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馨
井底
王雅馨
宝子第一次去井底还是七岁那年,他跟着下乡写生的爸爸,一路上又是疑惑,又是担心:为什么要去一口井的底下写生呢?一口井能放下这么多人吗?宝子并没有将心事说给任何人,他怕别人笑话他,七岁的男孩儿,顶顶要紧的还是面子呢!
宝子趴在窗户上看景儿,看着看着就迷糊了,看不完的景儿从新鲜物变成了催眠物。但宝子并没有睡瓷实,他耳朵里吹进一句半句闲谈,飘进一浪半浪的笑语,一个谜底在心中“噔”地闪亮:井底不是井底,是一个村子啊!啊?哈哈!宝子刚想到这儿,就偷笑起来,因为他想起了学过的课文:《井底之蛙》。井底村的人太傻了吧,怎么给自己村子起那样一个名字?岂不是说自己是井底之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井底之蛙是一个贬义词吗?贬义词,老师讲过,就是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是骂人的话!哎!哎!井底!
宝子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转着圈儿的大巴车上,数他最得意,一会觉着自己像个巨人,把一骨朵一骨朵的山疙瘩踩在了脚下。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和大山在捉迷藏。又一会儿,肚子咕咕叫的他把山路当成一根儿长长的面条,“哧溜哧溜”地就吃进了嘴里!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一暗,大巴车钻进一个山洞,蹭着洞顶在一点点往前挪。“啊!要掉下去啦!”迎面会车,大巴车贴到了悬崖壁上,宝子一眼望到了外边,深不见底,吓得大叫起来。“蹦”!头顶一颗炸弹突然炸响!宝子脖子一缩。“哗哗哗”!原来是洞顶的瀑布落到了车顶上。过了瀑布,一幕幕水帘等在前头,就像钻进一个洗车房呢,哈哈!太刺激了!
爸爸兴奋地告诉宝子:“这就是挂壁公路,宝子!”宝子问:“爸爸,他们为什么要在悬崖上开路呢?”爸爸说:“因为人不能让山给困死啊!”宝子懵懵懂懂,他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爸爸,我还想走一次挂壁公路!”爸爸笑笑:“放心,你还会走一遍的,因为回来时还得走呢!”
大巴车出了挂壁公路,就一头扎进了山沟里,一心一意地往下陷,再往下陷,直到陷得不能再陷了,爸爸终于说:“井底到了!井底井底,井底下呗!”
同类之间的聚合力是自然而然的,来了井底没多久,宝子和娃子就成了好朋友。娃子住在隔壁,和宝子一般大小。宝子住的是四层农家乐,房顶四个大字:写生基地。娃子住的是石板屋顶的平房,房前还是用石板围了个小院子。宝子的爸爸是大学美术教师,整天领着学生们在山里画画儿。娃子的爸爸是卡车司机,整天在山西和河南之间运煤。宝子的妈妈是音乐教师,暑假在家代课,教孩子们弹钢琴,一节课150块钱。娃子的妈妈打理着悬崖边上的几分玉米地,旅游旺季的时候在景区卖方便面,一桶面卖5块钱。宝子和娃子好得要命。
宝子和娃子一起站在悬崖边,对着峡谷撒尿。一起在沟里“啪啪”地踩水,弄湿裤子,再都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对着太阳照。玩儿渴了,宝子也学着娃子的样子,嘴巴就着一小挂瀑布,“咕咕”地喝水。玩儿久了,娃子嘴里也蹦出了英文单词,指着他家的黑狗说“倒狗”。当然,他俩也有好得过了头,闹架拌嘴拳脚相加的时候,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过上一会儿你又听到山洼里传来“咯咯咯”的傻笑声。宝子和娃子呀,真是好得要命!
娃子的姐姐叫文秀,开学高一,利用假期在隔壁的写生基地打工。山里孩子上学晚,初三的文秀已经17了,问她,她说虚岁,一甩辫子:“俺18。”
文秀就是文秀,可不是什么服务员。给老师们上菜上饭,把碟子碗筷往桌子上一扔,扭头就走,好像和谁在置气。一开始老师们着实被吓了一跳,后来慢慢知道了,文秀不是气性大,是她太羞了,羞得大辫子总是甩到小高老师的脸上。老师们偶尔也会逗逗文秀:“别走啊文秀,你端的这菜叫什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文秀扭身,站在离饭桌几丈远的地方,用好听的方言嗔怪般地喊道:“花——椒——芽——菜——”这四个字说得特别有味儿,老师们就呵呵笑开,吃得也特有胃口了。
晚上的文秀又是另一个文秀了。她轻轻地敲着每个房间的门,倚靠在门框上笑眯眯地问:“要开水吗?”然后不等你回答,便提上房里的开水瓶,“噔噔噔”地上上下下。文秀总是最后一个给小高老师打水。送上来之后也不着急走,在小高老师的房里站站,也就门框里一步远的地方,再往前,她说什么也不。小高老师大多时候在改画,文秀就站在她固定的位置上摸着自己的辫梢,静静地看。遇到旁的老师进来坐或者和她一搭话,她就一甩辫子像只小猫一样吓跑了。谁都看出了些端倪,于是开起了小高老师的玩笑:“小高,就把文秀收了吧,反正你也没媳妇。”小高老师白他们一眼,也不辩白。
连日的大雨过后太阳终于跳出来了。这日,娃子和宝子在溪水边玩耍。娃子手里拿块早饭剩下的馒头,嚼成碎末,抛在了水里。宝子的眼睛突然迷乱了,一条条灰色的小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就像溪水中的幽灵。娃子突然抬头朝峡谷上游的豁口处张望。宝子跟着他望去,不解地问道:“你在看什么?”娃子说:“嘘——你听!”
宝子歪了脑袋,好像有低低的“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他听惯了城里车流的隆隆声,没觉出什么异常。大山正含着一口水,像我们早晨刷牙漱口时一样,“咕噜咕噜”地在嘴里打着旋儿,就等着“哗”地一口吐出来呢。娃子事后这样给宝子解释。但当时,娃子大叫一声:“不好!”撒腿就跑。
和娃子同时听到大山的漱口声的还有娃子的姐姐文秀,她正在写生基地的门前坐着择菜。文秀就是文秀,心里多着那么一窍,一辆车过后,她立刻分辨出了那迥然不同的原始洪荒之声。文秀几乎和娃子同时喊道:“不好!”
娃子和文秀都朝一个地方跑去:恐龙谷。
“等等我——”宝子在娃子后面追。娃子像一只地鼠,在一条枝蔓掩藏下的泥路上飞蹿。宝子笨得屁股挨地,肉墩子一样滑着泥滑梯,赶也赶不上。但娃子和宝子都没有文秀蹿得快。她就像一头小鹿,影子在藤蔓间闪烁。她的塑料凉鞋仿佛有黏性一般,“啪啪”地趟过溪流,没几步便出现在恐龙谷的断崖底下。文秀抬头大叫:“高老师——快跑啊——你们快跑啊——”
小高老师和学生们正坐在小凳子上画画儿。小凳子一字排开,摆在恐龙谷的断崖上,一股细细的水流从小高老师凳子的两条腿儿中间流下去,落到下面的小水潭里,叮咚作响。小水潭的水正流到文秀脚边,一舌头一舌头地舔着文秀的脚丫板。坐在断崖上往前眺望,整个恐龙谷像打开了一扇天门,一屋子的美景朝你扑来,让你忘记了尘世与人间。小高老师便是从这迷阵中醒来,迷迷瞪瞪停下画笔,不解地望着文秀。文秀的刘海儿被汗粘到了宽宽的额头上,她挥舞着手臂,嘴一张一张的,很着急的样子。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了身上,两个平常羞涩呆萌的胸脯被生生箍了起来,挺拔俊俏地上下颠簸着,朝自己扑过来了。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抄起了自己的画架和画笔,学生们也纷纷抄起自己的画具跟着文秀跑,因为大家虽然不太确信,但在文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听清了一句话:洪水来了。
当大家前前后后从断崖旁边的岩石上爬下来,恐龙谷深处传来的“轰隆隆”的水声才被注意到。水声越来越响亮,赛似千军万马杀将过来,霎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千军万马冲下悬崖,来了个粉身碎骨。浓烈的水气扑面而来,粗暴地掀起人们的衣襟,直捣五脏六腑,所有人身上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刚刚同学们一字排开坐着的地方变成了一挂英勇壮烈的瀑布。小高老师未来得及收拾的小板凳被瀑布冲下悬崖,在空中漂亮地转体,狠狠跌落到水潭里。
“哦,不!”娃子大叫着冲向瀑布:“我的宝藏——”瀑布水帘后一个黑乎乎的小洞若隐若现。文秀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娃子又踢又蹬,溅起一朵朵水花。小高老师上前几步,从文秀手里夺过娃子。娃子抹着眼泪儿:“我的宝藏,我要去救我的宝藏。”文秀问:“啥宝藏?”娃子抽泣地说:“超级飞侠——宝子送我的超级飞侠——还有——还有——好多——呜呜——”文秀说:“谁让你藏那儿,活该!”娃子叫喊道:“你们懂啥?”文秀说:“在洞里,反正也丢不了,等瀑布水停了再拿吧,过不了两个月。”娃子喊:“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你们懂啥!”
娃子气性可真大,扭甩着挣脱小高老师,撒腿跑了,让出了文秀和小高老师之间的空隙,他俩的目光头一次毫无遮拦地相对了。小高老师伸出一只手,拉文秀从水潭里出来,文秀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样,急得她甩了辫子,甩得又硬气又不舍,追着娃子跑了:“臭娃子你别跑——”小高老师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扬起来,有力地一挥,用悠长的调子招呼学生们:“收摊喽——”
嘿!你们忘记了谁?你们把谁遗忘在了恐龙谷里?你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的宝子吗?
宝子发着呆,他先是看到原本光秃秃的断崖突然就变成了瀑布。悬崖上于是开满了洁白透明的花儿,就像一幅画儿。
宝子又听到娃子喊超级飞侠。原来他把超级飞侠藏山洞里了,而山洞如今被瀑布盖住了。宝子想到自己玩腻了的玩具被娃子当成了宝藏,鼻子一酸,几滴眼泪欲滴下来,但没顾上滴下来。因为宝子又看到娃子跑了,文秀跑了,小高老师和学生们也走了。恐龙谷里顷刻之间就剩下了他自己。
瀑布失声了,鸟儿们也销声匿迹,树枝和山花自顾自地摇晃着,虫子们悄无声息地爬行在古老的土地上,山崖和石头在阳光下麻木地展览着自己每一处裂痕,一切都和自己毫无瓜葛,一切都是亿万年来本就如此的存在,整个山谷变得好静,好静啊!
宝子被心里的惊恐扰乱着,烦恼着,他不敢去想小高老师和学生们从断崖上冲下来的样子,也会像那把小板凳吗?有漂亮的转身吗?宝子又想到文秀和娃子,他俩怎么会知道洪水会来呢?他俩是山里的精灵吗?宝子又想,文秀救了小高老师,文秀姐姐会不会当小高老师的新娘子呢?
日子像山顶上飘过的白云,一眨么眼儿就过去了,宝子觉得还没有把恐龙谷里每块石头看遍,爸爸突然跟他说,明天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晚上没睡踏实的宝子有些沮丧,他睁开眼睛,看到从窗帘缝儿里透进来的晨光,灰蒙蒙的,好似一个如梦如幻的童话世界被隔绝在了外面。宝子掀开被子下了地,他打开阳台的门,壮起胆子就冲了出去,一头跌进了另一个世界。冰凉湿滑的雾气包裹中,一切都影影绰绰,飘来飘去,迎面的大山不见了身影,却又像近在耳旁。
“高老师。”
宝子听到隔壁有人喊高老师。隔壁的灯“刷”地亮了。宝子的家和小高老师的家连着同一个阳台。宝子冻得一哆嗦,就朝亮灯的家跑去,悄悄打开阳台的门,钻进了小高老师的被窝。小高老师已经起身去开门,竟然没有发现宝子。
“高老师。”
轻飘飘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小高老师打开门,看到了门框上那熟悉的扭捏的身影。
“哦!文秀!进来,进来。”
“呵呵,嘻嘻,进去啊。”
小高老师听到文秀身后几个小姑娘的声音,文秀一把被她们推搡着跌进了房门,红着脸。
“快说啊!”
“就是,快点,你不是演练了好多次了么!”
门后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小声催促着文秀。
文秀挂着雾气的脸蛋儿像是掉到了蒸锅里,红扑扑的鲜嫩欲滴。
“你的画儿呢?给我一张。”
文秀鼓起勇气蹦出来这么一句。哎,事先练好的客气话全都说不出口。
“哦,哦,好啊!你喜欢啊?”
“嗯。”
小高老师翻腾画儿,挑了一张小幅油画,画的是一束紫色的小花儿。
小高老师递给文秀,文秀没接。
“还没签名。”
“哦,哦,好,好。”
小高老师又翻腾笔盒,他在画的背面郑重其事地签上了名字。又递给文秀,文秀还不接。
“还有电话。”
“嘻嘻,哈哈。”
小高老师听到了门外小姑娘们嬉笑的声音。
“哦,哦。”小高老师答应着。
“你老是‘哦’、‘哦’的做什么?”
“嘻嘻,哈哈。”扒门的一伙儿姑娘又笑起来。
“不是,没有。”
他拿着笔,又在名字底下写着自己的电话号码,心里闪过的是今后文秀联系自己的种种情形,想着想着,手上不由得抖了一下,背熟的电话号码写到最后一个9,尾巴又拐了上去,变成了8。
文秀看到小高老师写完了,不等递给她就一把抢过去,抱在胸前甩辫子就跑,甩进来好多新鲜的雾气。姑娘们追逐着下楼去了,脚步的鼓点儿像踏着世界上最美妙的旋律,轻快而动听。
小高老师发了一会儿呆,他摸回被窝,突然摸到一个光屁股,吓得他“啊!”地大叫一声,宝子从被子里跳出来大喊:“我在这儿!”
“你这个臭宝子!”小高老师和宝子欢笑着扭打到一处。
带着做了无数次的井底的梦,宝子和爸爸还有小高老师又一次来到了井底。五年的时光,并未在山石溪流中留下任何痕迹,但却足以使一个人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十二岁的宝子和娃子,在他们自己心中,已然是大人一般了。大人一般的宝子站在恐龙谷边上,果然生出了莫名的不属于孩子的悲伤。
他的恐龙谷变成了死亡谷。
一处处灰色的血,一片片残破的肉,一贴贴丑陋的胶布,便是如今美其名曰的井底风情小镇。那片悬崖边上摇曳着的玉米地,那安放着他所有童年的恐龙谷,都只能永远地活在他的梦中了。
“娃子——娃子——”娃子妈又在喊他,“给老师们上菜!”
娃子家用那片玉米地换了一座四层小楼,也经营起了写生基地。娃子爸妈为老师学生们的到来整日忙碌着,脸上堆着笑。娃子脸上却再难见到那份傻乎乎的快乐。
娃子听到妈妈的喊声,慢腾腾地站起来,还在低头看着手机,他木然地挪到他妈那儿,接过盘子,把手机插屁兜,也像当年他姐姐文秀那样,把盘子往桌子上扔,但扔的不再是可爱的羞怯,而是不知从何处滋生出来的轻慢。
吃完饭,去小卖部买汽水的宝子迎面撞见小高老师走出来,可他眼神空空,连他都没看见。宝子掀开小卖部的门帘,见一女子低着头,藏在柜台里,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成一团,这几日未曾见过。
“拿个健力宝。”
女子抬起头,她怀抱一个婴儿,正在喂奶,宝子喊道:“文秀姐姐!”
“宝子?”文秀赶紧把衣服往下拽了拽,侧过身去,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宝子长大了哈,多教教娃子,他什么都不懂。”
“哪有,娃子聪明着呢,英雄联盟我都打不过他。”
文秀的头一味地低下去,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宝子就出去了,看到小高老师正对着悬崖抽烟,他想去告诉小高老师,文秀来了,突然意识到,小高老师先去的小卖部,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宝子又见小高老师心烦意乱的样子,他心下奇怪着,小高老师和文秀,两人见了面,怎么都不高兴呢?
小高老师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文秀姑娘时的样子总是从腾起的烟雾后面冒出来。她摔碗的样子,倚在门框摸着辫梢的样子,恐龙谷里举着双手跑过来的样子。这几年,小高老师虽仍是单身,审美方面眼光挑剔的他感情生活倒也没闲着。可如今那些经自己这双画家的眼睛过滤出来的美女们一个也想不起来长啥样了。文秀,和姑娘时比,眼睛怎么浑浊了啊!
这晚娃子家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呜呜的哭泣声。宝子突然闯了进来,喊道:“不好了,娃子要跳崖了!”
在床角窝缩着的文秀猛然抬起头来,挂着泪痕的眼睛被惊恐撑得大大的,她跳下床就跑了出去,大辫子重重地压在背上,再也甩不起来了。文秀爸妈追了出去,小高老师和宝子爸闻讯也赶了出去。宝子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前几天,娃子就和女朋友吵架了,今,今天,他的QQ响,他看了一眼,就跑出去了,我叫他,他不理,他一直走,我就跟,他下坡,我也下坡,看,看见他蹲在悬崖边!他肯定是失恋了!”大家大致听清了宝子的意思,这个年纪的少年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尤其遇到感情问题。娃子妈听了,一下子瘫了,“哇”地哭喊道:“娃子!我的娃子哎!你可别想不开!可别像你姐,怎么没一个省心的啊!”娃子爸拉扯着娃子妈:“嚎啥嚎啥!丧门星子!”文秀不理他们,跑在最前头,趿拉着鞋,甩着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哪里有从前小鹿一般的影子。宝子爸跟娃子爸说:“快去找村长啊!”娃子爸忙不迭地点头:“哎!哎!”
众人在漆黑的山路上急行军,文秀妈挽着文秀的胳膊,嘴里唠唠叨叨:“哎呀,没给我娃子拿件衣服啊,崖上风大啊。坏了!忘拿上疙瘩馍馍,他晚上可是没吃饭啊!”文秀不答,只是尽量用身体支撑着她。
宝子领着大家来到吊桥,指着旁边一条小路,就这儿。娃子妈气喘吁吁赶来,她伸出两只胳膊正要呼喊,宝子爸“嘘”一声制止了她:“别说话!大家都别说话!宝子,你去看看娃子还在不?别惊动了他。”
宝子蹑手蹑脚从那条小路往下探去,他远远地看到娃子的黑影儿还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好大一块石头,足足可以躺下一个人。只是,这块石头生的位置太突出了,它生硬地就从悬崖漂亮的整体切面上突兀出来,像架在悬崖上的百米跳台。它的下面,就是深深的峡谷和静静的祥云湖。泉水从恐龙谷奔泻而下后,井底村于下游修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坝,于是水坝和恐龙谷之间便充溢出一汪湖,整个太行山脉便有了一只澄澈的眼睛。娃子啊,你是要去这眼睛里看个什么究竟吗?
娃子蹲在石头上,他没有站着,也没有坐着,让宝子觉着他随时可能站起来跳下去,又好像还在迟疑着什么。宝子小心翼翼地顺着小路靠近了娃子,也蹲了下来。
“娃子。”宝子轻声叫。
娃子回头,他看不清宝子的脸,但听出了是宝子,娃子不搭理。
“你干嘛呢?”宝子问。
“不干嘛,就是坐坐。”
“我陪着你呗。”
“不用,这儿谁都不知道,我烦心的时候就过来坐坐,你没告诉大人吧?”
“没没,我一个人来的。”
“嗯。”娃子心事很重,又不说话了。
上边大人们正研究着救人方案。娃子爸找来了村长,宝子爸,高老师四人抽着烟,蹲着围了一圈儿。
宝子爸说:“不能硬来。”
高老师说:“不能拖啊。”
娃子爸说:“三下五除二把他拽上来抽他俩大嘴巴子,看他还敢!”
村长不说话,半晌,嘴里吐出一股子烟,冒了一句:“把狗顺叫来。”
娃子爸一拍大腿,“对啊!”赶紧起身跑去了。
村长又点着一支烟,他拿出手机走到一边,“呜里哇啦”地说了好半天。讲完电话他又蹲了回去。
“水陆空都安排好哩!”村长点着头,“咱这地方,叫警察?等警察来了,天都亮了。”
“对,对。”高老师递上一支烟,村长用嘴里的烟屁股对着点着了。
“我派人开了船,从祥云湖上悄没声儿地开到娃子下面,万一,唉,咱第一时间就能给他捞上来!”
“哦,哦,好啊!”高老师换了下脚,蹲着有点麻了。
“这是水路,陆路,我叫狗顺从悬崖另一边抄过去,来他个出其不意,一把控制住娃子,还能叫他飞了不成?”
“狗顺是谁?”
“狗顺,井底村的武林高手,没有他上不去的崖!”
村长又点着头,一个小火星在黑暗中一上一下。
“呀,厉害!”高老师听到了武林高手,武打片看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想象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那空中呢?”宝子爸插话。
“空中?这两路就万无一失啦!”村长脚底下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要不我去劝劝?”高老师说。
村长不吱声。
这时当儿,娃子爸和一个瘦麻猴精的汉子一前一后来了。娃子妈一见狗顺就扑了上去:“你个死不了的狗顺,这半天才过来,你想害死我娃子啊!”
“嫂子,我还在被窝里,搂着我媳妇呢,你们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娃子妈低头一看,气又不打一处来:“好你个狗顺,死不了的,你穿着个拖鞋就来啊?你不知道要爬崖吗?你,你,不把娃子当你侄儿啊!”娃子妈又要哭出来。
“不,嫂子,你,你还不知道个我?我不穿拖鞋不会爬啊!”
狗顺和娃子爸蹲到村长跟前,村长如此这般布置一番,狗顺一拍屁股,“得嘞!放一百个心吧!”
狗顺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了,众人带着送别壮士的心情目送瘦麻猴精的狗顺消失在暗夜里。小高老师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边宝子和娃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娃子,你女朋友跟你分手啦?”
“切,我才不理她。”
“我还没有女朋友呢,但是我喜欢一个女生。”
“追啊。”
“我不敢。”
“切,怂货。”
“我给她发了条微信。”
“然后呢?”
“然后她爸给我回了条,约我一起考上重点高中。”
“切,虚伪。”
“就是,我气得想跳崖。”
“来啊,这儿就行。”
“嘿嘿,我不跳,多不值啊。”
“没出息。”
这水陆空救援人员也不知道到位了没,大人们心焦啊!文秀甩下她妈的胳膊,突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走下了那条小路。娃子妈还没眯瞪过来,只听文秀大叫:“娃子!你给我上来!”
“姐?你怎么来了?”
“娃子,你个臭娃子!你想干嘛?”
“姐,我没想干嘛,我就是想揍他。”
“跑悬崖这儿揍啊?你不让我活啦?”
“我这不是想给你出气!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揍他去了。”
“你先上来!”
“我不!我烦着呢!”
“娃子,好娃子,你上来,姐跟你说。”文秀哭出来。
“姐,我没用。”娃子抱了头,也偷偷抹了把泪。
“娃子,听姐的,姐过去拉你。”
“不用,姐,我自己上去。”
娃子想站起来,蹲得太久了,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站不起来,猛地一下,摇晃着竟要跌倒谷里。
文秀“啊!”惊叫一声,把所有人吓得跑了下来。
宝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娃子的胳膊,娃子毕竟年轻,脑子和腿失去的知觉渐渐回来,文秀哭着上来抱住了娃子。
“娃子,要跳,姐和你一起跳!”
姐弟俩站着站着又蹲下了,蹲着抱成一团。“呜呜”地哭。
“姐,你咋就不能跟他离婚。”
“娃子,姐有娃儿了。”
“娃儿我给你养。”
“瞎说什么呢,好娃子,我娃子还要娶媳妇,姐还要伺候我娃子的小媳妇坐月子。”
“姐——”
娃子扶着文秀站好,他俩搀着走了上来。
娃子爸冲上去给了娃子一耳刮子,文秀拦住了愤怒的娃子爸和哀伤的娃子妈,让娃子先走。众人又目送娃子高挑细长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
井底的夜又恢复了平静,黑得一塌糊涂了。祥云湖里是否有一条小船正悄悄划来等着一个轻捷的身影飘落水中?穿着拖鞋的武林高手是否还攀爬在暗夜的悬崖上?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也永远是个谜了。井底的夜是能吞噬掉一切的夜,何况一个谜呢!
第二天。
躲在房间里的娃子看到姐姐文秀被妈妈逼着吃下了一道烧成了灰的符,然后,就被那个他想揍的人接走了。
去给文秀送东西的宝子在文秀房间里发现了一副画。一朵紫色的小花。他翻到后面一看是小高老师画的,已经长大的宝子明白了什么,因为,他看懂了那副画:一个花瓣拱起背,俯身向下探望,像男人;一个花瓣下着腰,向后舒展着身体,像女人。两个花瓣一俯一仰,一迎一合,像跳着舞的恋爱中男人和女人。那片下着腰的花瓣两旁,还有两片小小地簇拥着她的花瓣,像女人的两个小孩儿。小紫花,像一个家。
回城了。宝子爸带回去的是宝子没有给了文秀的一包衣服,宝子妈精挑细选的一包旧衣服。一路上宝子爸感到好笑,走前儿怎么想的啊,井底如今谁还会稀罕一包旧衣服。宝子带回去的是一副画,紫色小花的画,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
责任编辑 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