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荆风
1980年11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在昆明召开第二次年会。那是一次盛况空前的聚会,有着众多在国内外享有盛名的学者、专家,如冯至、钟惦棐、马德波、黄秋耘、谢冕、丁力、谌容、宗璞、峻青、阎纲、张抗抗等与会,并作了专题发言。冯牧(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会长)、张炯(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都专程来昆明主持会议。
在我的印象中,如果那次冯牧同志不来昆明,筹备了多日的会议,可能面临夭折。
当时在昆明具体负责会议筹组工作的是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饶华。他又委托云南大学的岳文志等同志具体负责其事。饶华是 “边纵”游击队老领导,他在担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时,就和部队关系融洽;他特意叮嘱岳文志,有困难可找部队帮忙;会议前的一个多月,他们本来订好了连云宾馆作为与会者的食宿地,但是在会议前三天,连云宾馆突然毁约,说他们要承担省政府一个更重要的会议。
那年月,灾难的 “文革”刚过去不久,昆明能容得下几百人开会、食宿,并具有一定档次的宾馆很少。岳文志急了,赶来军区找我;偏偏那天下午我有事外出,傍晚才回家,只见门上连续贴了岳文志的三四张条子,都是急如星火地诉说这事。我想,这样的事,不是我有力量解决的,只能求助于军区高层领导人。而且时间紧迫,不能按常规层层上递报告;我立即派军区创作组的秘书万元德去见军区副政委胡荣贵。万元德年轻、能干,办事利索,他很快越过警卫、秘书的 “关卡”,直接向胡荣贵将军报告,这个会议是冯牧同志主持,如今,遇到了困难……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冯牧在昆明军区担任文化部副部长时,胡荣贵是冯牧的直接上级 (军区政治部主任)。胡荣贵很欣赏冯牧的才华、正直,多年来两人友谊一直甚笃。他立即批示:把军区接待军、师以上干部的、最好的宾馆(军区第一招待所)和位于龙翔街的军区第三招待所,都腾出来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使用,并从军区话剧团、歌舞团、杂技团各抽调一辆大客车用来接送外地来昆明的与会者。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
11月15日上午,我去机场接冯牧,并同时接回朱寨、钟惦棐、张炯等专家、学者。我向冯牧谈及这事,他也深为胡荣贵将军能大力支持这次会议而高兴。
11月17日上午,会议开幕式在民族学院礼堂举行。除了外地专程来参加会议的专家、学者外,在昆明的各大院校的文学教师和爱好文学的学生也有不少人闻讯赶来听会,把礼堂挤得满满的;军区政治部副主任钱抵千本来有其他公务,见胡荣贵将军这样重视这个会议,也来参加开幕式,并代表部队致贺词。
这天下午由张炯以1980年的长篇小说为题,重点介绍北京文艺界情况,特别是这一阶段思想解放时期,各种文学观点的争论。这对当时远处云南边疆、相对闭塞的作家、文学爱好者们启发很大。
11月18日上午的大会发言,由马德波、钟惦棐先后讲电影问题。马德波当时在中央文化部工作,又长期从事电影评论,对电影的发展现状很了解,把当前的电影 “带着旧印记为起点”,从而落后于话剧、小说的状况讲得很好,获得不少掌声;钟惦棐1957年以 《电影的锣鼓》一文而名著一时,也使他为此文长期陷于灾难中。他可能是脱离电影工作太久,还没有恢复状态,虽然是以 “现实主义要深化”为题,但是他讲的重点却是他不熟悉的小说,提及电影时,鲜活的事例不多,也就讲得一般、冗长,而且这天上午还没有讲完。
11月19日下午,先由钟惦棐继续讲,然后由我以 《写出新的边疆民族特色》为题作了发言。
11月20日下午,由谢冕、丁力讲诗歌问题。谢冕当时正倡导诗歌的创新;把朦胧诗、看不懂的诗都誉为 “跨出了地狱之门”;这遭到了来自北京 《诗刊》的诗人丁力的反对,在发言中,激烈地批评谢冕 “是对那些年轻诗人的无原则吹捧,是误人子弟”,谢冕不服气又上台继续阐述他对朦胧诗的支持;那天,在云南的诗人周良沛,本来没有安排他讲话,他见谢冕、丁力争得激烈,临时要求上台讲10分钟。但是他却讲了40余分钟。不过他写诗多年,有自己的体会。他强调:诗,还是应该写得让人看得懂,不然写它干什么?也就不像谢冕、丁力偏激。
11月21日下午,老作家峻青和年轻女作家张抗抗先后发言。峻青谈了他们将在上海筹组 《文学报》的设想。张抗抗谈的是如何反映当代青年人的思想、生活的问题。她特意提出:“所谓信仰危机,是现代封建迷信思想的崩溃,是好事。真正的信念,是不会被挫折所消灭的。我们不要为个人的苦难所压倒,要为崇高的信念而战斗!”
11月22日下午,由冯至主讲外国文学情况。他不是泛泛地介绍,而是从他这一代长期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待外国文学的变化和其中的得失。这位曾经被鲁迅先生誉为 “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以十四行诗和众多翻译作品著名的老诗人、翻译家,学识渊博,见解深刻,很令人钦佩。接着由社科院外文研究所的年轻学者陈焜谈西方的现代派;他是舍弃现代派不好的一面,重点指出其可取之处。举的例子生动、具体。也很受在场的人们欢迎。
11月23日上午,先由来自广东的作家黄秋耘发言,他着重讲了文学的探索和创新;要允许在 “试飞”当中失败。讲得很好。然后由女作家谌容发言;她的中篇小说 《人到中年》写得很动人,可能是不善言辞又缺乏理论基础,却讲得一般。南京的评论家陈辽讲了庸俗社会学对文学的影响,颇有见地;评论家闻山继那天丁力之后再次对朦胧诗、看不懂的诗进行了抨击;他是个情绪化的人,用语过激,惹得在场的青年人很不满意。不过他那 “看不懂怎么战斗?”的观点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
这天下午由冯牧作总结性发言。他既是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会长,又是中国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对文学界情况很熟悉;谈及4年来中国文学在发展中的优点、缺点,既全面又中肯,他用一些突出事例指出,四年来的文学的繁荣,是建国以来任何时期不可比拟的。也就令人信服。
这样,会议的主要议程就到此结束了,余下的几天,让与会者自由交流,接受记者访问,分赴各个单位讲学,游览石林。11月27日上午才举行闭幕式和茶会。下午还有简朴的聚餐。从28日起,外地代表才陆续散去。昆明是冯牧工作过的旧地,熟人多,军队、地方的作家和老战友纷纷来看他,约请他去做客。他逗留到12月6日才返回北京。
会后由岳文志等同志收集大会的发言稿,编辑了一本由冯牧写序的 《新时期文学探索》 (也选择了一些没有在大会上宣读的论文编入),并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是没有想到一个云南文学界著名的 “老左”,却四处告状,声言这本文集里有 “自由化倾向”。
一次充满了争鸣的研讨会本来是各种观点都有,但是在冯牧、张炯等同志掌握下,整个会议是合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的精神,并没有 “自由化倾向”;但是出版社怕惹麻烦,只好把这本书停止向市场发行。
如今回顾那次研讨会,有全国各地多位著名作家与会,发言的质量那样高,不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昆明最大的一次文学盛会,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近37年少有。这对于云南文学的发展确实是起了有力的推动作用。是一次值得我们纪念、具有历史意义的学术会议,特别是为这次会议付出了辛劳的冯牧、饶华、岳文志等同志以及一些在会议作了专题发言的专家、学者们已经先后作古,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