之举,从人善至一切众生善。睒子至孝,父母悲痛哀号,触动梵天,重获生命;萨埵舍身,自己因此修成佛道,往生兜率天宫弥勒净土,无论是死而复生还是往生净土,都是睒子和萨埵追求向往的完美世界,与净土变中描述的极乐佛国本质上是相同的。
莫高窟第299窟和第301窟的洞窟形制和主要题材内容非常相似,崖面位置相邻,开凿年代应比较接近,相互之间深受影响,除本生组合外,主要塑绘内容有倚坐佛和千佛。莫高窟北朝时期的倚坐佛像中多数是弥勒佛,但也有释迦佛,这两窟中的主尊倚坐佛像应为释迦牟尼佛,因为窟顶所绘本生故事注重强调佛的过去,其所传递的是佛祖累世修行菩萨道而成正觉的精神,与释迦佛有着内在的传承联系。
千佛作为禅观对象,与本生故事发挥着雷同的作用。北朝佛教在宗教行为上非常重视禅修,观像、造像、礼拜、供养都是禅僧修行的重要实践内容。从广义来看,修禅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为观佛,要求禅僧认真观察佛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继而灭绝一切尘世的杂念,进入无限美好的佛国世界;二为不净观,与观佛的美妙相反,为了对治众生执人身为净的贪著妄念,认为肉身是粗鄙的、污染的,是执障,进而无限将其丑化。《观佛三昧海经》卷7《观四威仪品》言修禅还须观本生故事:“尔时世尊,还摄神足,从石窟出,与诸比丘游履先世为菩萨时,两儿布施处,投身饿虎处,以头布施处,剜身千灯处,挑目布施处,割肉代鸽处。”[10]说明刻画舍身饲虎等本生故事,目的之一即是作为修禅观像时的对象。同时还应注意到,对应不净观的理论,就舍身饲虎本生而言,肉身是修禅入定的执碍,应当被翦灭、舍弃,将其交付虎口既拯救了苦海众生,又完成了精神上的升华,于是作为一种转识成智的标志,与如千佛等其他禅观对象一同出现。《金光明经·舍身品》在描述萨埵的内心独白时言:“若舍此身,即舍无量痈疽瘭疾百千怖畏,是身唯有大小便利,是身不坚,如水上沫,是身不净,多诸虫户,是身可恶,荕缠血涂,皮骨髓脑共相连持。如是观察甚可患厌,是故我今应当舍离,以求寂灭无上涅槃,永离忧患无常变异……”[7]353此处表露了佛教对于世俗肉身的厌弃,与禅观思想不谋而合。endprint
此外,第299窟西壁龛外下南、北两侧分别绘鹿头梵志和婆薮仙,这种情况下,主尊多数应是释迦佛。又据张元林先生的观点,鹿头梵志和婆薮仙形象皆宣扬佛法之伟大、万能和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并与佛道之争有关[11]。这与麦积山第127窟的十善十恶图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佛道之争更可作为第299窟开凿受北周武帝废佛影响的佐证(后文将述)。
四 本生图像组合与相关历史背景
金维诺先生曾指出,麦积山第127窟“似是武都王元戊为母乙弗后建造之功德窟。”[12]郑炳林、沙武田二位先生通过对第127窟形制、造像、壁画以及相关历史背景的全面考察,进一步推论其为西魏乙弗后之功德窟,而洞窟的主要主持营建者是乙弗后之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洞窟内的所有内容有一个明显的主题,就是对乙弗后之死的深切怀念[13]。目前并没有确切材料能够证明第127窟的功德主身份,笔者从本生故事组合的角度推断,上述结论具有一定客观合理性。
乙弗后是西魏文帝元宝炬的皇后,“性好节俭,蔬食故衣,珠玉罗绮绝于服玩。又仁恕不为嫉妒之心,帝益重之。生男女十二人,多早夭,唯太子及武都王戊存焉。”[14]东、西魏分裂之初,原依附于北魏的柔然阿那瓌的势力开始强大起来,为了增强各自的实力,“东、西魏竞结阿那瓌为婚好”[14]3264。西魏方面,文帝大统四年(538)二月,“以乙弗后为尼,使扶风王孚迎头兵女为后”[15],头兵女郁久闾氏成为皇后,但仍心存嫉妒,乙弗后被徙居秦州,“依子秦州刺史武都王。”[14]506乙弗后的离去令文帝怀念不已,甚至有“追还之意”,柔然公主或许对此有所察觉,于是“[阿那瓌]后遂率众渡河,以废后为言,文帝不得已,遂敕废后自杀。”[14]3264乙弗后是西魏政权讨好柔然而献出生命的政治牺牲品,窟内的舍身饲虎和睒子本生的组合,其功能即为凸显乙弗后的“舍身”精神和表达武都王作为儿子对母后深切的孝亲与怀念之情。
萨埵太子本生壁画的绘制寓意十分明确,乙弗后之死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无奈,却又意义重大。中国封建社会的女子大多数情况下都作为男人的依附,罕有所谓的人生价值,皇室女子更要时刻准备为政治、权力、战争等等一系列因素奉献婚姻、幸福乃至生命。敕命乙弗后自杀之前,文帝说:“岂有百万之众为一女子举也?虽然,致此物论,朕亦何颜以见将帅邪!”[14]507显然,一个女人的生命能够避免一场残酷战争,能够挽回百万性命,岂不值焉?乙弗后奉敕,“挥泪谓宠曰:‘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14]507何其悲壮!乙弗后卒时年仅31岁,以其之死比喻“舍身”精神,毫不为过。而祈盼母后如萨埵般得成佛果,往生净土,也是作为儿子的武都王虔诚的心愿。睒子本生,突出表现的是洞窟的实际出资者武都王个人的功德,即强调一个“孝”字。乙弗后临死前,“因命武都王前,与之决。遗语皇太子,辞皆凄怆,因恸哭久之。侍御咸垂涕失声,莫能仰视。”[14]507生死决别之际,深厚的母子之情令人慟容,悲伤至极。武都王借这样一铺壁画,表达了对母后的孝敬与怀念。这幅睒子本生空间面积很大,但却没有绘出睒子复活与盲父母复明这样重要的情节,有可能是武都王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对父皇逼杀母后的愤恨不平。面对母亲之死,武都王在悲恸之余仍怀有虔诚的愿望:希冀母亲通过舍身行为成就功德圆满,“修正觉之佛果,行出世之大孝”在第127窟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
将该窟放置大环境之下,西魏时期统治阶级是非常重视孝道思想的,大统年间西魏重臣苏绰草拟并颁布的六条诏书中,首先即强调“先治心,敦教化”,称“教之以孝悌,使民慈爱;教之以仁顺,使民和睦;教之以礼义,使民敬让。慈爱则不遗其亲,和睦则无怨于人,礼让则不竞于物。三者既备,则王道成矣。此之谓教也。先王之以所以移风易俗,还淳反素,垂拱而治天下以至太平者,莫不由此。此之谓要道也。”[16]要求各级官员要亲自实践仁义、孝悌、忠信、礼让等美德。当时六条诏书的主要制定者苏威(苏绰的弟弟)曾上疏隋文帝言“唯读《孝经》一卷,足可立身治国,何用多为!”[17]可见当时西魏的关中世家大族对孝道教育非常重视。这样的风气自然会在当时社会上层王室贵族开凿的石窟中有所反映。
根据《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第299和第301窟都属于第四期洞窟,时代始于西魏大统十一年(545),下迄隋初开皇四、五年(585—586)之前[18]。李崇峰先生将这两个洞窟的开凿年代比定为北周武帝病死,宣帝宇文赟继位之后,大约为578—584年左右[19]。笔者推测,第299窟和第301窟应建于北周武帝废佛之后不久。根据《集神州三宝感通录》的记载,周武帝废佛的诏令也曾推行到瓜沙地区[20]。这两窟中仅有的两幅本生故事壁画——舍身饲虎和睒子本生,应与废佛带来的影响有关,为说明问题,兹录《佛祖统纪》的相关记载如下:
[建德]二年(574)二月,集百僚僧道论三教先后,以儒为先,道次之,释居后。……帝集僧道宣旨曰:“六经儒教于世为宜,真佛无像空崇塔庙,愚人信顺徒竭珍财,凡是经像宜从除毁。父母恩重,沙门不敬,斯为悖逆之甚,国法岂容?并令反俗用崇孝养。”……三年五月,帝欲偏废释教。……明日下诏,并罢释道二教,悉毁经像,沙门道士并令还俗。时国境僧道反服者二百余万。六月诏释道有名德者,别立通道观,置学士百二十员,着衣冠笏履,以彦琮等为学士。沙门道安有宿望,欲官之,安以死拒,号恸不食而终(前曾作《二教论》)。法师静蔼闻诏下,诣阙奉表求见,帝引对,极陈毁教报应之事,帝改容谢遣之,遂遁入终南山,号泣七日,坐磐石,引刀自条其肉,挂肠胃于松枝,捧心而卒,白乳旁流,凝于石上,闻者莫不流涕。[21]
周武帝废佛,除了经济军事原因之外,重儒尊道也是一个重要方面,佛教的不事君亲、祖先、家庭等,与儒家理念相矛盾,而废佛期间,抨击佛教最主要的一个方面即是佛教徒出家后不侍奉父母。睒子本生作为反映“孝亲”思想的代表故事画,被绘制在这一时期的洞窟中,正是佛教徒利用自己的阵地向儒家传统文化靠拢并取得皇帝支持,以回应对佛教的反对和抨击。宣帝兴佛之后,佛教重新开始隆盛,终隋一代不衰,儒释二教既有冲突亦相融合,佛教徒们始终积极向儒家思想靠拢,睒子本生的流行是符合当时历史现实的。偏废释教的过程中,不乏高僧大德据理抗争,更有如道安、静蔼等采取极端行为者,他们为佛法献身之精神与“舍身”而修成正果如出一辙。舍身饲虎本生中萨埵太子肉身虽然灭度,但法身存在,其内涵除表达佛教信徒对沙汰释教的惋惜,“舍身”僧人的崇敬,亦暗示佛境的轮回不灭。endprint
五 结 论
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以组合对应的形式出现,反映出佛教“修行”和儒家“孝悌”思想的结合,在与洞窟内其他题材相互照应的同时,也具有更深层次的历史背景和传统文化内涵。在进一步判断麦积山第127窟的建造者和功德主时,这两种思想的结合更得到彰显:武都王借洞窟壁画钦赞母亲的修行舍身之举,在他的眼中,乙弗后已经修成佛果。同时,对于一个信佛者来说,使父母证得佛果是大孝,纵然武都王对母亲的离世悲伤又愤懑,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无奈接受这样的现实,并用“修正觉之佛果,行出世之大孝”的心理暗示来安慰自己,祭奠母亲在天之灵。
李崇峰先生认为,莫高窟主题故事画移至窟顶,可能是受麦积山的影响才出现的,而有些故事画的题材,可能也与麦积山石窟壁画有某种不可分割之渊源关系,以第127窟睒子本生为例,其与莫高窟北朝晚期的睒子本生有许多相同之处[19]69。麦积山第127窟的修建很可能影响到之后的莫高窟第299和第301窟,虽不能就现有资料推测后者的功德主或供养人身份,但在北周提倡孝道的大环境下,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石窟的开凿者有着与武都王相似的初衷。在佛教思想和儒家伦理不断冲突斗争、融合并蓄的过程中,一些佛教信徒领悟到了舍身饲虎本生和睒子本生特有的内涵,将它们以组合的形式展现出来,传达更深层次的“孝行”理念,这可谓是来自异域的佛教“孝”观和中国传统儒家伦理“孝道”相互吸收、融合的典型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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