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的悲剧性分析

艾 军

(河南农业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1450)

作为香港“无厘头”喜剧——“后现代主义”喜剧的创始人，周星驰的喜剧电影一直以来都独具特色，除了“解构”与“戏仿”外，最重要的周氏喜剧特色便是其“笑中带泪”的悲剧性。周星驰电影往往是在喜剧外壳的包裹下，有着一个悲剧的内核，或是在整个喜剧性的叙事中，隐隐带有挥之不去的悲剧因子。喜剧能“让大家在谑浪笑傲中忘形尔我，撕开文明人的面具，回到原始时代的团结和统一”，而悲剧则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但这并不意味着喜剧与悲剧是矛盾的。无论在题材、角色抑或环境的塑造上，周星驰都擅长深化悲剧感，而将一种艰难、不甘、沉重的生存经验通过解构、戏仿等手段制造出的笑料表现出来，让观众在获得电影的喜剧效果的同时，又能陷入思考，感悟到周星驰熔铸于其中的那一份心酸。这也使周星驰的喜剧电影能够不流于单纯的媚俗，而是具有一定的深度和人文关怀价值。周星驰最新电影《美人鱼》(Mermaid，2016)在推出后褒贬不一，部分观众认为电影的喜剧性不足，无法如欣赏周星驰早期电影一般捧腹不已，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正与周星驰寄寓其中的悲剧性有关。

一、题材选择上的悲剧性

周星驰的电影一般选用成长(如《大话西游》等)、爱恨离合题材，人物的人生往往是悲喜交加的。尽管在电影中人物一般都会以一种尽可能轻松的方式来处理问题(《美人鱼》也不例外，如开头已经濒临破产的博物馆老板一边和其他人打麻将，一边用自己的家开馆赚钱，甚至自己泡到浴缸中去扮演“美人鱼”)，但这往往只是小人物的自娱、自嘲或自勉。

《美人鱼》则是周星驰对环保题材的一次大胆尝试。这一题材本身就是有很大的悲剧潜力可供挖掘的。正如邱紫华所指出的，“面对灾难他们敢于殊死抗争，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去超越苦难和死亡，从而显示出超长的生命力，把主体自身的精神风貌和超人的意志力提升到崭新的高度，展示出人生的全部价值”。在电影中作为反抗者的便是海底为数不多的人鱼以及章鱼八哥。他们栖居的海洋因为被人类放置了恐怖的声呐，以至于鱼类难以生存。美人鱼珊珊被派遣去色诱拍下地皮的富豪刘轩，珊珊从此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为了族人要杀死刘轩，另一方面自己又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刘轩。无从选择正是悲剧性的一种。

而悲剧性的另一种，即殊死抗争，则是由章鱼八哥来表现的，他多次上岸意图杀死刘轩，甚至为了扮成厨师不得不忍痛砍断自己的触角。最后在美人鱼被外国科技团队发现后，以若兰为首的人类更是想借美人鱼来赚钱，不惜布下天罗地网来对美人鱼进行围剿。原始而淳朴的人鱼们自然完全不是拥有各类高科技武器人类的对手。为了突出悲剧感，电影展现了他们之间不对等的博弈，人鱼被屠杀，并被塞进袋子野蛮地带走。并且电影暗示了如果人类再一意孤行，人鱼们将面临最后家园尽毁的结局。在电影中，在表现美人鱼美好(不仅拥有外表的美好，心地也十分善良)的同时，也表现了他们的脆弱，并批判了“越进步就越暴戾”的、充满野心的人类。美人鱼因人类的贪欲流血牺牲，没有任何法律能够保障他们的权益，这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悲剧。

二、角色塑造上的悲剧性

在周星驰的电影中，主人公一般都是生存艰辛但心怀理想、力争改变命运的小人物。这些人物的悲剧性往往来自于命运对他们的残酷打击。即使这类人物不是小人物，或是最终能够梦想成真，但周星驰一般也不忘给予其某种来自命运的捉弄，或琐碎日常生活的消磨，或是让主人公目睹人性中的阴暗面。以并非周氏经典悲剧(周星驰本人并没有参与导演与编剧)的《唐伯虎点秋香》(1993)为例，电影中周星驰饰演的唐伯虎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并在电影结束时迎娶了梦寐以求的美女秋香，然而电影以结婚后秋香暴露了自己爱赌博的个性，唐伯虎昏倒结束。因为唐伯虎在有几房妻妾的情况下依然追求秋香，就是因为妻妾们婚后聚众赌博。在诠释外部世界时，成长于香港底层社会、在步入影坛后又始终饱受诟病的周星驰，始终带有“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教条式的信念。

相较于周星驰与李力持携手打造的经典之作《食神》(1996)和《喜剧之王》(1999)而言，《美人鱼》中的个体悲剧感似乎没有那么明显。史蒂芬周的人生轨迹经历了非常明显的低谷，并且如果不是为了迎合香港市场的口味而加入了观世音等元素，强行让史蒂芬周最后获胜外(这一情节是不符合周星驰的本意的)，他几乎很难再重夺食神之位；而尹天仇则更是一直活跃在戏班之中的饱受冷眼的“死跑龙套的”。《美人鱼》中，刘轩则在电影中除了目睹人鱼与人类之间的一场血腥大战，自己试用了一下十分之一威力的声呐，结果晕倒、呕吐、失禁以外，似乎没有遭受什么重大挫折。在电影一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眼高于顶的成功人士，在镁光灯和美女的簇拥之下讨论动辄上亿的填海造地工程，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派对上左拥右抱，用名贵的表吸引美女们纷纷跳下泳池争抢等。而在电影的最后，他依然拥有较为富足的生活，能够资助贫困大学生上学，依然是人们崇敬的对象。可以说，他是一个翻版的史蒂芬周，但是史蒂芬周中间经历的锥心刺骨的少林寺学艺经历却被刘轩与珊珊的“纯美”恋爱过程所取代。

但是在对刘轩的设定上，周星驰依然保留了颇为明显的自我代入情结(史蒂芬周、尹天仇、小狄爸爸、阿星等角色都是周星驰自身人格的写照)。在电影中，刘轩一开始表现出来的就是一种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的性格，直到爱上珊珊之后他的良心才觉醒。这主要是因为刘轩是一名“逆袭”的土豪，相比起同样腰缠万贯的若兰等人而言，刘轩的内心是自卑的。尽管从青罗湾项目来看，若兰显然有着更明确的逐利要求(希望地价上涨，趁机抬高自己投资房产的价值)，而刘轩则口口声声盈利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的企业能够顺利转型。但在几位地产巨头中，最重视金钱、最喜欢炫耀自己有钱的其实就是刘轩。这都是因为刘轩拥有其他人没有的草根经历，他曾经一贫如洗，在他的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他爸爸在街上捡回家的烧鸡。这些都是出身于不富裕家庭并且父母早年离异，早早踏入复杂、拜金的娱乐圈的周星驰本人的自我代入。这也是刘轩会爱上并没有什么钱的单纯女孩珊珊的原因，因为在喜欢吃烧鸡、对金钱没有欲望的珊珊的身上，他看到了曾经那个彻头彻尾的穷小子，他发现自己扭曲的财富观能够得到转变，自己满是铜臭的灵魂能够得到荡涤。当珊珊遇到生命危险时，刘轩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电影以“大团圆”的方式结束，从海洋生物学专业的大学生在海边采访刘轩时可以得知，刘轩将自己的家产捐给了教育事业，他和珊珊也结为夫妻，过上了“做做饭喝喝茶，没事就去旅旅游”的生活，夫妻俩共同欣赏海底的美景，其余人鱼和章鱼们也都在海洋里活得好好的。而刘轩否认了美人鱼的存在，他对大学生的忠告则是：“童话故事别想太多了。”对于自己前半生的努力，刘轩否定了，甚至也否定了珊珊是人鱼的事实(他介绍珊珊时说的是Lucy)，人与社会之间依然有悲剧性的冲突，美人鱼依然无法合法地存在，刘轩即使放弃了前半生赢来的财富后也无法调和这种冲突。从“童话故事别想太多了”中可以看出，这句话不仅是对珊珊人鱼身份的一种掩饰，同时也是刘轩在失落之后的一种自我心理建设。电影最后刘轩与其余人鱼在海水里共舞的画面本就是属于童话故事的，但是这又是刘轩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的。

三、环境设置上的悲剧性

在《美人鱼》中，周星驰在叙事中对问题运用了一种想象式的解决，而他所最后创建的世界，是一种影像幻觉上的、和谐化的投射。换言之，尽管周星驰电影中的诸多喜剧情节成为一种颇为强大的，能对观众进行感染、启迪甚至“操纵”的异己力量，但是他的喜剧电影无论是《长江七号》(2008)，抑或是《功夫》(2004)，包括《美人鱼》，其中都没有塑造出一个能够模糊现实与虚构之间界限的乌托邦。如在《功夫》中，以九龙城寨为原型塑造的“猪笼寨”尽管狭窄拥挤，却是香港的一方净土，这里隐藏着包租婆等武学高手，邻里关系也较温馨融洽，而现实中的九龙城寨则难逃被拆的命运。对于这种想象性和幻觉性，无论是周星驰本人抑或观众都是能够意识到的。这本身就带有一种悲剧性，即其电影从来就没有能够虚化、缓解和压制大众在现实生活中的焦虑，没能对现实环境中的问题提出有效的解决方式。

在《美人鱼》中，周星驰是反资本的，这带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悲壮。若兰和四爷等人无疑就是资本的代表，他们是生态的敌人，是戕害美人鱼及其他生物的罪魁祸首。而曾经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刘轩则在电影中经历了一个“改邪归正”的过程，这个过程实质上就是一个对资本从亲近到背离的过程。若兰在电影中被塑造为一个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的女性。当她知晓美人鱼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就在他们将要开发的海域附近时，她是无法理解刘轩停止使用声呐、不愿意伤害美人鱼的举动的。若兰大喊道：“这都是钱哪，难道你不要钱了吗？”金钱成为一个罪恶的标签。周星驰在整部《美人鱼》中想传达出来的理念就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回避对金钱的欲望，人们在生活、工作以及娱乐中，处处都需要金钱(如电影中勤劳致富的卖烧鸡的老板等人便是周星驰认为的正面形象，但是这一类人所拥有的仅仅是金钱而非“资本”)，但是人不应该为了赚钱而失去理性，不能在资本的诱惑下盲目投资，甚至违背法律，去做伤害他人的事。一旦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人就会变得邪恶且可耻。因此电影中刘轩对此的回答是：“要啊，但也应该有底线吧！”

电影中对何为“底线”并没有明确交代，但是从珊珊的话中可以窥见周星驰的观点：“如果世界上一滴干净的水、一口新鲜的空气都没有，挣再多的钱，都是死路一条。”这一观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是能够为绝大多数观众所接受的。但是如果以“环保”来作为获取资本正义与否的标准的话，那无疑还是远远不够的。并且要想取得环保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平衡，仍然有大量问题需要解决(如就业问题等)，这些是周星驰所无力在一部电影中探究的。甚至连《美人鱼》本身，都是由巨额资本创建，并要求获取巨额资本回报的产物：电影为迎合当下的市场潮流而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制成3D模式，并继续消费着观众对“星爷”的情怀。刘轩本人与周星驰一样，都是无法脱离整个社会大环境而存在的。刘轩隐退之后，整个社会环境重资本而轻环保的心理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扭转，一个刘轩消失后，依然有无数个若兰游走于资本市场中翻云覆雨。大环境越是强大，小人物、单一人物对整个建制的反抗、挑战越是可悲且可贵，人物的生命价值也正是在环境的顽固之下被衬托出来的。

在《美人鱼》中，周星驰保留了他的人文关怀精神和创意思维。尽管《美人鱼》难以称得上是周星驰最为出色的作品，但是其悲剧性的价值以及周星驰在这个传奇中表达的生存理想与辩证思考，却是不容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