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装死虫
李汉荣
难道它知道死亡的噩耗越来越密集?
难道它刚刚从同伴的丧礼上致哀归来?
难道它嗅到了不远处轮胎飞转的不祥气息?
难道它刚刚从一双坚硬铁鞋旁侥幸逃离?
此时,我摆脱公路的追赶和纠缠,绕到郊外一片野地上独自散步。我要让心绪静下来,构思一首缅怀乡村和大自然的诗。
低下头,我看见了它,浅黑色,毛茸茸的,但并不胖墩墩,胖瘦适宜。它伏在我右脚边,静静地,一动不动。
它静静伏在我41码的皮鞋附近。
危险!从黄昏的大海里又驶来两艘导弹驱逐舰。
它吓昏过去。不,它吓死过去了。
生物学家说它是在装死。
哦,在死亡与死亡的夹缝里,它这样保全自己的生命。
在随时面临的死亡面前,它通过佯装死亡,而躲避死亡。
在庞大的命运面前,一个弱小者,它仅有的反抗武器,只是向命运声明:我已死,勿让我再死。
我行走在诗的思路里的脚步,停下来,停在一只虫子面前,停在生物学所揭示的生存真相面前。
我那构思了一小半的诗,停在生物学的现场。此时,一向自诩清高的诗学,谦卑地接受生物学的启示。
因了生物学的加入,诗的过度抒情化倾向有所节制,诗的高亢、豪华的调子低了下来,渐渐地低到泥土和生命之根的附近,低到与死亡只差一小步的一只虫子附近。
我尊敬你,也感谢你,这静静地伏在一首诗旁边的虫子。
当然,虫子,你也应该感谢诗。
多亏是我带着一首诗在此路过,而不是带着别的,比如:带着拆迁进度、创收增幅、消费指数、快速发财全攻略、大地硬化水泥化钢铁化指标等。
当我的鞋子向你逼近过来,你以为看见了两艘战舰隆隆地驶来。其实是它载着一首诗,一首诗载着我,从而得以与你邂逅,并在你面前礼貌地停下来。
你让这首诗敏感地发现了一只虫子那不为人觉察的战栗和疼痛,以及我们根本不能体察的大自然那晦涩的恐惧的有苦难言的内心。
这首诗从而不是我的一厢情愿的自恋和自我膨胀的意象化表演,也不是对滥情的浅薄渲染和空洞语词的混乱排列。
这首诗从而有了一只虫子和逐渐暗下来的黄昏天色共同构成的那种浑茫、低回、隐忍、孤寂、苍凉、阴翳的意味。
虫子醒过来了,愣怔了片刻,若有所悟,急忙走了。
它在一首诗里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