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二楼 图/白白的金瓜
浮云一梦长安远
文/十二楼 图/白白的金瓜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宋·苏轼《沁园春》
苏辙读到这首《沁园春》时,齐州已入深秋。夜色入户,他点燃微茫的烛火,将手头的信纸捧近一些,熟悉的笔迹依然潇洒不羁,一如写词之人。窗外落木萧萧,浮云遮去了旧时月光。苏辙披衣起行,独自漫步于幽静的庭院,偶尔抬眼处,夜幕中缀着寡淡的星子,看上去缥缈又孤独。
“孤馆灯清,野店鸡号”,兄长写这首词,大概也是在这样寂寞的夜色里吧。月光清冷,简陋的屋里一灯如豆。兄长梦做了一半,就被村野鸡鸣所扰,于是收拾起身,静静看着淡去的晓月、渐白的晨光。孤灯、野店、山色、月光一一落入眸中,融化成一片汪洋的思绪,令他思及仕途风雨,念及眷恋的少年事。千端往事萦绕心头,最终又被兄长的豁达驱散。一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从容不迫,大气尽显—是否重用我在于时势,可愿不愿被用还得看我的意思。苏辙会心一笑,自我解嘲也好,苦中作乐也罢,这才是他的兄长,洒脱从容,仿佛还是旧日意气风发的少年。
苏辙还记得十九岁那年,他与兄长随父亲初至京师,两人同科进士及第,一时名动京城。到后来的制科考试,初出茅庐的苏辙还是少年心性,文章慷慨激昂,直言当今陛下“歌舞饮酒,优笑无度”,他本做好了被除名的准备,结果考官竟给了他四等的名次。
那是他们步入仕途的第一年,兄长远赴凤翔任职,苏辙便一路相送。彼时也是这样的深秋,透着寒意的风吹开了万里浮云,黄叶打着旋儿,在他们脚边聚了又散。再远的相送终须止步,他远望兄长潇洒地转身,背影消失在茫茫古道。
思念经年酝酿,终成心底缱绻醇厚的温情。分别以后,两人诗文相答,音书不绝。
并不是所有心怀抱负的志士,到头来都能如愿以偿。自古以来,朝堂最不缺纷争,尤其是在党派之争贯穿了整个时代的大宋。苏辙与兄长随着宦海沉浮辗转数地,时贬时升,在岁月无情的倾轧中,从弱冠少年直至不惑,仍是前途渺茫。即便如此,两人来往的书信里也都是宽慰勉励之语,就像词中所写,若不能致尧舜,你我袖手闲看又何妨?从古到今,失意者多不胜数,有几人能像他们这般旷达?即使被命运薄待,也愿意伸出手去,含笑与之握手言和。
苏辙太了解他的兄长,更清楚官场容不下太有个性的人,因此时常规劝苏轼谨言慎行。可元丰二年,苏轼还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闹出了乌台诗案。
那时步入中年的苏辙已丧母丧父,生离死别经历得太多,如何再承受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他忧惧不已,东奔西走,连经营多年的仕途也不要了,一笔一画地写下字字至情的《为兄轼下狱上书》,呈交皇帝,只为求得兄长的一线生机,最后他也因此与苏轼一起被贬。苏辙虽不甘心,可对他而言,兄长能死里逃生,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几年后朝堂局势再度变换,新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苏氏兄弟又被重新起用。对于这一生的大起大落,苏辙已经看得平淡,他没有急着赶赴京师,反而绕道去了杭州。他在杨柳依依的西子湖畔临风而立,赏了一场苏堤春晓。晨光初露时,他不由拊掌慨叹,原来兄长信中的杭州是这般模样。
随后的几年仿佛是命运的垂怜,苏辙还朝后一路升迁,顺风顺水地坐到了副相的位置。可好光景终是短暂,十年后命盘再度翻转,他们又一次跌入谷底。
年逾花甲的苏辙与苏轼一再受挫,甚至被贬到了蛮荒之地—雷州与岭南。算来浮生,浑然一梦。过眼的荣华既如潮水般涌来,也终将如潮水般退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早在多年前的羁旅中,兄长便已将一生的道理读懂。
这一生聚少离多,最后离别时他们相视一眼,碧蓝的海水漫过眼底,仿佛还可窥见陈年的温柔。苏辙想起他们的少年时光,那时父母健在,眉州山水清嘉,他们相约夜雨对床,期许归耕山野。尽管那时他们青衫落拓、默默无闻,尽管那些憧憬止步于炽热的想象,可那都是无可替代的好光景。
兄长离世的噩耗传来时,苏辙还在计划着将兄长接来同住。洛阳古道长满离离青草,苏辙遵循兄长的遗愿,将他葬在嵩山脚下。日暮归途,鬓发斑白的老人扶着灵柩含泪回望,苍山尽处,是永远回不去的眉山故土。
生命最后的光阴里,苏辙没有再理会政事,他独自静守一方澄明天地,过着兄长提起的生活,如闲云野鹤般归隐田园。苏辙叮嘱后人将他葬于兄长墓旁,与一生的手足、挚友同眠于此,定然不会寂寞。
他与兄长才华横溢、抱负良多,却流落在一程又一程的飘摇风雨里,随着局势的洪流跌宕浮沉,到头来归于村野,悄然长逝。他们没来得及看到北宋的结局,这个几经风波的朝代终于消亡在他逝后的第十五年,永不停歇的党争倾轧也一并埋入泛黄的史书中。千百年后的人们大多忘记了当时的王侯将相,却记得三苏的故事,如同那些璀璨的诗文,如同西湖长长的苏堤,辗转于世,未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