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峰
回家
王玉峰
这里是官路口,从这里下去官路,越过南河槽,是一面坡,坡很长很陡,有个十来里地,披挂在弯弯绕绕的沟梁上,上到坡顶,就是前岭,从那里再往南走几里路,就是南岭村,不过那几里路就不算什么了,就算是到家了。
赵石板计算着路程,有一会儿他没有咳嗽。
这条路好像是专门为他开的,一个冬季就那样白白闲着,现在赵石板走在这条路上,这是一条回家的路,而这时候天就黑下来了。
雪就是从这里下起来的,老天爷憋了一个月,终于憋不住了,没头没脑地下开来,巴掌大的雪片片拥挤着从天上往下掉,很快就把地下白了。
雪花在眼前乱着,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赵石板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雪,好像是在年下,他看见他欢快地追着雪花,张开两只小手去接,爹在院子里破柴火,大斧劈的木屑四溅,娘则在锅头底下烧火做饭,热气一股股从饭棚下冒出来。
但只是一眨眼,儿时的景象就消失了,像是闻见了热气,猛然间,他又咳嗽起来,这次的咳嗽更是非同凡响,猛烈的气流仿佛山洪暴发,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从嘴里、准确地说是从胸腔里喷射出来,狼爪一般,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要死……死了。”赵石板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赵石板的咳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每次咳嗽起来,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每次咳嗽得要死的时候,他都挣扎着挺了过来。
雪花大团大团地舞动,赵石板自顾呕心沥血地咳着,这时候他是顾不上走路了,他要对付的是他自己,又一阵咳嗽喷薄而出,赵石板脊背高高弓起,跪倒在雪地里。
很久以后,安静下来,有一会儿,甚至还好受了点,赵石板幸福地笑了一下,总算又走开来。这回,他走得很慢,咳嗽消耗掉他全身的力气,他嘶喘着,他的嘶喘声很大,他怀疑他的嘶喘声死人都能听见,他寻思照这样的喘法做贼是万万不行的,二里地远都能听见他来了。
沿途的那些个村村庄庄他都熟悉,在这条弯弯绕绕的沟梁上,拐个弯就有个村庄,拐个弯就有个村庄,洼里、疙瘩、槐坪、虎坡、前岭……只是眼前村村都黑灯瞎火的,都没人了,都出去了。土金就是前岭人,土金是最早率领他们出门的那个小包工头儿,他领着南山里的一群土包子在城里小打小闹,挖土方砌石头,像补补丁一样在城市里修修补补,把整个城市都补遍了。人都说土金狗日哩这些年弄下钱了,只是再也见不着土金了,土金在两年前死了,土金得的病是脑溢血,人都说土金是肉吃多了酒喝多了,油水把身上的血管都糊住了。土金死后,老婆就带着娃儿另嫁了,可怜土金,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到头来却落了个人财两空。
提起土金,他就想起他已经在城里干了很多年,刚开头那几年,他跟着前岭村的土金从这个工地转到那个工地,城里的活儿都叫他干遍了,终于有一天他看出了门道,原来城里还有一种专门的职业,就是背水泥,那是给有力气的人干的,而他不缺的就是力气,从此他就成了职业的背水泥人。他把成车的水泥一袋一袋背到肩上,再走一截路,把水泥整整齐齐码放到指定的位置,每卸完一车水泥,水泥就把人裹了,汗一落,水泥就凝固了,他就变成一个水泥打的人,一走路浑身朝下掉渣渣。到了黑夜,他就给工地上打更,吃住都在工棚里。
到今年整整三十年了,他吃了整整三十年水泥面面。
“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那一刻,他听见大夫问他。
从事什么职业?他愕然。
“就是说你是干啥工作的?”
有生以来,他头一回走进医院,他不但看过大夫,他还拍了一张片子,大夫是个面相和善的胖老头儿,坐在他对面像一堆软面团儿,大夫看过他的片子眉头就皱起来。
“你下过井?”
“没有。”
“那你是不是从事过高粉尘的工作?”
“没有。”
“那就怪了,你的肺里咋会有那么多石头面子?”
“我在工地上背水泥,大概背了有二三十年。”他告诉大夫。
“你背水泥不戴防尘口罩?”
“有、有,就是戴上憋人哩,出气不顺,背水泥是出力活,戴上就干不成活儿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给你说吧,我初步诊断你这病叫矽肺病,是一种职业病,从片子上看还很严重,我建议你住院治疗,要不这个冬天可就难过了。”
“那……”赵石板说不出话来了,但他还是说:“你叫我考虑考虑再说。”
“好吧,我先给你开点药,吃吃看,要不行你就得来住院。”
随后,赵石板从医院里出来了,一出门,他就轻蔑地丢掉手里捏着的医用塑料袋,那只装着他诊断书和胸片的白色塑料袋在空气中飘忽了一下,紧跟着像一领裹尸袋刺眼地躺在干草坪上。赵石板一时觉得那个袋子里面装着他的躯体,不过那躯体已经和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已经把自己扔掉了,扔在城里的医院里,他觉得从医院走出去的是他的魂魄,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飘了出去,没有人看见他。
那一刻,他瞅见他笑着走出医院大门,他的笑容恍兮惚兮,像是一个梦游者游走在冥冥黑暗之中——住院?他觉得胖大夫的话有些可笑,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住院,他认为住院治疗那不是他的事情,他身上秉承的是一种地老天荒的自然法则,这是他从他的父辈那里继承来的习性。他们老赵家,从他的爷爷赵山汉那一辈起就是南山一带有名的“硬人”,到了他爹赵土墩那一辈上又是南山一带有名的“硬人”,“硬人”的标志就是一年四季能吃能干从不得病,得了病也不说自己有病,就那样硬顶着,命贱的人倒是皮实,轻易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一旦得了了不起的大病,那也就是个死,没啥了不起,神仙都治不了的病还有啥治头?于是赵石板的爷爷和赵石板的爹都活得像南山里的石头一样硬气,到死的时候“嘎嘣”一下也就死了,就像一坨子石头从陡坡上滚下去,轰轰隆隆一阵响就滚到沟底了。
现在轮到他了——赵石板想——人总有一死,死就死吧。
赵石板走在雪地里,这个五短身材、脊背像门扇一样宽阔的汉子,四肢像抓地虎一样粗壮有力,这一辈子他啥都亏过就是没有亏过力气。他那一身好力气,想当年是何等的了得,他十八岁上就能抱起场里碾麦的石磙。那年麦天,他担着二百斤一担麦子,风风火火到了麦场,卸下麦子,一伙年轻人跟他打赌,说他能抱起场里碾麦的石磙就输给他一根冰棍儿。赵石板正年轻气盛,架不住人们起哄,红日头底下,看着麦场边卖冰棍儿的也是想吃,就走到石磙前,他先围着石磙转了一圈,看着一搂多粗的石磙心里没有把握。但赵石板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先尝试着把石磙大头朝上倒栽起来,然后弯下腰去,头抵住地,俩手朝后搂住石磙,一条腿顶在石磙腰上。这时候,人们看见他浑身的黑疙瘩肉拱起,一使劲,借助大头的重量,那几百斤重的石磙硬是叫他给抱了起来。他稳稳地朝前走了几步,哼一声丢下,石磙咕咚一声倒栽在地上,生生把硬邦邦的麦场砸出一个坑。
初试力量,使得年轻的赵石板对自己有了信心,他的心变得狂野起来,南岭村搁不下他了,南山里搁不下他了,那年麦后他就跑进城里,不久就被当做盲流抓进拘留所,在拘留所里他和城里的一个浑身刺绣叫做龙哥的人打了他人生的第一架,论灵巧他比不过龙哥,但论笨力气龙哥却不是他的对手,在挨了龙哥几拳之后,他终于抱住了龙哥,他像是抱麦场里的石磙那样把龙哥死死箍住,直到龙哥出不来气向他求饶。为此他受到了看守严厉的惩罚。看守把他叫出号子,关进另一间黑屋子,看守问他,你就是南山里那个能把石磙抱起来的赵石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说着话,三五个看守就围着他没头没脑地打开来,警棍,皮带,大头皮鞋都用上了,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头破血流,过后他被遣送回村,有了那次教训,他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便老老实实在家修了几年地球。
到了说媳妇的年龄,父母双双下世,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哪里肯有闺女跟他,他就起了盖房子的心。砖是他爹在世时提前准备下的,那年秋后他把屋墙立起来了,屋顶却是没着落。说话到了冬天,没见他动用小四轮拉,他家院子里却凭空堆了十几块预制板,村里人好生奇怪,这预制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直到有一天南山乡派出所的民警老杨找了来,事情才水落石出。
“你这些预制板是从哪里来的?”老杨问他。
“是我背回来哩嘛。”赵石板理由充足地回答。
“你从哪里背回来的?”
“我从野地里背回来的。”
“这是石头?野地里能长出来?”
通过审问,赵石板终于交代,那些预制板是他黑更半夜从三里开外的公社预制厂一块一块偷背回来的。穿警服的瘦脸老杨要他交代同伙,他一口咬定是自己背回来的。老杨眼珠一转说,那好办,你再给我背一块看看,如果你能把预制板背回来,你的事情可以不追究。在众人的眼目下,赵石板就和老杨行跟去了预制厂,到了地方,只见他先把一块预制板一头抬起,当他把预制板举到一定的高度,他才转过身子拱到预制板底下,两手举过头顶扳住预制板一使劲,一块几百斤重的预制板就离了地。他背着块预制板晃晃悠悠走在山路上,半路上累了,他就停下来把预制板顶起来歇一气,歇过重又背上走,就那样把一块预制板背回了家。
赵石板的力气叫南山人开了眼界,也叫民警老杨打心眼里佩服,老杨说话算数,也是看赵石板孤苦一人不容易,就放了他一马,果然没有追究,只是责令他把背回来的预制板重新背回去,但这回赵石板没有一块一块背,他是雇了村里的小四轮送回去的。赵石板的房子到底没有盖成,就垒了个圈圈搁在那里,但那毕竟是他人生的壮举,从此他赵石板在这南山一带名声大噪。几十年后,他在县域境内成了一个传说。
这一年社会开放了,在村里活不下去的赵石板再次进了城,不过这次进城他不再是盲流,而是作为农民工的一员合法辗转在城里的各个建筑工地上。
他是注定了这辈子要吃力气饭的,赵石板超人的力气不但使他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还给他赢得了尊严。那日他正在工地上卸水泥,就看见城中村的地头蛇老四领着一伙混混儿围上来,他心里清楚,自从他开始背水泥就抢了人家的生意,人家这是找他事情来了,领头的就是那年在拘留所里和他打过架的龙哥。他没有吭气,只是原先一次扛一袋水泥,这次他换了方式,一手提一袋,稳稳地走去,几趟下来,那伙人扭脸走了,地头蛇老四不甘心,问龙哥就这样走了?龙哥说,不走咋?你不看他那身力气?就凭那身力气,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你不叫他吃这碗饭叫他吃哪碗饭呢?
可是总有背不动的那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赵石板先是感到胸闷咳嗽,紧跟着人一天天瘦下去,很快,他那石板一样方正的身体脱了形,还有他那张和身体相仿的方头锨一样的方脸也变得瘦削如刀,那口断钢截铁的钢牙呢,也掉了几颗,不谓掉了几颗,剩下的,也活了,在嘴里稀里哗啦东倒西歪,这样的变化使他意识到事情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被挤干了水的抹布变得轻飘飘的,他蜷缩在工棚里,成夜的咳嗽把他变成了一堆碎布,那种骇人的咳嗽,每每叫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或者是离死不远了。
他决定回家了。
赵石板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头一回感觉身上亏了力气,这使他意识到他老了,是真的老了,再也干不动了。想想,这人可是真快,好像在这条通往城里的路上走着走着就老了,而年轻时候的事情恍如隔日,还在眼前晃荡。
这一天,他头一回没事人一样转悠在县城的大街上,在他看来,县城长高了也长胖了,他是这座城市成长的见证人,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孩子一天天成长,忽然在一天里面就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早年间,县城可不是这个样子,早年间,县城只有一拃长一条街,街两边高低立着一些陈旧的瓦屋,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没个眉眼。走出街道是一片乱河滩,河东岸的崖顶顶上,天不黑,就能听见狼呜呜地吼鸣,像吹大号一样,隔几里地远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女人和娃儿们早早关了门上床睡觉。
不过,这些早就成了他们这一茬人的记忆了,那片乱河滩经过治理不但蓄上了水,河上还修了桥,河两边还修了公园和道路,栽上了花花草草,一到天黑,河岸上安装的五颜六色的彩灯,噗噗闪闪直晃人眼。并排四条大街直通通的从南通到北,那一座挨一座的楼房像密密实实的森林,抬眼朝上瞅一眼头还晕哩,真怕狗日哩一风过来给吹倒了。
那会儿,他走着,仿佛野地里爬行的一只蚂蚁,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只有他自己在乎自己,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是个会出气的活人。但对于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里的人来说,没有谁会感觉到他的存在。这多少叫他心里有些怨气,他是在这里干过的呀,这里的高楼大厦上有他搬的砖头背的水泥呀,他甚至觉得这座城市都是他背出来的,这样一寻思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屈,他背水泥背出了这座城市,可是那些钢筋混凝土包裹着的大楼座座都是冷面孔,就像冬季的天气,没有一丁点的热火气。
那一刻,赵石板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辈子他走到哪里都是个局外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人们的眼界,也没有办过一件叫人记住他的事情,就算是在城里干活儿的那些年,他也是背着铺盖卷儿,从这个工地转移到那个工地,他和他的那一群人,像是被人吆着的一群羊,从大街上走过,成为和这座城市永远格格不入的一道风景。
在一个时间里,赵石板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他想找个人说说,叫我给你说说,叫我给你说说……他这样急切地想,好像是错过了那个时辰他就说不成了似的。可是他给谁说呢?说什么呢?他先是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南岭村的村长狗社,要论起来,他和村长狗社还是老本家,按辈分狗社管他叫爷哩,小时候,他可没少抱过狗社,不但抱过,还在头上顶过,狗日哩还朝他身上屙过尿过哩。那年,狗社娘请了个算卦的瞎子,那瞎子摸了摸狗社的大脑袋,又摸了摸狗社的手和脚,说句这娃儿生得天庭饱满、地壳方圆、骨骼清奇、声赛洪钟,狗社娘,你等着享福去吧你。果然叫瞎子给算准了,狗社后来当了村长,置了铲车,买了勾机(挖掘机),挖沟填地,铺路修桥,没几年就发了,置下一大份家业。可是人一阔脸就变,那日在县城,他背着水泥,忽然就看见狗社行跟着几个人走过来,见到村长,他觉得很亲,就迎上去问候人家:“狗社你来啦?”可是人家好像没听见,好像眼前没有他这个人,举着张红太阳般的大脸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当时他还不服气,在心里噘骂了人家一句:“狗日哩,才吃几天饱饭,就不认识你爷爷了。”事后他的那群人笑话他:“你就不看阵势,人家行跟的那些人可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一个背水泥的,灰头土脸的,人家是怕失身份哩。”
赵石板知道,狗社就在城里住着,狗社一家都住在县城,平时村上没有啥要紧大事不回来,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狗社都是通过电话遥控指挥,这事咋办,那事咋办。可是他不知道村长住哪里,他记起村长狗社开的是一辆红颜色的车,他想没准他会碰见狗社的车哩,碰见狗社的车就等于碰见狗社本人了。
可是他就没有碰见狗社的红车,没有碰见狗社的红车,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儿子,这使赵石板心里感到安慰,觉得身后有人,有了依靠。更使他感到骄傲的是,儿子现在是城里人了,这些年他没有白辛苦,他不但养活了自己,还给儿子在城里买下一套房子。他的腰板微微挺直了点,他觉得这辈子活人活得也不算屈,他用了一辈子的辛苦给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这是他活人的资本和骄傲,使他能够在人面前高高扬起他的头——原来,他这一辈子的奋斗,就是为了叫儿子进城过上一份好日子!
可是儿子过得好吗?
儿子三十几了才娶了个二婚,还带了个娃儿,结婚后,俩人又生下一个,一家四口,要吃要穿要花钱,儿子没啥手艺,爷俩合计着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儿子每天坐在街头等着给人拉货,直到天黑尽才肯回家,没准那会儿他在街上看见的黑脸司机就是儿子哩,没准儿子这会儿还坐在风地里等着活儿哩。那么媳妇呢?他弄不清楚媳妇现在干啥,前一阵子听说不在早点铺子里给人招护了,听说扫大街去了。扫大街是个长期活儿,他听说这份活儿属于市政的环卫工,不但有固定的工资,还代缴养老保险什么的,这就和城里人的待遇差不多了。但扫大街也是个辛苦活儿,一年四季,每天天不明就起来,拖着把竹扫帚,在大街上扫啊扫。赵石板想想,媳妇也不容易,也是个受苦的命,不是受苦的命,也跟不了他儿子。想起儿子,赵石板觉得是自己把儿子给耽搁了,还不是因为自己不能干,家境不行,儿子才说了个二婚?要是像人家那能干家,儿子何至于娶个二婚呢?这使得儿子一辈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杆,儿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杆,他在儿子面前就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杆,这就是活人的法则,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那一刻,他顺着一条路慢慢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儿子住的地方。
儿子住在东环路上,东环路在高处,一片大野地里凭空起来一片大楼,走到一座楼下,这是他儿子的楼,儿子住在六层楼上。
天阴得快要塌下来,小风在楼群间溜着,他很想到儿子家里暖和暖和,和儿子说说话,可是他两手空空,给儿子说啥呢?他倒是想起,这二年山里人又兴起种谷子了,种谷子比种别的庄稼麻烦,光间苗一项,就叫人好受哩,人蹲在地头,夏天的毒日头在头上晒着,不把人晒得冒油不算晒你。
现在市场上小米金贵,十几块钱一斤,小米养人,吃腻了大鱼大肉的城里人回过味来还是要吃五谷杂粮,所以村人这二年都在种,那会儿他寻思,过年麦罢,他要种上一料回茬,当黄澄澄的谷子打下,他要给儿子背一点过来,可是,他能熬到明年秋后吗?
那一刻,他仰脸朝上瞅,见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他辨不清哪个是儿子家的窗户。他寻思,这会儿,儿子肯定是不在家。
过来了一个人,有个四十几年纪,大概是这座楼里的住户,见他朝上头瞅,问他:“你找谁哩?”
他多少有些慌张,好像是偷东西叫人家抓住了似的。他说:“我不找谁,我就是看看。”
那人斜了他一眼,看他的样子和年纪,料想也不是小偷,就哼一声,走进楼门去了。
那人走了,他可有些后悔,那人和儿子年龄不相上下,又住在一个楼门里,没准认识儿子哩。他可该问问人家,儿子最近咋样?过得好不好?孙子上学了吗?还有媳妇,两口子争吵不争吵?……可是他又寻思,问也是白问,你是能帮上儿子?还是有钱给儿子?这些都做不到,问还不如不问,他就离开了县城,走上回家的路。
眼前的路,还是那条路,当年,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现在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瞅见南岭村的岭坡上有一座装满日头的窑院,那是他的家。窑院里立着他当年垒起的那个圈圈,他想这辈子他硬是没有把房子盖起呢,那个圈圈立在那里就像是没了皮的一个人的脸面,没了皮的人脸还算是脸吗?他想把那张脸皮找回来,可是世事一变再变,他只有一个身子,他实在是分不出身来把那个圈圈苫起来,就那样搁在那里,可是越到后来越没有必要盖它了,村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些有今日没明日的老弱病残,人都要死了,还盖它干什么?他透过重重雪花,恍然看见他的窑院里站满了人,很多人都在进进出出,一副黑色棺木赫然停放在院子里。
对了,那是他的棺木,那年闰月,他同时做了两副,一副老伴用走了,一副留给自己,他知道儿子没本事,早早自己做好预备在那里,现在它派上了用场。
他看见村长狗社在院当中站着,他的身边围着不少人,他在分派事情,谁干啥谁干啥,
前来招护的人在他那里领了活儿就各忙各的去了,打墓的打墓,报丧的报丧,搭灵棚的搭灵棚,泥锅头的泥锅头……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排场就在混乱的气氛中展开了。案板早已支起来了,白菜萝卜切下一大筐,肉也割回来了,整整半扇猪,白光光地搁在案板上,还有他藏在窑后的红薯粉条也找出来了,少不下一顿杂烩菜,这些都派上了用场。
狗社啥时候回来的呢?赵石板寻思,一白天他在县城里想见狗社可是没见上哩,也许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要死了,不见见村长不行,自己的后事还指望村长坐镇操办哩,这样才显得他有面子,村长一发话,外面的人都得回来,不然连抬板的人都没有。
没想到狗社提前回来了,回来操办他的后事来了。在村里,红白喜事是大事情,不管咋说人只能死一回,他认为,人一辈子图的就是个死,人在世上受一辈子牛马苦,走时咋说也得风光些,还要排场那么一下,那是人最后的仪式,也是南岭村最后的仪式,仪式都是隆重的,再过几年,没准连这最后的仪式也会消失了哩。到那时候,人都住到了城里,人死后,往火葬炉里一塞,一股青烟一冒——呼!啥都没了,所以村长狗社才回来了,他们是来张罗南岭村这最后的事情的。
他觉得自己很有台面。
台面?他这辈子有过台面吗?
只怕是到死才有一场台面哩吧!
他就看见了土金!这个人不是也死了吗?噢,他明白过来,他是来迎接他的,接他到另一个世界去,没准土金在阴曹地府还有一支工队,他是来接他干活儿去的。土金身边围着他在阳间时的工队,丙全、丁卯、老歪、茅池,还有灶上做饭的好看的女人兰花,他们都是这南山里的人,他们也都来了。他瞅见那些人也都一天比一天显得老面,手脚和身子也都迟缓了,可是他们还歇不下,还得在工地上干,他们的事情还没有完,他们有的是儿女的事情还没有操办,有的是老人还没有发付,反正是都有一大家子日月要过下去。
见过村人,他朝窑里走去,一进门就看见灵前的香案上立着一尊牌位,那是他的牌位,上书:先考讳石板赵府大人之灵位。
他知道那是儿子供奉的,从今以后他就加入了祖宗的序列。
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给来吊唁的村人磕头,有人给儿子说话,儿子猛地像从梦中醒来,起身跟着人走了。
不大一会子工夫儿子回来了,重又跪倒在他的灵堂前。
他看见儿子的一张苦脸,儿子打小就长了一副苦脸,他从来没见过儿子的脸上舒展过,这会儿儿子更像是一截木头,谁叫跟谁走,谁跟他说话他都点头。儿子对面跪着他的媳妇,他们的一双儿女还不晓事,在灵堂前窜来窜去,大声嬉闹着,他看见他的孙子伸手从供桌上抓起一块煮饼,他娘紧夺慢抢,他还是在煮饼上咬下一口,他娘抢下煮饼,重新把咬了一口的煮饼放回供桌上,一巴掌拍在他孙子的屁股上,孙子哇一声裂开嘴哭开来,但没有人管他,白事情还怕人哭?
见到儿子,赵石板心里感到安慰,养儿就是为了这一天呀!他说。
赵石板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外头就乱起来了,棺木就抬进窑里,人们七手八脚把他塞进棺木里,抬上就走。人都在外头打工,一时凑不够人手,抬棺材的是十六个人,叫做十六抬,要是有二十四个人,就叫做二十四抬,更隆重些。不过这也不错了,他知足了,村长狗社还是有些威严的,还是能拢住那些个四散五裂的村民的。响班也搭挂起来了,一个歪嘴吹手高挑着一支唢呐走在头里,唢呐叽哩哇啦欢势着,却始终吹不成个调调,倒像是在闹一场笑话,在单调的唢呐声引导下,一群人乱哄哄朝村外走去……
赵石板寻思他这就算是死了吗?可是死不是这样的呀?那么死是哪样的呢?他说不清,他只是觉得这死来得太仓促了点,他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这一辈子他还没有享受过,到了他这个年龄上,应该是过着儿孙绕膝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最好是手里还捏有俩活络钱,想花了就花那么一下,还有,他还想出门去转转,人家村长狗社的爹娘每年都出去旅游,天热了去承德的避暑胜地,天冷了去海南岛晒日光浴。这些他都没有享受过,他也不指望享受这些个了,他只有一个心愿,他这辈子就是想到北京城的天安门去看一看,看看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死了就不亏了。
赵石板头上顶着厚厚一层雪,身上的热气化开了雪,雪水顺着脖子流进去,他只好用手不断去扑拉头上的雪,但雪水还是不断流进他的衣领里。
高处有风,岭风披过岭坡,穿过树木,发出绵长幽暝的哭音,这持续的呻吟声,呜呜地远了近了,像是在召唤赵石板:你快来吧。一时间赵石板觉得自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你瞧,那些孤魂野鬼们都在召唤自己了。
就要上到坡顶了,路上的雪铺了有一尺厚,他走得越发费劲了。
赵石板走着,背影贴在坡梁上,像一纸剪影,在冬季空旷的雪夜里,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孤单。
上去南坡是前岭,在往南走几里就到家了——赵石板再次寻思。
赵石板辨听着风声,突然,他浑身一紧,头发梢就竖了起来,他在隐隐的风声中过滤出一丝哭声,那哭声很微弱,颤颤抖抖的,他停住脚步细听,哭声却又没了。他怀疑他听岔了,谁会在这冰天雪地的黑夜里哭呢,除了鬼还能是人?管它呢,他刚要迈开步走,那哭声又出现了,这一回他听清楚了,那哭声就在离他不远的一面斜坡地里,他循着哭声走去,这时候他已经判断出那是羊叫声,一定是放羊的粗心大意了,吆着羊群回村时把一只掉队的羊丢下了。
赵石板走进斜坡地里,顺着叫声找,他果然在一丛荆条根下发现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不大,生下没几天的样子,蜷缩在荆条根下咩咩叫。赵石板蹲坐到雪地里,把小羊抱在手里,替它扑拉掉身上的雪,然后他解开衣服扣子,把小羊小心地裹进怀里。
再次回到路上时,赵石板心里充满了喜欢,浑身也热乎起来,充满了力量。是啊,他有了伴儿了,走这夜路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成了两个人,小羊和他。
小羊在他怀里瑟瑟地颤抖,小脑袋不停地往深处拱,这使他感觉到他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他眼前提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他在头里走,小羊跟在他身后走,在村人眼热地注视下,走出村子,走向田野。然后呢,他就在地里干活儿,小羊呢,就在山坡上吃草……
就在这一刻,他对自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不着急死了,他的阳寿还没尽,他还有几天活头哩,在今后余下的岁月里,他要和这只小羊在一起。
这样想着时,他嘴里的热气越发冒得旺,伴随着粗重的嘶喘声,呼呼地,烟筒似的,这使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阳气还很旺盛,神鬼都不敢近身。
他望见前岭就在前面,到了前岭,再有几里路就是南岭,就等于到家了。
赵石板在这个时间里,突然产生出想跟人说说的愿望,其实他并不知道想给人说什么,他只是想说说。
一阵咳嗽过后,赵石板嘶吼着对小羊说:“小羊啊,叫我给你说说……”
他就走到风雪前头去了,只是他又说了一句:“小羊啊,叫我给你说说……”
王玉峰,1954年生,山西垣曲人。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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