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阳 钟

■ 周长赋 福建省艺术研究院

（根据明清传奇《铁观图》改编）

景 阳 钟

■ 周长赋 福建省艺术研究院

（根据明清传奇《铁观图》改编）

时 间

明崇祯十七年三月

地 点

燕京内外

人 物

崇 祯 （官生）

周皇后 （正旦）

周 奎 (丑，国丈，周皇后父)

袁国贞 （武生，督师将军）

王侍郎 （兵部侍郎，由扮演袁国贞者兼之）王承恩 （老旦，司礼太监）

杜 勋 （净，太监，封监军团练使）

太 子 （作旦）

公 主 （占旦）

太监甲、乙

闯王部将

门 人

明官员、宫娥、军士以及闯王军士若干

第一出 廷 议

【殿上。景阳钟急。

【周奎、袁国贞和众官员急上。

众 官 （唱）【点降唇】

紫禁飞霜，

景阳钟撞；

从天降，

警耗惶惶，

应诏赶赴朝堂上。

【崇祯皇帝由太监王承恩、杜勋以及众宫娥拥上。

崇 祯 （唱）【桂枝香】

九州板荡，

少不得一怀悲怆；

才提防，关外清兵，

又添民变起惊涛骇浪。

闻山西沦丧，

山西沦丧，

还收怨怅。

说甚么势倾难挡，

固金汤，

重把山河整，

听景阳钟声壮且长！

众 官 皇上万岁！

崇 祯 朕嗣位一十七年，励精图治，偃武修文，减膳撤乐，以保大明三百年皇图。无奈上天不悯，外患清兵犯境，内忧流贼猖熾，加上岁不丰登，今巨寇李自成拥兵攻陷山西。

袁国贞 继太原城破后，代州和宁武关相继沦陷，山西总兵周遇吉殉国，今敌兵直逼居庸关，京都有叠卵之危。

崇 祯 诸位贤卿，形格势紧，有何良策，快快奏来。

周 奎 流寇来势汹汹，依臣下之见，当召吴三桂等兵马，回师勤王。

众 官 国丈所言有理。

袁国贞 不，且不说远水难救近火，单说山海关兵马一旦撤离，清兵岂不乘虚而入，这何异于拆了西墙补东墙？

众 官 袁将军之言也是。

崇 祯 废话！

众 官 这个……

周 奎 既然调兵不宜，还请皇上南迁，再图恢复。

崇 祯 (摇头)国君死社稷，朕只知死守，不知他往。况且居庸关外和都下三大营，尚有重兵数十万，

袁国贞 我各镇兵马虽众，然缺少呼应，犹如散沙。

崇 祯 朕当驾出亲征。

众 官 亲征？

袁国贞 兵临都城，御驾亲征不如坐镇宫中，而命一大将提督内外军事，到时不怕流寇不除而危难不解！

崇 祯 只是谁堪担此重任？

众 臣 （面面相觑）谁啊？

袁国贞 微臣不才，愿领兵讨贼！

崇 祯 好，有袁卿前往破敌，大明安矣。

众 臣 （同）大明安矣。

袁国贞 只是督师责任重大，微臣有一请求。

崇 祯 说。

袁国贞 据报各镇因缺军饷，逃兵甚多且军心涣散， 故此请皇上啊，（念）给白银

三十万两，募军士并保军饷！

周 奎 三十万？你袁国贞狮子开大口啊？

众 臣 （同）开大口啊！

崇 祯 不，三十万不算多，只是历年来屡增赋税以防民变，而民变不除，还教国库空虚。

周 奎 户部最多只能拿出十万两。

崇 祯 袁贤卿，朕先给拨给十万两，余者……

众 臣 如何？

崇 祯 朕自有办法，到时将陆续补上。袁贤卿。朕封汝襄城伯，立即督师西讨！

袁国贞 领旨！

崇 祯 时不待人，朕在这殿上，即时为贤卿赐酒祖饯！

（唱）【风入松】

临危受命气鹰扬，

难得袁卿忠良；（接过宫娥酒）

一杯酒赐栋梁将，

再叮咛，深孚期望，

应不负振兴国邦。

送卿去，意盈觞。

袁国贞 谢皇上！（接酒，唱）【急三枪】

食君禄，报君国，气犹壮，

莫道多难日，续悲凉；（饮酒）朝宫阙，再稽颡，

还看我，

收拾金瓯遍，

含笑战沙场！（下）

【崇祯挥一挥手，众纷纷退去。崇祯欲去又回。

崇 祯 勋戚和大珰留下。

【周奎和太监们回。

周奎等 皇上？

崇 祯 袁国贞临危受命，忠心可嘉，只是……

周 奎 前也有大臣自请讨贼，可是带走兵马和饷银，一返。

崇 祯 此一役关系我大明存亡，还须有人监军。

周 奎 对对对，还是增派一位公公监督军务。依臣之见，杜勋可担此任。

众 （同）对，杜公公可担此任。

王承恩 皇上……

崇 祯 （不乐）王承恩有话？

王承恩 这个……

崇 祯 什么这个那个的？众卿所言，正合朕意，杜勋听命。

杜 勋 奴婢在。

崇 祯 朕授卿监军团练使，并授尚方剑一柄。

【一宫娥捧剑上，崇祯接过剑，交与杜勋。

崇 祯 杜卿啊——（唱）【风入松】

赐卿宝剑亦无双，

除却枉法贪赃；

监军且佐忠贞将，

还记取，法兼刑赏。

急待云开月朗，

言不尽，泪沾裳。

杜 勋 领旨！

崇 祯 还有，另有二十万军饷……

周奎等 （同）如何？

崇 祯 朕尽出宫中财宝，也命你等勋戚和太监捐出私财，以助军饷。

众 （同）这个……（目光都扫向周奎）

周 奎 我……我等蒙受隆恩，这捐金助饷一事，理当……尽力。众 （同）呃，理当尽力。

崇 祯 （唱）【急三枪】

廷议罢，把对策，安排当；

心头又添下，

几许慨和慷。

凭谁说这大厦,正摇晃，

朕则要,

力挽狂澜急，

赢来大明昌！（兀自下）

周奎等 皇上……

第二出 夜 披

【十多日后，便殿夜。周皇后上。周皇后 （唱）【端正好】

募捐难，推山易，

边关急，催饷丹墀；

夜来奉旨召家父，

劝他首倡输钱币。

【宫娥引周奎上。

周 奎 臣拜见皇后娘娘！

周皇后 （扶）快快免礼，孩儿见过父亲大人。（行礼）

周 奎 （也扶）皇上连夜召为父来见我儿，莫非因为输捐之事？

周皇后 正是。因缺兵饷，袁将军连连告急，而勋戚达官，又迟迟不肯助饷，那些人都看着父亲大人。

周 奎 为父有甚么好看？

周皇后 因为父亲是堂堂国丈。

周 奎 国丈实在没钱呢。

【周皇后一个眼神，宫娥下。

周皇后 父亲有没钱，女儿能不清楚？父亲大人啊！

（唱）【叨叨令】

想当年孩儿选入皇宫内，

爹爹嘱咐和清泪；

连说珍惜身尊贵，

兢兢业业明兴废。

兀的不记叮咛也么哥，

兀的不记叮咛也么哥，

忠心一片才无愧。

周 奎 为父是这么说过，因此为父始终是个清官呢。 儿你不知道，为父还不如那些太监有钱呢。

周皇后 孩儿不信。

周 奎 不信？（左右察看后）皇上虽然曾清除魏忠贤一党，但还是信任太监，连那些卖官者宁愿求太监，也不会找你父呢。

周皇后 爹爹刚才不是说自己是清官么？

周 奎 是啊是啊，清官就靠那么一点点俸禄，如今皇上屡屡催逼为父捐金，为父是有苦难言，正想叫我儿向皇上求情呢。

周皇后 这个……孩儿奉命劝你，你反倒让孩儿求情，教孩儿如何复命？爹爹——（唱）【脱布衫】

到如今国破城危，

近京畿雾罩云围；

皇上他宵衣旰食，

为臣子当分忧累。（掩泣）

周 奎 我儿忠心可嘉，但你也要存有孝心，体谅爹爹难处。

周皇后 孩儿正为爹爹着想，爹爹身为皇亲，宠冠百僚，理该做个首倡，否则能不遭人唾骂？

周 奎 这……（唱）【小梁州】

眼看女儿泪双垂，

我这里暗自伤悲；

输捐助饷责难推，

奈何对，

事无补，势难回。

罢罢罢，

（旁白）幸亏老夫早已做了安排，今夜借寿诞收取礼金，堤外损失堤内补。孩儿，为父也望啊！（接唱【幺篇】）

江山万里云霞蔚，

那堪看落日斜晖；（扶皇后）

愿花钱，如泼水，

为父我捐银千两，

功伟压峨眉。

周皇后 这……(唱）【倘秀才】

骤然间风吹冷雨，

顿教人心生颤栗，

家父他位显财多也吝惜，

分明是不忠图利己。

怎奈做女儿，

对父亲如何垢谇？

爹爹你？

周 奎 （伸一个指头）一千两！

【光变。周奎隐去，崇祯出现。

崇 祯 怎么才一千两？

周皇后 臣妾劝过了。

崇 祯 （摇头）汝父真是慷慨得很啊！

周皇后 正因他从来吝啬，能捐财千两，也是……不易。

崇 祯 这个……

周皇后 他毕竟起了好头。

崇 祯 （还是摇头，之后）好好好，难得爱卿劝说一番，爱卿可早去歇息。

周皇后 皇上呢？

崇 祯 朕还要继续披阅，看，这案上奏折如山，都外警报一日数十起……

周皇后 只怕披阅又到更筹三唱。唉，皇上不睡，臣妾哪有心安歇？（突然昏厥）

崇 祯 爱卿你……

周皇后 无事，歇歇就好。

崇 祯 爱卿啊！

（唱）【上小楼】

可怜你平添憔悴，

食无甘味。

只为朕勤政俭行，

你效脱簪，

殷勤劝规，

视农桑，

着素衣，

更如今夜，

宫灯寂寞人相对。

周皇后 皇上这般说来，折煞臣妾。臣妾能不为皇上分忧？

崇 祯 （早已坐到案前批阅，这时扬手中奏折）看，这袁将军不来捷报，却连连催饷。（一叹后）本来是用人不疑。

周皇后 这个……诸臣多有二心，皇上还须防范！

崇 祯 因此朕命杜勋监军。

周皇后 又用太监。

崇 祯 太监说到底只是奴才，该用就用，该去就去，哪似那些文武大员。

周皇后 这……治国大事，臣妾难窥全貌，臣妾只是担心圣体啊！

（唱）【快活三】

风来时，云便起，

山河泣，蒙尘灰；

也只为久来劳神圣躬摧，直教这有情天垂泪。

【崇祯瞌睡。

周皇后 （摇）皇上，皇上……

崇 祯 这这这，这是何处？

周皇后 是殿上，皇上疲惫，说话间就瞌睡了。

崇 祯 是了，朕还作南柯一梦，梦中一人峨冠博带，手呈片纸，纸上写一个字。

周皇后 何字？

崇 祯 “有”字。

周皇后 是“有”字。

崇 祯 朕正想诘问，不意被爱卿唤醒，眼下甚感不安。

周皇后 因何不安？

崇 祯 这“有”字上面，“大”不成“大”，“有”字下面，“明”不成“明”。

周皇后 不不不，这个“有”字，显然主我大明有望之兆。

崇 祯 是啊，好梦不如好占，爱卿说的对，大明有望。

周皇后 有望！（唱）【耍孩儿】大明有望天呈瑞，谁道明室气衰微？

崇 祯 （接唱）呕心沥血挽时危，

且看这，日夜操持；

爱卿啊——

何当闲赏西楼月，

还忆今宵披阅时。

二 人 （同唱）

今宵里，

正三春暖，待报芳菲！

【内急急声“皇上！”随即太监王承恩带太子和公主上。

崇 祯 何事慌忙？

王承恩 居庸关和昌平相继陷落，十二陵被烧，贼兵正直扑京都而来！

崇 祯 袁将军呢？

王承恩 兵饷不济，军不成军，袁将军正率残部退守都下三营。

崇 祯 传下，速即送去军饷。

王承恩 （传）速即送去军饷！

【内声：“遵旨！”

王承恩 京都危急，陛下还当立送太子出城。

周皇后 是啊，可命皇儿到南边督军。

太 子 臣儿不去，臣儿是生是死，都不愿离开父王和母后。

崇 祯 胡说，你去江南，既望恢复大明，也可继我宗祧。

公 主 皇弟弟应该听话才是。

太 子 这……

崇 祯 皇儿出逃，还要有人护送 。

周皇后 这人须是可靠大臣。

崇 祯 有了，护送太子非此人不可。

众 谁？

崇 祯 国丈周奎。

周皇后 妾父他？

崇 祯 怎样？

周皇后 他……他毕竟年老。

崇 祯 年老才老成持重。由汝父护送他外孙，再合适不过。

王承恩 万岁快快宣他进宫。

崇 祯 不，此乃社稷攸关，夤夜宣召恐有泄漏，朕当微服出宫，亲幸周奎之家，面托其事。来啊，巾衣伺候！众 （同呼）巾衣伺候！

崇 祯 袁卿啊袁卿，这大明江山，眼下全赖卿你啊！

第三出 中箭

【当夜，皇城外。一队明军士溃散下。

【马夫引袁国贞上。

马 夫 启爷，敌兵汹涌而来，我三营溃不成军！

袁国贞 啊呀呀！（翻滚下马）

（唱）【蛮牌令】

看看看敌兵势猖狂，（重）

我部似落荒。（重）

啊呀皇上啊！

恨只恨少兵缺饷，

杜监军添我心伤。

马 夫 （夹白）杜监军只发给小军每人百钱，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想打战啊！

袁国贞 这……

（接唱）

肠千结，泪两行，

空对这星沉月暗夜路茫茫！

【杜勋捧尚方剑逃上。

杜 勋 袁将军，我军屡战屡败，你这兵马是怎么带的？

袁国贞 军无斗志，甚至不战而逃，也因杜监军少发粮饷。

杜 勋 将军难道不知朝廷缺饷？

李国贞 皇上刚拨来捐银。

杜 勋 这……这该留它救急。

袁国贞 已经十万火急！

杜 勋 是你心急，我知道你把死去的兵士，编入名册骗取粮饷。

袁国贞 粮饷不足，为解士卒之饥，我袁某也是无奈之举。

杜 勋 （扬剑）皇上赐我尚方宝剑，专杀贪腐等不法者，往后啊——（念）谁敢再言加粮饷，教他性命剑下亡！

袁国贞 这个……

杜 勋 （旁白）“船破提裤衩逃”，我还得多积一些银两，给自己留后路呢！（下）

马 夫 爷啊，李自成的兵马又来了！

袁国贞 带马！

【众闯王兵引闯王将上。

闯 将 袁国贞降俺闯王便了！

众闯兵 降！

袁国贞 天无二日，放马过来！

【双方开打。

袁国贞 （唱）【风回犯芙蓉】

战酣碧血透衣裳，

风寒雾惨沙场。

只看俺枪尖动处，

一片披靡奔逸忙忙。

【袁国贞杀退闯将，追下。

【众兵引闯王将复上。

闯 将 弓箭伺候！

众闯兵 是！

【袁国贞复上。开打中，众闯王兵放箭后退去。袁国贞身中数箭，负痛不已——

袁国贞 坏了，不想误入重围，身中乱箭，此番我性命休矣，都下三营也将不保！皇上啊皇上，你不该迟迟不给粮饷，更不该命杜勋掣肘。今日这催命一箭，实不知来自敌营，或是我方。可怜杜勋误我，我负圣命，而圣上你……你也误了大明江山啊！

【闯将率兵又上。

闯 将 归降！

众闯兵 降降降！

袁国贞 呸！

（唱）休无状，

看丹心犹壮；

便身丧，忠魂远飏——

【又一番搏杀后，众闯王兵已把袁国贞团团围住。

闯将乙 活捉袁国贞

众 （呼）降降降！

袁国贞 （自刎）

（接唱）遥听那景阳钟响，

景阳钟响……

【景阳钟响，袁国贞轰然倒地。

第四出 撞钟

【紧接上场。宫外街头。周奎府门。

【鼓乐声声，周奎迎接官员甲、乙、丙、丁，众络绎入内。

【崇祯帝由太监王承恩伴上。

崇 祯 （唱）【啄木儿】绕市井，过桥亭，微服轻身出禁门；去周奎府邸心沉，走天街朦胧月影……

【巡军上。

巡 军 呔，什么人？

王承恩 圣驾在此，廻避了。

巡 军 是 。（下）

崇 祯 哦。

（唱）原来是御林夜值提防紧。【两人行走，内传歌乐声。

崇 祯 这是谁家宅第？

王承恩 这里就是周国丈宅第。

崇 祯 唔唔唔，王承恩，与我叫门。

王承恩 领旨。开门开门。

【内：“请哪，哈哈哈。”

王承恩 哎呀！启万岁爷，无人开门。

崇 祯 再来，问是何为张乐？

【王承恩又扣门，一门人上。

门 人 何人喧哗？

王承恩 敢问国丈何为张乐，所请何人？

门 人 老爷七十寿诞，请六部大堂饮宴。

王承恩 国丈不是未到七十岁么？

门 人 等不及啦，要收些礼金。（下）

崇 祯 哎呀， 目今流贼攻城，势如压卵，周奎他不思为国分忧，只图酣呼畅饮，见机敛财。唔！苟有人心，决不至此，王承恩。

王承恩 有。

崇 祯 竟说朕躬在此。

王承恩 领旨，门上人听者，快快告知国丈，圣驾亲临在此，快快开门接驾。

（唱）【前腔】

你忙传命降玉音，

唤汝家翁稽颡迎。

【门人带周奎，两人边耳语边走上。

周 奎 皇上连夜驾到，决无好事。

门 人 那怎么办？

周 奎 惹不起，躲得起。（高呼）半夜三更，圣驾正好在皇宫内受用，你在此哄谁？

【内传出一片哄笑声，周奎和门人又下。

王承恩 奸贼，禀万岁爷，周奎不肯开门。

崇 祯 哎呀周奎啊周奎，本想托你国家大

事，谁想你闭门不纳，皇亲尚且如

此，啊呀，国家气数可知矣。

【内笙歌和豁拳声又起。

崇 祯 哎呀！

（唱）奏笙歌夜宴欢呼，

全不想邦家危困。

老贼，

你素餐尸位眠高枕，

负恩抗旨心怎忍，

岂不闻主辱臣亡自古云！

【内太监甲呼：“不好了！”急上。

太监甲 万岁爷，大事不好。

崇 祯 慢慢报来。

太监甲 袁将军阵亡，贼兵破我三营，并把都城团团围住。

崇 祯 杜勋监军呢？

太监甲 杜勋卷走兵饷，投降贼寇！（下）

崇 祯 这这这，怎生这般结局？

王承恩 事已至今，还请圣驾回宫，将景阳钟撞起，待等文武百官到齐，商定退兵之策，到时再托送太子并治周奎等慢君之罪。

崇 祯 唔！

王承恩 下雨了，请万岁爷避雨。

【内传来三更声。

崇 祯 咳！（唱）【前腔】

愁云蔽，怨雨倾，

又听铜壶滴三更，

啊哟——

步踉跄不辨高低，

意徬徨岐路难分。

王承恩 （接唱）

龙楼凤阁行行近，

阴云散处蟾光莹，

请圣驾登临少息神。

崇 祯 王承恩，快快将景阳钟撞了！

王承恩 领旨。（撞钟）

崇 祯 唉！（唱）【黄莺儿】

午夜听钟鸣，

更声紧，玉漏沉，

好一似心头气急交加甚，

风儿又侵，

雨儿又倾。

吓，王承恩你来看，远远一带火光，想是群臣来了。

王承恩 待奴婢看来，呀，果有火光，怎么忽隐忽现，啊呀，全灭了，启万岁爷，一霎时火光全灭了。

崇 祯 吓，哎哟。（唱）【风雨声】原来是燐燐鬼火明幽径。

（唱【合头】）

啊呀，气难平，

悬悬遥望并没有一人临。

（听内传来四更声）王承恩！

王承恩 有。

崇 祯 快快快将景阳钟再击起！

王承恩 领旨。（又撞钟十一记）

崇 祯 这钟声转眼又变得凄清！

【黑暗中，有灯火闪动。内念：“马来也！”随后一酷似袁国贞的王侍郎上。

王侍郎 臣见驾，愿吾皇万岁。

崇 祯 平身！（认后）啊，你是袁将军国贞？

王侍郎 袁将军已经战死，臣乃兵部王侍郎。

崇 祯 哦哦哦，卿连日为王事勤劳，但不知此城能保无虞否？

王侍郎 臣启陛下，贼兵势焰连天，而我军粮晌又迟迟不到。

崇 祯 朕有误将军，朕尽快发去军需，卿可尽心料理便了。

王侍郎 圣恩如此，臣当竭力尽忠以报国恩，臣重任在身，不敢久离，臣去也。

崇 祯 贤卿转来。

王侍郎 臣在。

崇 祯 （唱）【合头】

望你奋忠贞，

将倾大厦全赖汝支撑！

王侍郎 领旨！带马！（下）

崇 祯 见鬼了，他他他，分明是袁国贞。

王承恩 分明是皇上眼花了。

崇 祯 再再击景阳钟吓。

王承恩 领旨。（又撞钟）【王承恩再敲钟，才三记，正想再敲——

崇 祯 （拉）王承恩！

王承恩 怎么啦？

崇 祯 别敲了！往日钟声荡漾悦耳，今夜却如哭泣一般。

【内声“来了！”太监甲挂剑上。

王承恩 圣驾在此。

太监甲 奴婢见驾，愿吾皇万岁！

王承恩 平身。

太监甲 万万岁！

崇 祯 贤卿督守九门勤劳王事，但不知此城能保否？

太监甲 启奏万岁，贼势虽然猖獗，臣当鞠躬尽瘁，杀贼立功。

崇 祯 啊呀贤卿哪!（唱）【猫儿坠】

匡君灭寇赖汝作长城，

号令须兼威共恩。

太监甲 （接唱）一腔碧血报明君——

崇 祯 （接唱）【合头】叮咛是，必安邦，破贼早建奇勋！

太监甲 是是是，（念）虚情假意诓圣驾，暗通关节迎闯王。（下）【内传五更声。

王承恩 漏尽更闱，请圣驾入宫将息。

崇 祯 嗨，本想力挽颓势，谁料半月之内，邦国濒危。朕要下一道罪己诏，以谢天下！

（唱）【尾声】

通宵劳瘁身如病，

可再挨得几宵光景。

皇天啊，

朕之身命呵——

却似漏尽更筹鸡乱鸣。

王承恩 万岁爷，回宫去吧！

第五出 分宫

【紧接前场。内宫。

【内声：“啊呀苦啊！”

【太子、公主随周皇后上。

三 人 （同唱）【驻马听】

国运颠连，

内苑频闻烽火传；

眼见得家亡国破，

日惨云寒，地复天翻。

流氛直犯紫薇垣，

金瓯残损应难免；

（接唱）【合头】

剜肺摧肝，

龙楼凤阙灰飞血溅。

【内呐喊声。王承恩伴崇祯急上。

崇 祯 （接唱）金鼓连天，

海沸山崩顷刻间。

周皇后 臣妾见驾。

崇 祯 平身。

周皇后 护送皇儿之事如何？

崇 祯 汝那父亲，竟然闭门不纳。

周皇后 这这这，父亲如斯，臣妾愧对皇上！

（哭）

崇 祯 目下贼兵围城，危在旦夕。眼见得邦家不能保全了，朕已下了罪己诏，啊呀爱卿！

周皇后 皇上！

崇 祯 皇儿。

太 子 父王。

崇 祯 随朕到太庙中哭、哭、哭告一番。

众 （同）领旨！（唱）【园林好】

告宗庙望先灵鉴昭，

拜列圣英风未遥。

崇 祯 （从王承恩手中接过一书）啊呀！

（接唱）下一封，这《罪己诏》，（跪）

亡家国，自声讨，

倾社稷，罪条条。

周皇后 啊呀！（唱）【江儿水】

家父忠良丧羞惭泪水滔，

痛王家骨肉身难保。

众 （同唱）恨臣工鸩毒盈廊庙，任妖魔犯阙逞强暴。

崇 祯 （接唱）今日呵，羞见祖宗皇考，

众 （同唱）帝胄宗亲一任他摧枯拉草。

崇 祯 （接唱【五供养】）

昊天不吊，

十七载辛勤食旰衣宵；

神州遭劫火，

玉石俱焚烧。

众 （同唱）愿扶九庙，

甘罪己诚心日照；

感格天和地，

再把士民召。

莫教仰天——

崇 祯 （干唱）泪血空抛！

【内太监乙喊：“不好了啊！”奔上。

太监乙 啊呀万岁爷不好了。

崇 祯 起起起来讲。

太监乙 敌兵已经攻破都城。

崇 祯 那那那个督守九门的太监呢？

太监乙 就是那贼开了彰义门，迎接敌兵进城。

众 （同）哦？

崇 祯 天啊！当此海宇分崩，立锥无地，焉能恢复中原？朕义无再辱，惟有一死！

众 （同）唵！

崇 祯 以谢天下。我儿过来。

太 子 父皇！

崇 祯 可惜你生之不辰，罹遭国难。眼下你可外穿民服，内藏玉牒，逃奔他乡。

皇 后 皇儿你，你逃生去吧！

太 子 哎呀父皇、母后啊，今父皇甘为国损躯，臣儿当追随泉路，岂忍偷生逃遁，这生死愿同一处！

崇 祯 胡说！若不逃往他处，必然绝灭宗祧，岂非天地间之大大罪人吗！

皇 后 快去，快去，快去！

【太子下。

崇 祯 （对王承恩和太监乙）今秉忠仗义，惟汝两人。朕命你等，一人巡察禁城，以防奸细；一人保护太子速速逃生去罢！

太监乙 奴婢愿保太子出宫。

王承恩 奴婢巡察并掩护太子出逃，请万岁爷放心。

【太子换便服上。

太 子 父王！啊呀父王、母后啊！

崇 祯 我儿！

皇 后 亲儿啊！（哭）

太 子 （唱）【千秋岁】

泪如潮，此际心如搅，

急嚷嚷逃奔荒郊；

死别生离，死别生离，只索向海角天涯飘渺。

皇 后 （接唱）离群雁生难料，

覆巢卵谁能保。

崇 祯 （接唱）逃脱渔阳道，

便潜踪匿迹，形影相弔。（哭）

【太监乙拉太子下，王承恩随下。

崇 祯 （仰天一叹，动情地）真是对不起爱卿！

皇 后 不不不，家父怀有二心，妾身愧对皇上。

崇 祯 女难言父过，情有可原。而朕这一生孤寂劳累，幸有爱卿相伴。

皇 后 （扑上）皇上……（头伏在崇祯肩上低低啜泣）

崇 祯 （轻抚，良久后轻轻推开）然正因朕深爱你母子，所以朕若归天，如何心安？

皇 后 这个……

崇 祯 想当年大宋徽、钦二帝被掳，后宫也同受其辱。而爱卿乃堂堂国母，公主乃金枝玉叶，只怕贼寇进宫，难免有白璧之玷。

皇 后 臣妾早欠一死，只是公主我儿……

崇 祯 这公主我儿……

公 主 哎呀父皇母后啊，值此大难临身，万乘之躯尚然不保，微躯弱质何足为惜，请父王速将佩剑先斩孩儿，一则免遭贼人之辱，二则——

崇 祯 唵！

公 主 让父皇放心矣！（哭）

崇 祯 爱女你，你因何生在这帝王之家！

公 主 啊！（唱）【越恁好】

严亲恩浩，严亲恩浩，

愿弃帝阍高，

香消粉散拼尸骸弃蓬蒿。

皇 后 （接唱）痛有负幼娇，痛有负幼娇，

亲骨肉赴泉台茫茫路遥。

公 主 （接唱）君臣义，母子恩，碎首何堪报？

崇 祯 （接唱）曾旌表剑底节义名标！

【崇祯欲斩公主，那剑却悬在半空，双手发颤。公主扑上，剑穿其身，扑腾倒地。

【皇后掩脸，崇祯木然看剑。

皇 后 （夺过剑）哪！啊呀亲儿慢行，做娘的即便来也。

（唱）【红绣鞋】

掌珠一旦轻抛，轻抛，

更添爱恨难消，难消；

心已腕，命难逃，

肠已断，恨群枭，

觑身命，等鸿毛。

罢！（自刎）

崇 祯 梓童，死得好！（惨笑后又恸哭）梓童，我儿，妻儿啊……想我崇祯——

（唱）【尾声】

人亡家破何足道，

只索向泉台路杳。

天啊天——

恨只恨，

三百载皇图一旦抛！

第六出 天怒

【紧接前场，拂晓。紫禁城外。

【内杀声起。周奎乔装抱一大包袱逃上。

周 奎 （唱）【扑灯蛾】劫运来，地陷天崩乱京畿，杀声起，十万敌兵布城池；路也迷，身携细软逃跑急，坏了啊！撞见一帮恶妖魑！

（往路旁藏下包袱）

【一队闯王兵上。

一闯兵 呔，做什么的？

周 奎 捡，捡破烂的。

一闯兵 不像，你这老货满脸红光。

周 奎 捡破烂也有脸色好的。

一闯兵 胡说，我怎么越看你越像逃跑的大官。

众 兵 大贪官！

一闯兵 大贪官逃跑一定带大笔钱财，你的钱财呢？

众 兵 钱财呢？

周 奎 我没有铜钿啊。

一闯兵 欠打。

众 兵 打呀！

【众兵准备围打周奎。

周 奎 停，我说我说，（指）在那！

【众兵捡起包袱，检点金银，尽皆眼直。

周 奎 唉！

（念）看今日遭劫命如蚁，

悔当初敛财费心机！

【内哗声起。

一闯兵 看，已经攻破紫禁城，快去活捉崇祯！

众 兵 （同）活捉崇祯！

【众闯王兵押周奎下。

【内崇祯“哎呀”声，随即持白练奔行上——这是煤山路上。

崇 祯 （唱）【武陵花】

一己奔行，

血泪已干添悲愤……

（奔行，内又传来杀声）

煤山隔树处，

尽是杀声难听。

一起一落又一惊，

一起一落又一惊，

和心头悔恨，交相迸。

回想十七年来，

疑是梦初醒。

欲回势倾，

背残日，风摇影，

宵衣旰食怎暂停，

怎暂停？

却因何家亡国破天昏暝，

社稷裂崩，

奸邪包围，忠良几尽？

兀的不问上天也么哥，

兀的不问上天也么哥！

如今孤零，

苔滑露重路崚嶒，

身披白练气怎平！（甩发，跌倒）

【王承恩携酒上。

王承恩 （扶）皇上！

崇 祯 王承恩，你怎么也到此了？

王承恩 奴婢杀了劝降奸贼，无奈内城已破，

闻说万岁爷上煤山，因此来陪万岁上

碧落，下黄泉。看，奴婢还带酒来了。

崇 祯 好，难得朕身边还有一位忠臣。想朕登基十七年来，还没有安心饮过一次酒，今日就这幕天席地，你我君臣对酌几盏，不必拘礼。

【崇祯按下王承恩，两人坐地对饮。天地如寂。

崇 祯 朕早知我朝气数已尽，但朕不服，朕心不甘呐！

王承恩 万岁？

崇 祯 你看，我皇祖或二十年不朝，或做木工为乐，而朕兢兢业业，这大明皇图偏偏丧在朕的手中。

王承恩 有道是积重难返。

崇 祯 也怪朕屡屡加征，以致官逼民反，不可收拾。

王承恩 内外用兵，不加赋税又能如何？

崇 祯 但这是扬汤止沸，何况……卿说说，朕于用人上，是否多疑？

王承恩 这……（察看对方神色后，依然小心地）百官不轨者多，能不防备？

崇 祯 （轻轻摇头）是该防备，但朕不该不信忠良。

王承恩 （这时放胆地）是啊，这都外一役，本是挽救大明最后机会，皇上偏偏怀疑袁国贞……

崇 祯 最终功败垂成，也因为朕对奸佞却是该防不防。（慢慢起身）如此看来，朕这兢兢业业-----

王承恩 这兢兢业业，不是加快大明之亡么？（一顿后）方才太子他……

崇 祯 怎样？

王承恩 也被逆贼出卖了！【崇祯手中酒杯滑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良久之后，他突然仰天一阵惨笑。

王承恩 （惊诧）万岁？

崇 祯 诸臣误朕，看，这分明是诸臣误朕，以至上干天怒！（转而愤然地）朕知道尔等明里暗里，尽在怨朕骂朕。然尔等身为臣子，多年来阴奉阳违，勾心斗角。今当此国家危难之际，任由国君连连撞钟，而不应诏；任由国君分宫独自赴死，而置身度外。如此这般，尔等就能无愧，就能心安么！

王承恩 （早已扑腾跪地，含泪）奴婢不安。

崇 祯 （揩泪后）罢，朕归天后，让朕以发覆面。

王承恩 万岁！

崇 祯 朕还要就这白练，修成血书。一者，教后人以我大明为鉴；二来，让世人知朕之冤惨——

王承恩 这三？

崇 祯 叫李自成朕尸可碎，莫杀百姓一人。【崇祯咬破指尖，就白练上写着血书。

崇 祯 （唱）【不是路】

绕树鸦啼，

亡国君修命绝词。

写为何的，

山河破碎金汤废。

王承恩 （唱）堪叹息，

当初指望造宏基；

如今但剩，

白头素练血痕衣。

崇 祯 （唱）羞又愧，羞又愧，

中兴志成亡国耻，

朕尸可碎朕尸可碎！

【内景阳钟又声声传来。

王承恩 （又一叹）景阳钟又响了。

崇 祯 （感慨地）这钟已易主，却依然声音洪亮。

二 人 （同唱）【尾声】

景阳钟响声相识，

哪堪看故我邦畿，

恰三春丽日青山绿水……

【突然间阳光灿烂，远处的宫殿也因为镀上日光而显得特别迷人。两人一叹后，背过身前行，那脚步伴着不绝的钟声，很慢很慢地迈去。

【光渐收，钟声不绝。

【剧终。

【演出单位：上海昆剧院】

【责任编辑：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