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举
“书者,散也。”是东汉著名大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笔论》中的名言。
好一个散字,它既对书法加以界定,又对书法提出审美准则,也对书写者创作心态作出行为规范。一字千金,实在妙不可言。
首先,何为“散”?中国汉字博大精深,散字有三声和四声之别。仅散字组词就有五百多条。有些人把这里的“散”字作形容词,读作sǎn,取“散淡”“萧散”之意,这与蔡氏原意似有不符。而应读作sàn,作动词,取散发、抒发、排遣、敞开之意。联系下文的“欲书先散怀抱”就可明白矣。这里的“散也”,即散怀抱也。《康熙字典》作“敞开。欲写,先散怀抱,任情恣情,然后书之。”“怀抱”就是胸襟、心怀、心意,即思想感情。王羲之《兰亭集序》有“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可以相佐。这里蔡邕“书者,散也”应理解为书法就是散发、抒发、排遣、敞开。讲得完整点,就是书法是抒发思想感情的艺术。言简意赅地为书法艺术下了精当的定义。这一论断不同凡响,具有划时代意义。蔡邕之前,人们对“书”这一概念的诠释,俱言其实用功能。《释名》《说文》皆云:“书,著也”,著是著书立说,是说“书”的实用功能。许慎《说文解字叙》又说:“书者,如也。”“如”就是像、相似、同什么一样的意思。讲的是所写的字形与外界事物的相似关系。而“书者,散也”,则是脱离文字、书法的实用功能来讲书法的表情达性的艺术功能,揭示书法的本质特征是对人的内在情感心绪的抒发与表现。与西汉扬雄“书为心画”如出一辙,但较之更深一步。
其二,如何“散”?蔡邕在下文中作了回答。他说:“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意思是, 想写字,要先排除俗务杂念。使性情放任恣肆,具有丰富的想象,然后再执笔挥毫。如若为事所迫,即使用中山兔毫笔,也写不出好字来。这是讲的书前的准备。唐人孙过庭《书谱》对此有精辟的论述:“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遗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意思是说书家在同一个时期作书,有合与不合,这与本人当时的心情思绪、气候环境颇有关系。合则流畅隽秀,不合则凋零流落,简略说其缘由,各有五种情况:精神愉悦、事务闲静为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为二合;时令温和、气候宜人为三合;纸墨俱佳、相互映发为四合;偶然兴烈、灵动欲书为五合。与此相反,神不守舍、杂务缠身为一不合;违反己愿、迫于情势为二不合;烈日燥风、炎热气闷为三不合;纸墨粗糙、器不称手为四不合;神情疲惫、臂腕乏力为五不合。合与不合,书法表现优劣差别很大。天时适宜不如工具应手,得到好的工具不如舒畅的心情。如果五种不合同时聚拢,就会思路闭塞,运笔无度;如果五合一齐俱备,则能神情交融,笔调畅达。流畅时无所不适,滞留时茫然无从。这是对蔡邕这段论述的进一步阐述。
蔡邕又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意思是说,写字,先要默坐静思,随意所适以任情寓性,不能乱说话,要心平气和,态度敬重严肃;这种深沉寂静的神采,如同面对至高无上的皇帝那样,字就没有写不好的了。这里谈的是书写时的要求。一要“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进行认真的艺术想象和构思;二要“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不能乱说话,心平气和,气定神闲,讲的是调整好心态;三要“沉密神采,如对至尊”,集中精力,讲的是端正创作态度,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手随意适,“要妙入神”的佳作来。
其三,按蔡邕“散”的要求,书法艺术要达到一种什么形态呢?他在《笔论》中写道:“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 所谓“为书之体,须入其形”,是说所写的字的体势必须融入大千世界各种事物的动态与美感。他一口气列举了二十余种事物,有的是各种生物与人的动态,有的是自然物象,有的是人的情感,之后归纳说“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即这些形象,在整个字势中能有所体现,才能称得起是书法艺术。首次从理论上提出了书法艺术形态的审美理念。
蔡邕的这一审美理念,源于他在《九势》开头说的“书肇于自然”的重要观念。这一观念所解决的是书法从何处来问题。“书肇于自然”强调天真无为,中国书法之所以博大精深,具有无穷的生命力而经久不衰。是因为书法一开始便与自然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与自然界构成同构关系,自然赋予了书法的生命及源源不断的创新动力,同时自然的法则也为书法提供范式和参照。从文字的创造到书法的生成,便是不断地观察自然、感受自然、体悟自然、顺应自然,从而获得启示的过程。文字的产生肇于自然,那么书法生成亦肇于自然,因为书法从来没有脱离文字,也从来不能够脱离文字这个赖以存在的载体,如果说文字是人类依据自然规则所创造出来作为记录语言的表意符号,它是静态的。那么书法则是动态而充满情感对文字作艺术性地表现,把自然的神妙莫测、阴阳之道、四时之气、生生不息通过书法将其艺术地表现出来。正如他在《九势》中所说“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
其四,蔡邕是“书者,散也”的践行者。他不仅为后人留下宝贵的书法理论,自己也是这一理论的践行者,创作出流传千古的书法瑰宝。他书的《熹平石经》结体方正,字字中规入矩,一丝不苟,点画匀称工稳。用笔方圆兼备,刚柔相济,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宏如宫殿庙堂。不散怀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梁武帝《书评》云:“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观此可信。石经整饬而不板刻,静穆而有生气,和明清以来风行的拘谨呆滞的“馆阁”字,不可同日而语。
蔡邕还从工匠用帚沾白石灰水在墙上写字中受到启发,从而创造了“飞白书”。是指在书法创作中,笔画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且能给人以飞动的感觉,故称其为“飞白”。在书写中产生力度,使枯笔产生“飞白”,与浓墨、涨墨产生对比,以加强作品的韵律感和节奏感。同时可利用“飞白”使书写显现苍劲浑朴的艺术效果,使作品增加情趣,丰富画面的视觉效果。唐张怀瓘《书断》评论蔡邕飞白书时说“飞白妙有绝伦,动合神功”。飞白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素为文人墨客所推崇。“运用飞白会产生笔画美。倘若飞白运用得好,有的笔画似流星划过苍穹,有的如快艇急驰水面,有的如悬崖瀑布飞纵,有的像织布细线伸展,有的若女子秀发随风飘动……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细观古代书家所运用的飞白,在其强烈的 书法风格中都蕴含着怡人的笔画美:王羲之的飞白楚楚动人, 王献之的飞白顾盼生姿, 颜真卿的飞白酣畅纯厚, 欧阳询的飞白严谨险劲, 赵孟頫的飞白清丽秀逸,米芾的飞白痛快淋漓,怀素的飞白潇洒自如……
总之,“书者,散也”是蔡邕对书法的经典概括,深刻理解这一书法名言,无论对于书家的自身修为,还是对于自身书法创作,乃至对整个书法艺术的健康发展,都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