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珊
(长江大学工程技术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0)
库斯图里卡是一个极具个人风格的导演,他的影片不仅与好莱坞的叙事风格迥异,也与欧洲艺术片在冷静、克制中呈现哲学思考的倾向有所不同,而是擅长在荒诞、夸张与超现实的表达之中彰显狂欢化叙事的魅力。但这种狂欢并没有流于肤浅和无意义,而是在更深层次上饱含尖锐的现实政治隐喻。《地下》是库斯图里卡从美国回到贝尔格莱德之后的首部作品,或许是在异域的生活经历激发了导演对于故乡历史的关注,影片极具讽刺性和感染力,在恣意的表达之中暗含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尽管现如今这个国度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但观众依旧可以借助影像的力量体会那份苦难与悲痛。《地下》常被视作库斯图里卡的巅峰之作,这部影片虽因其政治倾向受到了很多批评与质疑,但依旧获得了1995年的金棕榈大奖,这或许能够证明真正的艺术作品既有对现实的关怀,又能够超越现实与政治的纠葛,凭借其艺术层面的纯熟表达而彰显价值。
《地下》是一部史诗电影,影片基于南斯拉夫五十余年的近代历史展开。充满动乱与纷争的南欧巴尔干半岛从20世纪以来就未曾获得过长久的安宁,南斯拉夫更是处于风暴的中心,不仅两次世界大战都被卷入,此后的内战和铁托的独裁统治也为更深刻复杂的危机爆发埋下了伏笔。20世纪80年代铁托逝世之后民族与种族冲突爆发,将南斯拉夫最终引向了分崩离析。库斯图里卡不仅亲身经历了铁托统治时期,也品尝过战争之殇。在90年代波黑战争中他的家人受到了战火的纷扰,他的父亲因萨拉热窝的房子被摧毁而死于心脏病,家人也不得不开始避难,祖国的动荡带给他独特的生命体验,令他不断对国家与政治的命题展开深入思考。对祖国的爱与对祖国前景的担忧作为两股矛盾的力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库斯图里卡影片中的核心意涵。
《地下》的开端对应的历史是1941年南斯拉夫被德国法西斯占领的时期,但影片从一开始就展现了对历史的嘲讽与解构。在这里,影片的主人公马高为庆祝黑仔加入共产党而与之共同喝酒、骑马,并请来了乐队跟在马车后面演奏,这种激情与狂欢完全掩盖了战争的残酷、革命的严肃。战争的影响是突如其来的,影片中的动物园是十分有象征意味的场所,它代表了人类对兽性的规训,但炮火的轰炸却释放了一切被压抑的不安力量,暗指战争本身就是对人类理性王国的摧毁,由此失序与混乱成为影片的主基调,原本残酷的战争场面却因为穿插着黑仔释放性欲的情节和伊万保护动物园黑猩猩宋妮的场景而令人感到荒诞不经。因此,影片从一开始对战争的书写就是反向的,战争所带来的苦难和恐怖被生命欲望和日常情境所代替,促使黑仔拿起枪奔赴战场的原因或许不是他口中的家国情怀,而是炮火影响了吃饭所带来的愤怒感。
不仅是战争,《地下》同时解构了革命历史叙事的正义性,而是用情欲来支撑革命的动力。黑仔不顾即将生产的妻子而爱上了年轻美丽的娜塔莉,试图从纳粹军官手中夺走她,却被德军抓获。而马高则不顾危险混入敌营解救了黑仔,在德国纳粹的强力搜捕之下,马高不得不带着众人躲入地窖之中,从此开始了“地下”生活,马高也成了地下众人和地面的唯一联系。黑仔的妻子不幸难产而死,留下了儿子祖凡,至于娜塔莉则在马高的甜言蜜语之下投入了他的怀抱。无论是“地下”这一空间场景还是“娜塔莉”这一人物设置都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它们是对历史的模仿,也是对历史的嘲讽。首先,“地下”是庇护民众躲避纳粹追击的场所,它代表了革命力量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所赋予民众的保护与希望;其次,“地下”具有封闭性和欺骗性,它营造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却也很容易成为被操控的对象,地下世界的人们一直被战争与仇恨所左右而高扬革命斗志,这种封闭性所带来的盲目令人感到可笑又可怜。另外,娜塔莉被黑仔从纳粹军官那里抢来之后,又被马高所勾引,她是一个爱慕虚荣而软弱的女人,但她恰恰也是斗争的核心原因,娜塔莉所象征的情欲力量甚至超越了革命的光辉而成为将个人卷入大历史的关键所在。
影片将荒诞推向极致之处体现在马高对众人的欺骗上,四年之后侵略者已被赶走,南斯拉夫在铁托的领导下建立了新的共和国,马高和娜塔莉成了居功至伟的人物被群众所拥戴。令人震惊的是马高却依旧维系着“地下”的运转,让人们相信战争还在持续,并让他们不断制造革命所需要的武器,殊不知这些武器被运到地上之后被马高转卖而大获私利。《地下》对马高这样虚伪的政客的批判可谓入木三分,实际上库斯图里卡再次借助对历史的改写与扭曲完成了对历史的审视与批判。战争的确是一个调动民众情绪的绝佳契机,“地下”的组织满足了战时的需要,然而当战争结束之后,“地下”却依旧能够假以革命之名继续存在,其悖谬之处就在于原本民众所支持的力量反过来成为操控他们自由的力量。从剧情层面来讲这自然可以被视为一个男人对他朋友、家人和战友的欺骗,但观众无法不去联想国家的权力机器对于民众的愚弄。至此,《地下》用颇为戏剧化的方式讲述了南斯拉夫的战争与政治,表面上的荒诞与内在的讽刺性构筑了十足的戏剧张力,带有很深的历史反思意识。在喧嚣与狂欢的背后是无尽的孤独与悲伤,《地下》那喜剧的外表与悲剧的内核不仅是笑中含泪的控诉,更是历史反思意识的深刻呈现。
尽管《地下》试图讲述历史,但并没有用理性的方式进行重新建构,而是用荒诞的方式来隐曲地展现政治意图。马高为了让地下的人们相信战争依旧存在可谓煞费苦心,当黑仔想要回到地面投入革命的时候马高却告诉他是铁托要求他暂时不要行动,并期望他能在战争的最后时刻发挥关键作用。马高为黑仔带来一块怀表,说是铁托同志送给他的礼物。手握怀表的黑仔仿佛立刻就感受到了领袖的光辉,开始唱起一首赞颂铁托同志的歌。声音传到地上,地上的人听到歌声全都不自觉地开始跟着一起唱。地上地下的合唱可以看作是一种政治的隐喻,对领袖的偶像式崇拜消除了地上地下的区隔,所有人在精神上都处于“地下”的状态,正如马高对于地下世界的窥视与控制一样,政治领袖用意识形态操控自己的人民,或许正如马高所言:“我们每个人都在撒谎。”
如果将马高看作地下的领袖,那么正是这个领袖营造了假象来维持地下的运转,观众可以相当明确地看到这种操纵是如何进行的,实际上这与一个社会的建立、存续十分相似。但地上世界的构建过程在影片中的呈现则更为隐微,在地上,一部有关马高和娜塔莉的影片正在拍摄之中,影片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追述革命史并达到宣传目的,但实际上与其说是追述,不如说是想象。因为无论是事件还是人物都极度失真,由此形成了夸张的喜剧效果。然而,库斯图里卡在设计这样的情节之时显然有更深的用意,他的电影本身也是对历史和政治的再度呈现,不可避免地融入了导演的主观判断与艺术加工,影像至多只是一个维度,其目的是激发思考,而绝非试图陈述事实。《地下》的确是对南斯拉夫历史的呈现,但库斯图里卡不希望自己关于国家民族的思考被强行施加给观众,因此他在自己的电影中又讲了一个拍电影的故事,这不仅是嘲讽与戏谑,更是清醒与反思。真实的历史,《地下》呈现的历史和作为《地下》情节的一部分被拍摄的电影之间形成了三重递进的关系,重复着“历史”与“被讲述的历史”之间的距离。如果现实是荒谬的,那么任何非黑即白、具有明确意图和逻辑线索的历史讲述就都是失真的,库斯图里卡的电影用狂欢化的叙事来表达那个疯狂的年代,亦是对掩盖历史与政治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拒绝。
正是因为狂欢本身承载了许多深刻的历史表达与政治反思,造成了狂欢内部的不稳定,在极端的情绪主宰之下隐藏着重重的危机。在《地下》中,婚礼场景是狂欢的代表,电影中一共有两场婚礼,第一场是黑仔和娜塔莉的婚礼,第二场是黑仔的儿子约凡的婚礼,库斯图里卡的婚礼场景是喧嚣与疯狂的,无尽的酒、鲜花、音乐与舞蹈将人抛掷在情绪的海洋之中,但是第一次婚礼上纳粹赶到逮捕了黑仔,第二次婚礼上黑猩猩宋妮进入坦克炸开了地下室并毁掉了马高精心维护的世界。狂欢中隐藏的危机是推动叙事进行下去的关键力量,导演用这个简单的对应关系完成了对现实政治的影射,无论是战争状态还是集权之下的社会都被非理性的情绪所左右,支撑人们行动的力量往往十分简单,因此它既是稳定的又是容易被摧毁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人们的盲目与非理性正是政治家所需要的情绪与态度,但没有任何一种控制是密不透风的墙,总会有某种力量冲破密不透风的“地下”。
马高对于“地下”的控制已经达到了极致,甚至连时间都被他左右了。事实上,人们已经在地下呆了20年,但是他派人定期调整时间,让人们以为只过了15年。另外,马高用摄像头窥探地下的人们也仿若极权社会中的监视体系,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地下的人们生活在谎言之中而不自知,但他们的信念起码是坚定的。而处于马高身边的娜塔莉则没有这么幸运了,虽然她知道真相,却不能透露半点,还要配合马高演戏。实际上,娜塔莉作为女性的一个代表,从始至终都是被压抑的个体,无论是纳粹军官、黑仔还是马高都将她视作欲望的客体,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长期处于压抑之中的娜塔莉是极度痛苦的,在第二次婚礼上她疯狂地舞蹈并不是为了表达喜悦,而是希望借此来释放压抑,她想要把真相告诉黑仔却被马高的爱所束缚。最终,毁坏地下的力量来自于黑猩猩宋妮,进入坦克的宋妮用一个炮弹炸开了地下室。库斯图里卡用黑猩猩来象征被遗忘的人性,全部的谎言终于在意外之中被揭示。
地下世界被终结之后,几个人物的命运有了完全不同的走向,马高沉浸在革命的激情当中,到了地面上之后把电影的场景当成了真实的战争场景而展开杀戮,为了革命而疯狂行进,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却因忙着射击飞机而把不会游泳的儿子独自留在水中导致他溺水身亡。伊万为追赶宋妮阴差阳错辗转到了西德,娜塔莉与马高则炸掉了整个地下室之后带着钱跑了。长期的谎言与压抑被瞬间释放,每个个体都为此承担了难言的后果,人们难以再用正常的眼光审视世界。
20年后,伊万得知自己的哥哥骗了自己,他想沿着地下隧道回南斯拉夫,却被告知已经没有南斯拉夫了,等到他踏上故土之时,这片土地上依旧是不间断的炮火声,黑仔成了战争领袖,却是以不再存在的法西斯为目标。马高依旧在倒卖军火,被伊万怒而打死,之后自己上吊死去,娜塔莉死于射击中,而马高恍若听到了水井中儿子的呼唤而跳入其中。真实的世界到这里已经全部终结,死亡的悲剧命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但是库斯图里卡用一种超现实的手法描述了另一个死后的世界,所有人都在水中复活了,不计前嫌,并游上了岸开始了载歌载舞的幸福生活,他们脚下的土地逐渐分离成了一个小岛漂向了水中。显然,这个在歌舞声中远去的小岛是个只有欢乐没有痛苦的理想世界化身,是不会在现实中存在的乌托邦。库斯图里卡将全部的美好想象赋予这个乌托邦世界,或许这个小岛所承载的即为理想政治的化身,尽管现实充满战争、苦难与欺骗,但永远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停驻在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