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山
物流的水果
◎史有山
西街二婶嘴巧,能四处搭讪。柿子娘托她给柿子找对象,西街二婶点棵烟,吐个烟圈说,别急,依我看,柿子婚姻没动呢,不急。柿子娘说,和他晃上晃下的同伴,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说我不着急?西街二婶吐口烟雾道,上赶着不是买卖,这事得讲缘分。柿子娘说你多操心呗。西街二婶食指灵巧地把烟灰弹地上,行,我上点心,对柿子说,你也活络点,上货时看到有对眼的也搭个话。柿子挠挠脑袋说,我都是星期天去上货,人挤人的哪顾上看人。西街二婶捻了烟头说,你呀,现教也学不会。柿子就嘿嘿地笑。
这天柿子戴好头盔走出门,刚把车发动着,见西街二婶带了一男一女匆匆走来,二婶说,先别走,给拿两瓶水。男人接过矿泉水,靠在柜台前喝,喉结一上一下蠕动,渴急的样子。女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西街二婶小声对柿子说,我去姜村串门,正好遇上他俩在问路,我多嘴问了问,男人说,一个姓宋的朋友给他妹子找个对象,不如意,想回家,不料钱被偷,困住了,我给领来。你说是给他们点钱打发走,还是你相相。柿子仔细打量眼前两个人,男的四十来岁,厚嘴唇,短下巴,脸色发灰,女的约摸二十六七,皮肤较白,眉眼搭配也中看,额头一颗痣挺显眼。心里不由一动。西街二婶见柿子不说话,探身从柜台下拿出一盒烟,拆开对着男人比划,抽不抽?男人上前接过自己点燃。
我说,你们大老远来,只为嫁人?西街二婶把烟顺手掖自己兜里,问男人。
男人眯了眼吐烟,是呢。原本约好的,谁知我妹子不同意,唉!
西街二婶说咋不先打电话呢?
男人说我们那儿是山区,穷,哪买得起手机呀。
听你的意思是想就地找主是不是?
嗯,是呢,我父母都不在了,妹子年龄也不小,在平原地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有个归宿,我也省份心。
是这样?冲女人问。女人点点头。
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西街二婶还是挺有经验。
男人从背包里掏出两张身份证,西街二婶接过来仔细看,又对对照片,才放下心。
眼前有一个你们中意不?侧一下身,柿子就在身后站着。西街二婶说,把头盔摘了。柿子忙除下头盔,男人看他一眼说,我们是庄户人家,不挑长相,老实厚道,对我妹子好就行。
西街二婶说,这个错不了。男人说,不过,我得先去家看看。行啊,抽身往外走,带着男人去相家。
男人在三间瓦房里到处看,柿子娘高兴地端茶倒水,招呼着客人。男人说父母把我们拉扯大不易,妹子到你们家,得有点说辞吧。西街二婶说,应当的。两下商量来商量去,总说不到一块儿,男人要一万,西街二婶给五千,男人说养圈猪一年也得几千,二婶说就六千吧,六六大顺,吉利!男人说,真拿你们没法,把我妹子顶个猪价。柿子娘哆嗦着手开柜子找钱,递给西街二婶数数,交给男人,男人又数数装在包里。西街二婶说,亲事就算做成了,你把姑娘的身份证给我们,男人不情愿地递给柿子。西街二婶又说,成了件大事,一块儿吃顿饭再走,就算定亲。
下午,柿子早早给小卖部上了板,眼巴巴地盼天黑。乡下旧俗,定亲就相当于结婚,可以睡到一块儿,什么时候举行结婚典礼,只走个形式。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吃过晚饭,柿子招呼女人上床,女人磨磨蹭蹭上了床却不脱衣服,说先说会儿话,说在县城有个远房亲戚,做山货生意,总没走动,不知住在哪儿,原想投奔他的。柿子没心思听,嗯嗯地应付。猛地一翻身要上,女人挡住说来啥了,可不行。柿子急得火上房,问,来啥?女人说是女人的事,身子不干净。柿子说,那明天呢?这二、三天都不行。女人说话大舌头,二字有点卷舌。柿子头一次和女人睡觉,有些懵懂,听说过“霸王硬上弓”,弦打哪拉,箭往哪射呢,竟束手无策。也罢,早晚是口中食,不在这一两天,泄气地说睡觉,翻过身去不搭理女人。
老做梦睡不沉,早晨起来头晕,也不和女人说话,按了额头悄声对娘说,我去上货你看紧点,女人拿包出门就拦住她。说完骑一辆电动三轮车走了。傍晌午女人说去接柿子,柿子娘过来,盯了看女人空着手,就没拦,只说别走远,村子里狗多专咬生人。
柿子开着三轮回来,喊女人卸货,娘走出来说,她去接你了,没碰到?柿子一愣,忙问带什么走的,娘说,也没带啥。柿子想可能走差了,卸完货,又顺原路去找,一直找到镇上也没有。柿子想想把三轮开到派出所门前。
所长刚吃完午饭,要躺下歇会儿,被柿子敲起来,说,啥事呀,你就不能等下午办?柿子说,二哥,我不是办户口,你给我查个人。把女人的身份证递过去。所长打开电脑查了一会儿说,假的!网上根本没有这个人。柿子便像雷轰了顶,傻在那里。
回到家,娘迎出来问找到没有。柿子气哼哼地说,骗子,明明就是两个骗子!娘就愣在门口。明天进城去找那两个骗子。柿子赌气地说。娘说,儿呀,财去身安忍了吧,再说城里那大地方上哪去找,再惹出什么事来。柿子恨恨地咬着牙,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六千块钱扔水里我还得听个响呢。
柿子娘急得在屋里转圈。西街二婶风风火火闯进来,对柿子娘说,总想办点好事吧,总出漏兜,你说这事办的,做蜡做大了。柿子娘说,他二婶,不怪你,你也是好心不是,你快劝劝柿子吧。听了柿子娘的叙述,才知柿子要进城找骗子。便说,那女的说城里有亲戚,六国贩骆驼的话你也信?再者说,今天没车了,你得明天去,不是晚了八春。兴许他们在县城住一宿呢,不管咋说,我非去一趟不可,要不憋屈死我。西街二婶知道柿子是有名的倔驴,认准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撞南墙也不回头。便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找,城里人杂,稍不小心手机、钱,就让小偷摸去,两人还有个照应。柿子说,二婶,不用你去,我娘你给照看几天就行。西街二婶说,你要真去找,我给照看几天。
第二天一大早,柿子坐头班车到镇上,又坐长途到了县城,下车有些发蒙,望着路边的高楼不知该去哪,便转圈四处看,站前广场拐角处,一个大铁架子旁,一群人坐在地上说笑着。柿子凑过去,看看穿着打扮土里土气的,知道是乡下进城来找工作的,和自己属于一类人,放心地把行李卷扔地上坐下休息。一会儿,一辆汽车缓缓驶来,停在不远处,车上跳下一个汉子,穿着皮夹克,头发向后梳,朝坐着休息的人群走来,说,要十个壮劳力。有人问干啥活,汉子说,开石头。有人不愿去散开了,一些人跃跃欲试,汉子点点人数不够,四处看,看到柿子说,这么壮实的体格,不去卖卖力气,这儿傻坐着干啥,跟我走,到那一天两顿吃干的,半个月吃顿肉,多好。柿子说,我不是来打工的,不去。咦!不打工来城里干啥?盲流吧。柿子说,你才是流氓呢。汉子轻蔑地说,看,啥也不懂是吧,有挣钱的地方不去,等着喝西北风吧。柿子说,喝东南风也不用你管!那汉敛了表情,想动粗,看看柿子壮实的身体,便缩了手,回身招呼道,想去的跟我走,吃大肉去喽!柿子坐在行李卷上,继续发呆。身后一人说话了,你幸好没去,不然准上当。吓柿子一跳,起初以为是谁的军大衣呢,原来是一个人睡在里面。问,你认识那人?他开石头干啥用?睡觉那人坐起身,柿子才看清,这人约莫三十多岁,上嘴唇一道小胡子,脸黑得发亮,穿一件西服皱巴巴的。小胡子揉揉眼说,招工的是石灰厂老板,招人去他的灰窑开石灰石,一炮下来,总有受伤的,人都干不长,所以总到处招人。柿子听了直后怕,幸亏没去,要是撂在灰窑里,还咋去追骗子。小胡子站起身说,劳驾!你给我看下行李,我去解个手。
你认识他?说话的是边上一个老者,穿的迷彩服不合身,包在身上,裤腿吊吊着,用手指指小胡子离去的身影。柿子刚想说不认识,忽地动了个心眼,哦,认、认识。以为出门在外认识个人,遇事有个帮手。老者唔一声不言语了,激烈地咳起来。一会儿小胡子回来,手中拿着一张鸡蛋灌饼,边走边吃。冲柿子说,哎,都几点了,你不吃饭呀?柿子掏出手机看看,才知快到下午一点了。忙说,我带着馒头呢。从书包拿出干馒头,就着咸鸡蛋大口吃起来。一连吃了俩,觉着噎得慌,嗓子眼叫水,问那人哪有卖水的,小胡子说,前面拐个弯是超市,卖啥的都有。柿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票,把包塞行李卷里,对小胡子说,大哥,你也帮我看下行李,我去买水。小胡子嘴里塞满了饼,连连点头。柿子站起身就跑,过马路也不看车,逼停了好几辆小汽车,一辆出租车猛地刹住,司机探出头吼道,瞎跑啥,惊了!柿子没停一直跑,路过一座厕所,灵机一动,心想去里面解个手,顺便喝点自来水不是挺好。拐进去,抖落干净出来洗手,嘴凑到水龙头前刚要喝,一个人喊,中水,不能喝!柿子奇怪地问,啥是中水?看厕所那人说,就是污水处理厂回用的水,刷厕所用的。想想就恶心,柿子只好出来。到超市门前,人家却不让进,说走那个门,这是出口。进去了满场子转,也找不到卖水的在哪,问一个带胸牌的女售货员,人家告诉他,进门左手第二个架子就是。柿子看看身边的货架子,都是女人用的物品,觉得有些难为情。交钱又排了会儿队,出来又不是进去的那个门,柿子有些转向,猛地记起那地方有个高高的铁架子,上面是大锅似的信号转发器,就仰脸往后走看哪有铁架子。一辆公交车差点撞上他,司机探出头说,嘿,走路看道,别朝天厥。柿子举举手,像是敬礼。司机缩回头说了声,乡巴佬!柿子发愣的空,公交车擦着鼻子尖开过去。回到铁架子下,不见了小胡子,自己的行李被翻得乱七八糟。包呢!柿子倒吸一口冷气,几步走过去,拿起地上的被子使劲抖,哪还有包的影子。包里可是有两千块钱,是进城找骗子的全部费用,这可好,又让骗子来了个全锅端。他妈的!柿子气得骂街。老者咳了说,我一劲呵斥他,不住手还对我瞪眼挥拳头的,唉,你怎么和他认识?柿子带了哭腔说,大爷,我、我不认识他啊,以为都是来城里打工的呢。老者说,你和他不认识?刚才看你俩唠得挺热乎,以为真是熟人呢。我上哪能找到他?老者使劲咳几声说,难了,估计这工夫他早扒上火车,不知跑哪个天边子去了。老者说,这人谁都不认识,赖在人群里,老盯别人东西,都提防他,躲着他,谁承想,你成了他口中食。
柿子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把吃的馒头一点不剩地吐出来,也不行,不住地捶胸。老者说,你喝口水试试。柿子把一瓶矿泉水喝个精光,火没压下去,反而冲到头顶,觉得天也转地也转,一下扑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柿子醒过来,先闻到的是来苏水味,看头顶是白的,四周墙壁是白的,身上盖的被子也是白的,知道是在医院里。是谁送进来的呢?想了想八成是那老者,好人长寿,祝你老多活几年,柿子在心里默念。猛地想起,这医疗费谁出啊?眼下进趟医院,没个几千怕是出不去,自己可是没钱,钱都让骗子偷走了,正是被骗子气得才倒地上,才到了医院,没钱怎么出去呢?该死的骗子!王八蛋!龟孙子!孙子……兵法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人在难处顾不得许多,一下坐起身穿鞋下地,自语道,去解个手,探出头看看走廊没人,出门就走,到了楼梯口蹬蹬蹬跑下楼去。门口保安正在看报,抬头看看柿子没说什么。出了门长出一口气,才敢大口喘气。摸摸身上,只有买矿泉水剩下的几十元零钱,算了算如果在汽车站坐车,够买回家的车票。眼下自己在哪呢,离汽车站多远,都不知道。问路边修自行车的人,说离着倒是不远,走三站地吧,指给了方向。柿子开步就走,也没说声谢谢。走不远见一个铁架子远远地立在那,奔了去,到跟前却不是汽车站是个公园,路旁一块站牌,凑近了看,此地离车站还有五站。舍不得坐车,走吧,走了老大一会儿,才又看见一个铁架子,都怪现在的楼房盖得太高,把天空挤得只剩一条缝,找什么都得走近了才能看到。认准是这儿,却没人,柿子有些心发慌,原地转两圈,忽听有人说话,小伙子,病好了?循声望去,在一个广告牌子下面,有节废水泥管子,一人来高,一头用碎砖头堵住,有个人坐在里面,细看正是那个老者。忙走过去蹲下身向老者道谢。老者说,不用谢,出门在外互相帮衬应该的,再说,我只是打了120把你送到医院,还请你谅解,我也是身上没钱,才不敢留下照顾你。柿子说,你是救命恩人,还能怪罪你?大爷,救命之恩容当后报。老者说,说话挺能整词,念过大学问?柿子说,当年参加过高考,不过没考上。老者说,是个文化人呢,也来打工?柿子说了事情经过。老者咳了说,这年头这样的事挺多,依我说,你也别找了,找不到,你还得认万幸,要和你过个一年半载再出这事,把你的家当全卷跑,你亏吃得更大。柿子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者说,心情可以理解,眼下你咋办?身上一个大钱没有,吃饭都成问题。望着逐渐黑下来的天空,柿子泄了气,想法凑钱我接着找。老者呵呵地笑,都是气话。柿子问,人家都走了,你老咋没走?老者说,其实我也是出来找人的。一阵激烈地咳嗽,从老者口中冲出。柿子忙给老者捶背,说你老慢慢说。老者一阵咳嗽,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说来话长,我,唉!两滴泪水从老者发红的眼中流出。两个儿,一个结婚成家另过,小儿子怪我把家中积蓄都给哥哥办了婚事,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说是去外面打工,也不知现在在哪。女儿二十六七,大好几的,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心也长草,前些年说是出来找二哥,一出来几年,到现在也不知找没找到,总之不回家。偶尔打个电话,说不上几句,就挂断了。说起来儿女双全,到老了谁也不在身边。我们这个家,你说可笑不?儿子找工作,女儿找哥哥,我呢找儿女,这叫什么事!老者揉揉眼,叹息一声,又是一阵激烈地咳嗽。柿子说,你吃点药压压。老者说,哪有啊,咳得厉害喝口水罢了。柿子记得超市里有卖药的,说,我去给你买药。老者摆摆手说,不用,你也没闲钱,留着打车票吧。柿子不说话起身就走,到超市转两圈,自己的钱只够买甘草片,买了一瓶,又给老者买了5块钱桔子压咳嗽用。老者把药瓶拿在手里转圈看,说在家只吃这种药,可管事了,吃两天就好。桔子挺贵的东西,我不吃,留着你吃吧。柿子塞在老者手中,老者连声说谢谢。
天完全黑了,老者说,你住哪?柿子说,我想和你老凑合一宿,行不?老者说,行,就是地方太窄,两人可咋睡呢。柿子说,你老还躺着,我坐一宿也行。
老者说,只好委屈你了,说完躺下,一床薄被子盖在身上,蜷缩得像只狗。柿子坐在管子口,管壁是圆的,只好随弯就曲坐着,腿却伸不直,时间长了,腿窝得慌,后背也累,把腿搭在管子口外面,又冷,不一会儿两脚又受不了,轮换吧,曲会儿,伸会儿,走会儿,才知道夜原来是这样长。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柿子像开窝门的鸡,跳出管子,使劲伸腿,弯腰,后仰,左摇右摇,才觉得浑身血液流得顺畅起来。管子口原本挂一块破无纺布,柿子折腾一宿,那破布便没起作用,老者受了风寒,咳嗽越发严重。柿子倒出四片药,给塞嘴里,老者使劲嚼碎也不喝水咽下去。又把桔子剥开,递到老者手中,老者说,劳你受累。柿子说,你说过,出门在外要互相帮衬,再说你还救过我的命。老者说,遇上好人了,谢谢大兄弟。柿子说,你老等着,我去买饭。钻出水泥管子,来到厕所附近的小饭摊,问了价,4块钱一碗,买了两碗牛肉面,一阵呼噜呼噜响,一碗面很快流进空辘辘的肚肠,胃里往外伸小手,还要。数过来的几根面条,哪能满足空一宿的肚子?好在柿子要的汤多,天凉,汤热,倒也受用,算是把肚子糊弄住了。老者吃过热面汤,精神头也见好,只是还咳,柿子说要不去医院看看?老者说,庄稼人哪有那么娇贵,咳两声就上医院,一年的嚼谷还不都送医院去?问柿子坐几点的车。柿子想想说,我不走了,想找个地方干活挣点钱,补补亏空。再说你老这样,我走也不放心。老者说,我没事,老病年年犯,过两天就好,你赶紧回家别让你娘惦记。柿子说,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也惦记,等你病好了我再回家。老者说,难得你这样的好心人,行,随你。
西街二婶打来电话说,你娘叫你赶紧归家呢。柿子说了眼下事情,推脱说,老人病了我拍屁股走说不过去,你和我娘说说,我过两天再回吧。西街二婶说,行啊,只是、只是你的钱还够不?柿子谎说够呢。又说,我给我姐打个电话吧,让她过去照顾我娘。西街二婶说,不用打,不用,你娘也没病,自己做饭自己吃,我花插过去看看有啥事没有,也不耽搁我的事情,等需要时再打。柿子把姐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挂了电话,柿子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数数还有80块钱,给老者留下50,自己留30,说找着工下班还来你这,给留了电话号码。老者说,你塌心找活吧,不用惦记我。柿子来到大铁架子下面,这里早聚集了一群人,说笑的,拿着馒头大口吞吃的,抽旱烟的,挺热闹。挨到人群边上蹲下,和人搭讪,大哥哪来的?那汉子看一眼柿子说,你谁呀,查户口?边上人就笑。柿子忙说,不是,大哥误会了,我也来打工想搭个伴,一起找活干。那汉子说,哦,等着吧,有活时咱们一起干。柿子心想,还是乡下人实诚,不由地多看了那汉子两眼。那汉子黑红脸膛,重眉毛,尤其那双眼睛吸引人,属于丹凤眼,不大却有神,柿子觉得似乎在哪见过这双眼,不容多想,那红脸汉子说,雇人的来了,快走!柿子回头看,一个人正走过来,嘴里喊着,要四个年轻点的,干装卸。柿子忙起身随着汉子来到那人面前,那人挑西瓜般挨个扒拉人头,最后选中柿子和红脸汉子还有两个壮小伙,说,跟我走,那边有车!红脸汉子说,老板,先把工钱讲好再走不迟。那人看看他说,看来是老手,在别处上过当吧?红脸汉子说,吃一堑长一智,请老板理解。那人道,说话挺能整词,好,有文化的我更爱要,你就是你们四个人的组长,工钱嘛,物流装车,管住不管吃,一天六十块钱。红脸汉子说,老板,我拦你一句,一天六十太少,你给涨点。那人说,不少了,这样吧,就这个数,伸出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比划着,你要认为合适就跟我走,不合适我再找旁人。红脸汉子说,老板你的货肯定不是大件,也不是小件,是要人抬肩扛的那种,是不是?那人说,嘿,我真服你了,门清啊,还真是不大不小的物件,雇叉车不合算,只能靠人力装车。红脸汉子说,你挑人光要身强力壮的我就猜到了,怎么样,老板,你只当可怜穷人了,一天八十,讲定,我们马上跟你走。那人说,得嘞,上车,走!
双排座颠簸着开得挺快,柿子和红脸汉子四人坐在后车斗里。柿子说,大哥,你真是有经验,要不是你讲价,我们六十也走了。其他两个人也说,是呢,多亏大哥了,今后一切听大哥的。红脸汉子说,我也是吃过几次亏才长学问的。咱们认识一下,在别处人家都管我叫李子,哥儿几个也这样叫吧。柿子说了自己的名字,两个年轻的一个叫栗子,说这是我的外号,叫李梓,和大哥一个姓。另一个叫小远。李子说,也别说全听我的,咱哥儿四个抱团,别人准不敢欺负咱。其余三人都说对对。
到了城郊一处山坡前,双排座停下,四人下了车,眼前是一处用红砖围起来的院落,进口处一块牌子上写“四方物贸公司”。进门左手是一溜四间房子,用旧集装箱改成。第一间屋子出来一个人,老板指着对柿子他们说,这是贾会计。柿子过后才知道,他是老板的舅子,强奸幼女进去过,出来没人要,才到这里混饭吃。李子忙上前握手,柿子也伸出手,那人却把手收回,柿子说,大哥,我打听个人,有个女的……贾会计眼里放光问,女的,是闺女还是媳妇?李子忙拉了一把柿子,柿子才没说下去。院子里堆满了小山似的一堆青果,离得远看不清是啥东西。老板说,那堆果子,你们要把外层的青皮砸掉,把核桃按大小个分拣出来,以后还有红果、山梨、苹果各色山货运进来,随到随卸车,来拉货的给装车,具体该咋干,贾会计安排。怎么样,活计不累吧?李子说,干着看吧。贾会计说,那别愣着,抄手干。老板临走把四个人的身份证收走,说是去办用工手续。四人来到青果山前,开始干活。常说“核桃栗子三层皮”。核桃外面一层厚厚的青皮,砸开是硬壳,剥开里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核衣。栗子也是,外面是毛刺刺的,去掉是棕色的壳,剥开里面也有一层薄衣。小远说,咋不使脱粒机呢,多快。李子说,那不是要费电吗?老板就是要省费用,才雇咱们的。四人坐下来用铁榔头砸,汁液溅一身,牢牢地粘在衣服上,洗都洗不下去。一辆大卡车送来一车山楂,四个人去卸车;拉核桃的来了,四人又去装车。干到黑,没个闲时候。晚上下班不让出院子,贾会计说,回家可以,但早晨不能迟到,到点不来,这一天算白干,一个月干不够30天,工资没戏。李子他们巴不得有个住处呢,只有柿子惦记老者,没吭声。贾会计便把大门一锁,回家去睡。说是管住,那集装箱改成的房子,阴冷,潮湿,墙壁挨不得,挨一下凉的打激灵,两个铁架子床,上下铺,正好睡四个人。一盘砖砌的炉子,俗称“扫地风”,既可取暖也是做饭的地方。等老板走了,李子找来一把大铁壶,壶身锈迹斑斑,看来挺长时间没人用了,揭开盖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冲鼻孔,用井水冲洗干净,划拉一堆山柴,塞炉子里烧了一壶开水,连喝带洗澡。虽然天凉,也脱光衣服,用毛巾擦个遍,擦得前胸后背红彤彤的,像煮熟的螃蟹。招呼柿子,你来,也擦洗擦洗,睡觉舒服。柿子正给老者打电话,闻声挂了,试着脱光,冷得打个寒战,身子缩成一团,赶紧蘸了热水使劲擦,嘴里不住吸气,喊着爽!痛快!也擦得红彤彤的,也像煮熟的螃蟹,倒不觉得凉了。临睡觉,栗子和小远偷吃核桃,一气吃了二三十个,哪知,核桃滑肠,且不好消化,半夜闹肚子,一趟一趟上茅房,到早晨还止不住。干活时,老板见两人总出恭,以为偷懒耍滑头,一问是偷嘴闹的,就对李子嘟囔,管着点呢,都吃,还不把我吃黄了!李子笑了说老板没那么严重吧,我说说他们别吃不结了。老板扭身走了,下午从城里牵来一条狗,是德国牧羊犬串,耳朵支棱着,舌头不时吐出来,下车就叫,见人就往上扑。把李子叫过去狗链子递给手中,说,以后这狗归你饲养,晚上拴在院子里,防止进来贼。四人知道就是冲他们来的,也不敢明说,李子就多了一项任务——喂狗。
借着买狗粮理由,李子跟着拉货的车,去了趟城里,先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又买了挂面、大米、油盐酱醋,还叫卖白菜的送来一车大白菜,费用均摊,四人的日子准定是寡淡的。
临近上冻送货的多,拉货的也多,这天柿子累得回屋就躺下,也不擦身子,李子叫也不动。干活时想睡觉,躺着倒没了困劲,来回折饼。原想挣点钱接着找骗子,眼下看来很难,不由地想起老者不知怎样了,又想起老娘会不会病了,想想又释然,要是老娘病了,西街二婶一定会来电话,老者在外闯荡了几年,也应该能找到饭吃。折腾到李子上床睡了,栗子和小远也爬上铺睡下,柿子还在翻身。忽然两个年轻人偷偷溜下床,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柿子不知他们去干啥,下床跟在后面看。两人直奔白天卸下的苹果堆,是去偷吃苹果。院子里虽说拴着狗,但它防的是外来人,院子里干活的人熟络,那厮就当亲人般对待,只是象征性地哼两声,便不理睬两个偷嘴的。两人拿起苹果,也不擦洗,张嘴就啃,栗子吃了四个,小远吃了三个,临走每人装了两个。第二天,柿子把这事告诉了李子,李子把两人叫来,一人扇了一个耳光,训斥说,这次给你们提个醒,以后再偷吃,告诉老板开除你俩。栗子一边挨训,一边捂着脸看柿子,眼光凶巴巴的。柿子暗想,坏了!事情办得不妥,整个场院里只有他们四个人,一个是组长,两个偷嘴的,没跑准是柿子告的密。不过柿子认为,他俩偷吃,万一老板发现少了货,没人认账,那还不把四人一起开除,自己找骗子的钱还没攒够,为自己也为他俩着想,自己做得对。便也瞪着眼看栗子,把凶巴巴的目光顶回去。两下就暗地较上劲。
柿子慢慢知道老板有几处公司,规模都不大。有开矿挖石灰石的,加工山野菜的,水果罐头厂,这里算是水果基地,既往外批发,也供应罐头厂需要。贾会计整日阴着个脸,催促四人加班加点赶活,说眼瞅着就上冻,果子一冻就完,损失可是大家担着。老板来得更勤了,总问李子有啥事没有?李子说,没事,有贾会计盯着呢,老板你还不放心。老板说,你也多给我操点心,我不会亏待你。李子听出来老板对贾会计不信任,弄不清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不好多说,便点头说,好好。
这日,四人正吃中午饭,挂面汤、馒头、豆腐熬白菜,热气腾腾吃得正香,来了两个人,一个黑黑胖胖,一个精瘦,进门问,谁叫柿子?柿子把嘴里的馒头咽利索,说我是。那黑胖子说,站起来,跟我们走!瘦子也吼,麻利点,走!柿子才看清来人穿着警服,吓得心差点跳出腔子,抖着问,啥事呀?我没、没干啥错事的呀。黑胖子气势汹汹,有人举报你吸毒,我们奉命带你去调查,快走!柿子听了忙说,大哥!你们可是弄错了,我连烟都不抽,更不用说吸毒。少废话!吸不吸毒,你说了不算,起来跟我们走!瘦子上前就拽柿子,柿子抱住床栏死命往后坠,弄得床嘎吱嘎吱响。李子放下碗站起身说,二位官人,按理说,你们执行公务,柿子该配合,不过得请你们出示一下证件吧?黑胖子用手一指他,没你的事,闭嘴!李子说,柿子是我们的人,你们没个说法就带走,老板来了我没法交代,还是请你们亮亮证件吧。黑胖子说,要看证件是吧,有,一下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副手铐,咔嚓一下把柿子左手铐在了床栏杆上。柿子吓傻了,使劲挣扎,那铐子却越来越紧,无助地四下看,忽然看到栗子在偷偷乐,心里忽悠一下,不由得注意看警察的衣服:胸牌、臂章、肩章都有,只是肩章那两道白杠杠是弯曲的。想起二哥的是直的,医院门口保安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胆子大了起来,说,杀人不过头沾地,你们把证件掏出来看,是真的我就跟你们走。黑胖子凑近就是一巴掌,扇得柿子一歪头,小样,还不服?行,你等着,我们去给你拿,抽身就走。李子追出去,那两人走得飞快,出门坐上一辆长安车,跑了。李子回到屋,看看三个人说,今儿这事蹊跷,是不是谁招引来的?柿子挥着手,冲栗子嚷,我×他妈!谁阴老子,站出来,我跟你没完!栗子和小远低了头吃挂面汤,秃噜、秃噜响。李子说,柿子先别骂人,我给你解开铐子再说。拿一根细铁丝,用菜刀断开,两只手各拿一支,在铐子锁眼处捅咕几下,开了。柿子一步蹿到栗子跟前,一脚把碗踢飞。栗子也急了,站起身说,冲我来,你有啥凭据认定是我找来的?柿子说这就是凭据,出手就是一拳。谁知栗子身法挺灵,一闪身躲开了,柿子收不住脚径直前冲,一下子趴地上。栗子抄起填煤的铁锹,恶狠狠砸向柿子头部,李子跨前一步,右胳膊一迎,铁锹啪的一声砸在小臂上。柿子趁机站起身,抓起菜刀要砍栗子,李子回身喝道,住手!跟着侧身两臂伸直,挡住柿子和栗子。扭脸看柿子,又看看栗子说,各向后退两步,谁不听我的命令,别怪我下死手!两人顺从地退后,李子放下手臂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人谁也没吃亏,我吃亏了。举了举受伤的手臂,但我不计较,也不追究是谁引来的人,我说过咱们四人要抱团,你俩握握手,以后还是好哥们。栗子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大哥,真不是我引来的。李子说,我没说是你引来的,事过去了,你俩握握手。栗子伸出手,柿子哼一声扭过脸去。李子提高声音说,柿子!我说了你俩握握手。柿子不情愿地伸出手,和栗子碰一下。把刀当啷一声扔地上说,大哥,我冲你的面子,忍了,要不我非得追追根,找出是哪个王八蛋捣鬼!喘着粗气坐在床上,胸脯一起一伏的。栗子趋前一步讨好地说,李哥,要紧不?我带你去看看胳膊吧。李子说,不用,转身走出门去。柿子随后也跟出去。
到了外面,柿子说,大哥,今天多亏你,要不我就吃大亏了。李子说,你也是太莽撞,弄清楚再下手不迟,没证据栗子当然不服你。我是火顶脑瓜门,不管不顾了,我向你反映他俩偷吃水果的事,栗子耿耿于怀,早晚他得和我来一场。李子说,以后你要小心了,栗子这小子有点来头,少招惹他。柿子说,我知道,大哥。又说,你上医院看看手吧,骨头别有事。李子伸伸手臂,好像骨头没事,外伤过两天就好。
第二天早上,李子起床右手吃不上劲,柿子说,大哥我陪你上医院看看吧,顺便去探望救过我的老大爷。李子想了想说,也行。栗子说,大哥还是我带你去吧,我打伤的你,钱应该我出。李子说,不谈钱,提钱伤感情,正好柿子要去看看救命恩人,就让他同我去吧。你和小远多干点,别和贾会计别劲。栗子说,好吧,大哥你放心,不会出差。李子向贾会计请假,贾会计阴着脸问,你胳膊咋弄的?李子说,晚上睡觉翻身掉地上,戳了一下。那你呢,你去干啥?柿子说,我进城去看我大爷。贾会计嘬了阵牙花子说,去吧,你俩今天的工没了。
柿子骑了一身汗,才到城里,十几里山路,单人走还行,驮个人可就费劲。李子说,先去看你的救命恩人。来到车水马龙的汽车站,找到广告牌,背面的水泥管子还在,柿子急忙掀开破帘子,老者正坐在里面喘,不时咳几声。柿子爬进管子喊,大爷,我看你来了!老者说,谁呀,冷不丁的也看不清。李子随后钻进来,凑近看看老者,说,我说声音这么熟呢,是爹!老者说,这都唱的是哪出呀,都是谁呀?李子一把扯下破门帘,说爹,你老好好看看是我呀。老者贴近了看,哎呀,是二宝,我的儿,可找到你了,这几年可是……老者突然哭了。柿子想,这可是巧了,想不到救过自己命的人竟是李子的爹。李子给爹擦擦眼泪说,你怎么到了这里?老者紧紧抓住他的手,唯恐一松手儿子又跑没影。说了这几年的奔波,最后说,你妹妹出来找你也有几年了。当初,她和老郑家那不着调的小子搭伴出来,我就不愿意,心里一直惦记着,对了,我得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也高兴高兴。老者开了手机免提,一个女子的声音先是问,爹,有啥事?然后兴奋地说,二哥!二哥!真是你呀。二哥,你等着我,一半天我准过去看你!二字卷舌,好熟悉的声音!柿子心里不禁一震,盯住李子看,恍然大悟,怪不得看李子眼睛这样熟悉——和她的像呢!
柿子说,大哥,你们爷俩唠着,我出去透透风。
老半天,李子才出来,眼睛红红的,一把拉住柿子的手说,谢谢兄弟!柿子说,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们爷俩。
去医院的路上,柿子装作不经意地问,大哥,你妹子今年多大了?李子说,虚岁二十七。
一定长得很白净吧?
也不算多白净。
眉心是不是有颗痣?
痣?没有。小时候被同学拿铅笔扎过,有个小黑点,你问这干啥?
沉默,一会又问。
你妹子叫啥?
叫小梨。
小梨?
是啊。我说兄弟,你这是打得啥哑谜,是不是有啥想法,嗯?
柿子没接话茬儿,心里却在想,等李子妹妹来了,一切都会弄清楚,如果不是她,倒好办,是自己多疑,真是她,我该恨她还是……
他想,抽空给西街二婶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个事,听听她咋说。
史有山,河北唐山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短篇小说》《四川文学》《辽河文学》《天池小小说》《金山》《红豆》《小小说月刊》《微型小小说选刊》等。2015年《海滨的孩子》获首届中国海洋文学大赛三等奖。2017年散文《房东大娘》入选唐山抗震四十年四十人文选。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