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眼睛

2017-11-16 01:13黄开中
短篇小说 2017年10期
关键词:女医生女老板尿床

◎黄开中

寻找眼睛

◎黄开中

1

马前是那天夜里得的怪病。

那天的 《山城早报》三版发表了马前写的文章《好好做人 做个好人》,四版发了记者采写的一篇社会新闻《死不瞑目》,同时配发了一张照片:河边草丛里仰卧一具年轻女尸,赤裸裸一丝不挂,一双恐怖的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天上。

马前很享受地欣赏完自己的大作,顺手翻到四版,目光刷地被那双恐怖的眼睛吸了过去,如同着了魔法,连连打了两个冷战。

《死不瞑目》四个大字十分醒目,配上那幅赤裸女尸照片,够惊悚,够夺人眼球。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死者是临县农村女孩,二十二岁,在山城一家美容院打工,案发那天晚上,被人骗到市郊河边强奸后掐死,可能受到惊吓,凶犯没来得及处理尸体仓惶逃跑。死者圆睁的眼睛提供了凶犯的有关信息,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死者圆睁的眼睛把马前的目光黏住了,这双眼睛不是那双眼睛,但这双眼晴把马前的心弄乱了。

那天夜里,马前尿床了。

马前一泡热尿把甜甜浇醒了,甜甜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说,开什么玩笑呀?当上处长高兴的啊?马前尴尬地打个哈哈说,一时闸门失控。甜甜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显鸡巴能耐呢!聪明的甜甜用玩笑化解了马前的尴尬。

甜甜很会开点小玩笑,有时还带点荤气儿。带点荤味儿的玩笑从又秀气又文静的甜甜嘴里柔声细气地说出来,就别有一种情味儿。有一次马前外出学习半年,甜甜的一位闺密逗甜甜说,马前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下边还不得长死啊!甜甜说,长不死,我肉皮不合。一句话说得闺蜜笑喷了。马前学习回来,甜甜学给马前听,听得马前热血喷涌。甜甜软声软语地说,没长死吧?马前说,没长死,好像长小了,小了一圈儿。两人一边玩着一边说着荤笑话,就玩得格外有滋有味儿。一连疯了两回,马前依然兴致勃勃,斗志昂扬,紧紧搂着柔软的甜甜不肯放手。马前说,上辈子积德了,让我马前娶你这么个好媳妇儿。甜甜说,不是上辈子积德,是你自己积德,谁不夸你有才有德呀!

一个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的大男人尿床,汹涌澎湃气势磅礴,那气势那气味都是婴幼儿望尘莫及的。马前虽然打着哈哈说闸门一时失控,脸上还是臊热得很。甜甜说他显鸡巴能耐,两句笑话过去,马前就不那么尴尬了,两口子嘻嘻哈哈中一起动手,该拆的拆,该洗的洗,并没有把马前尿床当成一个问题。偶尔闸门失控并不是个问题。

还挺好玩呢。

奇怪的是,马前尿床不仅成了问题,而且成了一个十分挠头十分特殊的问题。以后的日子,马前的闸门竟然屡屡失控。马前常常梦见那双眼睛,每每梦见那双眼睛都要尿床。马前弄不明白那双眼睛和尿床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弄不明白为什么一梦见那双眼睛就要尿床。偷偷查阅了一些医学心理学还有哲学方面的图书和资料,也没有弄明白这个奇怪的问题。马前很纠结很痛苦,说不出口的纠结说不出口的痛苦。尿床虽然不会影响马前的升迁,马前还是很痛苦,每尿一次床,痛苦就增加一分。

马前几次想把那双眼睛的故事说给甜甜,都没有勇气说出口。甜甜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一次次被热尿浇醒,一次次拆洗尿湿的被褥,从没有半句责备半句埋怨,有的是加倍的关爱加倍的体贴。马前就更加愧疚和不忍。

马前说,咱俩分床睡吧。甜甜说,你不搂着我,我睡不着。马前说,那你穿上睡衣睡吧。甜甜说,我们从结婚那天起就一直是光着睡的,穿上睡衣我睡不着。马前说,穿上睡衣隔上一层,比直接浇到你身上好。甜甜说,直接浇到我身上好啊,我会及时反应及时制止,把损失减少到最小呀。马前说,你给我铺块塑料布吧。甜甜说,塑料布伤身体,不好。不过马前的提议倒提醒了甜甜,甜甜说,塑料布不好,我可以给你买些尿不湿垫上啊。甜甜还有些自责,责怪自己脑瓜儿不灵活,怎么就没想到尿不湿呢?甜甜就去买了许多尿不湿,专挑电视里天天宣传的大品牌买。但是实践证明,大品牌高科技含量的尿不湿,还是经受不住一个大男人的大流量和超强冲击力。

甜甜几次劝马前去医院看医生,马前不去,马前是个把脸面看得很重的人。甜甜就背着马前偷偷去拜访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开了个偏方,弄六条小手指大小的太子河小河鱼,用清水煮熟了,一条一条吞下去。老中医特别强调,小河鱼一定不要弄烂,要整条吞进肚。老中医还说,如果将鲜活的小河鱼一条一条生吞进肚效果更佳。甜甜很信服老中医,但甜甜很为难。甜甜说,马前不吃鱼,从不吃鱼,让他一次吃六条小河鱼……老中医打断甜甜说,这叫以毒攻毒。

甜甜调动起全部的温柔细腻说服马前。甜甜说,老中医很有名气的。甜甜说,你就当是为了我,试试这个偏方好吗?甜甜说,我知道你不吃鱼,为了治病,你就咬牙忍受一次好吗?甜甜说,我把你的眼睛用黑布蒙上,不让你看见鱼好吗?甜甜说,到时候你就蒙上眼睛想好事,想你升任处长的好事,想我们在床上的好事,我悄悄一条一条送进你嘴里,你就像吞下一根根面条一样吞进肚里好吗?马前被感动了。马前同意蒙上眼睛试试,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可以吞进去。

但是不行。

当甜甜悄悄把煮好的小河鱼端到马前面前,正要喂他,那一条条小河鱼忽然在马前眼前活蹦乱跳起来。马前痛苦地呻吟道,这些小河鱼闹得正欢,千万不要送到我嘴里。甜甜讶然,说,你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的,能看见什么呀?马前说,我看见小河鱼游来游去。甜甜说,小河鱼已经煮熟了,哪里还会游来游去?马前说,我看见了,六条小河鱼,在餐桌上游来游去。甜甜说,你不要吓我了,好吗?你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听话,张开嘴,吃……马前猛然啊啊怪叫两声,低下头哇哇呕吐起来,惊天动地,翻江倒海,把肚里的汤汤水水全吐了出来,吐得一塌糊涂。甜甜吓坏了,忙把小河鱼倒进马桶,使劲放水冲,冲了一遍又一遍。

打开蒙在马前眼睛上的黑布,甜甜说,你看,哪里有什么小河鱼呀?

马前两眼呆呆地看着窗外说,小河鱼一直在我脑子里。

2

这天马前又尿床了,一如既往地汹涌澎湃。

甜甜娇嗔着把马前弄下地,用手拍拍自己光滑的小腹逗趣说,你看看我的皮肤是不是一天比一天光滑了?马前没看,也没吭声。甜甜说,我发现你的尿有润肤功效。马前还是没吭声,低头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哗哗地冲起来。水声很响,像在渲泄着什么。甜甜也跟进去,从后边抱着马前的腰,一起冲洗。甜甜还调皮地碰了碰马前裆下的东西,说,真是好样的,连尿尿都那么勇猛有力。

甜甜变着法儿逗马前开心。

甜甜的温柔体贴和开心玩笑毕竟解决不了马前的根本问题。马前的精神压力很重,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架在鼻梁上的宽边眼镜一再下滑,言语少了,一次次往上推眼镜的动作却一天比一天频了。

甜甜下决心劝马前去看医生。今天就去。

马前这一次虽然沉默,并没有拒绝。马前已经意识到问题的操蛋性和严重性。这让甜甜喜出望外。

甜甜陪着马前来到市内最大一家医院,挂了泌尿科。给马前看病的是位女医生,很年轻,看上去比甜甜大不了几岁。女医生脸上写满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和全心全意的热情,一双眼睛又美丽又善良。马前低着头坐在女医生面前。甜甜贴身站在马前后边,一只手扶着马前的肩头,像妈妈带儿子看病。

女医生问马前,你哪里不舒服啊?

马前脸涨得发紫,说,我……我……

甜甜把头探向女医生,小声说,尿床。

女医生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羞口的呀?患者在医生面前没有什么好羞口的。女医生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

马前生硬地点了点头,甜甜还给女医生一个甜甜的微笑。

女医生说,我医治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病,尿床不是什么疑难大病,只要你配合得好,可以治好。

甜甜心里托了底儿,抢着回答说,配合,我们一定好好配合。

女医生问马前,从小一直尿床吗?

马前摇摇头。甜甜说,不是的,他从来不尿床,是今年五月份才开始尿床的。

女医生问马前,你的父辈有尿床史吗?

马前摇摇头。甜甜说,没有,他父母身体健康,一切都好着呢。

女医生问马前,你吃过保健壮阳之类的药物吗?

马前摇摇头。甜甜说,没有,他身体棒着呢,从不吃壮阳药。

女医生问马前,尿床之前,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比如说腰部,受过硬伤吗?

马前摇摇头。甜甜说,没有,他是坐机关的干部,磕不着碰不着。

女医生问马前,你精神上受到过强烈刺激吗?

马前摇摇头。甜甜说,没有,在单位他人缘很好,在家里,我们夫妻关系也很好。

女医生一直和风细雨,甜甜一直软声软语,两位漂亮女人一问一答,马前只是摇头,一直没有开口。

女医生略微沉思一下,对甜甜说,我想单独问你丈夫几个问题,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甜甜懂事地点头说,可以可以。又拍拍马前的肩膀说,好好配合,医生问什么就说什么,实话实说。

女医生看甜甜退了出去,轻声对马前说,下边我说一种情况,你听后不须回答,只要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可以,好吗?

马前点点头。

女医生开始说情况——

比如说,你有婚外情,某一次,你和情人幽会,正在做爱的时候,你的妻子或者你情人的丈夫突然闯了进来……

没等女医生把情况说完,马前一边拼命地摇着头一边开了口,没有没有,你说的情况在我身上绝对没有发生过。

女医生听了,也轻轻摇了摇头,自语着说,这就奇怪了,奇怪了。

最后女医生站起身,请马前在身后的床上躺下,并伸手把白布帘拉上。女医生仁至义尽全心全意做着最后的努力,她要检查一下马前的器官,希望能找到病因,对症下药。马前红着脸,但还是很配合地解开裤带,把裤子褪下。女医生认真地用手在马前小腹上轻轻压了几下,问,有尿感吗?马前摇摇头。女医生伸手在马前后腰眼上用力掐了掐,问,有酸痛感吗?马前摇摇头。女医生把美丽善良的眼睛投向那个尿床的罪魁祸首,很专注地看了片刻,然后掏出细纱白手套戴上,碰了碰那个尿床的东西。那东西立即做出反应,蠢蠢欲动。

女医生最后的努力也失败了,不由失望地摇摇头,说,提上裤子出来吧!

女医生很无奈很抱歉地对马前说,对不起,实在查不出病因。又说,我当医生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么奇怪的情况。

这时候马前忽然下决心把那双眼睛说出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正要开口,甜甜进来了。甜甜问女医生,怎么样?他的病好治吗?

女医生说,很抱歉,没有查出病因。

甜甜说,那怎么办呢?

女医生看着甜甜失望的眼神,又说,不要着急,凡是病,总是有病因的,我治不了,并不等于这病就没治了。

甜甜说,那我们该去找谁治啊?

女医生忽然眼睛一亮说,你们去专家门诊挂王飞专家吧,他是著名的神经科专家,还是心理学专家。

3

就又去挂王专家。

王专家是个帅气的小老头儿,金丝眼镜,一头白发白得一丝不苟白得干净白得高雅,一看就是个专家的范儿。

还是甜甜替马前诉说了病情,详细介绍了在女医生那里看病的全过程。王专家耐心地听着甜甜诉说,眼睛却一直看着马前。

甜甜说,他怎么就毫无缘由地突然得了这种怪病呢?甜甜看着王专家,眼神充满疑惑。

王专家说,凡病皆有病因,人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得病的。

甜甜说,那位女医生认真查了半天也没查出病因来呀。

王专家说,没查出病因不等于没有病因啊。

甜甜说,求求王专家给查查病因吧。甜甜眼睛和语气里充满对王专家的崇拜和期望。王专家笑微微点点头,一副善解人意的专家范儿。

请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王专家对马前说,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马前抬起眼睛看向王专家。王专家的眼睛不大,目光也不那么犀利,却有一种直入灵魂的穿透力。

王专家问马前,你每次尿床,有什么症兆吗?比如说,有人尿床是在梦中尿急,却又找不到厕所,就急慌慌地找啊找啊,好不容易找到个方便处就尿开了。你有类似的现象吗?

马前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垂下眼睛。

王专家说,请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好吗?

马前说,我……也做梦。

王专家说,也是梦中尿急找厕所吗?

马前看一眼甜甜,甜甜鼓励说,说吧,有啥说啥。马前咬了咬下唇,低下头说,我梦见一双眼睛。

甜甜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王专家说,梦见眼睛怎么就尿床了呢?

马前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梦见那双眼睛我就……

王专家说,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马前说,那是一双女孩的眼睛。

王专家说,请你讲讲那双眼睛的故事,好吗?

马前又看一眼甜甜。懂事的甜甜又鼓励说,讲讲吧,有什么故事就给王专家讲讲吧,为了治病,都讲出来吧,我相信你。

马前问王专家,每一个细节都要讲吗?

王专家说,是的,不要漏掉每一个细节。

马前就讲了——

那年夏天。

那是个狂躁的夏天。那个夏天的太阳很狂躁,马前读大学的那个大都市很狂躁,即将走出大学校门的马前们也很狂躁。

那时的马前们正是朝气勃发活力四射脸上长满青春美丽痘天天靠手淫打发过剩精力喜欢冲动喜欢恶搞做事不计后果做错事也容易赢得谅解的年龄。满脸青春痘的马前结伴同样满脸青春痘的两男两女一行五人随性登上一列火车随性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又随性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最后很随性地来到一个大山深处的小镇。

小镇很散漫。那房子那街道那人那狗那风那空气都漫不经心悠闲懒散的样子,是画家摄影家旅行家们所喜欢所追逐的情调。走进漫不经心的小镇,狂躁的马前们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那两男两女边走边吻,马前则在一旁吹着口哨给伴奏。

小镇东边有条小河,小河上有座小桥,小桥那边有家红砖青瓦的小酒店,很风景。

小桥是用几根圆木并排架在小河上的,马前们走上小桥,一位大眼睛女生忽然冒出一句“小桥流水人家”,另一位大嘴女生接着喷出一句“枯藤老树昏鸦”。这两姐们儿一定是触景生情想起老祖宗马致远那首著名的 《秋思》来了。马前哈哈笑着说,这是哪和哪呀!抬手一指小桥边的小酒店说,明明是绿树红砖青瓦,哪来的枯藤老树昏鸦呀!马前的话音刚落,几个同伴同声叫好,诗兴大发。于是站在小木桥上,学着老宗祖马致远的《秋思》,照葫芦画瓢,你一句我一句,凑出一首小令来——

绿树红砖青瓦

小桥流水人家

莫道西风瘦马

骄阳高挂

只是没有烤鸭马前说,最后一句不好,特俗,怎么还把烤鸭弄上了?弄烤鸭的大嘴女生说,烤鸭怎么了?我看烤鸭比昏鸦好多了,那姓马的能把昏鸦弄进去,还能千古流传,我这烤鸭差哪儿了?马前坚持说,不行,不行,烤鸭和昏鸦不是一回事儿,烤鸭只能进口不能入诗,我们如果把烤鸭弄进去,那帮学文的家伙非指着鼻子笑话我们。一位小眼睛男生想了想说,最后一句改成“青春放飞天涯”怎么样?另一位麻杆男生立即说,好,改得好!大家也都说好,鼓掌通过。接着,五个人一人一句,站在小桥上朗诵了一遍。那位最先冒出“小桥流水人家”的大眼睛女生提议说,回去我们就送《诗刊》发表,没准儿我们的大名也能和老马一样,流传千古呢。大家都说好,好!

既然要让大名流传千古,就涉及到署名问题。怎么署名呢?这是五个人的集体创作,把五个人的名字都署上,太长,何况五个人中只有马前一个人的名字是两个字,其余都是三个字,麻杆那家伙还复姓端木,四个字。五句诗,署上五个人的名字,实在太长了些。集体起个笔名署上吧,显然有悖我们的初衷。弄个笔名,我们的子孙后代知道谁是谁啊?弄不好争名分还不得争个头破血流啊!五个人的名字全署上,长就长。署名的顺序,就按所出诗句的顺序。

最后由马前提议,这五个满脸青春美丽痘的家伙做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决定:这首词所得稿费,全部捐给希望工程。

……

马前讲得很生动,马前的口才本来就是很好的,要不怎么当上处长呢。马前只是在尿床问题上显得口拙。

王专家一直看着马前的眼睛认真地听着,听得很有兴味儿。甜甜却打断马前说,你跑题了吧?讲那双眼睛,王专家让你讲那双眼睛。

王专家说,请不要打断他,他讲得很好,就这样讲下去,我想,那双眼睛很快就会出现的。

马前就又继续讲下去——

马前们兴奋异常,走下小桥流水,走进红砖青瓦的小酒家,选了一个靠后院的小包间,点了六个山村野味菜,要了一箱当地特产山泉啤酒。

就吃,就喝,就海阔天空。

有盘菜叫清蒸河鱼,一条一条手指大小的小河鱼,整齐地摆在一只青花粗瓷鱼盘里,十分可爱。端盘子的是位小姑娘,端上这盘清蒸河鱼的时候,小姑娘介绍说,这小鱼就是门前小河里的鱼。小姑娘还说,这小鱼叫柳根子。小姑娘还说,这小鱼老也长不大,就能长这么大,好吃着呢。小姑娘还说,你们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河鱼果然味道鲜美,鲜味里夹杂一点儿山野的土腥味儿,吃起来更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儿。夹起一条送进嘴里,轻轻吧嗒吧嗒嘴,整条小鱼从头到尾便滑进肚里,连鱼刺都酥软如泥。

好吃!把烤鸭入诗的大嘴女生说,真好吃,比北京烤鸭还好吃!麻杆男生说,刚才你拿烤鸭和昏鸦作比,这次又拿烤鸭和河鱼相比,烤鸭怎么能和河鱼作比呢?要我说,这清蒸河鱼比西子湖畔的糖醋桂鱼味道鲜美。

几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女,说说笑笑,风卷残云,一盘小河鱼转眼间吃得精光。大嘴女生啧啧嘴,用筷子敲着盘底说,再有一盘就好了。

马前眨巴眨巴眼睛,陡然间热血上涌,计上心头。

马前说,我们再要一盘清蒸河鱼好不好?大家都说,好啊,再点一盘。马前用眼睛在各位脸上逐个扫了一遍,鬼鬼地一笑说,不用点,我让店家再赏我们一盘。几双眼睛同时画了问号,怎么,你想让店家白赏一盘?马前胸有成竹地说,看我的。大嘴女生说,你想空手套白狼?马前说,对,现在我就上演一出空手套白狼。几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热血青年兴奋起来,瞪大眼睛等着看马前如何表演。马前说,你们谁也不要多嘴啊!

马前向窗外看了一眼,后院种着架豆,架豆长得很好。马前拿起鱼盘扔进窗外的架豆丛里,然后坐好,喊了一声,服务员!

端盘子的小姑娘进来了。

马前说,我们的清蒸河鱼怎么还不上呀?

小姑娘说,上了呀!

马前说,上了?上了我们怎么没看见呀,你看看这桌上哪有啊?

小姑娘往桌上看去,一个一个数了菜盘,真的没有那个青花粗瓷鱼盘。小姑娘眼睛里满是疑问,鱼呢?不知是问自已还是问马前。

鱼呢?我上了呀!

马前说,把你们老板叫来。

小姑娘怯怯地又说,我上了呀!

马前说,把你们老板叫来!

老板闻声走了过来。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满脸堆笑地问,这位客人,什么事呀?

马前说,我们点的清蒸河鱼怎么还不给上啊?

女老板看一眼小姑娘,小姑娘说,我上了呀!

马前说,我们怎么没看见呀?马前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对女老板说,你看看这桌上,哪里有河鱼的影子?

我上了呀!小姑娘说,我还说小河鱼叫柳根子。小姑娘说,我还说小河鱼是门前小河里捞的。小姑娘说,我还说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女老板狠狠瞪了小姑娘一眼,说,你别说了。又堆下笑脸对马前说,对不起,我们马上给您上。

看来,大山深处的乡村小店,也懂得把顾客奉为上帝。

女老板转身离开的时候,气汹汹叫了一声,小勺子,别在那傻站着了!

很快,女老板亲自将一盘清蒸河鱼端上来了。

马前的恶作剧完美结局,却哑场了。同伴们并没有欢呼雀跃,一个个变得沉默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眼前,谁也没有看马前。

马前脸上的得意也顿时消失。

面对那一盘鲜美的清蒸河鱼,谁也没有再动筷。那盘清蒸河鱼完整地留在了餐桌上。

离开小酒店,走上小桥的时候,落在后边的马前停下来,站在小桥上回头看去——那个叫小勺子的小姑娘正站在酒店门口看着他。小勺子一双眼睛如小河水一样纯净明亮无邪,眼睛里没有一丝怨恨仇视,连一点点蔑视也没有,只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那双画着大问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马前,眨都不眨一下。马前胆怯地垂下眼睛,转身回避了。马前没有勇气和小勺子对视。

第二年夏天,马前独自一人再次走进那个散漫的小镇,再次踏上那个圆木小桥,再次走进那个红砖青瓦的小酒店。马前想补上那盘清蒸河鱼的钱,十八元八角;再对那个叫小勺子的小姑娘说上一句,对不起。

马前特意戴了一副大墨镜,他不想让人认出来。其实山里人没有那么复杂。那位矮矮胖胖的女老板满脸堆笑地迎接了马前。

马前问,那位叫小勺子的小姑娘在吗?

女老板说,辞了,早就辞了。

马前问,怎么辞了呢?

女老板说,去年有客人点了一盘清蒸河鱼,她也不知偷吃了还是弄哪去了,害得我又白搭了一盘。

马前犹豫了一下,还想问什么,女老板忽然收了笑容,警惕地看住马前说,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找小勺子的?你是小勺子的什么人?

马前连忙说,吃饭,当然是吃饭了。

女老板变戏法似的立即变出满脸笑容,引马前坐下来,说,吃什么?来盘清蒸河鱼吧,你们城里来的人最爱吃这一口了。

马前说,不不不,我不吃鱼,从不吃鱼。

女老板说,那就来盘蘑菇炒山芹,再来盘青椒炒豆角,都是山上采的自家种的,绿色,我知道你们城里来的人最讲究吃绿色。

马前说,好好好,就吃这绿色吧。

马前一边慢慢地吃着绿色,一边从一位端盘子大嫂嘴里打听出小勺子的情况。小勺子被辞退那天,爹妈把她好一顿臭骂,骂她不中用,端个盘子都端不好,还逼着问她,那盘清蒸河鱼到底弄哪去了?自己偷吃了还是送给哪个野男人吃了?爹妈都是山里人,嗓门粗,话也难听。小勺子心里憋屈,有嘴说不出,就含着眼泪跑出来了。一个人跑到镇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半夜也没回家。后来就失踪了。有人说是被外地人拐走了,也有人说是跟人跑到南方做小姐去了。端盘子大嫂还深深叹息一声说,可惜了小勺子,才十七岁的孩子啊!

从小镇回来后,马前发疯似的给各地的同学打电话,广州的深圳的珠海的上海的南京的,总之是能联系上的,都打了,求他们帮助寻找一个眼睛里画着问号的叫小勺子的姑娘。接到电话的同学几乎无一例外地惊讶道,马前你小子开什么玩笑呀?这么大个城市去找小勺子,不是太平洋里捞针吗?有位女同学还逗马前,小勺子是你的恋人还是情人?

马前很认真,同学们并没有人认真地帮他去找小勺子。同学们或者以为他开玩笑或者以为他恶作剧或者以为他神经出了什么问题,总之没人太当真,也实在是没法当真。太平洋里捞针,即便认真也难以捞到呀!

小勺子当然没有找到。

马前在心里安慰自已,或许小勺子已经回家了呢,或许小勺子已经嫁人了呢……渐渐的小勺子就淡化了。

马前说,那天在报上看到女尸那双眼睛,不知怎么夜里就梦到小勺子那双眼睛,就……

讲到这里,马前停住了。王专家点点头说,讲得很好。

甜甜问,您找到病根了吗?

王专家说,找到了。

甜甜问,他的病能治好?

王专家说,病因找到了,就好对症施治了。

甜甜说,请王专家快给开个处方吧!

王专家提笔在处方笺上写下四个字:寻找眼睛。

甜甜看了说,王专家您是开玩笑吧?

王专家很认真地看着马前说,找到那双眼睛,你的怪病就有治了。

4

王专家说得对,找到那双眼睛我的病就有治了。马前对甜甜说。

马前决定再次造访那个大山里的小镇。马前说,但愿小勺子已经回家了,如果小勺子还没回来,我也要找到她家。甜甜说,对对对,找到她家,她爹妈一定会有她的消息。

在一个阳光明亮的周末,甜甜陪着马前来到那个小镇。

小镇依然那样散漫,小河依然那样漫不经心,小桥依然那样悠闲,小桥那边的绿树红砖青瓦依然那样风景。

马前拉着甜甜的小手走上木桥的时候,指指眼前的红砖青瓦说,就是那家小酒店,我们先去吃点东西,顺便打听一下小勺子的家。

走到红砖青瓦门前,马前陡然愣住了,怎么……正愣神儿,门里走出一位白胡子老头,嘴里叼着一个旱烟袋,身后跟着一条老黄狗。

马前礼貌地向老人打个招呼,问,老大爷,这里不开酒店了?

老人说,什么?你说酒店?

马前说,是啊,这里不是一家酒店吗?

老人像看怪物一样上上下下看着马前,抖一抖白胡子说,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八年了,从没开过什么酒店!

马前睁大眼睛看着老人,老人黝黑的脸上刻满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像极了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老人狠劲地吸了一口,把烟袋拿在手里,然后喷出一股清烟,老人身边的老黄狗晃着尾巴,警惕地看着马前。一切都那样真实。

马前满腹狐疑,不知进退。

门里又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酒店女老板?马前有点喜出望外,弄出个挺巴结的笑脸问,你不开酒店了吗大嫂?

胖女人说,开酒店?开玩笑吧你?我只会养鸡种菜。

马前说,小勺子,小勺子你知道吗?

胖女人说,什么小勺子?我们家都是大勺子大水瓢,没有小勺子。

马前还要说什么,胖女人说,城里人,该去哪玩儿去哪玩儿吧,别拿我们山里人寻开心了!

甜甜摇摇马前的手,一脸迷惘地问,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马前没有吭声儿,仰起头看天。太阳胸怀坦荡热情明亮,热得烫人,亮得刺眼。阳光下,散漫的小镇,悠闲的小桥流水,绿树红砖青瓦,白胡子老人,老黄狗,胖女人……一切都那样真实而生动。

马前拉起甜甜默然转身离去。走上小桥的时候,马前又停下来,回头望去。

红砖青瓦下,小勺子站着的地方站着胖女人,胖女人正看着马前,像看一个精神病人。

黄开中,新闻记者出身,业余写点小说。在《长城》《鸭绿江》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有小说入选选本或选刊,著有长篇小说《老街》和长篇报告文学《50年守望》《追梦军旅》等。NBA是最爱,快乐是最好朋友。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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