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

2017-11-15 03:04迟庆波
短篇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铁拐李梁子刺绣

◎迟庆波

刺绣

◎迟庆波

1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比方说,有人爱好喝酒,有人爱好打麻将。唐小糖呢,爱好刺绣。

唐小糖不绣鸟鱼虫草,也不绣青山绿水,她喜欢绣人物。再准确一点说,她尤其擅长绣八仙里的人物。唐小糖原来是矿务局中学的语文教师,有一年到长春开教学研讨会,她刺绣的何仙姑被长春师范大学的一位教授相中了,出资两千,欲购之。那时候的两千块钱,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这着实把唐小糖吓了一跳。本来嘛,唐小糖没有把刺绣当作生财之道,只是当作一种业余爱好,仅此而已。结果是,给那位教授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后来,矿务局中学和地方中学合并之时,唐小糖把这幅刺绣,送给了教育局秦局长。

当然了,唐小糖并不是把她的成品刺绣全部留下,也不是无端地拱手让人,她的基本条件是,只有新婚的年轻教师,唐小糖才会分文不取地献上一幅,然后,再随上一份 “份子钱”。至于其他的人欲得到刺绣,那就要看唐小糖的心情了。比如,她手头上的这一幅。

唐小糖躺在床上,侧脸瞅了一眼枕边的刺绣,往眼前挪了挪,像欣赏一幅画。这本来就是一幅画嘛。唐小糖浑身乏力,软成了一团泥。这一次她绣的,是八仙之首铁拐李。铁拐李手持酒葫芦,正在往嘴里倒酒,圆睁的眼睛正好瞅着自己。唐小糖有些难为情,伸手扯过旁边的毛巾被盖在了腹部,以免亵渎了神灵。东北的冬月二十七,室外已经是冰天雪地了,正是鬼龇牙的时候,室内的温度却高达三十度。窗台上的君子兰开得正旺,报以唐小糖妩媚的一笑。

身旁的李伟章说,小糖,你去洗洗吧。唐小糖说,你先洗,万一他回来得早……唐小糖后面的话没说。李伟章会意,起身下床,伸个懒腰说,不会的,他要回来得早,我一定能知道。唐小糖问,你怎么会知道?李伟章笑笑,没有回答,转身去了卫生间。

卧室的门没有关,能隐约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唐小糖感觉很燥热,把刺绣翻扣过来,扯去了腹部的毛巾被,乳头的旁边还能看见暗紫色的嘬痕。唐小糖感觉窗台上的君子兰在嘲笑她,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捂在了乳房上。

李伟章很快洗完了,赤身裸体地来到床边,弯下腰想亲吻唐小糖的乳房。唐小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似乎很烦躁。李伟章停止了动作,笑着穿衣服。保暖衬衣是白底蓝格子,风纪扣没有扣,能看见领口处鹅黄色的绒毛。李伟章把衬衣的下摆有条不紊地塞进裤子里。腰带露出来,扣上有一条银白色的鳄鱼,张着嘴,看着唐小糖。

唐小糖有些恐惧。她搞不懂恐惧由何而来,便蜷缩了赤裸的洁白,像盛开的海棠突然间抱成了花蕾。

李伟章依旧很从容,把腰间的衬衣前后左右舒展完毕,留给唐小糖一个灿烂的笑容。

唐小糖忽然很厌恶这个笑容,尽管她以前很渴望。现在,不仅仅是厌恶,好像李伟章的从容里向她传递着一种蔑视。唐小糖的心底生出一股无名火,她压低了声音说:你快点!

2

下午三点,唐小糖煮好了饺子,拍好了蒜泥,盛在一个碟子里,然后在碟子中加了一点米醋和香油,用筷子调匀。唐小糖走进卧室,喊顾大勇吃饭。

顾大勇是唐小糖的丈夫,在矿上挖煤。顾大勇在一井,从力工干起,然后升到班长,再后来升到排长,这一干就是十六年。本来,顾大勇还有提升的空间,但是,他拒绝了。或者说,顾大勇直接拒绝了李伟章的提拔。

李伟章从三井调到一井当矿长时,发现顾大勇是个人才,要提拔他当值班井长。顾大勇死活不干,甚至和矿长李伟章在储木场滚成了个子。用顾大勇的话来说,不在矿长和排长之间受夹板气。

李伟章提拔顾大勇,不是因为唐小糖。那时候,李伟章和唐小糖之间还没有这层亲密关系。当然,李伟章还是有私心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伟章调到一个新井口,当然要培养自己的骨干力量,没想到,顾大勇依仗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尿他。李伟章没办法,和矿总部协调后,把一井和三井的两个值班井长做了对调。自此,李伟章和顾大勇之间便有了隔膜。

顾大勇在客厅的茶几上吃饺子,唐小糖坐在沙发上刺她的铁拐李。顾大勇吃得正香,唐小糖说,吃饭别吧唧嘴。顾大勇说,我一直就这样。唐小糖说,别拿无知当个性,就看不惯你没文化的样儿。

顾大勇把一个饺子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蒋介石倒是有文化,还是大学校长,一口一个娘希匹,我还没骂人呢。

唐小糖说,对对对,你比蒋介石有文化。唐小糖停止了刺绣,说,你也跟李矿学学,都是煤矿工人,人家就有层次。唐小糖感觉自己说走了嘴,针尖扎在了指肚上,心里一紧,突然不吱声了。

顾大勇哧溜喝了一口饺子汤,喉结蠕动了两下,说,是,他有文化,戴个小眼镜,人家是煤炭学校毕业的,正规科班出身,能没有文化?

唐小糖没搭言,拿着刺绣,进了卧室。她不想和他斗嘴,唐小糖想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顾大勇下了井,上白班的班组还没有交班,材料组开始从库房里搬运坑木。有几个班长坐在巷道里“吱嘎吱嘎”在伐锯,像石子在玻璃上划过的声音。顾大勇拿起磨石,替班长磨斧子。矿灯照在斧刃上,闪着寒光。顾大勇伸出拇指,在斧刃上逆向划过,他感觉到了冰冷中那种细腻的粗糙——斧子很锋利。他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想:若是剁在李伟章的脑袋上,会是一种怎样的效果呢?

李伟章从巷道深处走过来。顾大勇首先看到的是安全帽下那两片薄薄的镜片,像地狱里的幽灵。矿灯的光柱射过去,李伟章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急忙抬起胳膊,遮挡住矿灯的光柱,笑着说,别照射眼睛。

上白班的矿工陆续走过巷道,黑暗中就有了许多光柱在头上不规则地摇曳。李伟章说,大勇,值班井长在采区等你。顾大勇刚要走,李伟章扯住了他的胳膊。顾大勇说,各作业面班长,你们先去找值班井长,我随后就去。

顾大勇问,李矿,什么事?

顾大勇的矿灯光柱移到别处,余光能看清楚李伟章的脸庞。洁白的脸上有两道煤炭留下的印痕,脖颈上白色的毛巾紧紧地掖在领口里。李伟章的白色手套依旧是干净的,在黑暗潮湿的井下格外刺眼。他用手套的背面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儒雅而大方。

顾大勇突然想起和唐小糖的争吵,他不得不承认,李矿的确是有品位的。这种品位也确实是自己学不来的。在他的心底,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嫉妒。

大勇,在负125作业面的岩石已经退了,只剩下底角儿还有一点。我的意思是,仍按掘进岩石的价钱给你计算。从零点班开始,就不是一千块钱一米了。

李矿,谢谢,谢谢。

顾大勇心底的嫉妒忽然间了无踪迹了。剩下的,是利益之后的涩涩酸楚。

3

李矿还是蛮可爱的,唐小糖想。

唐小糖觉得,是自己赶走了李伟章。他想亲,就让他亲一下嘛,又不是没有亲过。唐小糖又有些后悔,为什么急着让他走呢?外面那么冷。唐小糖心疼了。

唐小糖有些生气,倒不是生气李伟章,而是生气自己。每当见不着的时候,心底的渴望总是那般强烈,像一团火,把自己燃烧得万分焦躁。每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那颗跃动着的心仿佛刹那间就要从口中蹿出来,一不小心就会摔碎在地板上。即使是摔碎成片,也会在焦躁中开出花儿来。

唐小糖坐着,感觉有一股液体要流出来,急忙屏气,收腹,夹紧两腿。

唐小糖慢慢转身。下床,迈着碎步,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宽敞,是带有洗澡设施的那种。在装修的时候,唐小糖特意安装了两个莲蓬喷头。左边的那个莲蓬是唐小糖和女儿的,右边那个喷头是丈夫顾大勇的。顾大勇的那个喷头,唐小糖从未用过。唐小糖和女儿的那个莲蓬,她坚决不让顾大勇染指。女儿上了高中以后,左边的那个莲蓬,除了寒暑假,基本上就属于唐小糖自己的了。很多时候,唐小糖尽量避开和顾大勇同时洗浴。虽然有时候顾大勇像鬼子一样悄悄进村,唐小糖也会让顾大勇把水阀尽可能地调到最小。尽管矿上有浴池,唐小糖还是觉得,顾大勇把两亿五千万年前地壳运动时所产生的那种 “晦气”带了进来。因此,顾大勇在矿上洗完澡以后,回到家里,还要来一个二进宫,否则,他是坚决上不了唐小糖的床。

用顾大勇的话说,唐小糖太矫情。

唐小糖自有她的道理:我学过地理,知道两亿五千万年前是怎么一回事。

顾大勇坚决不相信煤炭是由木头变成的。直到有一年他在井下挖煤时找到了蕨类植物的化石时,这才相信唐小糖的话是真的。不过,顾大勇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有文化有个鸟用?工资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这是顾大勇前几年的想法。自从老师的待遇提高以后,顾大勇没有了“忿忿”,只剩下“不平”了。

唐小糖的确没有把 “煤黑子”放在眼里,俗话说,坟墓里埋葬的是死了的人,“煤黑子”是被地球埋葬了的活着的人。当初,若不是父母急需顾大勇手中白花花的“银子”,唐小糖绝不会下嫁给顾大勇。这种思想的产生,是缘于邂逅了李伟章。

唐小糖打开水阀,莲蓬里喷出的水带着蒸汽,很烫。她把水阀左右来回旋转了几次,调好了水温。水温刚好超过身体的温度,她把莲蓬的水调成中雨状,不温不火地播洒下来。水珠在光滑细腻而洁白的肌肤上无法站住脚跟,翻着筋斗滚下来,砸在瓷砖上,像珠落玉盘,一片脆响。

唐小糖把乳液挤在掌心里,形成一个坨,像冰淇淋状。她走出莲蓬,来到镜子前,把掌心里的乳液一点一点沾到身体的重点部位,然后,两手在前胸急速地运动起来。乳房略微有一点下垂,能清晰地看出曾经的高耸。唐小糖在乳房上揉搓着,还能看出乳头旁边的嘬痕。嘬痕仿佛张开了小嘴,唐小糖似乎闻到了烟草的味道。这是李伟章的味道,顾大勇不吸烟。

李伟章的烟瘾很大。他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吸烟了。井下是绝对不允许吸烟的,为了杜绝隐患,工人在入井前实行搜身制,主要是查寻烟火。李伟章只带烟,不带打火机,好在他是矿长,没有人搜他的身。

顾大勇来到负90,找到了李伟章。负90是连接二井的回风道,强劲的风从逼仄的巷道穿过,把帮上的杏条吹得瑟瑟发抖。

李伟章搓着手,说,大勇,你怎么才来?这要是入风道,我就成了冰疙瘩了。

顾大勇说,李矿,我就够快了,安排完活儿,就赶过来了。什么事?

李伟章摘掉白手套,搓了一下嘴巴,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放在鼻孔上来回移动。顾大勇的矿灯照过去,看清楚了那是软包中华。李伟章从烟草的香味中打发着回风道的寒冷,说,我要在这里设一台水泵,让零点的维修班打一个水仓。

顾大勇这才注意到,岩壁上出水了。顾大勇说,李矿的意思是?

李伟章说,我的意思是,这里需要一个抽水工,你有时间,过来抽一下就可以,工资是三千一个月。

一个月白捡三千块钱,顾大勇乐了,说,就这事?

李伟章点点头,把烟卷重新装入烟盒之中。

顾大勇用微笑,遮掩了内心深处的酸楚。暗想:等我抓住了证据,我就弄死你!

4

唐小糖感觉有一股液体从体内流出来,大腿的内侧就有了温度。她急忙站在了莲蓬下,让流水释稀了液体的温度。唐小糖忽然觉得自己像畜生,不但李伟章蔑视她,就连自己都有了这种感觉,她就像旁边的那个便池,让李伟章尿了个沟满壕平。

唐小糖不愿多想,逃也似的回到卧室。

床上的刺绣在欣赏着她赤裸的身体。刺绣的图案还没有完成,铁拐李只绣了上半身。铁拐李昂着头,黑黑的长发飘起来,像吃饱了墨汁的毛笔用手腕拼力压下去之后,继而慢慢抬起所形成的笔锋。微微抬起的手握紧了不大的酒葫芦,酒葫芦的嘴和铁拐李的嘴合二为一,两捋长髯飘起来,遮蔽在手腕处。面目清癯的李玄,鼻梁高耸,青衫飘逸之时又被背在身后的硕大的酒葫芦压住,只看见衣衫的下摆。酒葫芦的中间系着一条红色飘带,在空中曼舞。

李伟章进入客厅的时候,唐小糖正坐在沙发上弄她的刺绣。李伟章说,小糖,铁拐李你绣错了。唐小糖一愣,有些迷茫。

李伟章说,铁拐李是健硕的,而不是清癯。他的俗名叫李玄。

唐小糖笑笑,说,我知道,我把他的脸庞换成了你的,我喜欢这种仙风道骨的清癯。

李伟章只是笑,不再说话。唐小糖说,绣成了,送给你。

客厅里突然静下来,抬头低眸之间的水光潋滟,还有几分欲说还休。

李伟章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掐灭,把门开了一条缝隙,剩下的半只烟卷就躺在了门外。

李伟章吸过烟后,心情平静了许多。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匆匆忙忙,他要的,是那种自然而然的瓜熟蒂落。

瓜熟蒂落固然是好,很多时候,往往又忽略了那双看不见的觊觎已久的眼睛。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在你享受着走钢丝时的快乐、惊险和心跳的瞬间,总是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危险。比方说,李伟章。

李伟章万万没想到,顾大勇想弄死他。

如果说,以前顾大勇要弄死李伟章,仅仅是有这个想法,那么,坚定了顾大勇杀人的这个信念,是在冬月二十八。

顾大勇决定,一定要在阳历十二月三十一号之前干掉李伟章。

唐小糖一边刺绣,一边问顾大勇:你总是盯着日历瞅什么?

顾大勇不说话,他看见唐小糖一针一针地扎下去,就像扎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样,针针见血。顾大勇对唐小糖笑笑,认真地看她刺绣。他忽然就懂得了什么叫 “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5

顾大勇扳着手指又算了一遍,距离十二月三十一号还有六天的时间。六天的时间有足够的机会干掉李伟章。身旁的唐小糖早已经进入了梦乡,细碎的鼾声匀称且有节奏。

顾大勇在一井干了十六年,他对井下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了那一摞厚厚的图纸。他对井口的把控,和睡在他身边的唐小糖比较起来,更加游刃有余。

在元旦前夕干掉李伟章是最为有利的时机。从元旦到春节,各级政府对安全生产的管理都加大了力度,所有的领导都想过一个平安愉快的节日。正因为这样,矿领导一定会把李伟章的死讯压缩到最小的范围内,也会快速地了结完后事。一般情况,井下工人的伤亡会得到六十万的赔偿,那么,在元旦和春节这个时间节点上,就会得到八十万甚至一百二十万的赔偿金。顾大勇想,这也算是对李伟章的儿子和妻子的另一种补偿。

顾大勇握紧了胸口上的拳头,在心里说道:李伟章,你死定了!

顾大勇在黑暗中看见了李伟章的各种死法以及不同的惨状。比方说,从天井子上摔下去,脑浆迸裂;比方说触电,烧成了碳人;比方说,硫化氢中毒,那铁青的嘴唇等等。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塌方,被岩石砸成肉饼,又很难找出人为的痕迹。对,就是塌方。

顾大勇很兴奋,睡意皆无。

唐小糖的鼾声很优美,那是黑暗中奏响的音乐,像小溪流水,肆意跳跃。只见余音绕梁,不见抚琴佳人。

冬月二十八,是周一。唐小糖做好了早餐,不见顾大勇起床。唐小糖着急上班,进卧室召唤顾大勇。顾大勇睡得像头猪。唐小糖灵机一动,喊道:安检查岗了。声音不大,顾大勇一下子就醒了。

懵懂中的顾大勇,怔怔地瞅着轻扫蛾眉的唐小糖那张漂亮的脸。

这一招,唐小糖屡试不爽。她把刺绣装进挎兜,很得意地走了。

顾大勇坐起来,又把睡前的一幕幕重新捋了一遍。他要把这个塌方计划设计完整,就像唐小糖的刺绣一样,完美无瑕。顾大勇不着急,他上四点班,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完美这个计划。

顾大勇的早餐很滋润,他吃了三个鸡蛋,喝了一碗小米粥,外加满满的一碟水煮花生米。本来,顾大勇只要一枚鸡蛋就够了,可是,这顿早餐,他一连吃了三个。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煤矿工人三件宝:矿靴、大锹和尖镐。这三件家什是吃饭的资本。顾大勇端着一杯茶,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一枚茶叶,暗自思忖,他首先想到了大锹和尖镐。如果用大锹拍下去,可能力度不够,若是用尖镐,力量小了,不起作用,力量大了,镐尖进入脑髓太深,就会出现另外一种效果。因为岩石脱落时砸成的伤痕和尖镐刨上去的伤痕绝对是不一样的。再说,僻静之处,未必有大锹和尖镐。

顾大勇一拍大腿:有了,用大锤。

顾大勇在矿山用品商店买了一个十二磅的锤头,一顶红色的安全帽,又买了一米长的六分粗的塑料软管,装在摩托车的后备箱里,一溜烟,来到了江边。

江面的边缘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冰层上面覆遮了一层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惨白。江的中心地带还没有结冰,突突突地冒着白气。

顾大勇下了江堤,把六分粗的塑料软管安装在锤头上,找了手指长的一截木棒,钉入塑料软管的孔里。他把锤头对准了冰面,用力墩了墩,然后,抡圆了软柄的大锤,向冰面砸去。“咚”的一声,冰面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锤痕。

顾大勇很满意,他把红色的安全帽扣在冰面上,万里洁白一点红,很美,像冰雪中绽放的一朵寒梅。顾大勇看见了安全帽下面扣着的不是空气,而是李伟章的脑袋。他抡圆了十二磅的大铁锤,凝神屏气,对准了安全帽砸了下去。

安全帽的质量真好,把大铁锤的反作用力弹给了顾大勇。顾大勇在冰面上倒退两步,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腚墩,“嘎”的一声,像轧死了一只蛤蟆。

顾大勇急忙爬起来,捡起弹起来又落下的安全帽,仔细观察着。安全帽上只留下了一个不大的凹痕。

顾大勇对这次试验很得意,这一锤下去,绝对不会在李伟章的头上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这一锤,足以把李伟章震得昏迷不醒。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制造塌方现场了。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只需要十五分钟。

顾大勇向江的中心走去,他把安全帽抛向冒着白雾的江水,一道红色的弧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穿过,形成了一种朦胧美。顾大勇欣赏完毕,像链球运动员一样,扯着塑料软柄,转了五圈,十二磅的铁锤带着一缕白光,恰到好处地落入水中。“咚”的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水珠像李伟章的脑浆一样洁白,在顾大勇的脑海中开出花来。

顾大勇拍拍两手,啐一口唾液:李伟章,你死定了。

6

苦心人,天不负。顾大勇选好了位置,这是通往三井的一条联络巷道,平时鲜有行人。顾大勇用大锤砸掉了防护支架两个梁子之间的紧木,把钩钎子插入梁子的一端,想把梁子往前拨动到他设想的位置。梁子上方堆积了脱落的岩石,梁子纹丝未动。他抡圆了大锤,重重地砸在梁子的顶端。梁子往前移动了一点点,能清楚地看清支柱和梁子受到挤压后所形成的印痕。顾大勇看到了希望,一锤,两锤。第五锤砸完后,梁子到了顾大勇预设的位置。只要再来上一锤,梁子就会脱落,可以形成一个长两米四,宽一米六的长方形塌方区。头顶上堆积的岩石,就会像决堤的河水,把李伟章砸成肉饼。

顾大勇把大锤藏在了防护支架后面的杏条里,只露出一寸长的塑料软柄。到关键的时候,他可以准确无误地摸到大锤。顾大勇咬紧了后牙,脸上挂满了狡黠的微笑,暗自道:有品位的文化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对不起了。

元旦近了,市煤管局、矿务局、矿上的安检科对安全生产工作抓得越来越紧。李伟章不敢轻易回家,在班组之间的交接完毕之后,他还要和值班井长分头在每一个采区再巡视一遍。

李伟章感觉两腿有些胀痛,他背靠着木质的防护支架,坐在了一捆杏条上,把腿部的力量松懈下来。他昂着头,矿灯的光柱射在顶棚上,一条虫子在梁子上有规则地蠕动着。

巷道的远处跑来一个摇曳的光柱,喊道:顾排长在不在?

李伟章把腿蜷起来,说:慌什么?找顾排长干什么?

摇曳的矿灯迟疑着,说:李矿,负125作业面冒顶了。

李伟章一下子弹跳起来:伤着人没有?

矿灯说:没有。

李伟章说:你快去找顾排长,我先去负125。

负125作业面已经冒顶了,巷道里飞满了PM2.5,矿工们来不及洒水降尘,正忙着挑顶。

挑顶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把直径200毫米、长两米四的硬杂木,一分两半,在木柈的细端用斧子削成尖,用铁锤或木锤撞击后,让木柈穿过梁子,抵达原始的作业面,来抵挡头上方脱落的煤炭或岩石。这是处理冒顶的常用方法。

挑顶完毕后,李伟章用手扒平了梁口处的煤炭,要了一把钩钎子,顺着挑顶柈子之间的缝隙,向头顶探去。他要搞清楚上方继续脱落的是煤炭还是岩石,以及冒顶的高度是多少。

钩钎子一米八的长度,太短,没有探出冒顶的高度。只觉得挑顶柈子的上方,既有煤炭,又有岩石。他有些担心,挑顶柈子是否能够承受住继续脱落的物体。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没有大面积脱落之前,尽快地把防护支架架好。

构架防护支架,需要足够的空间。李伟章决定,尽快把两旁的煤炭运输出去。

煤矿工人有三大累:抡大锹,刨大镐,急急忙忙把顶挑。其中的抡大锹,就是煤炭运输。

煤炭运走了三分之二,可以架构防护支架了。李伟章松了一口气。

头上轰隆一声响,挑顶柈子拉了弓。李伟章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告诉班长,把支柱缩短300,压低横梁。他站在煤炭的上方,仔细观察着挑顶柈子的细微变化。否则,即使安上了支柱,也无法安装横梁。那么,一切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俗话说,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李伟章不但“犟嘴”,而且“会水”。艺高人胆大往往具有两面性,在你武艺高强的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李伟章错就错在不该站在挑顶柈子的下方。

哗啦啦一阵声响,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响起的炸雷之后,紧紧跟随的是浑厚而沉郁的闷雷。挑顶柈子再也无力承受重中之重,只听得 “咔嚓”一声脆响,十二根两米四长的挑顶柈子顷刻间全部折断。

李伟章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两腿一弓,双脚用力,向巷道里弹去。可是,他脚下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经过炸药摧残过的松软的煤炭。他的弹跳就失去了应有的力度,只弹出了两米远。

倾泻而下的岩石像蹿出笼子的野兽,一巴掌拍倒了李伟章。紧接着是泄了洪的煤炭,覆盖了岩石。

李伟章的下半身被岩石和煤炭吞噬,就像一条巨大的鳄鱼把他含在了嘴里。他的安全帽不知滚落到了何方,一条眼镜腿儿耷拉在嘴角,另一条腿还挂在耳朵上。紧缠在脖颈上的毛巾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只是没有了昔日的洁白。

班长把一个小工推到一边,顺手摘下了他的安全帽,扣在了李伟章的头上。李伟章艰难地把嘴角边的眼镜腿儿挂在了另一只耳朵上,说,先不要出货。

7

唐小糖回到家里,并不着急做饭,顾大勇要下半夜一点才能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欣赏她的刺绣。午休时,唐小糖在办公室里开始绣铁拐李的下半身,在元旦之前,这幅刺绣一定能完成,就算是送给李伟章的新年贺礼吧。刺绣中的铁拐李嗜酒如命,恰恰相反的是,李伟章不喝酒,或者说,不擅长喝酒。但是,唐小糖却喜欢欣赏李伟章端起酒杯时的那种感觉。如果说铁拐李喝酒是狂放不羁的,那么,在这种高傲和狂放中,唐小糖恰恰看到了李伟章谦逊中的温文尔雅。当然,单位中并不缺少这种谦逊和文雅,重要的是,李伟章在谦逊和文雅的背后又有着一种刚毅和力量,完全没有奶油小生的那种感觉。

李伟章噗通一声跪倒在唐小糖两腿之间的那一刻,两手紧紧抱住了她的细腰的同时,那张高高扬起的脸正对着她的眼睛。唐小糖透过薄薄的镜片,依旧能感觉到两亿五千万年前地壳运动时所产生的能量,完整地复制在他的脸上。

唐小糖想,李伟章今晚会不会再来?她想和李伟章吃一顿饭,以弥补昨晚对他的冷淡。她想,若是他想亲,就让他亲嘛。

李伟章来不了了,他的双腿含在了岩石的嘴里,也许,他真的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铁拐李了。

顾大勇来到了负125,看到了深埋在煤炭中李伟章,心里开出花朵来。但他的脸上是严肃的。作为排长,处理事故,是他的责任。

其他采区的矿工也陆续来了。顾大勇指示,重新挑顶。

这次挑顶,顾大勇要的是圆木,并且是清一色的青冈柞。

青冈柞是柞树的一种。在长白山,柞树分为四类:青冈柞、橡子树、簸箩棵子、老柞木。青冈柞的承重力和柔韧度极佳,是首选。

顾大勇亲自操作挑顶。他让班长把青冈柞的大头扛在肩上,与地面形成四十五度角。顾大勇拎起斧子,斧面的落点与青冈柞的细端形成五十五度夹角,斧刃深深地嵌入青冈柞中。顾大勇砍了六斧。第七斧的斧面落点与青冈柞的细端形成十五度夹角。斧起斧落,青冈柞的底端形成了一个圆尖。

开始挑顶。

班长把青冈柞的中间部位扛在肩上,有尖的一端搭在梁子上。顾大勇撞击青冈柞不用铁锤,也不用木锤,这两样物件力量太小。顾大勇指导六个力工,抬来一根两米四长的“女儿木”,顾大勇抱住底端,掌握方向,另一名班长喊着号子,七个人奋力撞击青冈柞。青冈柞向原始的作业面一点一点移动。

一个小时后,七根青冈柞穿过梁子的上方,尾部齐刷刷排在了第二架防护支架梁子的下方。挑顶完毕。

顾大勇高喊一声:抓紧时间出货。

前面的矿工把煤炭返在巷道里,后面的矿工再把煤炭运到货仓里。

李伟章佩服顾大勇的活儿干得利索,满眼都是感激的目光。他感觉对不起顾大勇,说,大勇,完事后,我请你吃饭。

顾大勇说,别哔哔了。此时,他很瞧不起这个在唐小糖眼中十分温文尔雅的男人,甚至有些鄙视他。

渐渐地,煤炭中露出了李伟章的大腿。

露出了李伟章的膝盖。

糟了。一块一吨重的落石,压在了李伟章的一条小腿上。

顾大勇抱住李伟章的膝盖,试着往外薅他的小腿,李伟章一声嚎叫,像挨了刀子的野兽。

这时,防护支架的上方又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七根青冈柞下沉了十公分。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防护支架的梁子“生”了。

“生”是井下矿工对坑木欲断裂时的一种叫法。“断”和“折”不吉利,矿工们怕沾惹上晦气,就改换成了另一种称呼。

李伟章眼睛里满是恐惧,他知道那两声“啪啪”的脆响,是死神到来时孔武有力的脚步。他高声乞求顾大勇,“快把我的小腿剁掉,把小腿剁掉!”

声音是那么凄惨。盈满了整个巷道。

顾大勇忽然很可怜这个曾经温文尔雅的有文化的男人。他没有任何举动,竟然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像。

李伟章求生的欲望改变了他令唐小糖欣赏的那种品位。他竟然骂人了:操你妈顾大勇,快拿斧子剁掉我的小腿!

巷道里死一般沉寂。

顾大勇摸起了一把锋利的斧子,双膝跪在李伟章的小腿前,他收腹,挺胸,抡圆了胳膊。闪着寒光的斧子在巷道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8

唐小糖计划中的晚餐是煮饺子。

唐小糖并非钟爱饺子,重要的是煮饺子更便捷。吃饺子,饭菜都有了,这就节约了大量的时间。喝什么酒呢,唐小糖早就想好了,是竹叶青。唐小糖喜欢竹叶青的绿色:温馨,浪漫,充满了无尽的想象。

唐小糖正在绣铁拐李李玄的那条残腿。裤子是深黑色的,膝盖高高抬起,李玄光着脚,肌肤的颜色和裤子的色泽形成强烈的对比,很有层次感。腋下夹着一根“F”型木头拐杖,宽阔的脚掌踏在拐杖上,向前迈进,步伐孔武有力。似起似落的拐杖,绷直了手腕的青筋。

绷直了青筋的腕子实在下不去手,抡起的斧子停在了半空中。顾大勇想尝试一下,是否能把压住小腿的岩石撬起。

顾大勇摘掉了手套。手套已经磨碎,没有了任何意义。顾大勇凭着毅力,在落石的下方,徒手扒出了一个直径30厘米,深20厘米的洞。

在顾大勇扒洞的同时,有一个班长已经准备好了垫木。

顾大勇说,把女儿木给我。

顾大勇把两米四长的女儿木的细端塞入挖好的洞里,在入口处加了一块垫木做支点。不知是谁把一副手套扔给了他,说,老顾,手指出血了。顾大勇顾不得出血的手指,说,来一个人,拉住李矿的手腕。

一个人拉住了李伟章的手腕,又有六个人彼此抱住了前一个人的腰。

又有七个人抱住了翘起的女儿木,准备用力。

顾大勇喊了一声:一、二、压!

杠杆的力量就是大,落石被撬起一条缝。

李伟章得救了。

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李伟章和顾大勇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安全帽上方的梁子。就在李伟章的小腿离开落石的时候,防护支架的梁子实在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巷道,垂直而下的煤炭和顶板落石扬起的灰尘,如烟,如雾,如霾。

塌方了。

9

冬去春又来。

顾大勇死去的三个月后,唐小糖的鬓角上生出了白发。上班的时候,她不再轻扫蛾眉,她的刺绣也没有完成,依旧是李玄那条有残疾的腿。

学校领导没有让唐小糖再教初三,把她调到了初一,任三班和四班的语文教师,并不再担任班主任。

夜晚,唐小糖一个人在沙发上欣赏那幅没有完成的刺绣。每刺一针,针尖扎伤的不是她的手指,仿佛针针扎在她的心尖上,一滴一滴的鲜血,染红了李玄酒葫芦上曼舞的飘带。

唐小糖走进卫生间,点燃了尚未完成的刺绣。她弯下腰,打开坐便的盖子,把燃烧着的刺绣扔了进去。青烟袅袅,覆遮了唐小糖的双眼。她盖上盖子,按下了水阀。“哗哗哗,哗哗哗”的流水,把那幅刺绣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唐小糖想,会是谁呢?

迟庆波,吉林省通化市人。先后在《辽河》《黄河三峡文艺》《核桃源》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下井的女人》《黑洞》《大师》《夏季到来柳枝长》等。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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