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亲戚中,老姑待我最好,我和老姑最亲。这份铭心永志的情感,缘自在老姑家借宿的暖暖冬日,缘自老姑对我至亲至爱的关怀。
我的初中,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邻村清泉度过的。清泉,距家五里地,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村庄,人杰地灵,民风淳朴。学校,设在村后,一座老庙旧址上改建、翻修的不规则的三排平房。以本村孩子为主,兼收临近俩村的学生,一个年级一个班。两个外村的学生,一半时间通校,一半时间借宿。秋假后麦假前,昼短夜长,外村的学生,要自行选择户人家,背个铺盖卷,借宿在亲戚、朋友或同学的家里。那个时候的农村,孩子多,条件差,哪家添上个住宿的,都会拥挤很多,能借宿的人家,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我一个本家的老姑,嫁到清泉,和俺娘關系特好。老姑的儿子,比我小十天,常年住姥娘家,自小相熟,按辈分,我喊他表叔,属于光着屁股长大的那种关系。一入初中,我俩同班,表叔传老姑的话,让我秋后住宿到他家。这样,我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吃饭,是我们外村学生很犯愁的事。学校食堂只负责烧一锅白开水,干粮由学生自己捎带。通校时还好说,只需带中午一顿干粮。吃饭时,舀上一搪瓷缸子开水,吃着煎饼、耙古(窝头)、地瓜或是菜团等食物,就着辣疙瘩咸菜,还就着晚上回家或许能吃上点炒菜的期盼,凑合一顿午饭。到了借宿的时候,三顿饭都在学校吃,除了咸菜,任何汤、菜见不到丁点,有时几天不碰个油花,日子非常清苦!俩外村的学生羡煞了那些姑家、姨家、姥娘家在清泉村的同学,他们能像本村的学生一样,放了学结伴回家,去亲戚家热汤热水地吃上顿愉作饭!
初一刚开学,老姑就打发表叔约我到她家去吃饭,嘴馋的我却最终没有拉下害羞的脸皮,在第一个学年借宿之前,亲身体验了一把白开水就凉饭的清淡难捱的滋味。我比别的孩子幸福的是,隔段时间,老姑家包水饺、擀面条或是煮骨头、炖肉的,就被表叔邀约着、半推半就地去他家改善伙食。每次去,老姑都开心地张罗着,让我非常留恋她那个温暖的家。
转眼过了秋假,背着娘给我准备的一铺一盖的被卷,带着半个礼拜的煎饼,到老姑家“安营扎寨”。老姑忙不迭地迎着,把我的铺盖放进早就打扫好的西房屋,把一包袱的煎饼直接摊晾在盖垫上,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以后,吃饭、住宿都来家里,和你表叔做个伴!这次,我没经娘批准,自作主张,把住宿连吃饭的事宜一块搬到了老姑家。
老姑家五口人,老姑、老姑父、表叔,还有两个小表姑,一家人都非常接受我。我村和清泉相邻,日子却不是一般的光景。我们村居于高高的岭顶,属山岭薄地,靠天吃饭;清泉村大部分是低洼平原,土地肥沃,旱涝保收。两个村,最明显的差距就在饭食上。在老姑家吃饭,我带去的煎饼,一眼就分辨得出,黑乎乎的地瓜干颜色。每次吃饭,老姑都是拿我带的煎饼吃,一边吃一边说:我就爱吃老家的煎饼!说的我心里美滋滋的,有时还跟不服气的表叔挤个鼻子弄个眼。我却恰恰相反,十分愿意吃老姑家黄澄澄的玉米香味的煎饼。后来琢磨,老姑说的应该不是实话。在老姑家,不管是白菜还是萝卜,每顿饭都炒个菜!就着炒菜,吃着老姑家的饭食,喝着玉米糊糊,格外的香甜,那些日子就像当时梦里盼望的一般美好。
过了两个星期,娘知道了我在老姑家蹭饭的事,直怨我不懂事,劝我回学校吃饭。娘告诉我:老姑父常年有病,表叔、表姑都上学,家里劳力少,老姑家的日子也不宽快,我去她家吃饭,会给老姑添不少的麻烦。听了娘的话,我有一些领悟,再返校的时候,直接把干粮背回了学校,又过起了白开水下饭的苦日子。老姑见我回校吃饭、问明是俺娘的主张后,很不乐意,借着走娘家的机会,去了俺家,上门把比她大十多岁的老侄媳妇好一顿数落。娘曾告诉我,那天,老姑哭了,娘也哭了,哭的是那时的穷日子。这样,老姑逼着俺娘表态,让我继续留在她家吃饭。转个星期,我又重新回到老姑家,继续过着困难时期幸福开心的生活。
转眼冬天来了,每日里,只要阳光好,老姑都会把我们的被褥,拿到太阳窝里晒晒。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柔柔软软的,贴心的暖,蒙着头,使劲地嗅嗅,一股太阳的味道,好闻极了,打心眼里感激老姑。可是,不久,我尿炕的糗事犯了,还被老姑发现了。冬日,阳光孱弱,湿乎乎的被子是不可能晒干的。老姑便找几个砖块,打探到邻家有摊煎饼的,去人家的鏊子窝里把砖烧热,扯块布包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把我尿湿的被褥熥干。晚上,带着忐忑的心情回到老姑家,再带着愁苦的心情钻进被窝时,干干爽爽的感觉,让我一下子惊呆了!这时,老姑站在炕前,抚摸着我的头,笑吟吟地小声告诫我两句,保守着只有我俩才知道的秘密。我羞的钻进被窝,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随后的日子,夜里总被老姑唤醒一两次,也很少再尿过炕。
老姑待我,如同待自己的亲儿子。老姑常常拿着村里在省城做官的一个大干部当比方,劝导我和表叔好好学习。老姑曾经认真地找过算卦先生给我和表叔看过卦,很神秘地告诉我俩,说我能上中专,表叔也能上中专,因为上了中专就能吃“国家粮”,就能跳出农家门。老姑当时很信卦卜,常常拿这个督促我们学习。老姑上学不多,学习上的事帮不上我们,生活上却惯着我俩。那时,我最盼望的就是考试。每次考试,老姑都在头天晚上擀好面条,或调好水饺馅。第二天,早早地把好吃的饭菜做好、端上桌,一脸幸福地瞅着我们吃饱,嘱咐我们好好考试。老姑那时的神情,感觉带着一种追梦的真诚和迷离!
天冷了,我和表叔住的西房屋不动烟火,炕凉,常常团着腿睡觉。老姑知道后,就在我们下自习前,在炕道里添把柴火,烘烘一下,增些热气。后来,老姑父去大队的砖窑看窑,老姑干脆把我和表叔喊到东屋炕上睡。这盘炕连着锅灶,一天三顿饭,烧的暖和些。每晚我们睡下,老姑就着昏暗的灯光,有时给我们缝补开裂的衣服,有时给我们捉拿衣服上的虱子,一边续着手里的活,一边给我们讲故事、扒“瞎话”,说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让我们学好、向善。每个晚上,我都是枕着老姑谆谆贴心的话语,进入到梦乡里。
印象中,老姑很少有板着面孔凶孩子的时候,但也有例外。初二夏麦,学校勤工俭学,组织学生到收获之后的麦地里捡麦穗。我和表叔头天就商量好了,第二天早早出坡,去了离村最远的地块捡拾,那里去的人少,没有争抢的对手。等快晌天的时候,我们每人捡了一筐,算计着先回家喝点水,再送回学校。在老姑的家里,我蠢蠢欲动地向表叔提议:咱俩搓点麦穗,拿去换火烧吃吧?!其实,表叔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是,这话让老姑听到了,又真实地看见我们把麦穗带回了家,她肯定断定我俩有过串通,虎着个脸给我们讲不能贪占小便宜的道理。表叔觉得委屈,瞪着眼跟老姑辩解。羞愧的我,当场认了错,老姑才放过我俩。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到银行上班以后,能够从容面对种种利益诱惑,不动私利念头,我从心底非常感激老姑当初对我的警醒教育。endprint
老姑常常教我说实话不撒谎,可是,记忆中老姑也撒过谎。一年的初冬,我回家要了两块钱的书费,装在小小的衣兜里,准备交给学校。晚自习结束,我随着同学跑到大队院里看了会电视。回到老姑家时,钱不见了,东找西找,就是找不到这两块钱,我急得哭了起来。老姑问明情况,一会拿着两块钱说:哎,这里怎么有两块钱啊?肯定是你丢的那钱!我一看,不是我从家拿的那两块钱,我的那张是崭新的。老姑却硬说是我的,让我拿到学校交学费。我忽然记起,出教室门的时候,还拿着这两块钱的。于是,我拿了手电,去了看电视蹲坐的地方,哈哈,两块钱静静地躺在地上。我两眼带着泪花,颠颠地跑回家,喜喜地把钱举到老姑眼前,小声跟老姑说:老姑撒谎!老姑一脸的慈祥,挥着巴掌轻轻拍在我的后背上!
三年初中,受着老姑的教導,吃着老姑做的香喷喷的饭菜走过。期中,也没少做不省心的事——跟表叔学杨家将武斗,碗口粗的白杨杆子砸到地上,噗地断成两截;西河滩里,从歪斜的大柳树上往细沙堆里跳,疯玩到夜里十点多;天气转暖,和表叔攀着梯子,到屋檐下的灯光处读书;两盘土炕,都让我们闹腾出几个大洞,一做饭就透烟漏气地……。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有点作,可是老姑似乎没生过气,好像她从来就不会生气,每次都是和蔼地让我们小心,别伤着。
初中毕业那年,老姑父病情加重,学习成绩日渐进步的表叔,没有参加中考,而我上了当地的高中。三年后高中毕业,我参加银行工作,服务着老姑那个村所在的片区。那段时间,我还是常常去老姑家里蹭饭。忘不掉的一幕是:老姑一边看我吃饭,一边跟我唠叨,提醒注意村里那些不守信用的人,要我贷款时加倍小心,这着实让我少走了好些的弯路。
一年多后,我离开了那片热土,而且越走离老姑越远。但是,不管去了哪里,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姑。每年中秋、春节回老家,我都要先去看我的老姑,我觉得她是我生命中最可亲可敬的人。每次去,老姑都拉着我的手说会话,让我好好工作,别老惦念她。走时,都要带上她给我准备好的大兜小兜的绿豆、小米、花生、芋头等土特产品,有时还有几瓶自己扣捡的金蝉。回到老家,娘都会习惯地问:看你老姑去了吗?如果听到是否定的回答,娘就会说:别忘了去看你老姑啊!其实,我怎么能忘记、怎么会忘记呢?
今年七月,女儿大婚,在她婆家烟台,庄重地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母亲再三要求,按乡俗回老家办个宴请,家人期盼见证孩子成人的幸福。宴请这天,老姑不知从哪得的信,托表叔带来一个大大的红包,向孩子表示祝福。抚摸着红包,看着红包上的署名,接近四十年,我第一次知道了老姑的名字:李淑爱。
凝望老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爱,脑际间突然冒出两个词:大爱无疆,大爱无由!我觉得,老姑浑身都浸透着爱,活脱脱一个爱的化身!
曾经嘘啦着老姑做的面条、感激之下当面对老姑说过的一句真心话,我想说给大家听:老姑,你是我的亲老姑!
(山东省农村信用社联合社 李会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