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尧
永仁县中和镇有夏氏故居和夏家大院。
关于“中和”的来源,资料介绍说“因为 ‘书么铁’(彝称)处于石羊与仁和的中部,于是取 ‘中’字和 ‘仁和’的 ‘和’字,定名为中和街”。这是过去取名的方法。道合中庸。其实“中和”不独古语中用得很多,还是个现代技术名词,所谓正负电量相等的不显带电现象叫“中和”;也指“酸碱作用生成的盐和水”已经不具备酸碱的性质叫“中和”;医疗上的抗毒血清与毒素作用而“消毒”还叫“中和”——始建于1893年的中和街就是“中和”的产物。汉、彝、白“中和”,农、工、商“中和”,茶楼、酒肆、客栈“中和”,官、兵、民“中和”。 这是中和街“中兴” 的秘诀——夏家世代文化上的中、西、古、今“中和”等等。清代末期了,中国不中和不行。到了民国30年代后,不是“中和”的情势了,日本帝国主义打进来了。
但说到底,中国还是改不了老规矩。
随手举个例子:“夏家大院”有个别称叫“清凉山房”。一面山墙,上有这四个字的“行楷”,尺幅略小,中规中矩。是大院中唯一的大理石刻镶嵌横幅,于正中之下是大大的墨书“寿”字,疑后补。山墙四围有“开光”诗画,满壁书丹,却以白地黑字为主,是“中和”了白族照壁的风格。介绍说,“过去”此院无楹不悬联,无堂不挂匾,至于游廊、厅室四壁更是满满当当诗书画——这,是可信的。放在今天,是个园子,必招来满壁鸦涂、鸡翅鸭蹠,不也一样吗?
经投资重修的“夏家大院”除了建筑格局和上述水墨壁画诗书,已经无旧迹可寻,这座始建于民国1927—1934年的白族“走马转阁楼、四合五天井”式的建筑,事实上是一南一北两个相同分体的组合,或称叠加,其源盖出于建房人夏匡周之孙夏银与夏训是亲堂兄弟,兄弟并非“阋于墙”。而是和资建房,走串如转灯,亲恰如此,倒是少见的。
故事出在“清泉山房”的题刻上。据介绍,是夏氏家族中某一位“才女”书画题写的,未得其详。口语介绍中,就有些“戏说”的味道了,乃至影射夏家正、庶、偏室中之某一女子,是主人经商途中邂逅“带回来”,啊呀!才貌了得,又富文采,突然显露,惊羡四座——中国人含外国人都偏爱“灰姑娘”的故事,再要说下去,便是某老爷抑或某公子为某青楼赎身,未曾想人家乃一才倾江南的美女等等。
为什么民国中期的夏家富甲一方,就不能出一个自家的才女呢?
其实,“有书为证”:北院厢房正对的山墙,上面居中是嵌刻的“清泉山房”楷字而略带行意,下有一栏分五开光的书画页,依次是“古风清泉哪有房,房在西山阳。青蛉西北界,中和西南方。二水交流处,五山来脉长。(第二幅石鸟图)山水为枕带,天然娱乐乡。昆季新建置,重楼分两厢。左右方若印,拥护高筑墙。(第四幅花鸟)曲曲开金马,步步登玉堂。门前福田种,梁上古书藏……”因上一栏画与诗作款署有异,而“清泉山房”又无签署,固有歧断。其实,看诗就明白了,“山房”题写嵌刻早于诗。诗虽不见好,却恰恰是对“山房”的一幅描摹和评价。
资料显示,夏银有三子五女,夏训有三子一女。子均有姓名录入,而两兄弟共六女,统统不见录入,不知为什么?而依拙见,题壁诗恰恰最似其中某一才女的身份口气。
“昆季新建置”(兄弟新的建筑置业)不是外人乃至近亲可以直呼的。指点二水五山,说“清泉”出自山房的说法或冠于山房是不合适的,这也不是外戚或近亲可以随意指责品评的,只有那位游学归来的大小姐。嚯!建得不错嘛!嗨!走马转阁楼!不稀奇。哦哟!“清泉山房”!?哪里来的清泉?青蛉荷花映日开?远着呢!不过嘛,伯父亲爹(或老爹叔叔)也真不容易!山水尽归好逸乐,福田耘来舂糍粑!况且还有一楼古书可读呢!哈哈!
这些“曲曲开金马,步步登玉堂”的女学子、女主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不仅见过大世面,且开得了金嗓,入得了堂会,交际广阔着呢!间或归来省亲,探视父母,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在那个年代,(日本入侵第四年)“华北已经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中国的古旧文化,尤其是乡土文化早就匍匐在地了。1934年建成的夏家大院,是夕辉中一抹阳光。
一个女孩子,抑或是夫人。叫什么“绿蕊”、什么“蓝瑾”、 什么“紫嫣”,什么“娥皇”、“女英”的都行,只是别叫“红粉”——在遥远的永仁——金沙江的边边上——一个汉彝杂居的乡场——她的祖居地——一面石灰刷干净的白墙上题留了一首《古风》,品评当下,发思古幽情,这是全部意义所在。就诗体而言,她选择“古风”,可以步上百十韵,无限铺张,她有这个才气,但家居毕竟是家居,那面山墙,比之于她的天地,实在是太小了。在“拥护高筑墙”之后,顿然失去了心性,她开始“收笔”,然后戛然终了。
她的那个“两厢”的“两”字,起头一横后,一竖提勾竟然绕了两绕,成了一幅画,一双圆圆的眼睛。她有时从她的右厢房里,窥视这个陌生的院子——至少是最初那几天——这是典型的“女书”。女孩写字与男子不同,男人大抵是满脑子升官图,女孩一提笔就进入“自画像”的“对镜”情景中,如同梳妆。
这只是猜测,戏称“补录”,在资料实在,并不缺失的情况下,这是完全多余的。
但今天,予人一点点想象空间的事情太少。有,拣起来。玩玩,再扔不迟。
夏小姐,一个民国女子,也许并非在中和街长大(有资料称,中和夏氏有较早移居昆明、省外者),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据说是“家乡”的地方,她有些欣喜,那条平平正正的街比她想象的干净多了,却也短,短多了,没怎么走就到头了。她挽一个黄色藤篾大环的花布手袋,穿着一双平底的浅帮布袢鞋,石板路有些硌脚,她想拣平一点的路走,但格子窗里探出好些头来看着她,隐约听见有人交耳:“瞧!夏大小姐……”
永仁县有个地方叫双金坡,并非形胜也非古迹,甚至眼下没有明显标志,却是一位英雄的殉难地,这位英雄就是护国军著名将领罗佩金。
我不是来祭奠这位逝者的,我以为他是我的一位故人,与我相像。
我来寻觅他的轮回,以及他轮回的新与旧的痕迹。这就需要先说说这个人。
罗佩金,字镕轩,祖籍四川华阳,却出生在澂江河阳,成长于昆明。世代簪缨,祖图瑞,字星垣,光绪翰林。父考生,光绪举人,有子二,佩金居长。
据说祖父图瑞曾有一个梦:一个小沙弥无端地叩门援入,作揖浅笑并不言语,次日儿媳便诞下长孙,此遍传里闾,以为大异!佩金九岁丧母,随父游幕远方。见识愈广,愈聪慧也愈顽劣不羁。花街柳巷,打架斗殴,昆明恶少无人不知罗孙少爷!为此常遭祖父杖责。然旦行幽闭修习,一日一艺,未几六艺皆通。戊戌年岁试,以第二名入庠。为羁其不轨,责令成婚,但此子深夜躐墙,愈加放浪形骸。遂被逐出家门,但故态依旧,挥金如土,几令家室断炊。时,清末暗淡,魅影重重,20岁才入得高等学堂的他哪里有心向书,每于校中啸聚同窗,则狂呗时政,毁谤朝廷,为此官厅斥问罚长跪掴手掌,逐出学堂。内不容于家,外不见于校,此子唯一之途:浪迹天涯!妻子徐氏掩门长咽,出其所有饰铒,为夫盘川。金亦涕泪长跪不起。由是,金步行千里至广州,投到两广总督岑春煊门下,岑为其祖弟子,眼见此子落拓,随意出题《论治两粤策》令试,不想仅四刻,金旋成二千余言,论“十事”,条贯缕晰,警策钟鸣!岑执卷慨叹:“吾师有孙矣!”次年,岑送金入日本学陆军入振武学堂,自此革命不归。
不久,罗佩金加入孙中山创建的同盟会,云南同乡推举他为云南支部长,以“军人负实行之责”坚辞不受。1909年学成,广西提督龙济光委其为随营学堂总办,但一面秘密侦察金的革命活动,不得已,返滇入讲武堂任督练处参议官兼陆军小学堂总办。云贵总督李经羲与岑有旧,对金颇依信,派金驻上海采购德国枪械,归来后密商云南新军标统任事,金乘机推荐蔡锷任三十七协统领。从此,云南作为辛亥革命摇篮已具备骨干力量。酝酿“重九”,多在金邸茨坝花园,可以想见,金秋园圃,烁烁灿灿,酒热耳酣,何等潇洒!及至发动,炮声隆隆,待血战鼎定,蔡锷巡至城门口,“君犹卧城门口,鼾声如雷,呼之始醒,足见君临战镇定,有天授,非常人所及也”!辛亥功成,补授金陆军中将,袁世凯拟任其保定军官学校校长,坚辞!民四年,袁氏称帝,“为共和人格而战”的护国运动秘密筹划。时佩金丁父忧,深隐茨坝花园。此其时也,果木佳荫,已拓展至千余亩,芝兰名卉,争奉暗香,金密与诸将领盟誓“再造共和”。未几,蔡锷、李烈钧等至滇,唐继尧心遂决。12月25日,宣布讨袁。原议罗佩金任第一军总司令,蔡锷到,金推蔡锷任第一军总司令,自愿任总参谋长。是滇省财政支绌,粮饷无出,金以累世之家产,抵押殖边银行。得银12万元,军始开拔入川。前方北洋军十万,云南护国军不过七千,遂步步流血,皆死战求胜。金率第三梯团及第二梯团何海清、朱德部于朝阳关、棉花坡激战27昼夜。此时也,死尸枕籍,血流成渠,双方力竭。蔡锷退至纳溪大舟驿养息。不久,广西响应讨袁,全军大振奋,金进言蔡锷“可以一战!”3月13日,下达反攻令,时蔡锷喉癌疾深,已不能语。朱德等来到帐下,见主帅如此,无不声泪俱下。佩金出剑代蔡司令,呼曰:“今日之战,胜可望生;败则死,不胜不败也死!”于是全军猛扑,陷敌阵皆肉搏,曹锟、张敬尧眼看护国军虎狼奔突,刺刀弯曲竟然以蛮力透肋,禁不住阵中痛嚎。佩金勇猛当前,不幸弹片中胫,重伤不起……
6月6日,袁世凯死。护国军全胜。黎元洪任总统,授佩金上将衔。不久,蔡锷赴日就医,荐佩金为护理四川督军。时川中各派交恶,混战中滇军无从依就,佩金不忍夷伤滇士,糜烂川省,令全军撤回云南。滇军一再请战,只是不允——光头和尚放下屠刀了。这一主张与唐继尧相拗,唐“深不慊(恨)”于金。遂撤裁金靖国军第一军总司令职。至此,金归隐茨坝田园,朝课农桑,午伴砚书,闻暮钟则诵佛典……
但唐未尝放过罗佩金。以其礼佛事农,不致有碍于他人了。但当唐继尧被“倒”复辟,便利用滇南股匪,先袭杀顾品珍,后追扑佩金。不得已,佩金亡命于南华,其原属下旅长华封歌拒纳,无奈急走永仁,“冀渡金沙江入川”,然英雄末路,横水如渊,行至永仁双金坡,旧创复发,胫痛锥心,仰天之间猛见石牌坊上“双金”(谐音拴金)二字,笑!声颠颠地笑个合天仰后,气吁吁地笑自个命数已尽。
后人曾有谐句:“小沙弥杀戒已开,曾到人间来应劫。大江海风波历尽,谁知沟里去翻船。”那一刻,罗佩金注定是想到自己的前世因缘轮回了,前世咋个遁入佛门?后世又咋个浑浑噩杀机顿生?又咋个共和梦空,再造无望?只是再轮回,将成鸡成鸭,成龙成虎?总之是断断不能成人!怕是没有多想不曾想也不消想罢了。
他不走了,依佛命又不能自戕,惟有合十趺坐,引颈待戮。
罗佩金者还是做回了前生,他遁了原形——一个佛陀受难子弟。
匪首普小洪生生得了一个上将军,急报唐继尧,唐回:“随意。”于是小人瞬成大人乃至钦差,最终化变为午门刀斧手,要将一个“死”——须知是大英雄之死“玩”得淋漓尽致。他用窑泥将罗佩金裸身糊尽,放到烈日下曝晒,忍见陶泥龟裂,嘶嘶喇喇将罗皮肉撕裂,血浆荼地,纵歌以伴群舞……最后是脑后补进一弹丸——他们是不敢直视英雄那瞠得如同铜铃一样的眸子,那眸子中央的圆圆如菩提芯材一般的紫金光焰。
护国鸣镝,正正100年过去,这里市声鼎沸,大路朝天,高楼毗连。
斯人蒙难(1922年)95年过去,这里没有焚化冥钱的坟台,哪怕一个浅坑。岁月洗销,类于屠戮。
带路人指着陡嶙嶙的十来级台阶说:“这就是双金坡了。”
95年了,这个人有可能轮回一百次,是坡上那株柏子树?不是!那树身上有拴马的绳槽,他这样的人是不归从圈养,不驯于驾驭和牵引的。他的澂江祖地我去过了,坟草青青,碑嵌清瘦。我又追到了金沙江边,危崖断路,俯瞰,势若舍身,仅仅箭地,他却不曾飞身穿越!那紫红色岩石上有蔟生的石莲,色呈青灰。无雨季节,那挛缩成铁拳的莲瓣还活着吗?据说,只要春三月,第一阵雨泼来,它就怒放如花,算算,还有整整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