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有“问题”的人

问：如何理解“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张佳玮答：世上最贴这句话的，莫过于《木兰辞》了吧。

国有事，要从征，是为少年尽忠。

父已老，替他上，是为少年孝心。

东西南北市，骏马鞍鞯长鞭，是为少年买买买的购物欲。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朝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朝辭爷娘，是孝。暮宿黄河，是忠。爷娘唤女声在记忆里，情真意切。黄河流水，燕山胡骑，都是少年意气。

之后十二年，弹指一挥间。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上头这三行，慷慨千古，意气纵横，至矣尽矣。几百年后，辛弃疾都忍不住致敬一个——“将军百战声名裂”。

可是十二年，关山万里，就三行直接过去了。有铁胆忠魂，却还是多情。

“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这诗是南北朝往后了，尚书郎是内廷大官了。不，不要留在首都做部长，只要送儿还故乡。

十二年关山万里黄河燕山，并没让少年贪慕富贵，血气稍冷。

然后，回去了。家里人出郭相扶将，当户理红妆，磨刀霍霍向猪羊，不提。

木兰出战时，算她十六岁。大战十二年归来，也近三旬了。搁现在都会被居委会大妈说是剩女，要逼着相亲了。在古代，更加是大龄女子了。

可是呢？

对镜理云鬓，贴花黄，穿戴完了，出门看伙伴，伙伴都吓一跳：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她还得意：

扑朔迷离啊，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搁现代，一个二十八岁的普通女孩子，能这么硬气地对男性说这番话，都算是豪气干云；何况她是一个精忠报国，孝父无双，关山万里，寒光铁衣，辞去了尚书郎，悠然回故乡，起码二十八岁的单身大姑娘。

人生半辈子在疆场，归来还是旧衣，还是红妆，还是谈笑自若。在最慷慨壮烈潇洒的时候，还能先用兔子打比方，举重若轻地开个玩笑。

这才是真正的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文南答：“少年”两个字，说的大约就是不世故吧！

问：你有没有被某句唐诗“击中”的瞬间？

寒云答：“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语出白居易《卖炭翁》。强烈的反差，出在“衣正单”和“愿天寒”中。朔风呼啸，天寒地冻，身穿单衣的老翁却依然希望天再冷一点，好让炭卖个好价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我们常说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反差剧烈，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可在我看来，“衣正单”的人还要“愿天寒”，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论”。不止是被击中，不止是心下惨然，更是对那种社会状态下人性的单纯中体现出的悲凉的深深的同情，不止悲凉，五味杂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