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艺有多少种“现实”?

2017-11-14 11:10周志强
中国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莫言现实生活

周志强

我们的文艺有多少种“现实”?

周志强

作为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场景,“生活”(the life)与“现实”(the real)常常被人们误会成一个东西。在今天,种种文学艺术的创造,让我们有可能遭遇到各种各样被不同的生活力量修改了的“现实”。“生活”和“现实”也因此有可能变成一种矛盾对立的概念。生活与现实的七种关系,凸显了当前文艺创作的现实主义新现象。

现实主义 生活 真实

有位作者曾经提出一个有趣的概念“神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相比,“神实主义”强烈质疑“文学反映生活”,因为这些被反映的生活,常常是被各种社会力量切割和规定了的生活。

无独有偶,德国的学者本雅明竟然也认为我们生活在一种“同质化的历史”里面。当我们宣称“文学反映生活”的时候,其实,这些生活就会奇怪地变成“千篇一律的个性”的生活。同质化,或者说内在相似的生活,成为现实主义作品遭遇困境的重要原因。

第一种,“有生活的假现实”。生活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被反映的,有的时候越生活化反而越不是现实。《乡村爱情故事》系列电视剧绝对是“有生活”的电视剧。每个人物活灵活现,细节也贴近地气,全是农村人现在生活的样子。可是,这部电视剧又是“有生活的假现实”。看起来打打闹闹的乡村的烦恼竟然全是爱情的烦恼,这是一个没有粮价波动或者就医难烦恼的乡村,而是一个到处都是“甜蜜的哀愁”的乡村。有趣的是,这种“有生活的假现实”在畅销作品中屡屡得见。鲍鲸鲸的《失恋三十三天》、辛夷坞的《致青春》、阿耐的《欢乐颂》、顾漫的《何以笙箫默》……这些作品的生活场景、事件历程和情绪感悟,无不栩栩如生;却偏偏不能把握住当今中国社会生活的真实处境和困境,总是用幻想出来的浪漫来叙述生活的油盐酱醋茶——写的是生活,呈现出来的却是韩剧。还有一种“有生活的假现实”就是那些签约的写作或者写作工程的作品。“假命题真写作”的现象,不仅“文革”中有,现在也有。电视剧《辛亥革命》把一段波澜壮阔的革命的历史,讲述成了打打杀杀的江湖武侠故事!剧中的人物是真实的,很多历史细节也是真实的,却偏偏现实主旨不真实。有趣的是,这样的作品,最容易被人们理解为“现实主义”:我有生活呀!生活易得,一个作家有眼睛有耳朵,就可以有生活;现实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因为它需要作家戴上观察当下中国的理论眼镜,甚至要在特殊的时代里用不正常的生活景象才能呈现现实荒诞的真实。

第二种,“假生活的真现实”。“神实主义”,在它的主张者那里是指不正常的生活才能凸现出来的荒诞的现实逻辑。《炸裂志》这部小说,被很多评论者看做是荒诞主义或者魔幻现实主义,却很少有人意识到,这部小说里的生活虽然都是假的,却写出了“真现实”。炸裂村从贫苦而有尊严的生活走到富裕而痛苦不堪的时代,小说对以“进步”“发展”为理念的现实进行了吊诡的批判:人们渴望好的生活,于是就需要发展和进步理念的引导;而当下的发展和进步,却变成了少数人驰骋天下的合法借口,多数村民无法享受到这种发展进步的成果——这正是本雅明所说的那种“单一”“同质”的历史:人们认为只有一种历史形态是正确的,于是,个人生活的不堪,也就是在这个时代里运气不好或者本应如此。《炸裂志》用令人震撼的“虚假描写”,暴露了昂头行进的时代里被压抑的痛苦。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河》同样如此。万泉河之所以成为赤脚医生,乃是因为他爹是赤脚医生;而万泉河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本不应该做赤脚医生,却因为看到乡亲有病难医而决然担当。小说之荒诞乃凸显作者之用心:小说面对荒凉的现实,只好启动伟大的拯救;而在伟大的拯救里面,却愈加显示被遮蔽和压抑的困境。“假生活的真现实”不同于《西游记》的天马行空,而类似于毕加索的绘画。贾樟柯的电影《天注定》几乎用纪录片的风格拍摄当今中国的四个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被一个乡镇干部模样的人(新闻事件中则是乡镇干部)骑在身上,用钱抽脸,只因为这个女子拒绝陪睡。女子抓到一把水果刀失手刺死了这个干部。这个时候,女子突然会武功了,而且还看起来武艺高强刀法老辣!然后她就上峨眉山寻找母亲,一路上还双目炯炯健步如飞。于是,这个情节就招来了评论家的冷嘲热讽,仿佛贾樟柯的脑子进水心智短路了。事实上,这是因为没有理解假生活的能力,归根到底乃是没有理解真现实的能力。贾樟柯用一个突然会武功的弱女子表达对现实困境的一种吊诡理解:如果我看不到这一刻保护这个女子的力量,那么,我作为导演就不如让她会武功吧!天外飞来的一身武艺,在这里,不是为了制造惊奇,而是为了隐喻悲哀。所以,假生活的真现实,反而是现实主义的极端形态。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卢卡奇所批评的物化现实,向我们说明了这样一个有趣的道理:到处都是美丽而真实的神话,从琳琅满目的商品到百花争艳的作品;于是,除非我们有能力破坏这看起来有序而整饬的符号排列,否则,我们再也难以接触现实。

第三种,“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所谓“沉重生活的轻飘飘现实”指的是这样一种写作:用看起来沉重而真实的命题统摄作品,令其看起来深沉伟岸,却对现实社会的政治经济矛盾和文化逻辑巧妙躲过——如马克思所讽刺的那样,仿佛是用沉甸甸的凝重感来反思“地球重力导致了人的溺死”问题。这就不得不提获了大奖的莫言。在我看来,莫言的写作代表了一种有意思的中国文学走势:比现实主义少了政治批判精神和社会反思意识,动不动就祭出“人性”“人类”或者“文化”这些空洞得足以营销全球的“口香糖话语”来捕捉同好者的懵懂迷离的眼神,好像这才是世界级大师风范;又比现代主义多了历史、风土和故事,能以恢弘的气势和令人折服的叙事,构造中国历史的“民族志”。在这里,莫言高调宣称的不谈政治,反而成了中国诸多同类作家的共同政治:文学乃是写作的狂欢、叙事的艺术和心灵的创作,“批判”“揭露”“现实”和“矛盾”,那是上个世纪的低级写作游戏话语。玩得起马尔克斯式的写法、转得好康德拉的灵筒,那才是“人类级别”的文学。“当下中国”的痛,是不值得进入世界级大师们的法眼的。在这里,莫言和同类“人类级作家”的风格,其独特之处往往在于拉美的写作意识、中国民间的语言文体和乡民社会的生活象征,令其独树一帜而堪称一绝。莫言笔下的中国,荒诞与尴尬令人震撼,而避开政治的方式,却令其作品所呈现的乡村中国变成了轻飘飘的沉重。毋庸置疑,莫言是寂寞的。这种独树一帜而轻飘飘的沉重,自然容易被大部分读者拒绝或者忽略。但是,我所担心的,乃是从此莫言和莫言们借机热闹起来。事实上,去政治化的民族志写作、无政治性的娱乐消费写作,正在挤压戳穿各种意识形态幻象、直面当下人们生命境遇或社会问题、能够独到地将中国历史和现实结合在一起进行批判反思的写作——要么赚钱,要么玩深沉弄大奖,“现实”不就那么回事儿?关键是,读者的观念正在迅速的改变。人们热衷于用文学来治愈或者逃离,所以,无论是《狼图腾》还是《藏獒》,甚至沉甸甸的黄土高原与流不尽的额尔古纳河,都在用人性或者天道的名义言说这种“轻飘飘的沉重”。

第四种,“真生活的真现实”。方方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发表后,立刻引起关注,也引起了争论。很多人非常不满意这部作品对于苦难的“刻意渲染”。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呈现了现代资权机制下“永世为奴”的可能性:来自农村的涂自强,以为考上大学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从读书到毕业到失业到最终得了不治之症,读书和拼搏都无法给自己换来未来。小说的结尾,涂自强把母亲送入了寺庙,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死亡的到来。方方把当前社会中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悲剧,都刻意地加在了一个人身上,有板有眼而逻辑清晰地书写“底层苦痛”。这种写法当然不是客观的,反而是主观的;不是白描的,反而是烘托的;也不是按照事件发生的现实逻辑展开的,而是为了突出一种悲剧的状况而“设置故事”的。所以,《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肯定会留下各种各样“非现实主义”的伤痕,让人们用“虚假”“教条”的字眼来拒绝。但是,小说的每个细节都是如此真实,涂自强的坚定不移与憨厚,涂自强父母美好的愿望和愿望的落空,城中村那被挤压到毫无生活保障的生活,母子二人没有任何怨怼之心的悲苦遭遇……方方把这个时代的痛苦进行了这样精致的排列,用一种淡定的方式给你我讲奇怪的故事:一个从农村出来到城市生活的人,他可能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所谓“真生活真现实”,原本就不是生活与现实的完美统一,而是在现实的映衬下,哪怕是有意设置或者设计的生活故事,也会辐射出震撼人心的真实的光辉。方方所讲述的这种困难的故事,与其说是对现实的概括或者反映,毋宁说是对一种可能性的丰富想象,而这种想象深深植根于特定现实和历史的逻辑之中,所以,呈现出让人震撼甚至试图逃避的倾向。诸如《太平狗》《盲山》《原谅我红尘颠倒》《零年代》《屋顶上空的爱情》《男人三十》《男人立正》这一类小说,都可以算作是将实际的生活状况推演到一种寓言的状态,由此活生生地拨开这个时代最为残酷和痛楚的伤口。有时候复杂的生活不一定用复杂的形式来写,而荒诞的现实,却需要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刻画。所以,能够劈开各种障眼法的规则,直指冷冰冰的生活,这些作品构造着我们舒适生活里的“沮丧”,也同时成为现实主义的历史良心。

第五种,“美生活的碎现实”。现在还有一类作品,写的是风花雪月与浪漫多姿,却在作品的文字或影像的缝隙之中,暴露现实的真实问题或者矛盾,呈现我们今天社会与生命处境的真实气息。这些作品里面到处都是美丽的生活,却因为这种过度追求美好的诉求,反而无法“缝合”现实矛盾,导致种种值得反思的“破绽”。打个比方,就像是一件破了的珍贵衣服,无论怎样缝补,也总是暴露其捉襟见肘之处。“美生活的碎现实”,指的就是因为过度珍爱美好而暴露出来的现实的窘境。一度火爆的《夏洛特烦恼》要人们回到现在的美好生活中,懂得感恩苦难中相依为命的真情,并通过一个幻想出来的成功者形象,向我们呈现白日梦患者心中富裕生活的百无聊赖。富裕让人变坏,贫寒却有真情,这部电影把生活阐述为温情脉脉的光辉世界——这就是美生活。但是,这部作品在呈现富裕者与贫穷者之间差别的时候,为了说明情感大于经济的状况,就同时把他们的精神困境看做是人生最大的困境,这就立刻令这部电影充满深刻的意义:原来这个世界在造就贫与富的分化的同时,也造就了贫者与富者的精神困顿。换言之,宣扬爱心和感恩,虽有掩盖真实矛盾之嫌,却不得不同时告知我们矛盾之无处不在,否则还要什么爱心和感恩?所以,美生活之过度渲染,反而映衬真现实之举步维艰,这正是这类作品的意义所在。这样的作品要求我们对其进行“碎片化阅读”:懂得在风花雪月之间捡拾那些“反射现实”的意义碎片。在《好大一个家》中听到推土机的轰鸣,在《欢乐颂》里阅读来自小城镇的白领女孩的泪水,在《一仆二主》中见识青春女生的物化心态……

第六种,“无生活有现实”。网络文学的崛起,青春阅读的激情,让我们遭遇了诸多历史玄幻或者江湖剑仙。有趣的是,这些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看来似乎是胡说八道的作品,却可能在毫无生活的景观里显示真现实的故事内涵——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却也生动地存在。比如热播的《琅琊榜》可算一个代表者。完全无生活的故事,就算是有点对历史和朝代的攀附,也不过是为了创生一个悬念迭生的故事而已。可是,一个悬念迭生的宫廷故事,却不得不依赖对现实政治生态的想象和阐释,其间的尔虞我诈,也就具有对现实社会政治文化的隐喻性和象征性内涵。当然,“无生活有现实”,也可以成为对当下文学历史虚化和现实逍遁的写作趋势的一种拯救。甚至有的作品,已经具有了类似《1984》那样的意涵。

第七种,“爽生活反现实”。当下的文学与文化的生产,更多地还是一些“装神弄鬼”(陶东风语)的写作。《盗墓笔记》《九层妖塔》《鬼吹灯》《诛仙》《芈月传》这些热作,已经构造了自己故事的“异托邦”。自成系列的题材、类型和人物,人们解放了欲望的同时,也就用“梦游”的方式拒绝现实,乃至拒绝意义。小说或电影,在这里变成了人们心灵按摩或者精神消闲的方式。于是,“爽文”就变成了这类作品的核心主旨:只要“爽到”就足够了,文学是啥重要吗?当网络作家年收入开始以千万计的时候,“现实”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已经和只能是“反现实”。正如网络作家猫腻所主张的那样,爽才是文学写作的目的,情怀只是副作用而已。

总而言之,今天我们在文学艺术里面遇到的可能是花样繁多的单一同质化现实,也可能是刻板坚硬却意义深远的现实。从真现实、虚拟现实、寓言现实到反现实,文学与文化的生产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一方面,我们认识现实的方式在发生改变,另一方面,这又让现实变得危险。

但是,如果只懂生活而不懂现实,我觉得文学艺术的意义就要消失了。

周志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韩宵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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