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波 马晓虎
电影《人生密密缝》(又译作《当他们认真编织时》)由日本导演荻上直子导演创作,讲述患有“性同一性障碍”的变性人伦子,和他的恋人牧男以及牧男的侄女小真一段短暂却又充满温情的生活。该片于2017年2月25日在日本上映,并于4月16日至4月23日在中国第七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日本电影广角镜”单元展映。
“性同一性障碍”是指从生物学角度来看是正常的男人或女人,自己对身体属于哪一性别也一清二楚,但其性意识中却确信性别属于与己肉体之相反性别,因此,迫切希望以那种相反之性别角色来生活。①而截至2012年,日本共有3903人接受了变性手术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数量还在增加,“性同一性障碍”者以及变性人已经成为日本一种重要的人格存在与文化群体,属于LGBT③群体范畴。宏观来看,如果站在历史角度面向全球范围内的社会现实的话,相比较于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作为社会痛点的“隐性”存在以及60年代末所面对的激烈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冲突,当下LGBT群体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更好的政治与生活环境,与主流文化的直接冲突也逐渐弱化。对应现实,LGBT电影在文化表达上同样也更进了一步,开始面对新历史时期的社会境遇问题。而表现LGBT群体“疼痛”期的《米尔克》(2008)和《丹麦女孩》(2015)等影片,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对政治冲突与个体痛楚的历史回望,“疼痛”已经成为前史。
那么“疼痛”过后,结合当下具体关照日本跨性别者的现实处境,则是电影《人生密密缝》的主要叙事内容。因为“性(sex),是男女天生具有的生理特征,由此导致了差异的出现;性别(gender),是指由一种生物的自然属性而引起的一种社会存在,是由一定的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和政治体系赋予不同性别的人一种不同的社会身份和地位,也是一种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对于生理肉体的规训和评价——即“男”“女”的命名及相关系列规范的制定。性是自然的存在,性别则是社会赋权的结果。”④那么变性人由男到女或由女到男的性别改变,则是对社会既定的“系列规范”的挑战,面临着由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以及政治体系对男女性别范畴内既定社会身份调整以及对变化之后社会身份的再次确认,这种调整和再次确认将会经历一段时间的准备与等待。《人生密密缝》作为LGBT电影“更进一步”的表达,就是以这种处于准备与等待期的变性者为表现对象,着力建构既存现实中跨性别者的社会身份,生活状态及文化处境。主人公伦子在心理性别的自我确认到生理性别的改造完成,身体与心理疼痛期过后,摆在生活面前的难题就是社会性别的再次确认以及与其紧密相关的性别政治权利的获取问题,具体表现为因为性别身份改变所带来的既定社会权力丧失,以及由此带来的作为母亲与组建家庭的权利缺失。
所以该片并没有重点描写变性者所面临的文化冲突与边缘化的存在状态,而是在叙事策略上有意弱化了主人公伦子被医院、儿童咨询所等社会公共系统所排斥与歧视的现实矛盾,选择将宏大的社会文化冲突缩小内化至家庭内部以及家庭之间,以家庭伦理剧的样式展开叙事,进而塑造人物,侧重于电影文本与社会基本单元以及现实语境的对话,描述伦子当下所面临的权利困境,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社会潜在冲突的激烈性,同时也扩大了影片的受众群体,有助于影片在更广泛的层面上获得接受与认可。
具体而言,影片在家庭伦理剧的叙事框架内,着力于塑造与变性者相关的母亲形象,并有效地设置了角色形象之间的对抗关系,为富有张力的情节展开做出良好的铺陈,进而在这两组对抗关系中融入编织意象的创造性表达,在意象的形成与完善中,完成主人公伦子心理情感的深化以及文化身份的叠加与转化,实现了在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共同体范围内对其文化身份的接受与认同,最终达到对以伦子为代表的边缘文化与主流文化冲突的一种想象性和解的叙事目的。
影片共塑造了五位母亲形象,其中小百合因为家庭离散而饱受心理创伤的“伤痛”的母亲形象具有母题的价值与意义。这种母题的价值重点表现在为美贵“放浪”的母亲形象与伦子“完美”的母亲形象塑造打下叙事基础。
遭受家庭离散心理创伤的小百合的女儿美贵在身为人母之后,并未承担起对其女儿小真的家庭责任。尤其在婚姻失败后,经常徘徊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往往留下一张便条与一点生活费就抛下女儿小真,跟随某个男人离家出走,在积蓄花费殆尽,和那个男人曲终人散之后,回归家庭,然后寻找机会再次出走。如此反反复复,与去世的父亲一样,家庭责任观念淡薄,无论就社会观念还是家庭伦理而言,都是呈现出一种放浪形骸的生活状态,在影片中形成“放浪”的母亲形象。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变性人伦子的“完美”母亲形象,伦子在美贵出走后,成为小真母亲的暂时替代者,照顾小真的衣食起居,与美贵的粗枝大叶不同,伦子心思细腻,擅长烹饪,既能给小真做可爱精美的卡通午餐便当,也能给小真梳出漂亮的发型,与男友牧男一起带小真郊游野餐,并且能在小真难过害怕的时候给她及时的抚慰,这个原本的临时替代者,在与小真的相处中,逐渐成为一个合格乃至“完美”的母亲,与美贵的“放浪”的母亲形象形成对比。最重要的是,随着剧情的推进,伦子最终在与美贵就小真的抚养问题产生直接冲突,并在争执中激发了价值观念对抗,这种价值观念对抗的核心是变性人是否有权力扮演母亲的社会角色,而对抗的结果是美贵在社会角色与伦理角色扮演上的双重失败,这也从反面肯定了作为变性者的伦子在这两个方面的成功,作者似乎有意纠正以美贵为代表的大众对伦子“连女人和母亲都不是的东西”和“你这辈子都做不了母亲”的判断与偏见。
另一组母亲形象的对抗关系则与伦子的完美母亲形象联系紧密。伦子的母亲富美子在最初发现伦子的“性同一性障碍”疾患的时候,并没有以固有的人伦观念来否认事实,而是以母亲特有的包容与爱护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主动为伦子购置女性用品,用毛线编织假乳房,帮助伦子对自我女性心理的确认与肯定。在以后家庭内部的生活中,富美子也是完全认同伦子的女性身份,当伦子与牧男同居的时候,她从传统日常婚恋的角度给予伦子以母亲的关怀,建构起一种“开化”的母亲形象。而与富美子形成对比的是阿凯的母亲直美,直美作为固守传统观念的母亲代表,不断地给儿子阿凯灌输变性者即变态的观念,一再告诫和劝阻儿子远离伦子和她的所谓非正常家庭。当最终通过偷窥儿子阿凯给男性同学情感表白的书信之后,愤怒地将书信撕毁,并且在儿子阿凯情感与信念受挫而自杀未果之际,仍然依据生活固有观念从伦理上判断儿子罪孽深重,拒绝接受儿子同性恋者的事实,形成“抵抗”的母亲形象。这一组家庭之间母亲形象的间接对抗,意在以对比的方式呈现“性同一性障碍者”面身处的环境现实。
影片通过以上两组在社会角色和伦理角色之间相互交织而又对抗的母亲形象的塑造,建置出富有张力的人物关系,从跨性别者基础的社会关系中建立其本人以及家庭的心理纠葛。更为重要的是,电影基于现实生活考量之下以女性为核心的家庭与社会体系中人物关系的复杂性,将相反的价值观念置于其中,在交叉与对抗中产生文本内外意义的多重性。
就影片家庭伦理剧的叙事结构而言,一个重要的情感表达与意义生成的中介就是与母亲形象密切相关的编织意象的创造与表达。对应“男耕女织”的传统社会思想观念,编织行为本身是对女性身份的标签与惯常认知,编织也是女性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影片通过编织营造出一种平淡惯常的生活景观,并由此延伸出意象意义。
在影片的情节设置中,饱受家庭离散伤痛的小百合和因为性别改变被社会公共系统以及大众排斥与歧视的伦子,对于情感的释放与情绪的宣泄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编织。为人母亲的小百合为自己的孩子编织衣帽,三年的时光流逝中编织的衣帽有五大箱之多,因为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并未解除,丈夫死后仍需回家入殓,小百合把所有饱含怨念的编织物全部放在他的棺材里,期望对婚姻与家庭背离的丈夫被怨念包围,从而达到多年压抑情感的充分释放,以此作为小百合痛苦的个人心路历程的悲剧性结束。而伦子面对社会对性同一性障碍者的偏见、误解与压力,开始编织毛线阳具,不同于小百合对心理煎熬的单纯的时间期待,伦子编织的过程是在期待认可之中,更为重视编织数量的象征意义。伦子编织毛线阳具的数字是108,这个数字的依据是除夕敲响的钟声,也是佛教念珠的珠子数量,这个数字既是年伦时间节点的象征,也有宗教伦理的含义在其中,其思想观念的源头仍然在于传统世俗与宗教生活的秩序。当编织的数量最终完成后,伦子在海边焚烧了这108个织物阳具,这些织物既是阳具的供奉,也是伦子的怨念,所以焚烧代表了伦子对曾经的男性生理身体的告别,也暗含传统生殖崇拜观念的一种否认,同时也是对自己曾经的男性人格的反叛与告别。所以,无论是小百合最后的埋葬还是伦子的焚烧,也都是象征死亡的方式,并借此表达出对男性的怨恨与不满,也是某种意义上对男权社会以及男性权利的反抗。
影片同时对这种女性特有的情感宣泄方式,以台词言说的方式给予了明确表达,当小真问伦子如何面对社会上的歧视和偏见时,伦子说:“不论发生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都不能那么做,不要做声,咬咬牙,忍一忍,静静等待怒气散去……然后一针一针编织,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的心情就平静了。”而后来在医院里面,当小真为伦子再次遭受歧视与不公正待遇而感到委屈时,流着泪的小真也是拿起了织针,开始默默编织,通过编织将委屈的情绪化解掉,值得思考的是,这一情节的安排似乎也在表明,这种女性情感的表达方式与独特的处世哲学是可以通过言传身教实现代际传递的。
进而言之,在两组母亲形象的塑造中,通过对抗的建置,将互相矛盾的价值观念呈现出来,在对立的结构中,形成一种坚硬与柔和,友好与敌意的对比式印象判断,给影片的接受者一种倾向与选择上的叙事引导。所以说,伦子完美的母亲形象与富美子开化的母亲形象在发挥叙事张力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传达出对于家庭而言,完美与开化所带来的温暖的人伦情感,而这种人伦情感往往带有大众普遍接受性。最为关键的是它的传达者恰好是跨性者及其家庭成员,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社会大众对于跨性者即变态者的心理预设,这个消解的过程本身也就是伦子变性者身份转化为社会正常身份的历程,而且这其中也存在创作者对银幕之外的“伦子们”获得认同的可能性的设想。另外,就编织的具体行为来说,最初由伦子独自一人完成,随后小真加入,最后代表男性一方的牧男也加入其中,他们一起完成那些阳具的供奉,这个不断加入的过程是家庭内部小范围的认同经过。除此之外,小真与伦子和牧男在一起的短暂生活,和谐、幸福,伦子与牧男的结婚计划以及对小友的收养构想,暂时形成了一个表面上完整的家庭单元。而这个近乎完美的家庭,正是部分普通家庭所缺乏的,通过这种缺乏的填补,形成了变性者以收养的方式组建正常且完美家庭的可能性,这也是从家庭小共同体认同到社会大共同体认同的一种可探索的途径。综合来说,互为对抗的两组母亲形象的塑造与编织意象的创造及其所负载意蕴的深化表达,一起随着叙事过程的完成,最终在家庭的框架内,寻求差异性中的同一性,完成了主人公伦子从变性者到妻子与母亲文化身份的叠加与转化,似乎获得了变性人应该拥有的自主的社会权利,并在一定范围内获得接受与认同。在这个转化与认同过程达到一种将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矛盾温和化的叙事效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种想象性的和解。
但是“巴特勒的操演理论深刻揭示了自主权的惇论:性别非但不是由主体自己决定,反而是决定主体的诸要素之一,但性属也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是由权力关系所建构,由生产并规制各种肉体存在的规范性限制所建构。同样,身体自主权的诉求以属于自我为基础,但又总被转与他人,就是说,身体除了其物质性承载自我以外,它又在权力话语当中被书写与锻造。”⑤所以,回顾影片的整个叙事过程,这种想象性和解的前提是叙事的完全女性视角以及对男性角色的基本排除。一方面,小百合与贵美丈夫的缺失,富美子丈夫的弱化,直美丈夫的隐匿等都是排除男性角色的叙事设计,作为“权力话语书写与锻造”的社会主导的男性权力在整部影片叙事过程中表面上看是缺失的。但是,另一方面,尽管影片中男性角色是缺席或者被弱化的,而女性角色的情节动作往往暗含对男性权力中心的认同心理,如“放浪”的母亲美贵,虽然婚姻失败,在生活中如浮萍一般飘荡,但在情感上依然依赖于男性,而阿凯的母亲直美对跨性别者“对抗”的心理与行为也是基于男权认同的表现,她以男性权力社会的规范与要求对儿子的超出性别规范的行为进行判断和甄别,并下定结论。那么,如此一来,这样一个本身就带有极强的假定性的几乎封闭的女性符号意义系统,将处处显现无所不在的男性权力隐匿于女性角色的动作之中,就形成了对整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体制中所普遍存在的价值观念对抗的刻意回避,自然也就弱化了和解的现实性与有效性。
同时,“认同则具有动词性质,在多数情况下,它是一种找寻文化认同的行为。当然,这种找寻过程本身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种未完成的动作和行为。”⑥所以说,伦子焚烧了那些阳具的供奉,从宗教信念及伦理情感上告别了原有的男性身份,只能说是似乎更加靠近当初编织的初衷与理想,那就是等供奉完成之后,他就把户籍上的性别由男性变成女性。然而问题在于,尽管通过更改户籍上的性别能够使得伦子获得法律意义上的认可⑦,但社会现实并非如台词与法律那般确切,电影中医院对她性别身份的否定,儿童咨询所对她作为母亲的身份与能力的怀疑,以直美为代表的普通大众对她的敌视,还有那些校园里对性别错位者的言语欺凌,无处不在的权力规范及其代表,让伦子通过这种宗教伦理救赎式的方式获得世俗社会的认可,并最终归依到普通社会生活秩序之中的理想困难重重,其社会及文化身份的真正转变与获得认同还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
【注释】
①葛喜萍.对性同一性障碍探幽[J]. 健康心理学杂志,2000,(04):413-415.
②中新网,日本颁布法律将允许变性人子女登记入户籍,2014年01月27日,11:28. 网址:http://www.chinanews.com/gj/2014/01-27/5787629.shtml
③LGBT-Wikipedia:LGBT是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略字。90年代,由于“同性恋社群”一词无法完整体现相关群体,“LGBT”一词便应运而生并逐渐普及。网址:https://en.wikipedia.org/wiki/LGBT
④杜晓杰.从性向政治到身份政治:酷儿理论的层进[J]. 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05):92.
⑤王慧.朱迪斯·巴特勒的文化政治批评研究[D].扬州大学,2016.
⑥陆扬.《文化研究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版,第107页
⑦根据日本2004年实施的“性同一性障碍”特例法,如果接受变性手术,是允许在户籍登记上进行性别更改及结婚登记等相关信息变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