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
丝绸裹紧乌鞘岭的身子,风一直抽着岭下一段长城。
边关迢迢,西去的苍鹰推开无边的——蓝。
骑在马上的人,孤月伴行,清霜凝成马蹄下安静的词语,一个人的疼痛和孤寂,西风不理会。
走在风中的女人,顺着城墙根赶一群羊,是想避开蚀骨的冷风。
女人和半截长城都像一条草绳,快要被岁月之风剥蚀、吹散。
一群乌鸦又带来一阵风,它们盘旋、低落,划破天空的寥廓。
驯马的汉子,骑着岔口驿马,与长城并行驰骋,从汉长城一侧出发,又从明长城一侧返回,往返数趟,英武得像一个苍茫的王。
他要青稞酒,要马饲料,要牛粪火,要盐,要干牛肉,像极了夯筑城墙的瓷土——粗砾,硬朗,再大的风也掀不走他内心的桀骜。
穿越乌鞘岭直入河西走廊的人,一不小心,遇上六月飞雪。
荒凉的心走在路上。
过了垭口,大风会送你一管羌笛,一杯葡萄美酒,一抔黄沙,一册汉简。
一匹丝绸上褶皱连绵的——祁连。
不要以为风一吹沙就跑。
风已将沙砾盯实在戈壁上。其实,风一吹就跑的是藏羚羊和白臀黄羊。
也有跑不动的,被大戈壁风干的骨架沉埋进沙里。
鸣沙替它们呜咽。
苍茫祁连,谁在黄昏的落日下追赶马不停蹄的忧伤?
寺院里抄写般若波罗蜜多经的人刚从敦煌回来。
他说,神放养的羊群踩着祁连飞雪游荡到鹰落峡了。
丢失的一只,落在凉州大云寺的钟上,像西夏王腰间的佩饰,温润,飘逸。有飞翔的姿势。
走进一片绿洲,田野上许多野花开了。仿佛湿润的语言抚慰了灵魂的干渴。
村庄像花朵一样在芨芨草遮掩的深处摇曳,青稞已灌浆,女人们在等待收获秋果。
不管你进不进巴丹吉林沙漠,白云都会载着午后的时光去一条河里汲水。
它渴啊。
嘘,不要惊扰吃水的动物们。
雪季很长。一年里半年落雪期。
塞外雪,狂乱、暴烈。
也有轻柔明亮的时候,有着塞外人一样的脾性。
倔强的雪,日日坐稳祁连山脉,把太阳高举头顶,像时间隐者,但你不能说光阴那么苍白。风声早将胡人、汉人、吐蕃人、西夏人、蒙古人从远古培育的青稞、玉米、洋芋种进了耕耘的山坡。
山下,牧雪而归的羊倌,松明子点灯,火塘边温酒,他把内心的雪捧给了牛粪火。
岁月幽深,他的孤独正如荒原里顶雪的芨芨草,被风吹着。
青春,寂静地剥落。
收割时间的刀子一茬葱茏,一茬荒凉。
一半冷凛,一半温热。
一条叫杂木的大河记录着牧人的一生,秋雪,冬雪,春雪,太阳雪,风搅雪,大雪,小雪……
明早,允许我把牧人掩藏在黑发中的那片撒在祁连草原,
如果我要把那片飞雪爱成鲜花,祁连,就是青藏边缘上摇曳的那瓣雪莲。
听到马帮的铃声就听到了生活的新鲜与美好。
铃声从夏天一直爬到冬天,才把一座雪山垭口翻越。
噌凌噌凌的清脆,消融了几个时代的积雪。
马锅头失血的面庞,藏起几代人生活的疼与恨,失落与珍惜。
让岁月祥和安宁的是经卷,噶嘛草原的汉人、藏人、满人、蒙古人共读一卷经,你翻过九九八十一页就读到盛唐。
盛唐长安的安与安远驿的安血脉相亲,它们共享一轮月,共品一片雪。
青铜和牛角的歌声里有大明宫的音律,有凉州词的韵味,服饰上的挂件都有胡人的元素。
现在,马帮的铃声丢在路上,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像微暗的咏叹。
古道沉默,背夫沉默,刀炳沉默,西风沉默。
马帮的疾蹄却在岁月里一直找寻骑手——
风从雪山来,风从西域来。
胡风、汉风、多民族风、铁马秋风交汇处形成——凉州风。
凉王们扛着大旗你来我往,这座城池的名称更迭频繁——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西凉。
不管刮多大的风,百姓们互通姻亲,互通语言,小日子在风中接纳、包容、挣扎着过。
让一切安静下来的是经卷。拈花一笑,让更多狂野和悲伤的刀剑变得柔软。
风吹熄了时代的杀伐。一册山河开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西域驮来的经文,凉州是第一站。
佛被请入凉州天梯山,开中国石窟鼻祖之先河,西藏也在“凉州会盟”后列入中国版图。
世代的风经年的吹,曾经征战的旷野上,月氏、突厥、匈奴、鲜卑、回鹘、柔然、吐蕃……各民族血脉融合了的百姓,种下桑麻,种下众生平等,种下和平吉祥。
风吹远了铁骑、狂野、戈壁、黄沙。
风吹远了马灯、箭矢、矛枪、雉堞。
凉州在大风里挺一挺腰身,持一册汉简,以凉州城头的月为明灯,以祁连雪山为律动,以北纬36度的葡萄酿一杯夜光酒,养一匹超燕凌空的汗血马,足够跨越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