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一件趁手的螺丝刀

2017-11-14 01:14袁省梅
都市 2017年7期
关键词:老贾修理工螺丝刀

袁省梅

你需要一件趁手的螺丝刀

袁省梅

修理工走进宿舍,发现他的工具箱打开了。又是老贾?肯定了。除了老贾还有谁偷偷动他的工具箱?扭脸找老贾时。老贾满身油漆麻花地站在他的背后,手上提着螺丝刀,看着他,讪讪地笑得比哭还难看,蠕蠕嘴唇,咕哝着,就用了一下,这就给你放回去,你知道,我的螺丝刀不得劲。说着话,就弯腰弓背地绕开他,把螺丝刀放回他的工具箱,好像是怕盖子砸坏了箱里的工具,抓着箱盖,轻轻慢慢地盖下,倏地站起,影子一样从他身边飘走了。

要在平时,他一定会恶狠狠地骂过去,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啊?

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跟人瞪眼睛,谁要是有一句两句难听的话,他的拳头就举起来了。平日里,老贾就见他害怕。修理铺的人都害怕他。他动起手来狠。可他的手艺好,修理铺里的十几个工人,还有以前在这里干过的,老板认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手艺。这样,老板就不想说他,有时候,甚至还宠着他,给他一盒两盒的好烟,拉着他到城里去喝酒、唱歌。大家都知道他的工具是不能动的。修理铺备有工具,扳手,千斤顶,气枪……一样工具都是好几套,而且是大型号有,小型号,也有,是很齐全的。他来时,摩托车上带着一个偌大的箱子。他自带工具。他讨厌别人用他的工具。他认为一个修理工没有一套趁手的工具咋行?工具是修理工的眼和手,是修理工的心和脑,跟修理工应该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是彼此熟悉脾性、知道性能的,手锤,扳手,螺丝刀,用久了,就会跟自己的心眼手脑一样,会产生血肉般的亲人般的感情。旁人用,不就粘上了别人的气息,跟自己陌生了嘛。这话有点夸张,也可笑,然他的工具,确实的,没有一个人敢用。

修理工没理老贾,是一句责骂都没有。他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宿舍,小小的液晶电视机,铺着黑皮子的铁方桌,一拉门就吱嘎响得铁柜子,当他看见床上水红的枕头上绣得字,一个是“百年好合”,一个是“双飞双宿”,大红的字,绣在金黄的五线谱上,幸福的歌儿满天飞的样子,他的眼睛就瓷了。扯扯嘴角,左手捏着右手指头的关节,有点疼,还是捏,捏一个,叭——响一声,捏一个,叭——响一声,五个指头捏完了,又换了右手捏左手指头的关节。叭叭叭叭叭。一直的,等那五个指头都响完,黑着眉眼,转身走了出去。

修理工到老板办公室,看着满院大大小小的车,心头陡然被刀刺了一下般,鲜血淋漓,疼痛万分。咬咬槽牙,嗵地掀开皮帘子,硬撅撅地站在门边,头也不抬地说,我去干活了。

老板坐在大桌子后,手里拿个铅笔,不知在画什么,见他进来,就摸烟,说,急啥?坐坐。

他不坐,说,我去干活了。

老板给他扔了颗烟,说,我看你还是再歇上几天。

他说,不用了。

老板说,修车这活,得经心。

他白眼一翻,嘴里的烟猛地咂一口,说,我啥时候不经心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老板说,我意思是你再歇缓上几天再说,要么就出去旅游去,散散心,修车这活,不比别的,你知道。

你啥意思啊你,我知道你啥意思,那我不干了还不行,我不干了行吗。话黑沉地咬住了一块锈迹斑斑的斧头样,脸色也黑沉得好像天空的黑云落到了脸上。手里抓着的烟盒被捏得吱吱格格响。

老板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的手。手里的烟成碎末了吧。他知道,这家伙不能来硬的,除非你是千斤顶,硬顶硬,是有那实力,顶起来,活儿能做好。他不想得罪这家伙。斜过眼看窗外的天空。天空阴沉。要下雨了?是该下场雨了。车进来就要卷进一团尘雾。老板的脸上兀地活泛了,好像已经下雨了,好像那雨没有下在窗外,下到了老板的脸上。老板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为你好。

烟盒还在手心里捏,不停地揉捏挤压,好像烟盒是块面团,包包子包饺子的面团。眼睛盯着墙角的发财树,又似乎不是,又似乎是。他能看见绿叶子上披了厚厚的黑灰,好像披了件脏兮兮的大衣。没人给发财树浇水了。过不了几天,叶子就会干了枯了,然后,一片片掉,然后,就剩下一个空盆了。没人给发财树浇水了。他想。

老板手里的笔敲着桌子,咄,咄,咄,咄,单调,无聊,好像在爬大坡,油门踩到了极限,车轰轰地闷响,很艰难。手里的笔啪地扔到桌上。终于,爬上去了,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老板说,歇上一段再说,干个别的也好,准备干啥?

修理工的眼睛收了回来,又放了出去,还是看着发财树,说,没意思,干啥都没意思。说完,他就紧紧紧紧地抿了嘴唇,两只手绞握在一起,好像手没洗干净似的,使劲地搓呀搓。修理这活干了快十年了,摸揣汽油机油黑煤灰土的也快十年了,那些油黑早都长到指甲缝里了,手纹像是画上去的,横横竖竖,深且粗,老柿子树皮般。左手中指短了一截,光秃秃的,没有指甲,无名指头的指甲一点也不像指甲,像是沾了块黑油污。

老板抬眼就看见眼泪在这个倔强又刚强的男人眼底下绕,又伤情,又孱弱,是心碎了的样子,却硬是被他咬住了,漾了漾,没流下来。老板扯扯嘴角,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一个圈撵着一个圈,大圈套小圈,长的圆的扁的方的,急促,快速,车行进在盘山路上,一个急转弯,又一个急转弯,180度,200度,260度。干巴,空洞,没有内容。

修理工啪地扔了皱成一团的烟盒,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晃了一下,险些倒了,干啥有意思啊你说,干啥都没意思。

老板的笔啪地拍在桌上,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给他扔了过去,急啥啊,再坐坐。

他接了烟,回头,挪到窗户前,肩膀斜抵着窗框,看着窗外,眼光飘忽得像天上的云。雨云,浓黑,沉重,蓄满了水。整个人就像撒完水的云,一点内容也没有了,茫然,空洞,从心里抽走了力气般,是皱巴的。

阳光从厚厚的云团后艰难地挤出一道缝隙,哗地切下一片淡默的白亮,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转眼又没了踪影。窗外的桐树叶在微风里轻轻地动一下,再动一下。麻雀不知是在桐树上,还是在那棵白杨树上,叽叽的叫声不断,却也是轻轻小小的,试探什么似的,一点也不聒噪。

突然,他说,我把那半截活儿干完吧?

老板就见他下巴点着窗外的一辆红色小轿车。

那是一周前他修了半截的车。

一周前,他媳妇还站在他身边。

媳妇打扫完修理厂的卫生,就站在他旁边,不是织毛衣,就是纳鞋垫。她怎么总有纳不完的鞋垫呢?这女人。纳好了,送人。给过老贾,也给过老板。修理部人的鞋里都垫过她纳得鞋垫。送了人,她又纳。边纳边跟他叨叨。嘴里的话跟她手上红红绿绿的丝线一样,抽一根再抽一根,没完没了。修理工有时吭一声,有时也不理会媳妇,只闷头干活。媳妇呢,跟屋顶上的花喜鹊一样,跟树上的野雀子一样,叽叽叽叽地还是说,自己说吧,还笑。咯咯咯咯咯咯。她就爱笑,见人张嘴说话时,先给人一张笑脸。修理铺的人都喜欢跟他媳妇说话,都纳闷,他咋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老板迟疑了一下,你行?

咋不行?

叫老贾给你打下手?

不用。修理工摔着长胳膊长腿,一晃一晃地出去时,说,给发财树浇浇水。

啥?

他已出去了。老板看见修理工穿着黑夹克的背影像是个甲壳虫,背负着巨大的包袱,黑沉,忧郁,他把铅笔咣地摔在桌子上,气哼哼地骂了句,妈的,这叫个啥事呢。

铅笔骨碌碌滚到了桌子边,嘭,掉到了地上。

修理工站在红色小轿车前。她的话真多,他想,跟这日子一样,没完没了的。这个笨女人啊。

有雨点落在修理工的脸上。

大雨淅沥沥,小雨哗啦啦……接下来怎么唱呢?

是一首唱大雨小雨的童歌,媳妇最喜欢唱,没事就哼。媳妇是幼师毕业,来城里前,在村里办了个幼儿园。他喜欢唤媳妇园长。媳妇喊他老大。他学着小孩子的声音,嗲声嗲气地,小米园长,我要吃饺子。小米园长,给咱点麻将钱吧。媳妇一听他唤她园长,就吃吃吃吃地笑,追着他打闹。她真是个好园长啊。没有比她再好的园长了。她的幼儿园里,刚开始来园的孩子二十多个,她教他们说儿歌、画画。做游戏时,她就领着孩子们在院子的桐树下,丢手绢、跳房子、玩泥巴。他说你也不教孩子们玩个新鲜的游戏,城里幼儿园里的那种。媳妇嘻嘻地笑说,你这个老大没搞清楚,净胡说,我们都玩呢,是不是啊孩子们,我们跟老大叔叔一起玩个点豆子的游戏好不好。媳妇说着话,就学开了孩子的调子。小豆子,真淘气,跳进瓶里做游戏,一粒两粒三四粒,哗啦啦啦真有趣。

他呵呵地笑,对着媳妇的耳朵,悄悄地,啥时候给老大生个小豆子,我天天带他玩。

大雨淅沥沥,小雨哗啦啦……接下来是啥呢?修理工把这两句唱了一遍,唱不下去了,再唱一遍,再唱一遍,还是唱不下去。那调子和歌词似乎就在嘴边,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皱着眉头,抬眼望向天空,好像天空有调子有歌词,然天空灰暗黑沉的,什么也没有。他还在想呀想,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好像这首歌是很久以前听过的,其实呢,几天前,媳妇还唱过。媳妇的声音真好听,轻软软的,柔和和的。他想不起来下面的歌词和调子,就在嘴唇边把这两句哼唱了一遍又一遍。大雨淅沥沥,小雨哗啦啦。大雨淅沥沥,小雨哗啦啦。大雨淅沥沥,小雨哗啦啦……

天,一时比一时阴沉了。早上还好好的。

那天早上也是个好天气。媳妇就站在这里,不停地催他,叫他快点。一时半刻也等不及一样。他只好扔下修了半截的车,洗了手,换了衣服,骑上摩托车带着媳妇去城里照相馆照相。免费照婚纱照。票是逛街时一个小女孩给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姐呀姐呀地叫他媳妇,说,姐呀免费穿婚纱呢,还免费送相片,一张七寸一张五寸呢姐,一分钱都不要,白送,照个吧姐,白送呢,跟姐夫照个吧,放到家里多好,难得有这个活动,又一分钱不要。媳妇听说是免费,就乐了。结婚时,他们就没照过婚纱照。好几年了,他们都没照过婚纱照。村里哪个结婚照过婚纱照呢,都是结婚证上的一张合影。他说照就照吧,来城里都好几年了。其实呢,媳妇早就说过要照个婚纱照。媳妇说,雪白的婚纱一穿,感觉像个公主一样,人一下子都好看了高贵了。他倔倔地,好看一下高贵一下咱一月工资都不够你晓得不。媳妇嘻地一笑,我就是说说嘛看把你急的。他想说你不穿婚纱也好看,却没说,心想着多干点活儿,给媳妇挣个“好看”挣个“高贵”。他知道,穿婚纱照个相,多少女孩子的心愿呢。

又有一滴雨落到了修理工的脸上。

修理工蹲下来,抓了把铲子,以超乎平常的耐心清理着地面的污渍,一点一点地刮蹭。这些活儿,以前都是媳妇干的。修理工爱干净,干活前总是先把地面收拾利索,干完活儿了,也要收拾得干净利落。修理工说,我就见不得胡子眉毛一把抓的不分眉眼。媳妇知道。可那天还没干完活,她非要照相去,说是到期了,再不照票就作废了。他从车底下钻出来,给老板请了假。

老板说,你他妈的就是个妻管严。

他说,老婆大人的话必须不打折扣地照办。

老板说,除了你媳妇,你还怕谁。

他说,除了我媳妇,我还怕我媳妇。

(3)平整度对压实度、掺灰和水泥的均匀性起到重要的作用,应予以充分重视。平整度控制上土是基础,平地机平整是关键,人工将边角处的缺土补好并将边坡整理好;平地机扫平满足要求后,布料的均匀性才能得到保证。

老板说,贱。

他哈哈笑。

咔嚓咔嚓不知照了多少张,还要照。是摄影师的意思。摄影师说,多照几张备选。媳妇咯咯地笑。抬头,低头,回头。挺胸,塌腰,撅屁股。嘟嘴,咧嘴,抿嘴。欢喜,平静,憧憬。思念,惊喜,陶醉。性感,温柔,大方。他看着聚光灯下的媳妇,觉得媳妇还真是美,一打扮,明星样,怎么看,都美。没有那么好的女人了,这世上。

修理工铲下一块手掌大小的油污,把铲子在油污上狠狠地斩了几道,要是我不催就好了,哪怕多照一张,那辆车就过去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要是我不跟那小女孩讲价耽误那会儿,那辆车就还没过来;要是我不跟她叨叨那干了半截的活,不嫌她一个照相就把一月的工资花光了,就好了。

脸上又落下一滴雨,凉凉的。

还是那个小女孩。小女孩趴在媳妇的背上,指点着电脑里的相片。姐呀你看这张多好看,这张,还有这张,你看看,姐你像李诗诗,真像啊姐,你比李诗诗还好看。都冲洗了吧,这么好看,不洗可惜了。做个册子吧,大相册,放家里,客人看着气派,自己看着开心。装个镜框吧,挂你们新房墙上……他站在边上看。确实好看。每一张都好看。他没想到媳妇竟然这么好看。就像小女孩说的,像明星。明星也没有媳妇好看。他说,有这么好看的明星吗?小女孩说,就是啊大哥,看你多有福气,给我姐把这些都洗了吧。小女孩的嘴真能说,真会说。

我真是个混球!修理工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擦去脸上的水,一双黑油手把脸也擦得黑漆麻花的。抬眼看天时,突然瞥见老贾在一辆黑色的车门边远远地看着他,而且是,一副忧愁担心的样子。他一扭脸,发现老板也在窗户后看着他,也是忧愁担心的模样。发现他朝他们看,倏地,老贾和老板都把脸别到了一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修理工也倏地低下头,手里的铲子呢却恨叨叨地把地面砍一刀再砍一刀,要你们可怜我!要你们可怜我!要你们可怜我!污黑的油箭镞匕首般嘭嘭四溅。

一滴很大的雨滴砸在了修理工的两脚前,硕大,黑亮。

他说,就好。

他把铲子放到工具箱,抓了扳手钻到车下。他心说,车车车,世上要没有这该死的车就好了!手上的扳手就反了方向地拧。想象车在路上突然失控,突然飞起或者落下,突然死静或者爆炸,不管怎样,都是世界末日,对这辆车来说,都一样。他觉出了快感。他想,不回去了,回去干啥,要修车呢。他的嘴角浮出了一点笑纹,那笑纹邪恶,得意,歪歪扭扭的闪电般,从脸上一路闪到心里。他对媳妇说,我要修车呢。媳妇给他递一把螺丝刀,可要仔细给人家修,车老虎啊。他躺在车下,闷闷地说,你怀疑老大的手艺?媳妇说,手艺再好也得精心。他就侧了头,把手里的螺丝刀晃晃,挤眉弄眼地看着媳妇,坏坏地笑,关键是要有个趁手的螺丝刀,你懂得。媳妇就拿扳手轻轻地敲他露在外面的脚。他躺在车下,笑得螺丝刀都快抓不住了。

得有个趁手的螺丝刀才好干活。他拧着螺丝。

等车的女人站在一边打电话。想起以前的日子,多好呀,女人说,想一天是好的再想一天还是好的,就像做梦一样啊那些个日子。

是梦就好了。修理工躺在车下,拧着螺丝,心说,真愿意是个梦,醒来,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媳妇呢,肯定了,还是他的媳妇啊。

修理工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耳朵灌满了,又顺着头流到了地上,地上湿了一片。这个笨女人,站在他边上,纳着鞋垫,叽叽咯咯地说张家长李家短,说她的幼儿园说他们家里的大院子和院子后面的凤凰岭,少盐没醋的咸淡话,说来说去,还说,没穷没尽似的。媳妇说,下次回去咱去爬凤凰岭看江山庙。他没说话。媳妇说,还要走状元路,走走状元路,行好运,发大财。他没说话。媳妇说,那山头真像个狮子头哩。他没说话。媳妇说,过几天咱回去到山上摘酸枣枸杞子去。他没说话。很多时候,都是媳妇一个人说话。他不爱说话。她咋有那么多的话说呢。修理工纳闷。修理工突然觉得,原来是,媳妇的那些咸淡话就是他的日子,他的全部,是他日子里的太阳和月亮。可是现在,太阳落了,月亮也没升上来。天是黑的。

再攒点钱,就在镇上给你开个幼儿园。他对媳妇承诺的。媳妇不同意,说是要开就开到城关村。城关村离他打工的修理铺近。他说,然后给我生个小豆子。媳妇说,那幼儿园谁管呢?他说,雇人啊。

也是个办法,女人头扭到了一边,轻轻地踱着步,这样也好。

修理工听见女人的叹息在话语中轻轻重重地沉浮,想这女人开这么好的车,一定是个有钱的主,日子也有难处。修理工的心动了一下,手上的螺丝刀就僵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日子一团麻了,还有心情关注别人的生活。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你管人家好赖啊,你的日子还不知道咋过哩。

咋过也得过呢,女人的声音颤颤的,水水的,唏嘘了一下,又说,还有爸妈呢,不能让爸妈担心你说是不,他们也不容易,你说我要是有事了,我爸妈咋办。

修理工觉得他的心被一双温热的手捂住了般,心里的硬结在慢慢融化,嘀嗒一滴,嘀嗒一滴,嘀嗒一滴。结了婚出来,三年没回去看父母了。这些天的痛苦让他忘了父母。

我还有父母啊。

我的老父母啊。

修理工看着脸面上的螺丝,泪水从眼角流到了地上,手里的螺丝刀又顶住了螺丝。他从车下钻出来,奓着黑手,让女人试车。

女人开车走时,摇下车窗,头伸出来,对修理工说,谢谢你啊师傅,听说您是这里技术最好的。

修理工挤出一丝笑,摆摆手。修理工想,我笑了?修理工想,我又会笑了?修理工说,路上慢点。修理工说,宁让三分,不抢一秒。

女人笑,宁让三分,不抢一秒。

修理工说,安全回家。

女人笑,安全回家。

修理工扯了下嘴角,倔倔地说,没人跟你开玩笑。

女人扯了下嘴角,做了个鬼脸,说,谢谢你啊师傅,我们都要安全回家。

回家。

回家。

回家。

家里有爸妈,有土院子,有果园子,有黑狗……果园子有苹果树梨树桃树,还有几棵石榴树。媳妇最喜欢石榴花了。五六月份的时候,苹果花梨花早没了影子,这个季节,石榴花应该刚刚开。石榴花一开,漫天的彩霞都飘在他家的石榴树上般,红彤彤的像是点了满树的小红烛,像是吹了满树的小红喇叭,非常的艳丽,非常的好看……

修理工收拾好工具,又开始收拾地面。他得把地面收拾干净。

修理工回到宿舍把工具箱推到老贾脚边。

老贾怯怯地盯着他。

他冲老贾笑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老贾的肩膀,下巴点着工具箱,送你了。

老贾把一双黑手搓得沙沙啦啦响,我就用了下螺丝刀,真的我只用了下螺丝刀,我的螺丝刀不得劲。

修理工踢了一脚箱子,到底要不?

老贾赶紧说,要要要。

修理工看着老贾紧张的样子,突然想跟老贾开个玩笑。他就说,一个好修理工没有一套趁手的工具咋行?你得有一套趁手的工具。

老贾看着他,突然激动地说,她真可怜啊。

她真可怜啊。

她真可怜啊。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打雷了。雷声震得他耳朵疼。

修理工没理会老贾。老贾的话他一字不少地听到了,但他装作没听见。他害怕自己软弱。他拒绝同情。他把拳头攥紧,松开,攥紧,松开。他听见自己的槽牙嘎嘣嘎嘣响。他深深地吸口气,吐出,再吸一口气,吐出,啪地拍了下手,随即,又啪啪地拍了两下。好了,该回家了。他笑了笑,好像媳妇就在他身边等着跟他一起回家。泪水在他的脸上汪洋开来。他扭头出去了。

雨,还是下了。

“大雨哗啦啦,小雨淅沥沥,哗啦啦淅沥沥,大雨小雨快快下……”修理工的嘴一张,这首歌的歌词唱出来了,调子呢,竟然是,也跟着出来了。他没想到他一下就想起了这首歌,而且是,还会唱。他从来没唱过这首歌。修理工在雨地里把这首歌唱得很大声,吼一般,“大雨哗啦啦,小雨淅沥沥,哗啦啦淅沥沥,大雨小雨快快下……”

责编 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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