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纬
(吉林警察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近年来,基于文学文本改编的影片逐渐成为好莱坞类型片发展的一种势头。其原因在于流行文学改编电影既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影片的票房,又能够保证影片故事情节的质量。而电影的媒介效力和票房号召,又能够从进一步扩大原作小说的读者阅读群体,提高小说的读者覆盖面,提升作者的名气,电影和文学同时收获双赢。《卡罗尔》《布鲁克林》《我和厄尔以及将死的女孩 》就同属此类。但在传统的文学改编影片之外,也出现了一部分“异类”,这一类影片对文本叙事的线路加以改造,对文本的人物塑造元素加以抽离和挑选,通过电影画面的呈现方式,突破了原有文本的局限,仅仅以原有文本的故事架构作为创作元素加以利用。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类型片中,大卫·芬奇的《消失的爱人》属于其典型代表。
《消失的爱人》影片的同名小说曾经连续八周位居《纽约时报》精装小说畅销排行榜第一名,小说采取的是多线程、多角度的叙事策略,女主角艾米的失踪是整个故事的主线,但这场有意识的失踪背后,本质上还是“婚姻之难”的另一种叙事强调。在大卫·芬奇的改编中,角色塑造的纵深和立体有所削弱,故事的背景也有调整,但影片呈现了另一个面貌的故事结构。在大卫·芬奇影片版《消失的爱人》中,女主角艾米既是一个掌控者,同样也是婚姻这场无奈博弈的一环;她既掌握了丈夫尼克的命运,同样也失去了实质上的婚姻生活。而大卫·芬奇一贯擅长的情节翻转、人物叙事变换、草蛇灰线的隐喻与伏笔、习以为常的对媒介和现代媒体的批评和审视在该片中也能看出端倪。作为文学叙事与电影叙事的冲撞与交流的好莱坞影片的典型样本,对《消失的爱人》的分析也有助于对未来同类型影片建立研究范式,有利于未来研究者在此基础上做出更具代表性和创见性的研究成果。
《消失的爱人》描述了一个现代性十足的故事。一对让人称羡的夫妇在结婚的第五个年头遭遇了七年之痒,丈夫尼克来自美国的中部小镇,大学毕业后以专栏作家的身份活跃在纽约,也借此认识了学历、才情、容貌都十分出色的艾米。然而婚后的问题也逐渐出现,两个人生长环境、价值观念非但没有磨合,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差异。尼克自暴自弃,和女学生发生婚外情,而艾米则策划了一场“意外”,或挽回或结束这场婚姻。
小说《消失的爱人》的叙事内容是以多视角展开的。小说的叙事中尼克以自白的方式叙述了和艾米的婚姻,在接近于疲倦和无聊的坦白中,已经可以看到尼克对婚姻表现的态度。在前半段尼克自述的氛围表现上,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另一部著名的推理小说《罗杰疑案》的叙事性诡计:描述者即犯罪者。但在后半段艾米的篇章中,读者的心理预期被层层打破。这就形成了文本和读者间的思维互动,甚至是智力比赛。在影片中,大卫·芬奇几乎重现了这种叙事逻辑。在影片最初的20分钟内,观众可以在尼克和玛戈的对话中看到尼克对婚姻几乎疲倦的态度。尼克对艾米的嘲笑,在回家后发现艾米失踪表现的失常;女警察的怀疑等都加重了尼克杀妻的嫌疑。在影片的前一个小时内,虽然也有艾米的叙述片段,但可以看到这些片段几乎都是中性的,不管是艾米书写日记还是尼克追问艾米:“你在想些什么呢?”都很难让观众意识到艾米本身可能存在的问题。在影片的前半段,观众和影片里将艾米视为“美国甜心”的普通大众一样,是被导演刻意误导的。这种叙事逻辑一直到艾米的叙事角度打破整体的叙事僵局。在影片叙事和文本叙事互动上,两者互为表和里。
在大卫·芬奇过去的导演作品中,这种对原作进行小幅度改动的现象是不多见的。这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消失的爱人》和导演风格的契合。作为叙事的底本,《消失的爱人》并不容易在画面上呈现,其叙事的要素过分冗杂,视角限定也会导致叙事的困难,因此也使改编形成了难度。遵循原著事实上是反其道行之的改编策略之一,而原作的叙事基础也带给了与传统悬疑类型片不一样的观感。
虽然小说《消失的爱人》作为影片的内容基础,但大卫·芬奇已经在原有基础上做出了相对的删改。从影片最终拍摄的效果来看,这种删改可能出于两种考量:其一在于避免旁白叙事的冗杂。在小说中,艾米和尼克二人互生罅隙的原因很多:尼克的不思进取、没有商量就带艾米回到密苏里州的乡下老家,尼克婚后的拈花惹草、移情别恋;艾米的苛刻要求,对尼克若有若无的轻蔑等,都是引发两人婚姻战争的原因。但在影片中这些因素并没有完全呈现。导演只是有机地选择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来作为二人战争的原因,有效地避免了电影的无用叙事。其二在于影片的篇幅限制与画面表达的难度。影片的叙事表达很大程度上依靠画面和对白,而《消失的爱人》中,偏偏对话和画面都不是最重要的表达因素。如果单纯只是依靠原作小说作为具体剧本,那么影片很容易徒留其形,丧失其意。
在删改原作篇幅之外,大卫·芬奇并没有浪费原本的叙事空间,反而尝试用特写和长镜头来表现影片的人物心绪。例如,在影片开始不久处,尼克抚摸艾米的长发,并问:“你在想些什么呢?”以及在艾米发现尼克与女学生的婚外情时,尼克对女学生的吻手礼。这些细节拼凑出了两个人之间感情的动摇。事实上也形成了和艾米失踪后,一系列戏剧化故事的反差。动摇婚姻的基础本来就是细小而难以发觉的。在删去多余旁白等之后,影片的故事呈现也更为立体和准确。
与此同时,大卫·芬奇对原作小说的改编,特别是删减也导致了一些叙事层面的问题。对原作不甚了解的观众可能会在影片理解上出现偏差。例如在小说中,花了相当篇幅叙述尼克父亲的背景。尼克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低收入的粗暴男人。他暴躁、厌女,使妻子和孩子都生活得相当痛苦。在小说中,尼克曾经反复表示自己不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男人。但是影片中关于尼克父亲的描述则消失了,只是简单地交代了尼克父亲住在养老院。这种叙事也造成了后文叙事的倒错。尼克的孪生妹妹玛戈在得知尼克的婚外情事实时,情绪比艾米当时的反应更激动,她痛哭甚至表示要和尼克决裂。这种不合时宜的表现导致观众的联想走进歧途。不少观众在观影后,甚至猜测尼克和妹妹玛戈之间是否存在非正常情感。事实上,玛戈的表现在小说里描述得很清楚,她愤怒于哥哥尼克最终还是变成了他们都恐惧的父亲的样子。对尼克父亲描述的忽略也影响了电影结尾时观众的理解。结尾时,尼克得知艾米算计他的真相,想要离婚并公之于众,但艾米轻松地就化解了危机,艾米坦诚自己怀孕了,并且威胁尼克,她会教育她的孩子憎恨他的父亲。这一点正好戳中了尼克害怕重蹈父亲覆辙的心理,在这种威胁之下,尼克只能默默地继续承受这种扭曲的婚姻。但没有尼克父亲相关的补叙,尼克的反应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就被削弱了。这种设置也导致了故事在影片整体表现上的不完整。
同样的叙事问题还存在于叙事对象的模糊,在影片开始时,叙事是以尼克的视角展开的,观众对尼克的婚姻困局的感受既在戏外,也在戏内。然而在影片进行到一半时,其关注的焦点又集中在艾米身上。这种焦点的来回切换容易使观众的感受聚焦出现问题。在这种来回切换焦点的影响下,观众对尼克的好感逐层打破,而艾米的行为又很难让观众产生认同,集中影响下,这种安排容易让观众感到疏离。
在好莱坞的商业类型片导演中,大卫·芬奇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既遵循商业影片成功的规律,努力使影片情节饱满、剧情叙事流畅、剧本结构高潮迭起,但他也保留了自我的意识思考和独特的自我风格。仔细观察近年来大卫·芬奇的影片不难发现,其关注点始终集中于媒介和人的关系。不管是《十二宫杀手》《龙纹身的女孩》还是《社交网络》《消失的爱人》,媒介或言之“新型媒介”始终是剧情叙事中的“隐形焦点”。这也提供给观影者另一重研究《消失的爱人》的视角。观众既可以将《消失的爱人》看成是一场资本主义文明下的婚姻变奏曲;也可以将《消失的爱人》看成是独属于大卫·芬奇的媒介与人类生活情境的独立探索。
在《消失的爱人》中媒介是无处不在的。艾米的父母是一对儿童文学畅销书作家,艾米的童年是被“打包展示出售”的,而外界媒介对艾米的关注也造就了艾米对人在镜头前虚伪表象的反感;在艾米失踪后,尼克成为媒介长枪短炮下的众矢之的。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镜头中,有人对尼克喊了一声“smile”,尼克便下意识地微笑。这一微笑也引发了近乎全剧的大众猜测尼克杀妻的嫌疑。人在媒介之前是扭曲的、虚假的、不由自主的,甚至是无意识的。这种哈耶克式的批判在尼克登上新闻专访节目澄清自己杀妻嫌疑时达到了顶峰。因为应对媒体的表现不佳,尼克杀妻的嫌疑陡然上升;又因为经过著名律师的指点,尼克良好的镜头表现又为尼克赢得了大量的同情观众。《消失的爱人》中,这种类似的桥段比比皆是。除了负责调查案件的女警之外,几乎没有人关心整个事件的真相是什么。大家都在不断从发酵的媒介信息中追寻着虚假的真相,而相关人员则在媒介镜头之下不断失真。
对媒介的嘲讽在艾米杀死前男友德西的时候达到高潮。艾米用酒瓶碎片将德西割喉。镜头故意放慢,血慢慢地喷溅而出,德西的表情缓慢地发生变化。观众作为观看主体可以看到德西的死亡过程,但特别的是大卫·芬奇对镜头的选择。在这组故事中,观众聚焦的重点在于艾米会不会和德西在一起,艾米会不会成功逃离德西的家。然而艾米直接将德西杀死是超脱于观众预想之外的。德西死亡的片段使用俯拍的手法,观众几乎直面德西的死亡,但每个观众的情绪上都对德西的死亡感到无动于衷,有的只是困惑于未来故事的发展,这种潜在意味的嘲讽呼之欲出。不论是在影片内关注艾米失踪的观众还是影片外观看影片的观众,其功能都是一个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旁观者”。而艾米的最终回归结局也十分辛辣。在媒体的大肆宣传下,本来意欲嫁祸丈夫行凶的艾米成为一个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她谎称自己被德西绑架,最终逃出的经历为其“美国甜心”的形象附加了坚强的标志。在媒介刻板印象的影响下,几乎没有人敢公开提出艾米失踪事件中的疑点。媒介对人形成了潜在的约束和规训。真相如何并没有人好奇,大众只是在意媒体告诉了人们什么。媒介对信息的扭曲最终也暗示了尼克婚姻生活的无解——抛弃了大众眼中善良、柔弱、坚强的受害者艾米,尼克的人生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尼克的人品将受到彻底的质疑。这种对媒体的批驳态度也拔高了《消失的爱人》的叙事价值,完成了电影理性叙事与文化叙事的功能,促使其超脱于原始的文本之上,完成了导演的叙事目的。这种叙事逻辑也超越了普通的好莱坞剧情片,间接地使《消失的爱人》成为当代后现代叙事的改编影片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