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虹霖
白发,花鞋,菩萨。这是我对外婆全部的记忆,白发记录了她逝去的78年的时光;花鞋见证了那双长满茧的双脚走过的坎坷、泥泞的人生路;菩萨,这是外婆最坚定的信仰,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彝族妇女她相信善恶终有报的道理,相信心无挂碍是人生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在留存不多的几张照片中外婆脸上总是流露出慈祥的笑容,现在透过照片我似乎还能闻到外婆身上那一股子熟悉的药味。在旁人她是普通的,一生相夫教子,最后因病去世;在我记忆里她是别致的,她有自己的信仰还有改变命运的那种倔强,至于她的离开应当是另一种开始。外婆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有那股熟悉的药味,还有难忘的面鱼。
记忆的味道是很难用文字来传达的,或深或浅总有几分难以把握。暑假回家,姑妈端上餐桌的一盘面鱼点醒了我对外婆全部的记忆。是的,面鱼似乎承载了我和外婆之间的情感和童年的记忆。
南方农村的四月,田野里麦浪翻滚,田间的机耕路上不时会传来牛铃声,东边的人家传来狗吠,西边的人家传来牛叫,隔壁的大婶又在吆喝着自己的男人回家吃中饭,这似乎就是一曲和谐的田园乐章,晌午一过,路边响过一阵阵拖拉机那刺耳的突突声,那一顶顶大草帽又分散到田间地头。
我喜欢奔跑在田埂,喜欢看那麦子在田野里由绿变黄,喜欢到小河里拿小蝌蚪,依稀记得每次把小蝌蚪装到塑料瓶里拿回家都会被外婆强迫着把他们一一送回河里,这样的事在小蝌蚪繁衍的季节一遍遍重演,外婆每次都不厌其烦的跟我讲道理,小蝌蚪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离开了它的生存环境会死去。每次有小蝌蚪被我弄死之后,外婆总是在念念叨叨,似乎那样能够超度那死去的小小生命的魂魄,那时候我是不信的,后来我也尽量不再杀生。
外婆家在公路边,小时候门前还是弹石路,不是特别平整,却每天都有很多车子通过。路对面是邻居家的草楼,外婆家的大门是红色的,每年春节都要涂一遍漆,据说这样能辟邪,还能带来好运,大门两边还垂着两根端午节挂上已经干瘪的茱萸,在风中摇摆。外婆家院子不大,却足够我和几个堂兄妹骑着自行车嬉戏打闹,甚至在墙角还能放上很大的一堆柴火垛,柴火垛对面便是堂屋 (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称客厅为堂屋),堂屋建在高约20厘米的坎上,红色的门槛却已经在三代人的进进出出的岁月里蹭得掉漆,堂屋门口每天清晨和晚上外婆都要焚香祷告,早上祈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晚上感谢菩萨这一天的保佑。小时候我不懂,老是在外婆祷告的时候到她跟前捣乱,长大了才知道,从外婆本身来说这是她的信仰,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常怀感恩之心的人生态度。收玉米的季节瓦檐下挂的全是金灿灿一串一串的玉米,甚至觉得堂屋外都有几分拥挤,农闲时候堂屋侧边的坎上总是停着外公的马车,虽然很多年没坐过外公赶的马车了,但是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种坐在马车上去的幸福感,看着路边太阳下走的大汗淋漓的人们,能坐马车感觉特别幸福,颠簸着摇晃着的快乐时光。堂屋旁边是厨房,小时候,外婆总是从那里面端出一盘盘美味,几个堂兄妹每次看到外婆端出吃的来,一个个就像饿狼似的扑上去抢着吃,虽只是炸土豆或是酱油炒饭,却总觉得这样抢着吃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乐趣。每到瓜花成熟的季节,外婆总是在午后到小石桥菜园里摘一些瓜花和花椒叶子来给我们做面鱼吃,我觉得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味,这些年因为求学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吃过比外婆做的好吃的面鱼,因为那是记忆的味道。
外婆的菜园在一蓬竹林旁边,一扇用木板拼凑起来的小门在篱笆中间倒也显得和谐,春天时茂密葱郁,外婆总是戴着一顶旧草帽在菜园里忙来忙去,施肥,浇水,除草,有时一忙就是一下午,四五岁的我就坐在一边玩泥巴或者在小水沟里玩水。后来稍大一点想给外婆帮忙却非被她说成在捣乱,在一旁看着外婆忙忙碌碌的身影感觉时间都凝固了。
每逢初一十五,外婆总要到半山腰的寺庙里诵经拜佛,只要我在家一定会和外婆一块去,我并非懂得什么佛道禅心,小小的我只知道跟着外婆去寺庙里拜完菩萨有贡品吃,小时候外婆总说小孩吃了香果听话,每每和外婆去寺庙我就能得到很多香果。每次外婆带着我到菩萨面前祷告总教我说 “菩萨一定保佑我快长快大,考上大学”。那时候年仅五六岁,对大学完全没有概念,思想意识甚至还停留在世界上有三个国家 “中国、美国和外国”的水平上,只觉得外婆让我说,定是好的罢,也就说了。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漂泊在外读大学,大抵是那些年外婆在菩萨面前的祷告灵验了吧。
每逢春节前夕外婆总是煮好一大筐白米饭到村里的加工坊去做饵块和糍粑,一筐筐煮熟的米饭可爱得就像一个个精灵,在机器的加工后变成一个个热团子从机器下端出来,外婆总是把第一个热团子接给我吃,浓郁的稻米香味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一个个热团子被外婆用模具做成小鱼,花朵......在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烤糍粑,感觉心与心不再有距离。春节过后家里的大伯和表哥表姐们返城,外婆总往车上给他们装糍粑和火腿,还有那个像百宝箱一样的菜园里种出来的农家菜,后来长大才渐渐明白那是老人对儿女们最深沉的爱,又怎是物质度量得了的。
在上小学前,我多半的时间都是和外婆在一起,喜欢外婆坐在凳子上抱着我,虽然每次外婆那瘦得皮包骨头的腿会硌的我屁股生疼,可是我总觉得很安稳,一点都不渴望长大。渐渐地我长大了,发福了,外婆羸弱的身体已经抱不动我了,腰也有几分伛偻,在那块格子头巾下的青丝渐渐变成了白发,因为常年生病手背上的肉都被点滴的针管扎得有几分硬化,她最喜欢的那只翡翠镯子到她七十岁那一年终究因为太瘦了老是从手腕滑落,最终被束之高阁。
随着时光流逝,我也从那奔跑于山间田野的小屁孩变成了在外求学的大学生,越来越少能吃到外婆做的面鱼,自从高中离家百里之后见到外婆的频率越来越少,几乎只有在寒暑假才能见到,每周和外婆通电话总是没说几句外婆就觉得电话费太贵不舍得多说,年复一年,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外婆觉得电话费贵,而是她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我才意识到外婆老了。
2012年,我念高二,暑假快过完了,第二天我要返校,恰巧是外婆的生日,外婆喜食酸菜鱼,母亲提议下馆子去吃酸菜鱼,外婆居然答应了,以往外婆不是嫌贵就是觉得不卫生,不愿出去吃,那天居然爽快地答应了,然而我却没有料想到这是我和外婆吃的最后一顿饭,她穿的依旧是那双手工彝绣的花布鞋和表姐结婚时大伯给她买的一件外衣,看起来显得比较鲜艳,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帮外婆过生日。吃过饭外婆给我拿了一盒面鱼让我带到学校吃,有茄子的,有瓜花的,还有花椒叶的......我很好奇这段时间瓜花不是很少了吗?小姨说: “这是你外婆去后村那个三婶家摘的,知道你明天要走了,这不是给你炸好带着去嘛。”
那盒面鱼很重,那是外婆最后一次给我炸面鱼,在我返校的两周后,外婆因血压高从床上摔下来突发脑出血,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去世。离开前我没能陪在她身边,在她去世两月之后才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母亲瞒了我两月有余,但这终究成为了我人生最大的遗憾,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