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荔/著
沿着胭脂巷走到尽头,往左拐走上十几步就到了雕花戏楼,雕花戏楼建于清咸丰年间。
那时这个镇子是一个码头,时不时地一场细雨会笼罩住码头,像旧小说里的一个场景,因此这里衍生一条还算繁华的街,店铺林立,客栈、药铺、布庄、戏楼等应运而生。戏楼是红漆立柱,雕花镂空,仿佛在低低叙说往日的繁华。既然是戏楼,当然少不了美丽的女子,那些女子一举手一投足,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和娇媚,水蛇般的腰段,不知醉了多少客商、老板和观众。
有一天,剧团里的横笛吹手老吴的母亲病重,无奈之下,他只得向戏团班主请假回老家。戏团是少一个角色也不好开演的,这时身着长袍大褂的班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台下直转圈,戏要正常开演,少了吹笛手配音就达不到一定的效果。这时有人推荐附近村里的阿昌去顶替一下,阿昌那时只有二十来岁,像个文雅的书生,细皮白面,无事时爱在自己木楼上吹笛子,平常不怎么与人讲话。那笛声有时婉转凄凉,让听的人好不伤感,有时又高亢激越,响彻云霄,使女人们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笛声是能摄人心魄的,小姑娘们心里正开着花,多想演绎一场生死相许的爱情。
民国十七年(1928年),那场雪下得好凶猛,雕花楼的台上台下都生起了火炉子。戏也正演得如火如荼。《碧玉簪》中玉林唱道:听谯楼已报三更鼓,我玉林洞房花烛小登科。见房中丫鬟已不在,我不免上前仔细看花容。喔唷,妙呀!果然是天姿国色容颜美,好似嫦娥离月宫……秀英唱道:新房之中冷清清,为何不见新官人?想必他高厅之上伴亲友,想必他到父母堂前去受教训。想必他在筵席之上酒喝醉,想必他身有不爽欠安宁。我左思右想心不宁,耳听得谯楼报四更。
那演秀英的女子真是生得美, 把村里的小姑娘小媳妇们都比下来了,就是有比她漂亮的,但却没有她那气韵。阿昌常常吹着笛子,也忍不住瞟上一眼,满心地爱慕。戏毕,阿昌主动邀请演秀英的女子和她的母亲一起去他家吃饭。他让母亲把家里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杀了,再用上好的腊肉——陈皮黄的肉,很有嚼劲,肥而不腻,散着树木的清香,用心地款待她们。阿昌把鸡肉放在女子碗里,阿昌把腊肉放在女子碗里,说你多吃点,唱戏很辛苦,这时阿昌眼神里泛着亮光。阿昌让母亲拿出新絮的棉被,软软的暖暖的,让秀英娘俩住下来。女子在那个落雪的冬日睡得很甜,她感谢阿昌家的新棉被。阿昌看着女子那红润润的脸庞,心酥了,红着脸,低下了头。
天下没有不散的戏,唱了十多天后,剧团要搬往别处。剧团走了,但是阿昌没有能跟着走。阿昌送他们到江边,他望着女子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江中,直至船影变得模糊,无法看清。回来后他的心空荡荡的,像是秋天收割庄稼后的田地。
日子像风一样掠过,一年一年又一年,雕花楼每年都在演戏,戏班来了一班又一班,独不见秀英那一班,阿昌的心怅怅的。阿昌想如果那女子再出现在戏台上,将是多么激动着他的心,他一定会坚定地走上前去,请求她能为他留下来。至于留下来留不下来,是另一回事,起码他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心,不会再这样后悔了。
阿昌也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村里阿婆为阿昌做媒,阿昌头摇摇,不说话,以沉默抗拒,再美丽的姑娘,也不前去看一眼。他的心让叫秀英的女子占据了,任何人也住不进去。母亲逼他急了,他就掉眼泪,要不然就去别处躲上几天。无奈的母亲,只有认命了。在母亲咽气的那一天,阿昌仍然一个人过着,母亲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
后来阿昌靠村上的红白喜事度日,一根横笛,一出戏剧,日子倒也过得马马虎虎、逍遥自在,只是阿昌再没有对别的女子动过心。后来阿昌就搬到雕花戏楼去住,是为了怀念那叫秀英的女子,这儿曾留过她的影子,顾盼兮兮,眉目传情。
有一天“文革”开始了,破“四旧”开始了,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趾高气扬地要拆掉戏楼。阿昌愤愤地说,只要我阿昌活一天,戏楼就存一天,拆楼没门。红卫兵们拿他没办法,一个以戏楼为家的单身汉,又能让他去哪儿?古老的戏楼得以保存下来,还要多亏阿昌。
后来村主任请阿昌教年轻的女孩后生唱戏,说,没戏的日子过得真是没滋没味。阿昌在雕花戏楼里一句一句教得极认真,包括唱腔、手法和脚步。这时古老落满灰尘的戏楼重新热闹起来了,灰尘在阳光下起舞,起舞的还有年轻轻的男男女女。阿昌的日子除了夜晚,并不冷清。
《碧玉簪》仍在上演,不过剧团的团长是阿昌了,这时《碧玉簪》演秀英的女子叫梅子,梅子一样生得腰姿如水柔软,唇红齿白,妖娆妩媚似江南一朵出水的莲。阿昌常深深地望着,像望着自己一段过往的岁月。不久梅子便与一位后生小哥恋爱,两人台上台下,眉来眼去顾盼生情。不过,阿昌看着很高兴,他不希望他手下的后生,像他这样一生美好的岁月给蹉跎了。
阿昌的剧团办得很红火,那些小女子和后生已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不久别的村子里陆续也请他们演出,名单排了很长。阿昌一脸的春风,很是得意。他一生总算有得意的时候,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但是他有戏班子,戏班子让阿昌忙碌让阿昌充实。
一天,阿昌和剧团里一位老人走在一个村子里。在村头阿昌忽然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那是当年演的秀英的女子。阿昌怔怔地望着,他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他眼里的泪花立刻涌了出来。他叫阿眉,当年演秀英的女子其实叫阿眉,阿眉的耳朵有些背了,当年美丽的阿眉脸上已爬满了皱纹,当然也多年没有人叫她阿眉了,阿眉没有回应。阿昌走上前去说,我是阿昌,阿昌摆出当年吹笛子的动作。可阿眉的眼神仍是木然,像沉睡在长长的梦里,无论她怎样从记忆深处打捞,也打捞不出一个叫阿昌的人。但阿昌仍是激动地望着她,她可是阿昌青春岁月里梦了又梦的人啊!
古老沧桑的雕花戏楼仍在,只是不堪岁月的重负,通往戏台的木楼梯,已被封死。台上似乎留下了每一个莲花碎步,恍如隔世的戏曲声若有若无地由远处飘来,游人在触摸一段烟尘、一段历史,用目光细细打量这曾经无尽的繁华和繁华背后那一段伤感的爱情故事。
阿阮想学弹棉花,因为弹棉花是一门手艺。手艺靠的是手,阿阮有一双灵巧的手,于是阿阮的手艺学成了 。
阿阮十七岁就背井离乡出来弹棉花。他一村一村地辗转,肩上挑副担子,一头是大弹弓,另一头是碾饼、弹锤、牵线杆之类的行头。他一路行走,一路以京腔式的声音吆喝:弹——棉花——哟!他到过山东、安徽、云南、贵州等,行迹走过大半个中国。
有一天,他从外地风一程雨一程地赶回家。他赶回来时是夏天,他看到了杏花。杏花在院子晾晒湿漉漉的衣服,水一滴滴地落下来,这让阿阮心里下了一场雨。因为阿阮的好朋友阿郑,把他的未婚妻杏花变做了自己老婆,这让阿阮的心一抽抽地疼。他想说,阿郑,你真不是个东西,趁我不在的日子,你把杏花哄到手,这叫什么朋友?这叫趁火打劫。
杏花说,阿阮,你回来了,说完眼皮像窗帘一样垂下来了。这时阿郑从堂屋里走出来,阿郑阴着脸,说阿阮你回来,夏天是弹棉花没生意了吧?阿阮说,不是夏天没生意,是以后没生意了,现在弹棉花都用机器代替了,我这手艺派不上用场了。阿郑的脸更阴了,说你以后都在家了,不出远门了。
阿郑看了杏花一眼,对着阿阮故作善意地说,你以后到我工厂做工吧,咱俩毕竟是朋友。阿阮看了阿郑一眼笑笑,又笑笑,然后走进夏天的风里,风鼓荡起阿阮白色的衣衫。他眼里的愤怒像夏天的太阳着了火,他对着院子里的枣树说,阿郑你是个小人,阿郑你是个小人。枣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跟着阿阮说,阿郑你是个小人,你是一个小人。
阿阮白天坐在枣树下喝茶听收音机,晚上坐在床前喝酒听收音机,就这样一个夏天过去了。收音机里一个叫阿翠的女孩,客串到节目里讲农业科技,阿阮印象最深,因为阿翠说自己是孤儿,是乡亲们供养她上的农业大学。阿阮对自己说,我也要学一门新的手艺,我要在山里承包一百亩地,种上中草药,搞成生态园,春天看花,秋天收草药换成银子。原来整个夏天,阿阮都在收听农业讲座,播音员小霞的声音像灿烂的晚霞一样美。阿阮想小霞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小霞陪了阿阮整个夏天,不,是小霞的声音。有时阿阮也给小霞打热线电话,咨询有关中草药的种植和有关注意事项。小霞真是个耐心的姑娘,而且细致的答复都是免费的。这让隔着时空的阿阮很是感动。
阿阮果真承包了一百亩山地,种下金银花、半夏、白芍、红花,种下铁皮石斛、白芨、金线莲、黄芪。春天来了,阿阮把山上山下变成了花园,清新的山水,峰青峦秀,怪松搭棚,古藤盘曲,使人心旷神怡,山谷里有水库,有小溪。工作之余,人们驱车而至,行走花草中,接一下地气,走进农家木屋,品尝特色农家土菜和山庄野味,放飞心情,回归乡野,这里真是感受自然之美的绝佳之地。阿阮建造了一个美得像梦一样的生态家园,美丽的田园风光,让城里人实现了返归自然的梦想。
村里人说,阿阮能把棉花弹得那么好,还能把草药种得那么好,这个不太说话、见人笑笑的阿阮可真不简单。九斤老太说,阿阮走南闯北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九斤老太没有牙了,不过说话的声音大家都听得很清晰。
有那么一天,阿郑被一辆警车带走了,警车的鸣叫声把天空的云彩都给撕碎了。阿郑开的是电车零件加工厂,他需要一个有规模的场地,他想把早已停产的国营棉织厂盘下来,于是给分管的县领导送礼,县领导出事了,阿郑也跟着出事了,因为阿郑犯的是行贿罪。杏花望着阿郑戴着手铐的背影,哭成泪人儿。阿郑临走前,对着阿阮说,你帮我照看着杏花,毕竟咱们是朋友。阿阮深深地看了一眼阿郑,说,你放心,兄弟。
阿阮经常买东西来看杏花,不过,他每次来都带着他的雇工,每次来他都把大门开得大大的。他说,杏花,你想开,人的一生哪能都顺顺当当的?顺顺当当的不叫人生,一条溪水还九曲十八弯呢。杏花低下头说,你们喝茶,阿阮!阿阮说,杏花,你要照顾好自己,阿郑走了,还有我阿阮呢。说得杏花的心潮潮的,眼睛也潮潮的。
阿阮种植的中药材长势很好,因为他总是虚心地请教合作社的技术指导员,他摸索出了什么土壤适合什么中药材生长。几年下来,阿阮富了,买了车,盖了乡间别墅。村民们都夸阿阮脑子灵光,都跟着阿阮学种中草药。
一天,那个叫小霞的播音员,带着一群人来参观阿阮的中草园种植基地,这让阿阮兴奋得像喝醉了酒。小霞果然是个漂亮的女主播。阿阮说,谢谢小霞,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帮助,我们虽然陌生,但却是熟悉的朋友。小霞说,阿阮, 你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是一个人?你是不是想把自己变成一棵草药?这话说得阿阮的心酸酸的。
这时站在旁边的杏花说话了,她说,小霞记者,你认识的人多,你帮他牵线介绍一个懂农业的女大学生吧!阿阮心地善良像柔软的棉花,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小霞说,好吧。小霞的“好吧”说得圆润动听,一如在收音机里。
小霞说我认识读农业大学的阿翠姑娘,她是一位孤儿,是乡亲们供养她长大的,阿翠说大学毕业后还是回到乡里,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这是她的梦想。不久小霞将那位叫阿翠的姑娘介绍给了阿阮。阿翠见了阿阮,阿阮说我知道你的,从收音机里知道的。阿翠脸色羞红,羞红表示喜欢,因为她见到阿阮有回到家的感觉。阿阮问,阿翠你愿意做我农业技术方面的老师吗?永远的老师?阿翠笑了,因为她发现阿阮谦虚得像个小学生,一脸的真诚,阿翠还发现阿阮能吃苦,而且凡事爱动脑子。半年后的一天,阿翠说,阿阮,听说你以前会弹棉花,你能弹几床新棉被为咱们结婚时用吗?那些太空棉羽绒棉的,好看是好看,不暖和,盖着轻飘飘的!非得用个毛毯压住,一翻身就没了,还是老古董好,我就是喜欢朴实的棉花被。
这话说得阿阮手痒了,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阿阮戴上口罩系上围腰,开始忙活起来。很快大团大团白云似的棉花涌现, 温暖回来了。这时阿阮把弓弦弹得像吉他一样,嘣嘣嘣的声音,就在他的指间响起来,荡开去,像一首古老的歌谣,韵律整齐,曲调铿锵。这时阿阮觉得幸福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嘴角泛起喜悦的弧度。
阿翠看着刚弹出的棉花,洁白,蓬松,像大朵大朵的白云,用手摸上去特别地温软,像阿阮对她的爱。阿阮对着阿翠说,棉花一生花开两次,你知道吗?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