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敏
(郑州工程技术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日本电影擅长反映人生的情感与伤痛。尤其是在当代题材的电影中,日本电影人不断展现着他们对人应有的个性自由,以及对日本社会的思考等。是枝裕和是当代日本电影的中坚力量,其自1995年以《幻之光》(Maboroshinohikari,1995)出道之后,其电影就一直关注着人的生与死、爱与恨等永恒的话题,在讨论这类普世性的问题时,是枝裕和又注重影像中始终贯注着日本文化意味,就形式而言,其镜头语言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这一切使其整个影像叙事过程既包含了真挚动人的深情,又有着某种置身事外的节制和冷峻。《海街日记》(UmimachiDiary,2015)是是枝裕和的新作,在第40届多伦多电影节中与贾樟柯的《山河故人》(Mountainsmaydepart,2015)意外地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对应与互文。与《山河故人》相同,《海街日记》的亮点也在于导演对人性进行了属于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属于自己国家)的诠释。
在讨论《海街日记》的人性定位之前,我们对于是枝裕和电影人性阐释的背景,有必要给予一定的关注。是枝裕和的成长阶段正是日本社会开始奉行一种平均主义的时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经济获得了一个高速发展的恢复期。这种社会状况反映在艺术中,就体现为日本人开始热衷于探讨个人化的生命感悟(而早期的日本电影更多的是讨论一种东方的人伦义理),这种对普通人的关注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达到了顶峰。这一时期日本出现的大量伦理电影或犯罪电影都展现了一种被异化、被扭曲的人性,基于对人的关注来创立情状,关心当代人内心深处的孤独。而同样是表现对个体生命、对人性的关怀或审视,还有一部分导演则选择了一种更为柔软、更富温情的方式。如女导演河濑直美、西川美和等,这批导演并不执着于“另类题材”,而是坚持着某种“感动物语”的艺术风格。是枝裕和也是其中的一员,其早年的电影《距离》(Distance,2001)和《无人知晓》(NobodyKnows,2004)尽管来自于真实、残酷的日本新闻,但是枝裕和都有意对题材本身进行了“去批判化”的处理,即相对于通过此类事件来抨击日本社会的痼疾,是枝裕和更愿意挖掘其中普通人的生存经验和细腻的人性情感。面对个体生命令人扼腕的凋零时,是枝裕和不是给人们敲响警钟,而是低声吟唱一曲柔和的挽歌。
相对于《距离》与《无人知晓》而言,改编自漫画的《海街日记》中的批判意味和政治色彩更为淡化,这也使得是枝裕和能够有更大的空间来以他所擅长的方式展现人物的日常生活中的体验和感悟,并在娓娓道来中,表达导演本人对于人性的理性思考,并以此影响观众的生活方式。
《海街日记》中,最关键的理想人性便是善良和宽容。四姐妹相逢的背后实际上有着家族的悲剧:父亲在多年前与情人私奔,母亲不堪重负将三个女儿留给姥姥,而父亲的情人在生下女儿浅野玲后也离开了这对父女,父亲后来续弦,前不久病逝。三个姐姐在前去山形参加父亲的葬礼后,邀请15岁的小妹妹浅野玲来临海古都镰仓和自己一同居住于姥姥的老房子里。在电影中,大姐香田幸被妹妹们公认为最像已经去世的姥姥。对于她们身处的这座老房子,幸也有自己特殊的情愫(不会像三妹千佳一样开玩笑说要去住公寓)。庭院中有一棵55年前姥姥种下的梅树,树下还种着洋水仙等各种植物,这些日常都是靠幸打理照料,这是与幸护士的身份相吻合的。幸曾对妹妹们转述过姥姥曾经的话:“要除虫要消毒,活着的东西是很费功夫的。”这种对于生命的关爱,实际上便是幸能够带着充分的善意接纳浅野玲进入自己生活的前提。尽管前一辈人曾经犯下的错误对她们造成了伤害,但是她们依然彼此关爱,对他人原谅多于怨恨,鼓励多于伤害。
四姐妹的邻居、本地著名饭店“海猫食堂”的老板娘二宫女士在电影中是一个出场不多,但是有着重要作用的角色。她与四姐妹中的三个人都分别有过接触:在幸工作的医院看病,接受佳乃和上级的资产询问,以及在店里招待浅野玲和她的同学们。甚至在电影中作为节点的三大丧事中,其中一个就是属于她的。这个配角人物身上同样体现出了善良与宽容的人性。她的弟弟极为无赖地侵占了她的财产,但是对此她没有一句怨言。在二宫女士知道自己病危时,也没有选择立遗嘱来避免自己的财产落在弟弟的手上,欣慰的便是自己的拿手菜还会被好朋友传承下去,因为弟弟“总不会连菜谱也拿走吧”。对于二宫女士而言,所有的抱怨和恨都只是自我消化,用亲情和善意去尽量化解。正是四姐妹以及二宫女士等人性闪烁着光辉的角色的存在,世界得以更为美好。
《海街日记》以一种“日记”的方式展现了四姐妹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然而也正是在这种平淡的生活中,四姐妹完成了各自的成长。是枝裕和对于电影中的四位女主人公都赋予了善良、包容的正面人性定位,四人结下的纯真情谊点亮着彼此的人生旅程。但另一方面,是枝裕和也充分地体现了她们的人生困境,尤其影片的主要视角是置于浅野玲身上的。观众与浅野玲一样都是对这座镰仓小屋行感新鲜的外来者。与三位已经成年的姐姐不同,浅野玲在影片中的成长除了有一种外来者的窘迫、怯弱外,还伴随着某种青春疼痛。但是,是枝裕和对于每一个人的困境都不遗余力地给予了人性关怀,并在影片中设置了带有抚慰意义的意象。
从表面上看,四人善良、乐观,拥有各自较为稳定的事业和学业,虽然失去了长辈的庇护,但四姐妹在镰仓的老房子相亲相爱,享受着镰仓缓慢的生活节奏,与邻里关系也极为融洽。但是四个人其实都各有心结,长姐香田幸的弱点在于,因为父母过早地缺席,她迫使自己提前成为一个“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们的同时,对她们又总有着过多管教,因此被二妹佳乃称为“女生宿舍的管理员”。佳乃不愿意看到大姐依然保留着对父母的怨念,用常常和大姐斗嘴的方式表现自己对大姐的心疼,但是在洗澡遇到蟑螂时第一时间求助的还是大姐;三妹千佳在父亲离去时仍然没什么记忆,想向浅野玲询问父亲的细节又恐惹姐妹伤心;而小妹浅野玲则因为自己的身份生活在歉疚感中,曾经代替自己的母亲向大姐道歉,说:“毕竟喜欢上有妇之夫就是不对的吧!”这种歉疚感也使得她虽然好奇父亲曾经在镰仓的生活,却也不敢询问大姐。
电影以多个意象表达了对四人的人性关怀与抚慰。以空间为例,海边的镰仓便是一个充斥着各种记忆的美好意象。这里人不多,但是有海猫食堂保留了20年的美味定食,有漫天的樱花,有姥姥种植的梅树,冲刷人们内心隐痛的大海、绣球花和紫薇花等。种种美好或是寄托着姐妹们对前人的怀念,或是隐含了她们对彼此的珍贵回忆。
葬礼仪式则成为一个带有时间意味的意象。葬礼是日本电影中常见的审美场景,“死亡促使人沉思,为他的一切思考提供了一个原生点,这就有了哲学。死亡促使人超越生命的边界,臻求趋向无限的精神价值,这就有了伦理学。当人揭开了死亡的奥秘,洞烛了它的幽微,人类波澜壮阔的历史和理想便平添了一种崇高的美,这也就有了死亡的审美意义”。在《海街日记》中,四人的相遇和投契、对彼此的维护都表现在葬礼中,是枝裕和有意祛除了葬礼悲恸的一面,而是让四人(以及观众)在葬礼中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如姐妹们庆幸父亲和二宫女士都是在看完盛开的樱花后才死去的。
如前所述,相较于部分导演热衷于在电影中表现人性“破”的一面,即人不满于陈规或社会制度而做出的种种叛逆、破坏行径,是枝裕和所考虑的则是如何“立”。只是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叙事往往是温柔悠长、矛盾性不足的,这使得观众有时很难从平淡无华的情节中看到主人公的转化或蜕变。而事实上,纪录片导演出身的是枝裕和极为擅长在表现平淡生活的真实性的同时不露声色地构建出一种戏剧性。在他的电影中,主人公往往可以实现从浅层到深层各类目标的转变,以及一种积极向上的“自我实现”或对他人的帮助。而在人性上的完善、成就,也是属于这种自我/他者实现的一部分。
在《海街日记》中,由于电影中最大的戏剧冲突实际上便是四姐妹的人性实现过程,因此电影故意使叙事碎片化了,避免其余冲突在吸引观众注意力上压倒这一主干。在电影中,人物之间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一旦人与人出现矛盾,这种矛盾或迅速被转移、中止,例如,在幸斥责母亲“有什么权利让我们卖房子”的时候,姨姥姥很快就喝止道“都不要吵了”,然后将话题转移到姥姥的死上来;或是随着镜头让观众感受到它已很快被时间或其他事件冲淡,如当佳乃责备幸喜欢的有妇之夫荒井先生借口妻子有病而拒绝离婚和幸在一起,认为他是一个和她们父亲一样懦弱无能的人,幸为心爱的人辩解道:“你们什么都不懂!”随后起身离去,但很快在浅野玲的干涉下,佳乃就让自己喝了酒,走进大姐的房间跟大姐说些暖心的话,并撒娇得到了大姐最喜欢的“胜利服”,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迅速转为温馨。
电影中多次出现的青梅意象实际上便是是枝裕和对于人性成就方式的一种阐释。影片曾借助母亲之口来赞叹姐妹们对于青梅的处理方式,并且反复表现了姐妹们摘果、酿酒的场景。当梅树结果时,如果人们不加采摘,它们便自行落地腐烂,而如果采摘之后单纯用来食用,则很快便会吃完。四姐妹秉承着自姥姥传承下来的做法,将部分青梅送给邻居,部分青梅用来酿成不同口味的酒,封存在地板下,每当遇到各种令人忧伤或开心的事,就取出酒来享受前辈馈赠的微醺。这种做法有着丰富的艺术内涵,它一方面本身就极具审美效果;另一方面,它再次地呼应了是枝裕和对理想人性的定义,分享这一行为就意味着善意,以酿酒的方式延续青梅的美味也是一种对生命的珍视。如果说对青梅的护理、采摘和酿酒是一种隐喻式的、总述式的人性实现书写,那么对于四姐妹各自的人性成长,是枝裕和还做了更为明朗的、分述式的介绍:市民医院在郊区新建了一个临终关怀分院,二宫女士便是选择在这里走完了她的人生。而大姐幸也在最后选择了来这里工作。这既是对之前与荒井先生那段无果的爱情的一次了解,同时也是幸在人性上的一次自我成就;佳乃和同事在发现二宫女士的悲惨命运之后,开始商量怎样尽可能地用公立遗嘱等法律手段来维护她的利益,他们坚信的是:“神明不能为她考虑的话,那就只能我们来了。”他们做这些职责之外的事情,纯粹是出于不求回报的善意,这便是佳乃在人性上的自我实现。千佳在电影中着墨较少,电影中最后展现的是千佳与因登山被冻掉脚趾的店长感情有了进一步发展,而浅野玲也对同样有着心结的男同学给予了友爱。
综上,是枝裕和在《海街日记》中,并不旨在表现今日日本现实的一个侧面,而是以一个带有梦幻色彩的故事吸引观众去审视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从而创造一种更远离丑恶、更接近完美的新生活。电影在以明丽清新的画面满足了观众视觉感官愉悦的同时,又以其对人性问题的诠释,在精神上不断触动、启发着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