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里有我的容颜

2017-11-14 02:22边云芳
都市 2017年11期
关键词:河流院子文字

边云芳

山河岁月里有我的容颜

边云芳

年少时,我们家在农村有一处阔大的院子,安静的院子里,从春到秋,花事连绵,果实摇枝。那些玉米、土豆、南瓜、豆角,那些喇叭花、曲针花、海纳花、蜀葵花,成为我年少荒寂岁月里的陪伴。我常常在夕阳散尽的黄昏或者露珠滚落的清晨,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它们在泥土里的努力和向上的生长。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些植物以及泥土和我的关系。东墙边两株高高的白杨,南墙边一株椿树,西墙边一株杏树,我凝望着它们,抽芽、散叶、开花抑或不开花,雪落枯枝,都是我四季里的风景,渐渐而成情感上的牵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多少年后我是如此怀念它们,怀念那座院子。尽管现在看起来那座收藏了我少年时光的院子其实并不阔大。

岁月多么漫长而又如此迅忽。当我意识到我只能用文字来记录走过的每一寸光阴时,文字里呈现的面貌或许已经相去甚远,而我所做的可能也是一厢情愿。但是,河流、土地、云朵、山与川以及吹过的风,知道我的心思,懂得我的文字要把它们立在纸上,笨拙或者灵巧,都不重要了。我年少时站在院子里向西遥望,那奔腾的群山上一根细细的羊肠小道,让我充满了好奇和遐想。那根羊肠小道通向哪里了?村子里的那座古庙,因为我疾病的疼痛又是怎样看见了我父母的跪地祈祷?小学校里的古戏台上演的秦香莲,又是怎样紧紧地揪着我的心?祖父去世的那个春天,祖母在堡墙下的窑洞里一阵又一阵的哭泣,被漫天的黄风卷到了哪里?人世间一样一样地流逝,会让人渐渐明白,爱、懂得与恩情。路边的一朵野花,都会让我有俯拾皆是的热爱。

人到中年,会不由自主地回望来时的路,记忆中迫切地要跳出来的事物撞击着心扉,表达与书写变得越来越强烈。那些沟壑梁卯、老屋炊烟、古庙戏台、遗址墓葬、残砖断瓦,日夜不停流淌的河流,河流两岸的城市村庄,夜雨灯火,如潮打浪涌,奔至眼前。时时不能寐,有怎样的故事发生在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从远古到现在,又有着怎样的传奇让我心魂牵念。似乎越来越急迫着一桩心事,要倾诉。初中时期,随父亲工作变动迁往煤矿居住,那时候,祖母仍住在村里。这样我每每会翻阅一座土梁回到那座熟悉的院子。独自一人走在高高的坡梁上,白云就在头顶,干涸的黄土地上匍匐着瘦小的土豆,清风拂来,心情有着愉悦和欢快。那时候也并不知晓我走过的坡梁下面有一处二万八千年的遗址,那处遗址离我们家居住的煤矿是那么近。多少多少年以后,当我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时候,重返煤矿,第一次看到遗址时,说不上来的思绪翻滚,我们的祖先最初就在这里生活?我的文字对它的表述竟然迟暮了。煤矿上齐备的图书室、电视室、篮球场以及每周一场电影的放映,让我敏感地看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带给我的文化信息让我感到新鲜而着迷。

冥冥之中,我觉得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近了。之后,我们家迁居县城。物质文明的进步裹挟着精神的追求,混沌的思想渐渐有了轮廓。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我落草的窑洞----尽管早已易了主人。那座村庄里的古庙、老树、堡墙、街巷,模样已经改变,但气质如始。我仔细辨认光阴流过的那两株白杨树,看见随风哗啦啦翻飞的树叶还是当年的翠绿,这让我心底得到一丝安慰。直至工作上参与编写县志,一条河流清晰地流到眼前时,我方明白,此生和这方土地再也不能分离了。

那年冬天,我翻阅所有关于这方土地的史料,并做了笔记。我生活过的村庄、煤矿、县城都完整地出现在记载中,出现在整个区域的变化中。它们从纸上到地上,从地上到纸上,反反复复。而且,一条名叫恢河的河流将这个区域贯穿始终,把万物荣枯和生老病死结结实实地包容在了里面。不由得,我对这条河流心生敬畏。这个区域就是朔州市朔城区,1989年朔州建市前称为朔县。

一个人的出生地往往会影响这个人的精神走向。也许落草的一瞬间,就携带上了这片土地的印记,就像一个密码,无人知晓地潜藏在血液或骨头的某处,在将来的某一时段就会兀自跳出来导引着走向应该去的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成长、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其间在省城短暂求学两年,然后迅速返回。有什么理由不关注它不为它写下哪怕只言片语的文字呢?我应该知道它由来已久的美。

于是,我开始了恢河两岸的行走。恢河古名灰河、浑河,《汉书》称为治水。她的源头在宁武管涔山北麓,一路欢歌到朔城,在马邑村附近汇入桑干河。而神头海、神头泉为桑干河的发源地。如此两条河流在朔州大地上奔涌,滋养两岸,肥沃土地。蕴藏着的故事与传奇,丰富了人世间的日常,铺陈出人世间的悲欢,那种或雄浑苍郁或秀雅妩媚或清风明月或长河落日或久年破碎的美丽,厚植于时间之下。土地上的繁华或者苍凉,我走过,从时间之下走过,把这美丽注视、凝望、抚摸,流光旧影,陈年往事,河流般从心头汩汩流淌。

朱庄摇摇欲坠的古戏台上,从棚顶青砖瓦檐的缝隙里野生而出的枝叶冒着葱绿,仿佛昨晚这里刚刚卸下锦彩的戏装;徐村坍塌的古庙里,漂亮的壁画在乡野讲述着过往的生动和细腻;梵王寺新城遗址,一段一段的古墙边盛开着向日葵灼灼的金黄,司马泊村的鄂国公庙遗址,古柏宛然着岁月的沧桑,大洼村的老树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絮叨着秘藏的故事,全武营村武举人的门楼镌刻着从大唐走来的门神,新磨村的油梁上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农耕时代手工而来的朴拙的油香,神头泉边水轮磨的身影已经远去,依然翻卷着诗词飞扬的浪漫,利民的长城蜿蜒着风霜雨雪,高高的黑坨山巅,丰王古墓的神秘告诉我们这方土地上一个王朝的盛大,儿女山的爱情传说,柔和着凛冽的风和粗粝的土,王万庄的古堡内袅袅炊烟温暖着乡村的日升月落,青钟村的昭君墓畔,青青芳草年年绿,大莲花村百年老杏树过着日月光景,里仁村那一定是从《论语》里浸润而来,西影寺村被盗墓后残留的瓦片圈着漂亮的花纹,狼儿村后沙沟旁呜咽着杨业的悲壮和苦难,峙峪古遗址,年少时我已经从它身旁无数次地走过,还有我常常走步的植物园,那些花们草们都会和我说出它们四季里的生长,还有我童年居住过的遥远的村庄,村庄里我念过小学的寺庙,寺庙里的老榆树给过我的清凉。

年少时站在院子里远远望见的山上的那根羊肠小道,我沿着它跋涉上去,走到了山后边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住过的乡村院落杂草丛生,已难见丝毫生机;祖母衰老的已经不会再哭泣;父母也一天比一天年迈。这一切让我无比怅惘和忧伤。

无数催人落泪的过去变成了回忆里静寂的欢喜,无数欢心热闹的过去变成了回忆里惆怅的酸辛。无数次走过的这条河流的两岸,那些说给云说给风说给树木说给花草说给鸟虫的话,变成了深深的爱恋。某一天有月亮或没有月亮的晚上,有星辰或没有星辰的黎明,失眠抑或梦呓,蓦然惊觉,我已经无法再离开这片土地了,血管里流淌的血携带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而这片土地恩养了我,给了我健康的心智,给了我烟火日子里的精神,给了我庸常生活里的追求,给了我喧嚣世界里的平静,给了我阅读书籍的热爱,给了我实现梦想的勇气,还给了我红尘里的爱与伤痛。

我懂得感恩,寂寞无声的土地同样懂得。寺庙里的泥塑会让我产生敬畏,老戏台上的一块瓦会让我产生敬畏,因为我们的祖先以寺庙和戏台向天、地、日、月祭祀,祈求风调雨顺的光明与幸福,祭祀水、木、金、火、土,以增加财富、衣食无忧。固有的文化,朴素着安居乐业的平常日子。中原农耕的憨直和北方游牧的散漫在村庄里的遗传更为明显,对待生老病死的散淡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人生姿态。说生说死,都漫不经心,和说村口的那株白杨一样,去年活着,今年就枯去。

河流滋养了我,我该用文字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常常回想起十几年前,采写的一个文化人物系列,那深刻地打上“朔”字烙印的文字在精神层面的建构,补充了熟悉世界里的缺憾。而近几年来,我在河流两岸的行走,不同心境下文字的相遇,使我相信,所有人和事的安排果为冥冥中的因缘际会,而且一切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长篇散文《红尘里》出版时,在书扉上写下这样的句子:以文字为衣,为药,为菜蔬,为光芒。取暖,疗伤,充饥,慰这尘世荒凉。后来想,这样表述是不是太用力了?太用力的事往往不讨好,就像在一桩爱情里,太用力的那个常常会受伤一样。但是,我愿意怀揣着美好在河流淌过的这片热土上用尽全力走下去,一年年,走进时光消逝的深处。

文字给予了我精神世界的长相,饱满,丰盈,平和,沉静,独立。

春天快要来了,心里有了万物急需生长的蓬勃和欢喜。是的,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时,依然继续行走。那山川风物铺排出酣畅淋漓的风致,让土地上的美提升为人间永恒的大美。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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