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勋动画电影的匠人美学

徐 刚 穆国良

(中国矿业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国内学者对日本动画的相关研究，大多数局限在对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作品的研究上，宫崎骏动画电影似乎已经成为研究日本动画的一个入口，成为日本的一个文化符号。国内学者很少对日本动画另一位巨匠高畑勋深入研究，而高畑勋的动画艺术相对于宫崎骏动画能够反映出更强烈的民族文化创作意识，高畑勋的动画作品有着黄金时期中国动画相似的艺术能量。作为支撑日本动画界的巨匠，高畑勋与宫崎骏、铃木敏夫等人共同创建了吉卜力工作室，自动画的黎明时期开始将日本动画推向了巅峰，他创作的每一部动画作品都堪称经典。高畑勋的艺术创作以“慢”著称，他不受商业利益的诱惑和影响，一心创作他心中的艺术理想。他甚至耗费了14年时间用来创作动画电影《辉夜姬物语》，将他对于动画艺术的坚持和理解发挥得淋漓尽致。本文通过研究动画大师高畑勋的动画艺术美学风格，深入挖掘他动画艺术创作中的文化意识与美学思想，借此启发中国动画的民族化复兴之路。

一、坚守：高畑勋艺术创作中的文化美学意识

提到日本动画电影，就不能不提到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显然，宫崎骏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化的形象，他的动画作品具有更高的辨识度和认知度，在学界被广泛传播和研究。宫崎骏倾向于创作幻想题材的动画电影，他的作品中蕴含深刻的反战思想、生态思想、人本思想，宫崎骏的动画作品往往具有一个相对宏大的视野和宏大的主题，让观众能够透过他的动画感受到自然、生命和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美好，他将日本动画带到国际。然而，与宫崎骏、铃木敏夫一道创办吉卜力工作室的高畑勋，同样是自日本动画黎明时期就支撑并推动日本动画发展的动画巨匠，他的作品却缺少学界的关注和研究。

如果说宫崎骏的动画电影是幻想主义和生态主义的杰出代表，那么高畑勋的动画电影则是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的杰出代表。宫崎骏以一种开放性的思维方式兼容并包地容纳了多元文化，而高畑勋的作品根植于日本文化，不仅局限在日本传统文化，当代日本社会的人文风貌和市井文化也收纳其中，极具人文关怀。

高畑勋动画创作中的文化意识源于对现实世界的体察。熔铸于高畑勋镜头、画面、线条中的是冷静的现实关注。1988年的《萤火虫之墓》展现了二战后的神户，一对在战争中失去了母亲的兄妹，因得不到大人的援助而躲在防空洞中，最终慢慢走向死亡的故事。“萤火虫”在日本文化中象征人的灵魂，萤火虫的漂浮如同明亮火种的状态，与日本传统文化中描绘的人的灵魂是漂浮着的，如同燃烧的火球一般，如出一辙。高畑勋在片中探索了“死亡”这一日本重要的文化内容，战后的日本社会食物短缺，社会发展几乎停滞，人们面对饥饿，面对死亡，人与人之间的血脉和情感联系分崩离析。高畑勋在片中直面“死亡”这一日本文化命题：兄妹二人脱离了成人世界后，在防空洞中组建了一个临时的新家，哥哥为了兄妹二人能够活下去，不断地出去寻找食物，最终依旧抵抗不过饥饿以及死亡。1991年的《岁月的童话》比对了农村文化和城市文化，都市女白领妙子在十天的乡村假期中，回忆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感受到了自己不曾注意过的乡土风情，最终在文化选择中决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高畑勋在片中探讨的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无形中的博弈，也是当时日本社会逐渐成形的文化风气——人们对城市文化的趋之若鹜，对农村文化的厌倦和放弃。2013年的《辉夜姬物语》改编自日本最古老的故事《竹取物语》，表现了日本文化美学中最重要的物哀之美和幽玄之美，从日本经典文学和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巨大的力量，成就了极具美学价值的动画电影《辉夜姬物语》。

高畑勋动画创作中的文化意识是一种文化坚守，他对于日本文化的深刻理解与现实体察，让他不断地以现实社会文化和传统文化为创作土壤，汲取创作的灵感和能量，持续地为观众展现日本文化之美。

二、回归：原始、真实与自然的美学意识

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美学与幽玄美学都是源自人们对自然的热爱和敬畏，自然给予人快乐和悲伤的感动、生的力量和死的恐惧。宫崎骏在其早期电影创作中就表现了深刻的生态意识，极致地表现自然主义美学风格，这也成为宫崎骏的电影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强大反响的重要原因，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对自然的审美和敬畏都是人类共同的命题探索和情感体验。

在高畑勋的动画电影中，同样体现着深刻的原始、真实、自然的美学意识，与宫崎骏动画电影中呈现出的艺术形态不同的是，高畑勋的自然美学意识是一种自上而下、和谐统一的关系和风格，这种自然美学不仅体现在内容方向和主题思想上，同样体现在美术风格上。高畑勋将自然美学的表现不仅局限在大自然的自然美学呈现上，同样的人文社会的自然美学基调也被广泛提炼。

早在高畑勋创作的首部动画电影《萤火虫之墓》中，高畑勋就表现了他认为的自然美学应当具有的艺术形态。日本文化中萤火虫对人的灵魂的象征和指代，是高畑勋对片中饥饿致死的兄妹的诗意化的象征。影片描绘的在饥饿面前，大米、蔬菜、水果等食物都变成了十分神圣的恩典，在孤苦无依的兄妹二人的眼中，整个社会并没有那么可怕，任何微小的事情都会让他们感动。即便是兄妹二人因为饥饿最终死在防空洞中，也被高畑勋用冷静旁观的视角表现出安详、自然的死亡。日本的战败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高畑勋将这种萧条、破败、残酷的社会景象真实地描绘出来，在这种环境中，大人都无法保证自己的食物来源，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在战争中失去了母亲的兄妹二人作为自然结构中的最底层弱者，二人的死亡也成为必然。

高畑勋崇尚自然的美学意识也体现在美术风格上。《萤火虫之墓》追求的浓烈色彩表现下的自然景观的真实，是高畑勋对艺术真实的追求。《岁月的童话》用水粉画的形式描绘自然风光背景，用简单的线条勾勒人物的轮廓，将片中展现的农村文化以美术风格凸显。而《我的邻居山田君》则是高畑勋追求极致简约画风的杰出作品，他从该片的内容和主题中提炼出主导绘画风格的核心思想，在简笔画似的人物线条和背景画中，平凡又其乐融融的山田一家生活秀跃然于银幕之上，生活本应简单、纯粹、快乐的主题在美术风格的烘托下自然流露。

正如前文所说，高畑勋追求的自然美学并非如宫崎骏一般对大自然的唱诵，高畑勋将艺术视野放低，回归现实世界，从真实的生活中提炼出真实的艺术，大自然的美、风土人情的美、社会生活的美，都是高畑勋心中的自然之美。

2013年，历时14年创作而成的《辉夜姬物语》终于问世，高畑勋将日本最古老的故事《竹取物语》，按照自己美学理想进行构建，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线条简单、粗犷，色彩柔和、温暖，充满着原始自然之美的动画作品。可以说，《辉夜姬物语》是高畑勋人生经验、美学思想和日本文化深度结合的产物，这部作品的艺术表征不仅是对古老故事《竹取物语》的美学提炼，更是导演高畑勋将自己几十年的创作经验化整为零、去繁求简的美学表达。

三、融合：故事、主题和文化的美学提纯

高畑勋的动画艺术创作是无法用严格的风格类型划分的，相对于宫崎骏动画作品千人一面的统一性，高畑勋并不局限自己的创作风格，在人物造型、场景设计、色彩设计、画面构图等方面，都不拘泥于一种风格特征。高畑勋在每一部作品的美学设计上都有各自不同的美学理想，这种美学理想是基于故事内容、主题思想、文化内蕴三者的结合，在高畑勋的个人经验和美学思想的融入下做出的融合式美学选择。

正如观众看到的高畑勋导演的动画作品，从《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三千里寻母记》《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到《萤火虫之墓》《岁月的童话》《我的邻居山田君》，再到最新的《辉夜姬物语》，从幻想题材到现实题材，再到日本传统文化题材，高畑勋不断地在尝试新的创作类型和内容方向，将艺术的触角伸向了文化、艺术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不遗余力地从中提炼着美学价值。

高畑勋动画作品呈现的美学思想是一种融合美学，他并不将自己的艺术视野局限在同一个主题或内容上，而是以开放的心态对世间万物兼容并包，不遗余力地进行艺术创作。《我的邻居山田君》表现的是山田家五口人的日常生活，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一家之主山田隆年，经常与妻子松子因为琐事吵吵闹闹；全职主妇松子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女性，常常丢三落四；松子的母亲人到晚年却依旧精神矍铄，说话犀利；长子阿升是个平庸的中学生，继承了母亲迷迷糊糊的性格；而家中最小的孩子野野子瘦瘦小小，经常成为一家人遗忘的对象。山田家五口人有着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吵吵嚷嚷地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平凡的山田家只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组成单位，是无数平凡的日本家庭的缩影。这种家庭生活带来的烟火气，人与人之间脉脉温情带来的感动，是影片表现的平凡的生活美学的根源，高畑勋将平凡生活的简单和纯粹转化成为该片的美术表现形式。彩色的简笔(铅笔)画勾勒人物形象和景物的轮廓，并不讲究完美的比例和精细的线条，而是在粗糙的铅笔线轮廓中用大块的水彩填充，色彩运用得柔和甜美，并没有夺人眼球的鲜丽颜色。

《我的邻居山田君》将主题精神融入美术创作的艺术手法，让该片表现出强烈的极简主义美学特征，而山田家五口人的琐碎、平凡的生活，也在略显粗糙的线条中逐渐搭建起来。

《辉夜姬物语》同样将高畑勋的这种融合式创作思想彻底展现。《辉夜姬物语》与《我的邻居山田君》在人物和景物的线条处理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略显粗糙的线条和大块的水彩色彩，表现出类似中国水墨画的意境和质感。《辉夜姬物语》的故事原型是日本最古老的故事《竹取物语》，强调意境、人物神态的处理方式，将《竹取物语》的古老的文化内涵舒展在观众的审美过程中，在不知不觉间，观众既感受到了故事的幽远深邃，也感受到了平淡之间表达的深刻哲理。

四、结 语

高畑勋是从日本动画黎明时期就支撑日本动画发展的巨匠，他的动画艺术创作并不局限在某一个特定的范畴中，兼容并包地展现着动画艺术之美。高畑勋的动画美学具有一定的融合性和创新性，融合是指他的作品呈现的美学特征并非导演的美学思想使然，而是从具体的故事内容、主题思想和文化内涵中提取美学思想，并将这种美学思想转化为具体的美学形态呈现在美术设计当中；创新性是指高畑勋的美学思想并不拘泥于已有的成功经验，而是善于突破自己，用颠覆传统的创新思想去构建他的动画世界，《我的邻居山田君》高昂的制作成本和差强人意的票房收入也成为高畑勋美学实验所付出的代价。高畑勋的美学思想始终在更新，审美要求始终在提高，正如我们看到的十四年磨一剑的《辉夜姬物语》，观众从中能够感受到主人公辉夜姬的自由理想和情感挣扎，能够读懂这个古老故事的深刻思想，而所有的这一切正是在高畑勋一手打造的审美空间中实现的。我们无法用一个商业化的标准去衡量高畑勋动画艺术的成功与否，他的动画电影美学为其他从业者提供的宝贵经验已经不能用票房和金钱加以衡量，从高畑勋的动画美学中人们甚至能够看到黄金时代中国美术片的影子，这种去繁求简的民族化创作也正是引导高畑勋的创作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