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人王摅的《芦中集》

2017-11-14 01:29吴雅楠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吴雅楠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论清人王摅的

芦中集

吴雅楠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王摅作为清初“太仓十子”的殿军,是娄东诗派的重要诗人。《芦中集》是他晚年自订的诗集,代表了他的诗歌成就。《芦中集》的主要题材是咏怀古迹、山水纪游、寄赠酬答、羁旅愁思等。王摅的诗歌全面真切地展示了明清易代的社会背景下,一位出身名门而家道中衰、科场坎坷的下层寒士的思想情感,具有典型性。《芦中集》在诗学上宗唐法宋,由唐音趋向宋调。其诗风从早岁的绵丽悲怆到晚年的质朴醇厚,有一个自身嬗变的过程。王摅的《芦中集》在娄东诗派的发展历程中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王摅;《芦中集》;题材内容 ;风格

清顺治十七年(1660),吴伟业手定太仓州(今江苏太仓)乡邦才俊十人之诗,由顾湄付梓刊行,是为《娄东十子诗选》(后易名《太仓十子诗选》)。这部地域性诗歌选本带有明确的树帜立派性质,标志着“娄东诗派”的正式形成。吴伟业标榜的“太仓十子”作为娄东诗派的重要羽翼,力踞东南坛坫,颉颃云间、虞山、西泠诸派,成为清初独领风骚的诗人群体。其中,王摅作为“十子”的殿军,堪称卓然出群的诗人。

一 王摅的家世与生平

王摅(1635—1699),字虹友,号汲园,太仓州镇洋县人。出身累世簪缨的太原王氏家族,曾祖王锡爵万历时官至首辅,祖父王衡中榜眼,擅长杂剧,父王时敏以书画名家,创娄东画派。王摅为时敏第七子,与仲兄揆、三兄撰、五兄抃并列“太仓十子”中。他一生坎壈科场,仅为廪监生,穷愁以没,敕赠承德郎刑部广西司主事。有《芦中集》十卷传世。此集是王摅去世前一年自订,搜罗最富且附有编年,是最后的改定本,代表了他的诗歌成就。版本有“汲园自订善学斋藏板”刻本,收诗计695首。民国五年(1916)钱耀伊据此有抄本。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善学斋刻本影印出版,收入《清人别集丛刊》。抄本藏于中科院,《四库未收书辑刊》据以影印出版。卷首附王士禛康熙十五年六月(1676)为王摅《据青集》所作序,及康熙三十七年夏(1698)自作序。王摅以诗笔享誉康熙诗坛,《芦中集》颇得好评。沈德潜《清诗别裁集》赞曰:“太仓王氏昆季多才,不啻过江王谢,而《芦中》一集尤为矫矫。”陆元辅称其:“天才宏肆,文笔横飞。而尤长于诗律。”田雯评:“《芦中集》善发谈端,精于持论,研寻物理,领略清言,如达人禅理,春花秋月,诗格绝似高青丘。”

王摅的生平遭际,正如他以“芦中”命名自己的诗集一样,充满了艰辛。赵晔《吴越春秋》载伍子胥奔吴得渔父馈饷事:“去后,子胥疑之,乃潜身于深苇之中。有顷,父来,持麦饭、鲍鱼羹、盎浆。求之树下,不见,因歌而呼之曰:‘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饱受饥寒之苦的“芦中穷士”,正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另外,《芦中集》频繁出现“雁”这个意象,如“芦洲月满银书出,榆塞霜明玉篆来”(《雁字四首》)、“一路关河相送远,蒹葭霜泠共渔矶”(《赠雁》)、“归到五湖烟水畔,伴伊和月宿芦花”(《答雁》)等,大雁南来北往、沙洲卧芦,与诗人终生流离颠沛、羁旅行役的状态极为相似。

王摅自幼肆力诗书,先后得陆元辅、陈瑚等多位江南名儒授业,他的八股时文,有曾祖锡爵遗风,陈瑚称其“含英咀华,绷中襮外,光熊熊而气灏灏,人以人龙文虎目之。遂为海内推重,狎主坛坫”,并鼓励他结社唱酬:“近者文社之习,伐异党同,标榜名高。吾不愿二子效之也。若夫二三同志,风雨一堂,乐群敬业,相观而善,不亦可乎?”王摅因与同乡友人朝夕揣摩,刻诗传布。此后多次组织社集宴饮,规模较大的有康熙十七(1678)年的人日雅集,与会者毛师柱在十余年后追忆当时情景,写下“人日当年吟社开,王郎倡始集群才。芳筵仿佛登仙会,彩笔缤纷善学斋(王摅斋名)”的诗句。还有康熙三十五(1696)年的狮子林赏梅雅集,晚辈毛健在诗中这样描绘已是娄东耆宿的汲园先生:“先生酒圣兼诗杰,岛瘦郊寒纷尽扫。时与樊川斗新句,泉石风流真二老。”类似的次韵联吟主要在同里知交间进行,以交流情感、切磋诗艺为目的,并非刻意标举门派,但起到了凝聚娄东诗人群体的作用。王摅晚年尤好提携后辈,编选《积薪集》,鼓吹“后娄东十子”。《吟社言怀》有云:“生平无寸长,所事惟雕虫。少壮忽已过,衰颓成老翁。往者树赤帜,实惟祭酒公。蔚村与之匹,两师藉磨砻。”他自觉地接过吴伟业、陈瑚手中的旗帜,发扬娄东诗学传统,“其宏奖风流,几与伟业相埒”。

王摅命途迍邅,从顺治十一年(1654)始赴江南乡试,屡考不第,间有因患恶疾等意外不得与试。康熙十五年(1676),他首次进京谋职便铩羽而归。《归至许墅用罗昭谏东还途中作韵》一诗写道:“五柳门前旧钓矶,无端如洛与相违。别来羌管愁难听,梦里吴山喜竟归。为客身迟秋雁至,还家心逐暮帆飞。弃繻有志非吾事,落魄依然一布衣。”流露出进身无门、强自宽慰的无奈,但此次进京也使他结识了顾炎武和王士禛,得到二人的赏识。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摅再次入都赴顺天乡试,依然黜落,于次年二月还乡。《出都作》云:“不信王城果堪隐,五噫归赋学梁鸿”,愤懑之情溢于言外。康熙三十年(1691),王摅第三次入京,赴顾祖荣侍读学幕,这次幽燕之行历时三载,艰辛备尝。康熙三十二年(1693),59岁的诗人依然入闱考试,下第后黯然返乡。他执意奔波于京师与太仓,直到去世的前一年秋天,都不甘心终老乡间,拖着咳血的病体第四次北上,次年(康熙三十八年)五月抵家,至冬至夜间便病故了。

二 《芦中集》的题材与思想内容

王摅在为同里诗人毛师柱所作序言中称其:“或览古今成败之迹,或写山川雄丽之观,或穷途而慨遇合之无时,或远道而念乡关之不已,或投契而为赠答之殷殷,或分携而伤离别之黯黯。”这话也适用于他自己诗歌创作的大致内容。王摅集中佳篇主要集中在以下题材:一是咏怀古迹,发吊古伤今之慨。例如《题甘露寺狠石》《登多景楼》《岳王坟》《谒文信国祠用北归宿江心寺韵》等,笔力老健悲怆。《谒伍相国祠》云:“萧条古堞树栖乌,载拜祠门落日孤。报父有心终覆楚,杀身无计可存吴。英雄寂寞留陈迹,山水苍凉失霸图。回首荒台麋鹿地,属镂遗恨满姑苏。”诗人酹酒荒祠,叹息霸业销沉、朝代更迭,境界浑成。沈德潜选此诗入《清诗别裁集》,并评曰:“作手,无一泛语,亦无一剩语。”陈瑚曾言:“(摅)初为沉雄悲壮,酷似子美。”近人邹弢亦言:“《从游集》中余独爱王虹友先生诗,沉雄悲壮,直接浣花。”都看到了虹友取法乎上,师承杜甫的特点。

二是山水纪游。王摅自云:“平生贪览胜。”(《江行》)他早岁乘舟赴南闱省试,每每沿途歌咏苏州、镇江、扬州、南京等地风光。例如《胥口渡湖》《平山堂》《游牛首山弘觉寺遇牧隐大师》等。试看《晓起渡江望金山用东坡游金山寺韵》:

江水发源自岷峨,奔腾东下直入海。

收拾长江万里天,屹然中流一山在。

回环洲渚如坡陀,珠宫四面皆洪波。

妙高台上望南北,琉璃汗漫烟鬟多。

鸡声未唱放轻楫,窃拟登之观海日。

水面风飘钟磬音,上方隐隐禅灯赤。

是时蟾蜍吐残魄,万象江间破暝黑。

须臾西坠东方明,江豚出没心魂惊。

眼前有景向莫识,豁尽烦襟若无物。

到山不及一登山,空使山灵笑我顽。

舟行数里望未已,归来为饮中泠水。

此诗描写江上日出的瑰奇景象,由周围形胜写到山寺位置,由晨光熹微写到旭日初升,从空间、时间两个维度层层推进规模情境,与东坡原唱相比未遑多让,且一为在舟中仰观日出,一为在山上俯看日落,视角虽不同,而风景皆奇绝,遂令相隔600余年的两诗相映成趣。整首诗平易晓畅,转承自然,颇有宋诗风味。王摅康熙十七年(1678)曾有皖地之游,《芦中集》卷四收录有《别敬亭山用谢元晖韵》《慈光寺行》《过莲华峰》《炼丹台》《光明顶》《登始信峰望石笋矼诸胜》等一系列纪游诗篇,几乎首首精彩。《黄海歌》描摹云海:

非烟非雾铺虚空,时为车盖时为龙。

诸峰没趾渐及顶,初由肤寸弥寰中。

天吴仿佛舞其下,万里无际连苍穹。

是时罡风吹蓬蓬,听如击鼓冯夷宫。

更疑射蛟海水赤,一轮照耀扶桑东。

须臾解驳浪纹静,玉池开放千芙蓉。

以出神入化的妙笔,腾天潜渊的想象,将黄山的飘渺雄奇发露无遗,读之令人有烟云蹴踏之感。沈德潜赞曰:“予游黄山,亲见其景,吐词未能工也。读此实获我心,如重观云海一次。”将此语与王士禛评其《剑门》诗所言“虹友未尝至蜀而其言如此,予身至之而不能言”同观,可见王摅山水诗的刻画精工、贴切逼真,这是同时代许多擅长写景的诗人所不及的。山水纪游诗,可称虹友集中数量最多、价值最高的一部分。

三是亲朋间的奉和酬答、赠别寄怀。王摅出身于易代之际的江南文化世家,父亲王时敏喜交游延客,他得以和顺康时代最优秀的文人、学者及艺术家往还,宗族兄弟与同乡友人中同声相应者亦所在多有。不少情意真挚的诗篇皆为亲友而作,如《留别杜于皇用太白下途归石门旧居韵》《春尽日途中书怀示藻儒弟三十韵》《和忍翁卧疾用东坡和子由病酒肺疾韵》等。清初集体性赋赠活动的主角吴兆骞与王摅为总角之交,顺治十四年(1657)他应江南乡试,因“科场案”遭祸,流徙宁古塔二十三年。《芦中集》存有《和吴汉槎就讯刑部口占韵》《闻汉槎谪戍宁古塔》《怀吴汉槎》《喜吴汉槎南还次徐健庵宫赞韵》《汉槎归自塞外见访》《同顾梁汾舍人饮汉槎寓赋赠十韵》等前后跨度二十余年的一系列诗作,为“赠吴”诗中极具价值的篇章。就中有“海内正怜余失侣,天涯谁料汝为囚”的凄苦伤感,有“文章只道金难铄,谣诼翻成玉有瑕”“放逐真何罪,羁离且固穷”的怨怼不平,亦有“太息无人延国士,昭王台废已荒丘”对清廷埋没人才的不满。既抒发了对友人不幸遭遇的惋惜同情,也流露出自身对新朝的疑悸情绪。

四是抒发羁旅愁思。王摅半生漂泊为稻粱谋,借诗歌来疏泄胸中块垒,倾诉对家乡亲人的思念。这类诗作屡见集中,如《渡河感作》《新乐道中》《东阳晓发》《发长新店》等。兹以一首小诗《逢故乡南归者》为例,诗云:“尔南我北意何如,此去京华千里余。恐使家中知客况,临行不寄一行书。”此诗作于王摅57岁第三次赴京师途中,与张籍的“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秋思》)相反,诗人困窘潦倒,因不愿家人心忧而不令人捎回只言片语,语浅情深。康熙三十二年(1693),王摅结束三年的幽燕之行返回故里,写下组诗《抵家用杜羌村韵三首》,其三云:“缁尘京洛归,路经古战争。遥遥逐鞍马,寂寂还柴荆。昨朝意始适,柔橹江南行。亲朋知我至,沽酒旨且清。洗盏邀共酌,相期在耦耕。胡为去乡里,役役徒孤征。寒暄未暇叙,呜咽伤离情。因将别来事,语罢当参横。”离愁别绪探喉即出,道出了千百年来游子的心声。

王摅诗的价值在于其全面真切地展现了清初矛盾纷繁的社会背景下,一位曾经出身显赫而今家道中落的寒士之心迹。明清鼎革之际太仓城投降清兵,没有遭到如邻邑昆山、嘉定等地的血腥屠戮,年幼的王摅未曾亲历兵燹,不应夸大他的故国之思。这种对故明的追怀,主要是缘于身边师友的影响。他的业师陆元辅、陈瑚都是清初富有气节的学者。明亡以后,或舍生忘死保护志士遗孤,或坚卧不出课徒乡里,绝不与清廷合作。诗学上的导师吴伟业虽有短暂几年出仕,但很快归娄隐居,并沉痛悔愧自己的失节。此外,王摅还与杜濬、归庄、顾炎武、屈大均等胜国遗逸相交,耳濡目染,俯瞰山河、凭吊遗踪时特多黍离之悲不足为奇。但是这种感情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自身穷通出处的境遇不同而转变的。清代初期,反清复明的势力此起彼伏,战争频仍,民生凋敝,青年王摅在泊舟古城、登览墟丘时,常将对历史的浩叹、对时局的忧虑付诸于诗,《秦淮闲泛》云:“扁舟荡漾绕城隅,千载伤心水一区。总为笙歌贪览胜,遂令庙社失良图。衣冠晋代今安在,烟水秦时尚不殊。亡国已非南渡日,也如西子比西湖。”尖锐地指出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导致亡国。《登报恩寺塔用杜登慈恩寺塔韵》末尾叹曰:“诚哉钜丽观,东南帝王州。因思缔构初,顿起今昔愁。铜驼卧故宫,玉衣委荒丘。感此兴废端,倦翮将安投。长江失其险,天心亦人谋。”指出国家盛衰的关键在于人事谋划,人心所向的力量远胜依恃天险。从这些议论中,都能见出王摅早年颇有济世宏愿,但随着连年困于棘闱,心境也随之改变,观其晚年所作,愈发波澜老成,惟声情悲凉,早岁登临怀古时的指点江山,意气奋发之语不复多见,代之以沉郁低徊的喟叹。例如《居庸关次顾亭林先生韵二首》其一:“不尽浮岚接大荒,橐驼满地夕阳黄。西来山势临关险,北向城形抱塞长。将相无谋资寇盗,朝廷有道倚金汤。天涯羁客肠应断,迢递音书过白狼。”如邓之诚所云:“惜以游食贫窭,损其壮心。多伤郁伊,未能奇兀。”诗人中岁以前的崇论闳议,已被更深沉的历史忧戚和垂老无成的身世哀感替代。

严迪昌先生在《清诗史》中评论其后期山水纪游之作时,将王摅对清廷的态度归于明末遗民一类:“寄情山川,俯仰关河,乃是事已难为之时跳脱罗网、洁身自好的一种人生形态。”易代之际的遗民是思想情况最为复杂的群体,不能一概而论。并且这些诗多作于求仕途中,称其“始终抗节自守”,未免主观臆断,有粉饰之嫌。知人论世一旦陷入预设好的主旋律,那无疑会令研究对象的丰富性大打折扣。王摅亲历清初几次大案,家人朋友皆被牵连,对朝廷的翻覆无常、酷虐猜忌并非没有体验,但清初江南地区赋役苛重、天灾频仍,世家大族门衰祚薄,往往敦促子弟博取功名以保家声。因此,故国情怀和用世之心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感在王摅身上形成了统一。他深感于清廷在平息叛乱、开创治世上做出的努力,有“方今万物各得所,三公皆贤天子圣”(《寒食感作用昌黎寒食日出游韵》)、“我皇挞伐神武章,阪泉轩德垂无疆”(《西征荡平歌》)的颂美。同时作为社会下层的寒微之士,又清醒地察觉到大一统帝国盛世繁华外表下隐藏的种种危机。如《和清风店雪后题壁韵》有云:“谁司燮理中书堂,佐君纲举万目张。忧心下救疮痍起,不独营营在金紫。衣被海内皆欢颜,穷檐无人冻欲死。只今炙手多贵人,薰天势焰貂蝉新。夜拥妖姬恣歌舞,茱萸为帐芙蓉茵。”揭露贫富阶层的尖锐对立,希望君主多体恤百姓的饥寒。同样的忧患意识也体现在《元夕游灯市用东坡次刘景文上元韵》中:“火树燦银花,仅在金张府。岁事若屡丰,千门尽歌舞。金吾禁不弛,明月虚三五。虽勤修省文,驾驭亦神武。光明在君心,烛照及海宇。寂寥灯市游,无复繁华睹。……”诗人有感于元宵节的火树银花,联想到年谷不登百姓困窘的境况,慨叹君心应烛照四海,遍布恩泽。此类诗在王摅集中不多,却极可贵,显示出诗人关心民瘼、挂怀朝政的一面。

品题书画也是重要的日常构成。清代文人山水画以“娄东画派”为宗,王摅继承家学,长于绘事,且擅于将鉴赏书画的体悟感发于诗,如《题王石谷效黄子久富春山图》《临池歌赠三山黄处安》《雪滩钓叟歌为顾茂伦赋》《题梅瞿山黄海浮岚图》等,皆形容精妙,能抉取书画神理,发抒高情逸思。

三 《芦中集》的艺术成就

那么,王摅诗歌的艺术成就如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太仓十子”云:“风格如出一手,不免域于流派,是亦宗一先生之故耳。”一个诗群自有其主导风格,但绝非千人一面。四库编纂官未曾寓目娄东十子所有别集,仅就《太仓十子诗选》而谈十子全人,未免武断。特别是对于结集时年龄最小的王摅来说,他的艺术成就绝非选入的百首诗可以概括,也绝非踵步梅村之后尘。

王摅的诗风从早岁的绵丽悲怆到晚年的质朴醇厚,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娄东诗学自“后七子”领袖王世贞以来形成了“宗唐”传统,诗派盟主吴伟业尊尚乡贤,亦宗法唐音。沈起元云:“十子如九日、惟夏、汲园诸公亦皆以近体擅场。取材于《选》、取法于唐,则近百年来吾娄诸诗老之立论也。”(此“近体”非仅指格律言,乃是与汉魏古诗相区别的唐调)更将“宗唐”作为娄东诗人立身之本。王摅少时即“于唐人诗烂熟胸中,偶举一辞,绳连珠贯,成诵若流”。他早年诗大部分属于声调流美、情致缠绵的一路。如《落花十首》《拟唐赵承祐昔昔盐二十首》等组诗,或纤秾绮靡,或凄迷婉转,完全是晚唐韦庄、韩偓风味。他还有仿效南朝初唐乐府古题的歌诗,如《采莲曲》《西洲曲》《陇头水》《长相思》等,这些练笔性质的拟古之作,缺乏真情实感和社会内容,也没有艺术上新创的价值。有鉴于此,王摅对早年作品删汰甚严,《芦中集》寥寥几首,尚可见入门路径。值得一提的是他效仿“梅村体”敷衍而成的七言歌行《教坊老叟行》。兹征引全诗如下:

教坊烟草萋萋碧,穷巷无人席门窄。

憔悴堪怜白发翁,飘零却遇青衫客。

自言先世本含香,出入金门侍汉皇。

慎简循良二千石,恩纶趣令赴岩疆。

一麾出守新安郡,五袴歌谣闻远近。

靖难兵来势震惊,须臾忽得金川信。

到处关山急羽书,婴城死守待何如?

孤军力尽重围里,不食睢阳一月余。

蚁子蚍蜉援俱绝,城亡化作苌弘血。

妻子哀哀入教坊,湘江竹泪痕难灭。

狼藉胭脂付北风,铁家二女怨应同。

已甘身死覆巢下,只恨名编乐籍中。

乐籍编来三百载,门前车马纷成队。

对客歌传屈柘词,当筵舞学惊鸿态。

我有二女颜色殊,芙蓉如面玉为肤。

善和端端不足数,一时冶丽倾南都。

苍黄京阙风尘起,銮舆来自铜驼里。

此时将相戏樗蒲,此日君王醉罗绮。

欢乐君王未一年,惊看四海遍烽烟。

朝廷但议防苏峻,将帅何人似谢玄?

萧萧北伐旌旗仆,南国衣冠总非故。

可怜晋祚尽昌明,千载伤心五马渡。

回首长干叹落花,青楼无复旧繁华。

宁为漂泊琵琶妇,不向穹庐听暮笳。

扁舟来到金阊住,碧窗十二樱桃树。

一女东方遇使君,许将油壁迎将去。

去向朱门不可留,枝头连理忽惊秋。

那知才逐吹箫侣,又早题诗燕子楼。

北邙松柏招魂哭,自此焚修奉西竺。

禅塌长翻贝叶经,歌台罢理杨花曲。

一女兰桡饮碧浔,座中公子最知音。

豪华自是平津旧,不惜缠头费万金。

白杨瞬息悲风动,落花无主埋残垅。

寂寂空伤行客心,哀词题遍真娘冢。

细数从头泪满衣,谁能听此不唏嘘。

乾坤板荡家何在,骨肉存亡事已非。

我闻翁言长叹息,我有哀情更凄恻。

翁且吞声泣路隅,珠襦玉匣悲何极。

汉武铜盘事已遥,骊山汤殿久萧条。

当时曾说冬青恨,亦有愁魂与共销。

此诗是王摅早年的代表作之一,通过一位教坊老人的家世叙述,从明初一直讲到明亡后,以老人两位女儿的不幸遭遇,来凸显个人命运在重大历史变迁面前难以把握的无奈与悲凉。全篇八十句,辞采艳发,凄怆激楚,凡四句一转韵,平仄韵相间,促节繁弦,气韵流转,抒情秾挚深沉,叙事委婉纡徐,胎息梅村歌行的痕迹宛然,尤其得力于《圆圆曲》。由此可以见出,王摅早岁取法唐诗,接受杜甫、白居易新题乐府影响,遵循正宗娄东家数,形成了绵丽悲怆的风格。

然而,芊绵精致的唐音渐渐无法承载他的情感体验,王摅在经历多年漫游求仕的过程中,山川的雄奇和生活的艰辛将他从面壁拟古的书斋中解放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沿中唐晚唐一路而下,渐浸于宋元,形成了质朴醇厚的诗风。譬如他羁旅幽燕苦寒之际,饱瞰北地山川之时所写下的一系列诗篇:《弹琴峡》《八达岭》《镇朔楼》《桥山行》等,无不状苍茫雄浑之景如在目前。且多抚今追昔、慨叹兴亡之语,辞情劲健,骨气端翔。以《重过居庸关次萨天锡韵》为例:

居庸关前山色苍,关外夏月天犹凉。

二百余里走沙碛,空中远见云屏张。

古来天险此为倚,人度羊肠愁欲死。

金亡冶铁锢重门,间道兵行速如鬼。

自遭蹂躏铜马余,几年所过无犁锄。

乱后人耕城下土,茫茫白骨横郊墟。

往事错成六州铁,九庙灰飞日无色。

湿余河水声潺潺,犹道欲流未流血。

方今锁钥壮北门,当关虎豹连云屯。

万方效顺河清献,杜宇不复啼春魂。

呜呼蜀道同峥嵘,近闻丹嶂开五丁,

圣人有意将休兵。归途且喜土微平,

吾知自此无战争。

诗人拿昔时征尘蔽日、白骨横郊的荒凉边塞和方今巍峨竦峙、雄镇一方的北门锁钥相比,寄寓了对战死戍卒的伤悼和对四海承平、百姓安居的期愿。格调悲壮,意境博大,有元好问、萨都剌登临咏怀的风致。这种醇厚的境界可以上溯至对杜甫的学习,王摅集中有大量步和杜诗原韵的作品,对杜甫沉郁顿挫、浑涵汪茫的老成之境倾心追摹。特别是晚年阅历丰富、情感积淀之后,常常将抒情、写景和议论融为一体,形成浑融蕴藉、骨力遒健的特征。宗唐派的一大弊病是艳而无骨、滥熟无格,王摅意识到这点,“论诗标举趣味,指择派别,深以软熟为病”,并在实践中加以改进,创作出“沉著警健,意新格稳,极力规模三唐而不落科臼”的优秀篇章。程邑称其“颖厚,故骨重而神寒”,亦应着眼于此。《芦中集》以五七言长篇古风为主,言情状景,波澜开阖,委曲详尽。纪游诗多刻画山川形胜,或直叙游历,或铺排敷陈,谋篇布局意脉井然而视角又灵活多变。如绘水墨丹青,层层勾斫皴皱,营构出饱满立体的画卷。抒情诗更流畅自然,单行素笔,直抒胸臆,有宋诗散文化、议论化的风格。以《榜后示昭复》中的几句为例:“王符著潜夫,陶潜咏贫士。试观达者心,敛退非所耻。担簦来京师,意在求禄仕。时命既不犹,安其素而已。选举不以公,有如日中市。柄自钱神操,滥觞斯极矣。虾蟆饱食月,其罪仍磔死。是必被天刑,言之非妄耳。……”这首训儿诗语言平易自然,感情质朴无华,掺入较多虚词和口语,信笔写来,絮絮如话家常。应当说,王摅诗中正可见出自韩愈、苏轼等人的影响,集中有多首步和昌黎、东坡韵诗作,对韩愈的以文为诗、叙议杂出,东坡的清雄旷逸、流畅恣肆皆有所吸取,突破了一味宗唐的窠臼。但他的诗作不刻意用典,又不效奇思硬语、拗体棘句等最具宋诗特征的“江西家法”,因此读来朴实醇厚、平和蕴藉。王摅笃奉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性情保守,乏兀傲之气,曾“窃欲自附于马郑诸人之列”,发明不怨不怒的诗家正义,其诗风正有合于此。

钱锺书在《谈艺录》“诗分唐宋”一节中说:“夫人秉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若木之明,崦嵫之景,心光既异,心声亦以先后不侔。”王摅诗风格由宗唐向法宋的嬗变,与他家境衰落、宦途坎坷及由此带来的心境性情的变迁关系密切。既源于诗人主观学习和接受,更是时运风会的自然驱动。王摅能在清初诗坛上较出色做到冶唐宋为一炉,尤其是锤炼出最与个性相契合的醇厚风格,继承吴伟业诗论的精髓,开拓娄东诗派发展的新方向,这正是《芦中集》的独特价值所在,也正是他在诗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1] 王挺.娄东太原王氏宗谱图[M].南京图书馆藏抄本.

[2] 王摅.芦中集[G]//清人别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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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陆元辅.陆菊隐先生文集十六卷诗集四卷[G]//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田雯.古欢堂集[G]//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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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毛师柱.峰诗选六卷续选八卷[G]//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0]张毛健.鹤汀集[G]//四库未收书辑刊:第8辑第22册. 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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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邹弢.三借庐赘谭[G]//续修四库全书:第126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3]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4]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15]吴伟业编.太仓十子诗选[G]//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3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16]王昶.直隶太仓州志[G]//续修四库全书:第69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7]汪学金.娄东诗派[G]//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3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18]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1.

2016-11-20

吴雅楠(1990— ),女,天津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诗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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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4-00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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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