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
音乐剧《来自北方国家的女孩》伦敦首演观后
“作词家不是诗人。流行歌曲也不是诗。实际上,歌只是写得很差的诗而已。当你把音乐拿掉,你所看到的无非就是笨拙的音节,油腻的韵脚,不伦不类的隐喻和一大堆的陈词滥调。”英国现代诗人西蒙·阿米塔奇(Simon Armitage)十年前曾这么说过。十年后,鲍勃·迪伦(Bob Dylan)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石激起千层浪。阿米塔奇的话被一而再地提起,甚至被维护文学纯洁和严肃性的卫道士们奉为圭臬——尽管阿米塔奇亦是迪伦的崇拜者,但也有人表示这道围墙早就该打破。
另一边,戏剧界看上去似乎也有类似的“鄙视链”。一提起音乐剧,不少戏剧从业者和爱好者都对其嗤之以鼻,“给游客看的玩意儿”,或者“就是商业制作”等评价不绝于耳,笔者在纽约的友人前几日亦跟笔者抱怨:“还是英国的奥利弗奖好啊。你看托尼奖现在真的不行,全是音乐剧。”似乎在这些人心中,音乐剧已经和没有深度只管卖钱的游客剧画上了等号——尽管英语世界的头号“游客剧”本就基于世界文学名著。
所以鲍勃·迪伦和爱尔兰导演康纳·麦克菲森(Conor Mcpherson)合作了一部音乐剧——这结合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仿佛两个不被各自“大家庭”认可的孩子,结合在了一起。音乐剧《来自北方国家的女孩》(Girl From The North Country)将背景设定在了迪伦的故乡,明尼苏达州杜鲁斯市。在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的一家小旅馆里,店主尼克身陷无力偿还的巨额债务,妻子伊丽莎白患有痴呆,而他们的养女玛丽安娜挺着个大肚子,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们的房客,包括一个想要娶玛丽安娜为妻的老绅士佩里,一个备受歧视的黑人拳击手斯科特,一个寡妇尼尔逊太太,一个贩卖圣经的贫穷传教士马洛,曾属精英中产但现今也飘摇的布克一家和一个同时还担当我们叙述人的医生沃克尔,他也是伊丽莎白的主治医生。本剧中的所有故事,全都发生在这家小旅馆。
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称得上戏剧中的热门题材,而通过群像刻画来展现这个时代的手法则显然参考了亚瑟·米勒的《美国时钟》。剧中人物有各自要烦恼的事:尼克不仅要承受巨大的经济压力,还要照顾生病的伊丽莎白,同时他和尼尔逊太太之间也有暧昧情愫。伊丽莎白尽管精神异常,她对尼克和尼尔逊之间的关系并非不知情,但在经济衰退的时期,她还有更重大的烦恼:传教士马洛因为贫穷,一直盯着她存下来的一笔数额不小的存款,试图行窃。黑人拳击手斯科特曾经是全美冠军,但退役之后,在种族歧视盛行的社会,他所能收获的只有侮辱与谩骂。老绅士佩里曾经是个皮鞋经销商,他想要娶玛丽安娜为妻,声称可以为她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提供“挡风遮雨的场所”,因为他深知“一个带着孩子的黑人单身女子,在这个社会将会经历什么,你不是不懂”,他甚至允诺她“我绝对不会碰你”。而最根本的理由,是“我不想一个人”。
但玛丽安娜还是拒绝了他。并不是因为她心有所属或是执着于纯粹的爱情,她仅仅是“像一颗滚石一样”(Like A Rolling Stone),流离失所,没有归属感: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没有家的方向/完完全全,不知自己是谁/像一颗滚石一样
由30年代的玛丽安娜唱出迪伦写于60年代的歌,在21世纪的我们听来,还是能引起无数共鸣,就仿佛“时不时地触摸到自己的内心,感受到它的热度,感受到它似乎能治愈些什么”(Miriam Gillinson, 《退场杂志》网站)。而当尼克的儿子金被迫和女朋友克劳迪亚分隔两地,《我要你》(I Want You)展现的是他们内心对彼此的炽热渴望和对分离的深深无奈:
愧疚的入殓师在叹息/寂寞的风琴艺人在哭泣/银色的萨克斯说,我应该拒绝你/破碎的铃和褪色号角/对我吹弄嘲笑/但本不应该这样/我的生命不是为了离开你/我要你,我要你/我是如此渴望你/亲爱的,我要你
这对年轻人本应陶醉在热恋中,他们本不应承受由父辈带来的萧条景况,但他们却为了活下去而被迫分离。在一个沮丧压抑的年代,失去爱情的悲痛也胜过平日百倍。《我要你》所展现的,正是他们内心最隐秘却也最炽烈的情感。而由所有年轻一辈一同演唱的《先生》(Se?or)一曲,则将那个年代,所有“像一颗滚石一样”的年轻人的迷惘与不安娓娓道尽:
先生,先生,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林肯郡路还是世界尽头?/似乎我以前也这样在路上,/这里面有真实吗,先生?/先生,先生,你知道她要去哪儿吗?/我们还要走多久?/我还要用视线找一扇门找多久?/那里面有慰藉吗,先生?
剧中20多首迪伦从60年代到21世纪创作的歌,包括《像一颗滚石一样》、《我要你》、《先生》、《永远年轻》(Forever Young)、《逝去的岁月》(My Back Pages)、《躺下吧,女士》(Lady Lady Lay)、《飓风》(Hurricane),并没有将本剧变成一部所谓“点唱机式音乐剧”(Jukebox Musical)。导演和编剧迈克菲森使用迪伦的歌的理由,可能恰好就是迪伦获得诺贝尔奖的理由:好的文学,永远具有普适性,永远和我们的当下息息相关,永远能够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镜与灯”,关照我们、指引我们。麦克菲森的剧和迪伦的词曲并不是“游客的剧”和“低级的诗”的组合,它和注重故事先行的音乐剧也不尽相同。点唱机式音乐剧注重歌舞本身的热闹场面,如《妈妈咪呀!》,而注重故事先行的音乐剧则通常能清楚看到“叙事”与“抒情”的二元对立,如西区多数音乐剧。
《来自北方的女孩》没有所谓的主角,也没有所谓的主线。“我写歌不喜欢把力气用得太满,不太会把音乐当成糖衣,然后炮制糖衣炮弹。相反,音乐是我的糖浆,我喜歡糖浆铺到面前了,再来找一个说法。”音乐人陈升曾如此剖析过自己的创作手法。而《来自北方的女孩》,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迈克菲森绝不把力气用到最满,炮制出精心编织的剧情,观众也绝看不到在所谓的高潮时刻,男女主角激情放歌,然后匆匆离场或死亡。我们看到的是医生沃克尔对着我们轻声耳语,他的声音温暖怀旧,邀请我们一同进入他的世界。尽管他们苦涩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苦涩的年代,舞台整体的氛围却显得慵懒惬意,他们歌唱的声音也是热情而温暖,舞台设计Rae Smith也有意为即兴表演风格让路,舞台正中的餐桌丝毫没有影响演员随时随地拿起乐器和麦克风。在其中一幕,舞台上的灯光延伸到了整个剧场,照亮了黑暗中的我们,而我们却并没有把剧场当场演唱会或大型卡拉OK的现场,只是感觉剧中人物的渴望、悲伤、苦涩、爱似乎和灯光一起投射到了我们心中,他们的歌声却治愈了我们,让同样“像一颗滚石一样”的我们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心中的家。他们告诉我们,即使时代再令我们沮丧不安,我们仍然应该放声歌唱。“这部剧设定在上世纪30年代的美国。但不幸的是,其实现在也没改变那么多。” 剧评人Anne Cox在《舞台评论》(Stage Review)网站上写道。世界远未和平,种族歧视依然大行其道,不少少女也似乎依然没有“意外怀孕就只能把孩子生下来找个好人接盘”之外的第二种选择。放眼历史,这二十年来人类社会在文明程度上所取得的空前成就,但和人类整体漫长的历史长河相比,简直犹如沙漠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昙花,稍纵即逝。可是《来自北方的女孩》传递的信息是,我们依然应该为了这朵花,放声歌唱。因为,它代表着希望。
剧终,尼克和伊丽莎白决定离开杜鲁斯去别处另谋生计,伊丽莎白唱起了《永远年轻》:
希望你正直地成长/希望你真诚地成长/希望你理解真实/希望你看得到身边的光明/希望你一直充满勇气/昂首站立,坚忍不拔/希望你永远年轻,永远年轻
这是对剧中所有“来自北方的女孩”的希望,是对观众的希望,也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希望。饰演伊丽莎白的Shirley Henderson的声音充满柔情却饱含力量,足以让我们相信还有希望的存在。如果一定要为这样一种剧场分类冠名,那笔者会称呼它为抒情剧场(Lyrical Theatre)。
迪伦的获奖是否有助于我们重新思考关于文学纯洁性的边界?音乐剧这一体裁是否能承载更广阔的展现形式和更多的可能性,从而让人们从音乐剧是“游客剧”的刻板印象中挣脱出来?《来自北方的女孩》在英国评论界几乎清一色的好评说明了,至少,它是一次有益的尝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