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婷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从《赵贞女》《王魁》看宋元南戏中的“负心书生”
郭 婷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本文拟从“戏文之首”的《赵贞女》《王魁》两部南戏作品中所塑造的“负心书生”典型形象,进一步探讨宋元时期南戏中多描写“负心书生”的原因及这种现象背后所反映的社会现实与社会内涵。
《赵贞女》;《王魁》;负心书生;宋元南戏
集斗争性和创造性于一身的南戏,其真实面目实为里巷歌谣,所以南戏文本编写者在选取素材时,就会不自觉地盯向社会底层的方方面面。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南戏剧目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反映与个人、社会等有着利害关系的婚姻问题,甚至在这其中突出阐释“婚变”这一主题的又占了相当的比重,这也引起了笔者的极大兴趣。
明人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说:“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而且,祝允明在《猥谈》中也说:“……余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贞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有旧牒作为依据的祝允明的说法,与徐渭的说法更加坚定了笔者意从戏文之首的《赵贞女》《王魁》中去探讨宋元南戏中负心书生的想法。
这部又名为《赵贞女蔡二郎》的南戏《赵贞女》全本已佚,然而我们从未题作者名的《南词叙录》中可以窥见其中一角,《南词叙录》原注云:“即旧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实为戏文之首。”又萧淑珍的《小上坟》中写:“正走之间泪满腮,想起了古人蔡伯喈。他上京城去赶考,赶考一去不回来。一双爹娘冻饿死,五娘抱土筑坟台。坟台垒起三尺土,从空降下琵琶来。身背琵琶描容相,一心上京找夫郎。找到京城不相认,哭坏了贤惠女裙钗。贤惠五娘遭马践,到后来五雷殛顶蔡伯喈。”
因此,《赵贞女》这部戏文之首剧作的基本情节我们就不难考见了,其实这就是一部旨在批判抨击变心书生的戏文,剧中的两条线索交错发展,一边是男主人公蔡伯喈为功名赴京赶考,然而在其金榜题名之际,背亲弃妇,攀结权贵姻缘;另一边是天灾连年,缺衣少穿,年迈的父母相继饿死家中,赵五娘贤惠善良,在悲痛中贱卖青丝,纤手刨坑抱土筑坟台将公婆埋葬,凄凄惨惨的五娘只能背着破旧不堪却实为全部家当的琵琶,沿路卖唱赚得盘缠后奔赴京城投靠薄情寡义之夫,谁料想,两人见面反而更让观众心碎不已,蔡伯喈不但拒不承认曾与五娘结为夫妻,反而用马蹄将五娘活活踹死。剧作最后,男主人公蔡伯喈也为自己的丧心病狂付出代价,他被雷殛死。
剧作中这种利用超自然的力量对出身低下的封建士大夫在跻身上层后,背信弃义的行为进行严厉惩罚,其实也是作者换种方式向世人表达当时下层人民的愿望和想法。作者把蔡伯喈描绘成被谴责的、令人极为憎恶的“负心书生”形象,其实也把当时的某种社会现实准确反映出来。当然,这也成了这部剧作当时被禁演的一个关键因素。因此,在元末明初高明改编的《琵琶记》中,曾经那个背亲弃妇的受到超自然惩罚的蔡伯喈成了忠孝两全的士大夫形象。
而同样是作者无处可考的又名为《王魁负桂英》的剧作《王魁》,全本亦佚。在《南词叙录》中,徐渭曾记载:“王魁,名俊民,以状元及第,亦俚俗妄作也。”在《齐东野云》中,周密这样描述:“王魁,名俊民,字康侯,莱州掖县人,嘉佑中状元,签徐州判官,嗣充应天府发解官,得狂疾,误服金虎碧霞丹而卒。”在《云斋广录》中,我们又发现李献民曾这样说:“故太学生王魁,嘉佑(1056-1063)中,行艺显著,籍籍有声。先丞相文公爱其美才,奏赋宸廷,为天下第一。中间坎懔矢志,情随物迁;遂欲反正自持,投迹功名之会,而卒致妖衅,以殒厥身,可胜惜哉!贤良夏噩尝传其事,余故作歌以伤悼之云尔。”
在仔细翻阅相关文献后,笔者发现,这样的材料其实还有很多需要去研究审读,比如宋张师正《括异志》、清张邦畿《侍儿小名录拾遗》中都有相关描述,此处不一一赘述。总之,从这些记录中,我们能够看出,南戏《王魁》其实是根据当时民间流传的真人真事编纂而成的,同时,我们从《宋元戏文辑佚》中辑录的该剧佚曲,也能够窥探到这部剧作也是描述一个功成名就后负心的书生形象。比如:【南吕·红衲袄】离家乡经数旬,在程途多苦辛。到得徐州喜不胜,指望问取,娘子信音。见了书便嗔,句句称官宦门,孜孜地扯破家书,却把我打离厅。
这支曲是得取功名后的王魁手撕桂英托人送来的家书并将送信人打出的情形。将功成名就后负心书生的嘴脸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也成为了后来宋元时期戏曲、说唱技艺中婚变戏里负心书生的典型形象。
蔡伯喈、王魁都属于出身低下的封建士大夫阶层,都是负心汉。但在攀附权贵豪门的问题上,却显示出各自不同的特点。自身显贵后的蔡伯喈、王魁是主动入赘高门并负心的,且残暴地对待旧人。利欲熏心的蔡、王二人,为了富贵荣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其行为令人发指。这两部震撼人心的婚变戏文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其出现的原因何在?笔者拟从剧作反映的社会现实生活出发,去进一步探讨其缘由,竟然发现剧作文本中出现的典型的负心汉形象,其实是与当时的市民文化背景密切相关的。
《戏文概论》的作者钱南扬先生曾在本书中自信满满地说道:“宋元两朝戏文都出自书会才人之手。……书会是业余团体,书会中的才人都另有职业。”换句话说,就是编写戏文剧本的文人是没有受过良好文化教育的非专业文人学士,更直接一些来讲,就是这些作者其实是市民阶层,这也使他们把自己剧作的观众群定位在了占城市居民大多数的下层市民阶层。他们中的大多数为了谋生而自编自演这些饱含市民味道的剧本,无论在艺术形式上还是在情节内容上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
为了迎合自己观众群的审美趣味和愿望需求,这些非专业的南戏剧本编写者就积极寻求这些下层市民的爱憎和兴趣点,来对剧本的情节内容进行抉择和设置。辛苦劳作却仍时常为生活所迫的下层市民心中都有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愤懑不平。所以,作为下层市民,改变自己卑贱的地位和穷困的经济现状成为了他们最大的愿望。而我们都知道,在当时社会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情况下,若想实现这一愿望,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参加科举;二是建立功勋。
魏晋时期,朝廷官员的选拔从原来的“察举制”变成了由地方选拔人才的“九品中正制”,虽较前代有很大的进步和发展,但是,魏晋时期的士族势力尤为强大,这种看似公平公正的人才选拔制度被士族干预,实行“暗箱操作”。久而久之,这些出身低贱的穷苦书生,在政治仕途方面只能“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同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就是在此时形成的。
隋朝统治者继位以后,积极总结前朝政治上的各种缺憾,首先做的就是切断士族阶层垄断政治权力的行为,公平选拔为中央所用的优秀人才,实行直接由中央选拔官吏的科举制度,在加强统治阶级政治权力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为寒窗苦读十年的寒门士子提供了平等竞争进入上层社会的机会。
到了唐代,前朝的科举取士政策被唐朝统治者继承,而且对这种取士制度做了进一步的改革和完善,在考试的同时,还允许名士推荐。至宋初,赵匡胤以文抑武,重用优待文人。在选拔人才时,放宽了科举考试所录取的考生范围,增加了考试预录取的人数,而且,这些寒门学子一旦高中榜首,他们的社会地位、物质报酬都会与之前大相径庭。贫苦书生科举成功后的丰厚物质待遇和高贵的社会地位,被鲜明体现在《赵贞女》和《王魁》剧中的主人公身上。
我国封建时代的男女婚配有一个原则——门当户对。封建社会里,原本的穷苦书生和社会地位低下的女子结合是“合情合理”“门当户对”的。然而,中举后的高贵社会地位和丰厚的物质待遇,打破了曾经的平衡,现在的书生是富而贵的,此时的糟糠之妻仍是贫而贱的。自然而然,越来越多金榜题名的封建士子就心生邪念,变成了背亲弃妻的负心汉。如:【中吕引子·青玉案】鲜花未属春拘管,浪蝶狂蜂惯为伴。漫自芳名魁青馆,歌喉羞涩,舞腰消损,泪湿春衫满。【麻婆子】自古道痴心女,痴心太过头。自古道亏心汉,他亏心你枉自守。浪语闲言莫僝愁,奴家不虑你何忧?怕你吃他负,无人替你羞。
王魁拿着桂英资助的路费赴京城赶考,高中状元后却背弃誓言、舍忘恩人。蔡伯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父母,他养、葬、祭无一可为;对恩妻,怒斥、谩骂、暴打无一不为,最后让这位有恩于他的可怜女人命丧马蹄之下。这样的行为难道不是无耻残暴的吗?如此恩将仇报怎能不称为不孝不义之徒?所以在结尾时,这些背叛下层民众的士子都会受到类似于“雷殛”“索魂”之类的严厉惩罚。如明人沈璟也在《书生负心》散套中写道:“王魁负倡女亡身,……”。
在“戏文之首”的南戏文本中都会出现如此面目可憎的 “负心书生”形象,除了是编写者应观众的需求之外,笔者认为,当时女性低下的社会地位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我国封建社会,女子们处在身份卑贱、任人宰割,却无力自救的境遇中,于是,她们依附于地位高于自己,或有发迹潜力和升值空间的贫穷书生,将其作为改变自己悲惨命运的唯一出路。她们以为,这些贫穷的书生是具有绝对投资价值的,可以凭借当前这个寒酸书生的应试及第过上既富且贵的生活。就像《王魁》中的桂英,和穷苦书生结为夫妻,是为情,更多的其实是风尘身份的桂英看到了王魁是个“潜力股”,她预测到这名勤奋的男子会踏上荣贵的政治仕途,随之而来的便是自己身份地位的改变。只是,这位可怜的女子没有预测到结局而已。
与之相比,赵贞女嫁与书生也是一种想要借助书生中举仕进,从而改变此时的窘困生活,但结局让观众扼腕叹息。这种不改变自身却依赖于男子来摆脱眼下生活状况的做法,无疑是在拿自己的人生当赌注,那么结果很可能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偿还。所以,改变这种不平等的婚姻,才能改变这种附庸于另一方的局面,那么类似这样的悲剧才能有所避免。
赵贞女替上京赶考的蔡伯喈侍奉父母,也就是在代替自己的丈夫尽孝,蔡伯喈应感恩戴德;桂英收留狼狈不堪的王魁并出资为他置办所需物品,对于肯伸出援手帮助自己的人难道我们不该感恩吗?从这两部被定论为“戏文之首”的南戏剧作我们也会发现,这些被编写者精心设计的故事情节,都在向世人灌输一种封建伦常的观念——这些非但不报恩而且还恩将仇报的人必将受到惩罚。换句话说,这是当时的下层人民对无法回报自己恩德的一种“零容忍”,他们对于“负恩”的憎恶远过于“负情”,作为男女双方结合的基础——爱情,似乎被置于道德体察之外,这就与现代意义的婚姻有本质上的差别。
南戏文本中精心塑造的“负心书生”形象,正是在宋统治者极力推崇科举取士制度的背景下出现的。通过对《赵贞女》和《王魁》中的基本情节进行必要的考察后,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负心书生”可憎可恶的嘴脸,同时帮助观众去认识、解剖人物性格和当时的社会现状,这也是它们能被古今大众赞赏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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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7)15-00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