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代舞

2017-11-16 01:13唐黎标
短篇小说 2017年10期
关键词:姑妈锤子丽丽

◎唐黎标

安代舞

◎唐黎标

田丽丽有一双昂贵的红皮鞋,她把这双红皮鞋视为珍宝。这双红皮鞋是她上海的姑妈买的。我很贱,自从田丽丽穿上红皮鞋,我就知道她有一个有钱的姑妈。我就再也不敢说她是猪脑子,互判作业时,我也总给她打高分,她问我的作业本上为什么没有看不懂的字了,我告诉她,像咱们这样的小学生不应该学连笔字。她又瞪大了眼睛说,那我们应该写什么字?我说我们应该写方块字,写好了方块字以后才能写连笔字。

在田丽丽的眼中,我很有学问。没事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给我一些小零食,比如一块大白兔,比如给我倒一些奶粉,那些奶粉她通常给我倒在一张白纸上,我会像一只狗一样,将上面的奶粉舔得干干净净,有时能把白纸都舔漏了。还有一次,她递给我一块方正的东西,用金箔纸包着,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说这是她姑妈前些日子寄来的,这东西叫桃酥。我不想在她的面前流露出没吃过。扒开金箔纸,我正要将这东西一口吃掉,田丽丽说,这东西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好吧,我用牙尖慢慢地咬着它,这东西真的好吃,又甜又酥,她满足地看着我,表情很专注。

你的姑妈是干甚的?我边吃边问。

她是个舞蹈家,国家领导人都看过她跳舞。

你没见过吗?

田丽丽摇了下头,她的眼睛里轻飘飘的,有一根羽毛在那里飞舞。

我继续专心致志地吃着手里的桃酥,很快吃完了,我舔了下嘴唇,这东西跟我上次吃的一点都不一样。

田丽丽惊讶地看着我,你上次吃的什么味?

很硬,像饼干一样。

田丽丽很快相信我的鬼话。

你想见你的姑妈吗?

田丽丽说,怎么不想见,有好几次我梦见了她,你猜她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

她说,姑妈就在咱们学校的那个防空洞里。

我说,你的姑妈不是在上海吗,怎么会在学校里的防空洞?

这是梦,我在和你说我的梦,我爬了半天,还是在原地,就是到不了她的面前,我急了,就喊了一声,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就要看到我了,但很快还是低下了头,她在那里活动了一下腰身,然后,然后就开始跳起了舞,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舞蹈,防空洞变成了漂亮的舞台,她就在那里跳呀跳,一直到我醒来。

借着她的话,我想去想象着她姑妈的样子,很困难,想着想着我就想到了我的姑妈。我的姑妈是个农村人,她两三年来一次我家,她来了,先是在我爸妈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日子过得怎么怎么不好,然后走的时候,她把我家洗劫一空,大包小包背在身后,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很具体,很灿烂。

和田丽丽在一起时,我很少去讲自己的事,我更愿意去听,听她讲。她说,她们家以前是有钱人,后来就变成了普通人了。从小田丽丽的妈妈希望她能像她姑妈一样,三岁前听各种的音乐,四岁就到少年宫去学舞蹈,她学过顶碗舞,学过筷子舞,还学过新疆舞。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跳了?

我妈不让我去了,她看我个子不高,总认为是跳舞跳的,我不相信我的个子是跳舞跳的,不跳舞,我的个子才会长不高。

事实上我对她跳没跳过舞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她每天要给我拿什么零食,她的零食对我太具有诱惑力了。这些零食我没吃过,我肚子里蛔虫也没有吃过,和田丽丽在一起,我和肚子里蛔虫们都充满期待。

阳光里,田丽丽递给我一个小袋子,她说,你把它倒在杯子里,再倒上热水,非常好喝。

回了教室,我重重地把手里的水杯摔在桌子上。

田丽丽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快,她说,好喝吗?那是给外国人喝的饮料。

我说,你放屁,你当我是傻子!

田丽丽瞪大了眼睛,她有点不相信我的愤怒,她说,这真是外国人喝的饮料,我爸说的,他就在宾馆工作,他说每天早晨看见外国人都喝着这玩意。

你放屁!你在捉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明天你拿你爸一泡尿,说这也是外国人喝的,我也信呀。

你胡说!田丽丽脸色很白,白得像眼前的光线。

我告诉你,老子不是要饭的,从今以后你少拿那些小恩小惠来诱惑老子,老子不稀罕!我觉得内心真是屈辱呀,不光是屈辱,还有侮辱、耻辱,在田丽丽的眼里,我是什么,就是一个要饭的。我骂完她,就不想再看到她,转身出了教室,我的头仍在像个气球一样膨胀着,我好像找不到要去什么地方,找不到地方,我也不想回去看到田丽丽,那天我在外面一直等到铃声响了,才进了屋。

田丽丽不见了,我身边空空荡荡。班主任常麻烦问我,田丽丽去哪了?这个五十岁的女老师,总是麻烦别人,和她的外号一样,我说不知道。常麻烦就说,同学都说是你把田丽丽骂哭了。我正要狡辩,头上突然被她打了一下,很疼。她说,你还愣什么,赶紧出去找呀,找不到你也别回来。

我捂着头,被赶出了教室。

武陵自然村调查地面塌陷共37处,主要集中发生在2017年10月16~17日(矿洞透水发生于2017年10月14日),数量达34处,占调查总数的92%,仅有3处发生在11月20日。塌陷发生期间均有降雨过程。可见矿洞开采透水是本次塌陷发生的诱因,塌陷发生后,受降雨影响,塌陷点的规模逐渐扩大并伴随新的塌陷点出现。

外面阳光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亮晃晃的,空气薄薄的,很透明,有点像糖纸片。我坐在台阶上发了半天呆,才缓过来要干什么。这个田丽丽,她在哪儿?她故意捉弄了我,我还要这么去找她,要是找不到她,我相信常麻烦是不会饶过我的,我知道她的厉害。好几次她都把我叫到她家里,她就让我站在院里反思,在院子里我有时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她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不知道常麻烦在家里干什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是不是把我忘掉了?有一次我在她家院子里站得实在无聊,就想看看常麻烦在屋里到底在干什么。屋门虚掩着,里面很黑,我的头顺着门缝探进去,等我适应了光线,才看见常麻烦在一张桌子前坐着,她的手里举着一本像影集一样的东西在看,屋里和外面都是静悄悄的,这时我听见常麻烦哭了,那声音很小,有点像猫叫。

从那以后,我就怕被她拉到她家里罚站。

田丽丽呀,她到哪儿了?我找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操场、主席台、水房,我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她。在中午前我要是找不到她,我相信,常麻烦肯定会把我叫到她家里进行罚站。我的心里着急呀,她去哪儿了?

学校的东面就是我和田丽丽常说的防空洞,这里冬日里是用来储存白菜的,在天暖和的时候,就是学生们爱来的地方,这里很凉快,我想起了田丽丽说的那个梦,她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吧。

临近中午,阳光变软了,像一根淌着奶油的冰棍。我把自己的脚步放轻了,小心翼翼地接近它,这里确实一下子凉了下来,大菜窖远看是一座土坡,在土坡的前端,有一个石头砌的大门。我走过去,大门的铁栅栏开着,那里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阶,我看见田丽丽就坐在水泥台阶上,她在一个人看着书。在她的梦境中,她的姑妈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看书,静悄悄的,我怀疑田丽丽已经举着书睡着了。

可能是找到她太激动了,我想吓她一下,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突然地大喊一声。这一声我喊得太大了,太响亮了,一下子把田丽丽的魂差一点吓飞了,她的书飞了,她的脸因为惊吓,白得像张纸。

田丽丽缓了半天,才嘘了口气,她说,你吓死我了。

我一脸歉意,实在对不起,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说完,我帮着她把地上的书拣起来,那是一本《格林童话》,我猜想这本书一定是她的姑妈寄来的。我说,你回去吧,常老师叫你回去。

田丽丽说,我不回去,凭什么她叫我回去,我就一定回去。

我说,她是老师,她让咱们干甚,咱们就得干点甚。

田丽丽拍了拍书上的土,不再理我了。

我看着眼前深邃的地道,再往里就黑乎乎的。这个防空洞我只进去过一次,里面像猪肠子一样曲折,走出去需要十几分钟。它的出口在学校北面,那是一个垃圾堆,胆子小的人根本不会走完全程。有一次我和班里一个男生,他从家里拿了一根蜡烛,有了这根蜡烛,地洞是温暖的,我拽住那个男生的衣服,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半的时候,那个男生突然问我,你说这个地洞里死过人吗?这个问题让我不安起来,我有点发抖,那个男生似乎看出我的胆怯,他说,肯定死过,而且还是一个老头,就在那儿。说着他用手一指。他的力量过大了,手上的蜡烛灭了,本来是我该尖叫,没想到他先尖叫一声,他这么一叫,我俩都害怕了,边叫边跑,那个无形的老头好像真的就跟在身后,我俩几次撞在墙上,我说过这里像猪肠子,到处是转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等我俩冲出去的时候,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我俩一下软了,直挺挺地躺在垃圾堆上,大口地喘着气。

我对顽固不化的田丽丽说,你再不走,我就把常麻烦叫来了。

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我说的是班主任,她说,你就是叫来校长,我也不回去。

你到底回不回?

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我。

我有点急了,急了我也不能动手打她,她是个女孩,在学校里打女孩是会被嘲笑的。我看到她的红皮鞋,便想都没想,上前踩了一脚。这一脚不是踩在她的脚上,而是踩在她的心上。只听见她尖叫一声,那一声太尖利了,她的样子真是吓人,能吓死人。她张着两只手朝我扑过来,我没想到会这样,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把抱住了田丽丽,她的身体在那一刻也僵住了,我俩一同摔倒在地上,我听见啊的一声,随后田丽丽哇地哭了起来。

我看见田丽丽头里渗出了血,田丽丽也被手上的血吓坏了,她的哭声更响亮了,我已经被这哭声吓蒙了,血已经把田丽丽的头发变得湿漉漉的,像刚洗过,她的身上全是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跑,田丽丽的哭声已经缠住了我的双腿,我的整个人木了,就在那里呆站着。后来也许是哭声把一个路过这里的老师吸引过来,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中只有慌乱的脚步和尖利的哭声。

那天是那个老师把田丽丽送进了学校卫生室,学校不能缝针,又开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我站在常麻烦面前,浑身颤抖,常麻烦说,你个小炭锤子,让你去找人,你倒好,把人家的头给打破了,小炭锤子。

我就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做好迎接她打耳光的准备。在学校里常麻烦的大耳光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她把一个学生抽得耳朵出了血,人家家里人不干,告到了学校,她赔了人家不少钱,后来那个学生还是转学走了。我尽量把头低一点,这样她抽我时,不会生生抽到我的脸上。

常麻烦没有抽我,她在屋里打转转,她的嘴里左一个小炭锤子,右一个小炭锤子地骂着,我爸就骂我小炭锤子,她也这么骂我。我真的害怕了,眼泪狂流。我希望泪水会改变一切,最好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后来常麻烦停下脚步,她用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她说,哭顶个屁用,你回家把你爸叫来吧。

我一个人离开了常麻烦的办公室,走进中午灿烂的阳光中,我的耳边还能听见田丽丽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不远处。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我爸抽完烟后,一句话没说,给了我一个大耳光,踢了我三脚,解下裤带,抽了我屁股十分钟,然后骑着自行车到了学校。

我很担心田丽丽会死,她要是死了,那我肯定会被枪毙。对于在防空洞里的那一刹那,我不敢回忆,更多的时候,我相信它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田丽丽的头怎么会破了呢?是我摔的吗?不是我摔的,那又是谁呢?我在等待着我爸带回的消息,这个消息有时远有时近。

黄昏的时候,我爸回来了,他没再打我。他对我说,幸亏没大事,人家头上缝了三针,你个惹事的小炭锤子,我到医院和人家又赔礼又赔钱,好在人家家里人挺大度的,不然的话,就你个小炭锤子,非得劳教几个月。

我是小炭锤子,我爸是老炭锤子,老炭锤子一晚上灰头土脸,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闷酒。

好几天,我的身边没有了田丽丽,我的心空空荡荡的。现在她一定回了家,坐在床上,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看着闲书。我有点想她啦,有她在,我俩就会自由自在地聊着天,吃着她带来的零食,她是多么可爱,是多么听话,我居然打破人家的头!这么一想,我的心口就疼,我就对自己说,你呀,真是小炭锤子。

就在沉闷的日子里,常麻烦宣布了一件重大的事,就是我们学校要参加全自治区的一个运动会,我们的学校负责跳十几分钟的安代舞。她说,同学们别小看这十几分钟,你们知道吗,这十几分钟,北京来的中央首长要看到,自治区的首长也要看到,你们绝对不能跳砸了,如果跳砸了,不光丢学校的脸,还丢了自治区的脸,大家听明白吗?对啦,学校对同学们不光是每人有一套演出服,还有补助的,每天给你们一瓶牛奶和一个面包。

这个消息太让人激动了,这里面不光是牛奶面包,我们还可以不用上课。

下了课,常麻烦把我叫住了,我不知道她叫我什么事,我还是老样子,一副小炭锤子的模样,低着头,她说,你知道田丽丽跳舞跳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我想起田丽丽说从小就在少年宫,我告诉了常麻烦,她点了点头,她说很好,这样吧,你下午直接到她家看看她的头好了没有,好了,就让她来学校跳舞吧。

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常麻烦叮嘱我,让看田丽丽时,买点苹果。

我什么都没买,我没钱买苹果,我爸也不会给我钱,他只会打我,骂我小炭锤子。我爸以前不这样,离婚后,他就变成这么一副老炭锤子模样,一遇事情,脾气火暴,根本不听我解释,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就坐在那里喝着闷酒。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什么,他更像一个影子,恍惚摇曳。

常麻烦告诉了我田丽丽家的具体地址,她家就在市宾馆后面。上学我们路过市宾馆,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我们经常到那个垃圾堆里捡东西,那里能捡到见都没见过的烟盒。市宾馆里住了不少的外国人,有一天一个人还拣了白色的气球,他带回家玩,没想到挨了父母的打,他父母告诉他那不是气球,那是流氓东西,而且还有传染病。他把这个消息又告诉我们,从此再也没有人去那里捡东西了。

田丽丽家住的是有暖气的楼房,在二楼,我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了,我猜想应该是她爸,他问找谁?我说我找田丽丽,他愣了一下,很快叫出我的名字。也许是田丽丽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对我很熟悉,接下来他应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可他没有,他很高兴我的到来,他朝里屋喊了一声,丽丽,你的同学来了!然后热情地把我让进屋。

田丽丽趿着拖鞋,出了屋,她的头发剪短了,脸上的表情很惊喜。我们有二十多天没见过面,她的表情就是一个新鲜的苹果,我很局促。她爸说,丽丽,你们到屋里说话,别让你同学站着。

我坐在田丽丽的小屋里,她的家有甜甜的气味,床头还挂着不少小玩意。我正要说什么,田丽丽说,你别内疚啦,我头上的伤早好了,你看。

她低下头,她的头发很密,我已经找不到伤口了。

本来这星期,我就要到学校的,是家里人让我再休息一星期。

田丽丽的爸爸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杯子,那杯子就在我的身边,杯子里就是上次田丽丽带来的黑乎乎的饮料。她爸笑了一下,这是咖啡,你喝喝,这是方糖,要是苦了,你就把它加进去。

我相信了田丽丽的话,她没有作弄我。我喝了口这苦玩意,现在我觉得它一点都不难喝了。我把常麻烦让我来的目的告诉了田丽丽,田丽丽说真的么,她跳安代舞,在少年宫时学过。说着她就跳了起来,她跳舞时,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活泛得像只春天的燕子,我真想像她一样,也跳起来,可我不会,只能这么看她,看她的快乐在我眼前鲜花怒放。

她停下来,额头上的汗珠清晰可见,我说,你跳得太好了,这是我见过跳得最好的。

她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她说,我姑妈跳得才叫好呢,她就是因为跳舞考到了上海,毕业以后,她就进了专业的歌舞团。

那,她现在还跳舞吗?

田丽丽的表情一下忧伤起来,说,不跳了,我听我爸说,我姑妈死过一次,姑妈活过来,就再也不跳了。

她为什么要死?

我也不知道,我爸也没对我说,你怕死吗?

我想说怕,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怕。

我有时候觉得姑妈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的选择是对的,她不怕死,我也不怕。她的话静悄悄的,像是有一层纱。

我边听着她说话,边趴在她家写字台上看玻璃下面的照片。这时我看见一张她们家的全家福,中间那个两三岁的孩子一定是田丽丽,后面站着是她妈她爸,在中间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她的手牵着田丽丽的手。我没有再问田丽丽,我相信这个女人就是田丽丽的姑妈。

阳光就是薄雾,它把田丽丽包裹得轻飘飘的,她在床头取下一个东西,方方正正的,像有钱人用的首饰盒,她在盒子上按动了一下,盒子盖开了,音乐响起,里面出现了一个会跳舞的小女人,她旋转着,摆动着手臂。我被这东西吸引过去,像个傻子。

这是我姑妈买给我的。田丽丽骄傲地说。

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它,可我担心会摸坏她,这是甚东西啦?

这叫八音盒。

那个女孩就在那里不停地跳着,美妙的音乐让下午时光变得弹性十足。我后来忘了是怎么走出田丽丽的家门,那音乐就在我的脑子里,它进了我的身体里,我带着它回家,带着它进入了梦境。

学校开始训练我们跳安代舞,田丽丽被常麻烦指定为领舞的。她一个人站在我们的前面,我们男女生一组,尤其要跳到男女手臂缠着手臂,原地边跳边转圈圈时,大家都很兴奋。在班里,我们男女生只和同桌的说话,很少和其他的女生来往,现在一个陌生的女生缠着你的手臂在跳舞,有点兴奋,有点难为情。大家刚开始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乱作一团。常麻烦大声叫着,不许笑!听见没不许笑,谁笑就不给谁面包牛奶!

她是说到做到的人。为了面包牛奶,大家就憋住了笑,常麻烦继续说,你们看看你们,一点都不认真,现在不认真,真正演出的时候,你们就会出洋相,听过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吗?你们记住,在演出的时候,你们只有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需要你们刻苦训练才能完成的。你们看看人家田丽丽,人家多认真,刚才校长都夸了她,她就是你们学习的榜样。

田丽丽脸微微红了一下,很快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她低头弹了下红皮鞋上的土,然后挺直了腰,这个时候她就是一匹骄傲的小母马,随着音乐响起,她会长嘶一声,四蹄飞扬,绝尘而去。

阳光下,我们跳得很认真,常麻烦看得也很认真,她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根柳条,看见谁走神或是不认真,她就会从后面狠狠地抽一下,这一下火辣辣的,很疼。有常麻烦站在这里,我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灾难降临在我们的头上。常麻烦不讲面子,下手生猛,她让我们胆寒,她让我们的心一直悬着。有一天她抽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并不服气,他把常麻烦手上的柳条折断了,常麻烦紧接着抽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常麻烦对他说,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发服装的时候到了,男生是白色的,女生是红色的,每人还有一双白球鞋。一直以来我是多么渴望有一双白球鞋,它来了,就放在我的面前,从今天起,它就属于我的。我正陶醉在美妙的时刻,一声咆哮,让我们都愣住了,声音是常麻烦发出来的,她就站在田丽丽的面前。

常麻烦脸色发白,头发蓬乱,她说,绝对不行!你想也别想!

田丽丽满脸通红,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她看着常麻烦,为什么不行?

常麻烦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你给我听着,赶紧给我脱下来!

田丽丽的脸倔强地迎着阳光,她没动。

常麻烦猛地抬起手,看来又要抽人。田丽丽没有躲闪,而是迎接,一动不动地迎接,这是常麻烦没想到的,她的手臂举在半空,这个动作像僵在了那里,她完全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常麻烦,常麻烦一下子变了个人,她平静下来了,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微笑。她说,好吧,这样吧,你如果要坚持穿你的鞋,也行,今天给大家发鞋,就是想看看大家的鞋合适不合适,田丽丽,你试一下。

大家都坐在原地,脱下自己臭烘烘的鞋,换上了新球鞋。田丽丽也坐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脚上的红皮鞋,然后穿上新鞋。就在那一刹那,谁都没想到,常麻烦拿上田丽丽的红皮鞋,转身就跑。田丽丽尖叫一声,她没想到常麻烦会来这么一手。她在后面追,常麻烦在前面跑,我们也乱作一团,我和不少人跟着她他俩跑,想看个究竟。

常麻烦跑到了锅炉房,把炉子盖揭开,把那双鞋直接扔进了火里。等田丽丽冲进锅炉房时,炉子里已经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田丽丽伸手把那双鞋救出来,已经晚了,那双鞋黑乎乎的,像两个烤焦的大馒头。田丽丽一下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常麻烦的声音又雄壮起来,她说,我还整不了你们了!小炭锤子们,让你们臭美,哭吧,再哭也哭不回来了。

我趴在窗子上,看见常麻烦的脸在变形,在这张变形的脸上有古怪的笑意,田丽丽霍地站起身,转身冲出了门,身后是常麻烦滚滚而来的骂声,那骂声里还夹杂着笑声,刺耳尖利。

整整有两节课看不到田丽丽了,常麻烦看上去有点着急,她确实做得太过分了,她在快下课的时候,走到我的面前,小声和我说了几句话,她的嘴里有股臭烘烘的气息,她说,你去把田丽丽给我找回来。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我知道她在哪儿。出了教室,我就到了大菜窖,那里静悄悄的,我想象着田丽丽肯定一个人正坐在台阶上痛哭着。当我走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台阶上空荡荡的,我喊了两声,我的回音在防空洞里回荡。就在我转身离开时,我看见地道的尽头,有一个恍惚的白色,我走过去,看清那是一双白球鞋。那是田丽丽的,我相信田丽丽就在不远的地方,她在哪儿呢?我继续高声喊着她的名字,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我的声音和浓重的气息。

田丽丽应该就在不远处,我能闻到她。前面已经没有亮光,很黑,什么都看不到,我决定走下去,在黑暗中,我伸着手臂,像个盲人那样,有点茫然,有点坚定。

唐黎标,浙江杭州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知音》《故事会》《短篇小说》《骏马》《文学港》《中华魂》《文史月刊》等杂志。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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