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楠(焦作大学,河南 焦作 454000)
西德尼·吕美特以处女作《十二怒汉》(12AngryMen,1957)一鸣惊人,获得了当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的金熊奖,创造了电影史上的经典一幕。半个多世纪后,中国导演徐昂又在《十二怒汉》的基础上拍摄了有中国本土意味的《十二公民》(2015),电影在上映之后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对《十二公民》的肯定,不仅仅是因为《十二怒汉》提供了一个上佳的叙事底本,更主要的在于《十二公民》在前作的基础上又展现出极具针对性的叙事策略。
《十二怒汉》在形式上最令人称道之处便是一种“舞台剧”式的叙事。这种舞台感也是“十二怒汉”故事后来也曾被改编为舞台剧(如2006年日本推出的《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的原因。在《十二怒汉》中,叙事围绕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少年的“弑父案”展开。现有的两个证人的证词都对他非常不利,故事由12名陪审团成员开会讨论并投票决定他是否有罪开始。在一开始,11个陪审团成员都相信少年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认为少年有罪,只有8号陪审员认为人命关天,不能太过轻率下结论。在此后的讨论中,8号陪审员不断提出自己对现有证据和证词的质疑,并通过重演现场艰难地说服其他11个人。在电影结束时,8号陪审员也无法证明少年是无辜的,他只是找出了现有证据的疑点。电影通过这场辩论重申了“在不能证明一个人有罪前,他都是无罪的”的观点。这一剧情决定了电影可以有着对三一律的严格遵守。
而这一点也得到了《十二公民》的全面沿袭。徐昂本人也是话剧导演,在操作这一题材时可谓是游刃有余。电影的时间与空间,以及演员都是有限的,即一个下午的时间,陪审团被限制在一个废弃的体育馆里,然而正是在这些限制中,令人窒息的情节被生发出来。剧情被改为一个河南务工人员之子为房地产商收养,成为“富二代”,而一次富二代和生父的争吵后,生父在家中被害。除主线外,大量能够给案情造成转折的重要细节也与原作无异。如刀的来源、对火车开过的时间以及老人走路的时间的计算,乃至女证人的近视眼等细节。尽管在电影中徐昂也展示了人物之间的次要矛盾(如出租车司机的父子矛盾等),但次要矛盾始终是为主要矛盾服务的,这使得电影实现了情节的整一律。
“三一律具有一种使有教养的人们心神向往的思想。”三一律的运用高度集中了观众的注意力,让观众与剧中人一起陷入一种极端环境中,一起体验一件非常态的事件,此时人物的内心和性格能够得到充分的展现,观众也得以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可以说,《十二公民》在这一叙事策略上对前作的搬用是完全正确的。
由于电影是根据吕美特的《十二怒汉》改编而成的,对于观众来说,案情的来龙去脉是十分清楚的。因此对于《十二公民》来说,电影无法采取一种信息抑制型的叙事(即在对案件进行表述时,有意以各种手法来隐藏关键点,从而从辩方和检方的角度不断接近这一关键点,从而激发观众对真相的兴趣),所谓的“真相”在《十二怒汉》整个故事中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们不能随便给一个人定罪,从而宁可放过真凶也不制造冤案的意识。《十二公民》在继承这一点之外,又进行了深化,即加强12个陪审员的情绪,让观众对他们都留下较《十二怒汉》更为深刻的印象。如眼镜在鼻梁上能压出印子的房地产商,始终文质彬彬,但在别人质疑他的“家长”身份背后其实是对女学生的“包养”时,他开始愤怒,力图证明自己并不是所谓的“干爹”而是与对方奔结婚去的。这一角色在电影中的任务是展现一个人们仇富的对象,提醒观众在面对陌生人时摘下有色眼镜的必要性,也正是这种有色眼镜,容易使人们轻易地将“富二代”与道德水准低下、草菅人命等印象联系起来;又如从外地来北京打工的保安小伙,他的梦想是成为政法大学的学生,然而他不仅每天要面对命运与自己有天渊之别的同龄人,还要忍受在场房东、商贩等人的嘲笑,这也导致了他的爆发。作为一个维护校园安全事务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考政法大学理想的年轻人,他在电影中同样表现出了急于投“有罪”票的情绪倾向,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前述仇富心理的体现。
所谓的情绪的加强实际上也是一种角色标签化的加强。《十二公民》有意让角色们来自社会各个阶层,贫富状态,知识水平,甚至道德立场不一,他们中有的人长期处于一种被漠视的状态,在社会上被“消声”。如曾经经历过政治运动的老爷子,因此他特别能理解老年证人做伪证的动机——希望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因为他们长久以来说的话都没有人听;有的人则是一直被他人歧视或仇视,如北京籍的房东对河南人有着深深的偏见,然而在座的保安却偏偏是河南人;而有的人则是一味和稀泥,在大是大非之前失去了原则底线,如身为知识分子的医生。《十二公民》并不仅仅满足于提供一张桌子和12个人,而要让观众明白这12个人都是我们身边的当代中国人,从而促进观众对自身的反思,因此电影展现的是中国社会令人一言难尽的众生相。
而在普及合理怀疑的必要性和法理依据之外,电影还借这种标签化角色传达出一种对社会阶层和解的期盼。每位陪审员都是具有高度代表性的,包括他们内心的憋屈、窝火等也是具有代表性的。社会矛盾、价值观分歧在他们之间从一团和气到处处针尖对麦芒中被逐层剥落。只有这次陪审给这群人提供了开诚布公、互相倾诉甚至最终消除心魔的机会。而这次陪审则代表了一种人对理性的追求。
8号陪审员饰演者何冰在谈及《十二公民》时,认为:“这个电影在中国是很有意义的,就有话好好说。”而回归到为何国人无法“有话好好说”这一症结时,就无法不涉及公民意识淡薄这一原因。加之历史原因而一度失去了“话语权”(电影中曾经在残酷的“反右”中饱受迫害,感悟到了人情冷暖的老爷子便是导演与编剧这种历史担当意识的体现),这种缺失造成的恶果就是一旦人们又获得了“话语权”,如当代的网络舆论等,人们又失去了正常表达的习惯或能力,在浮躁的当代社会中,国人往往表现出对他人话语的不尊重。这也是电影为何选择叫“十二公民”的原因,徐昂等人显然希望由这部带有“美菜中吃”意味的电影,让观众增强法制与公民意识,将对自我的定位从“老百姓”变为“公民”。
而在“美菜中吃”的过程中,就不得不涉及本土化的问题。
《十二怒汉》在问世后,很快以叙事策略上的精妙以及传达的“疑罪从无”的法律精神成为经典,在数十年中多次为其他国家翻拍,如日本导演中原俊的《12个温柔的日本人》(1991)、俄罗斯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大审判·十二怒汉》(2007)等,这些国家在将“十二怒汉”故事呈现给本土观众时,都不可能避免地要在叙事上进行调整,使电影更接近本国环境,从而更好地唤起当地观众的认同,降低改编之作往往存在的观众先入为主的审美期待造成的负面影响。另外,除地理位置的变化外,时代的变迁往往也是导演们在改编时需要考虑的问题。如美国在1997年重新翻拍《十二怒汉》时,就根据当时美国社会的进步,让三名黑人出现在了陪审团中(而片名“汉”的限制则使陪审团依然没有女性)。同样地,《十二公民》也做出了本土化的努力。电影在使叙事尽可能合理,且更能适应当下中国社会需要的努力主要体现在两方面,而这两方面也构成了电影的“前因”与“后果”,使得《十二公民》有了一个相较于《十二怒汉》更为完整的躯壳,同时也具有一种针对中国民众的启蒙意义。
首先从“前因”的角度来说,12位以陪审员身份聚集在一起的陌生人,需要对一个案件进行讨论,这是展开电影叙事的前提,然而这也正是中国电影人将这个故事搬到当代来的一个最重要的挑战。如前所述,俄罗斯与日本都进行了较为到位、顺利的改编,而相对于俄罗斯和日本来说,中国电影人的这个“移植”过程却是更为艰难的。中国是一个贯彻大陆法系的国家,在中国,职业法官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法官之外的任何非法律专业的人员都不能干预审判。而《十二公民》也无疑在挑战现行法律框架,推崇英美法系的“陪审制”或大陆法系中的“参审制”的优越性,因此故事的背景就被设置为这是一场高校里法律专业关于英美法系课程的模拟法庭,因为有12名学生在英美法课的期末考试中不及格,因此家长们被招来做陪审员,帮助孩子们进行补考,家长们先是观摩孩子们模拟的法庭审判过程,随后是在休庭时进行讨论。这样一来,12个背景不同、互不相识的成年人聚集在一个封闭空间中讨论一件无关切身利益的案件这件事就在逻辑上成为可能。
而这一设计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在给叙事提供一个“陪审”的背景,还在于它作为行为的动机营造了陪审员们不耐烦的情绪氛围。在原版《十二怒汉》中,叙事空间被设置在狭小、闷热、电风扇还坏了的一个小房间里,时间则是一个即将下暴雨的下午,人们之所以急切想结束讨论,除了因为他们各自有事外,便是因为这个环境让人难以忍受。而在《十二公民》中,对于这些家长来说,案件是来自真实事件,但陪审是虚拟的,因为事关孩子的成绩或自己的饭碗(如凑数的保安和小卖部老板),他们不得不来,但又因为并不会真的有人因为他们的讨论而坐牢,甚至讨论的空间也不是真的法庭,而是学校的体育馆,因此他们中的11位又都抱有敷衍了事的心态。这种对案件不负责任的心态加上他们法制意识的淡泊增加了8号陪审员推翻众人想法的难度。
而就“后果”而言,《十二公民》也充分考虑了国情,甚至使电影被诟病为有了几分“主旋律”的意味。单纯就对主旨的阐述而言,电影其实到出租车司机举手表示他也支持无罪时就可以结束了,但徐昂还是为电影加了一个颇为“光明”的结尾,与原版中陪审员们走出,8号和别人寒暄,观众第一次知道8号的名字不一样,《十二公民》中则是家长与孩子们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拥抱搀扶,彼此交流。而8号陪审员则突然想起自己还遗漏了重要的东西,于是重新返回刚才那间阴暗的房间,原来他落下了自己的工作证,此时观众都可以明晰地看到,原来8号陪审员是一名检察官。于是在其他人的基本身份都揭露之后,主人公的真实面目也终于为观众得知,并且之前为何8号展现出那么高的法律素养,以及为何能悲愤地说出“你们为什么把孩子送到政法大学来读书?你们的态度或许就是将来他们面对法律的态度” 的问题也就得到了解释。
《十二公民》在《十二怒汉》珠玉在前、广为人知的情况下,能够巧妙地综合运用各项叙事策略,在坚持原作叙事主干的情况下,又根据需要对人物和情节进行了调整,使电影绽放出了别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