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无 为/著
一
午饭后突然电话通知回机关开会,姚成的心里就滋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十二月已经快要见底了,新老兵运输工作也已经结束,开会一定是确定转业干部。为的是好让要走的人,赶过年拉拉关系联系接收单位,这都是老传统了。姚成是五年的中校正营了,连着几年都是转业的头号种子选手,可都侥幸过了关,今年还能再当一回泥鳅, 顺利滑过去吗?时间还早,他习惯性地躺在沙发上午睡,可睡意却被这种烦人的紧张感,冲击得烟消云散。
姚成所在单位是陇州铁路分局军代处。虽说是个团级单位,可连官带兵就二十多个人,还分散驻在铁路分局机关和下面好几个火车站上。姚成工作的车站算是首都车站,开车十多分钟就赶到了。他在沙发上打了一会儿盹就赶了过去,进门时多数人都到了。会还没开始,都在斗嘴说闲话,听说是等上面的工作组。分局军代处的弓副主任,见姚成进门气喘吁吁的,就说:“好啊,只要我们姚主任今天冲在前边,再艰巨的任务保准完成。”姚成问完成什么任务,弓副主任说是转业干部任务。姚成就想说点儿什么,可没说出口,脸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弓副主任是新近来的领导,大约是为更快赢得欢迎,见人就一通表扬,力度大到能让人起鸡皮疙瘩。以前在军区机关搞摄像,瞅镜头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瞅谁都是这么个习惯表情。姚成显然是反感这么表扬他的,可今天这个茬口上,他还是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
会议很快开始,铁路局军代处的诺副政委代表工作组讲话,说是军委宣布裁军二十万,今年转业指标要翻番,调整补缺同时进行,打破以往年后配班子的惯例,避免过年时乱送礼乱拉关系。各单位要在转业指标下达后,三天内上报转业对象,报不上来的话,单位主官自动成为转业人选。诺副政委也没让下面的领导表态和干部发言,直接散会由工作组逐个谈话摸底,有点儿突击战的架势。
谈话是先从分局军代处的王主任开始的,其他人都集中在会议室里候着。单纯考虑转业,只涉及像姚成这样几位年龄大、任现职时间长、又晋升无望的人,可要同时调整补缺,就少有人能置身事外了。走一个团职会升一连串儿,你就算暂时不能行动,却难保不会心动。况且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转业对象,还是提升对象,所以会前谈笑风生的气氛就没再出现,都变得心事重重,默不作声。弓副主任是新上任,大约觉得转业和提升都与他没关系,就显得很轻松,不失时机地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可能觉得能活跃气氛,又让大家觉得他见多识广。他说,1986年第一次百万大裁军的时候,也是弄得很紧急。他所在的单位来了位首长搞摸底谈话,这位首长是位老红军,没文化且性子又直又急。 一位干部搞不准首长的心思,进门就一个劲地表决心,说以后要这样那样,就差没说要一口把铡刀刃咬出个豁口。老红军没耐心听他啰唆,就打断他的话说:“人家不要你咧,不要你们咧。”这个干部就一下子脑线短了路,扛着个脑袋傻呆呆地出了门。
轮到了姚成谈话,进屋后诺副政委没让他说话,直接说:“年龄的确是不小了,凭你的性格, 一定能正确对待转业这件事情。”正说着,隔壁传来了王主任说话的声音,诺副政委听着后,忽然屏住呼吸不再吭声,耳朵直往隔墙处伸。隔壁是王主任的办公室,王主任正和弓副主任以及另外一个副主任开小会。王主任说:“上面领导下来,除了主任政委,其他人都是食堂一顿饭打发,至多两条黑兰州烟。外面请客是干部个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不会参加。副主任副政委一群,晋个职减个转业指标的都说了不算,还成摞地找下面报吃喝发票,没门儿。”天哪!听得诺副政委脸都发了黑。隔墙是弓副主任新近找人用木板隔的,有的地方还有透光,估计木板也是空心的。姚成尴尬得坐不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出了门也不好给王主任说破这件事情,心里完全走了神儿,诺副政委后边再说了什么,他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下班的路上,面包车里就没有以前那样的欢声笑语了。突然间好像都瞌睡多了起来,都眯着眼睛打起盹了。姚成这时候才想起诺副政委的话:“就你的性格,一定能够正确对待。”姚成想,我的性格是一种什么性格?是婆婆妈妈讲条件,还是痛痛快快说走就走?这个上级首长怎么能够知道?纯属打官腔瞎忽悠。转业又不是跳火坑,下到地方总还有个工作岗位,如果成了下岗职工,还不活人了?
姚成回到家里给老婆一说,老婆的脸一下拉成了苦瓜,还滴了几滴弱女子的眼泪。他老婆是铁路货场的货运员,经见过的事儿多。她坚决反对姚成转业,还举了个有趣的例子,说一天夜班她打着手电筒往一个货物仓库里照,发现墙角趴了个人,再看是个胡子拉碴的胖警察,怀里抱着一杆枪,吓得她头上直冒冷汗。找人来推醒问,是个转业下来的副团。问怎么这么狼狈,老警察说转业下来安排了个没职务的正科,实际就是个干活儿的大头警察,夜里值班巡逻熬不住,就找个避背处迷糊一会儿。老婆说姚成这个破正营,下来绝对没好果子吃,实在顶不住的话,弄个自主择业也好,政府每月固定发一份退役金,生活就有了保障。再租间房子弄台车,开个什么公司,雇个小姑娘倒倒茶水,感觉上也就是个处长,挣不挣钱的,不给她丢面子。老婆说到雇小姑娘时,嘴里突然结巴了一下。姚成不由得想笑,伸手捂嘴巴,把笑声变成了几声咳嗽。自主择业需要二十年,姚成眨巴着眼睛捏着手指算,怎么算也还得干上一年。这今年不能转业啊,得低声下气看脸色了,还能有个屁的性格!
二
第二天姚成回车站上班。十一点多钟两个战友约好了来拿他帮买的火车票,带了两箱饮料来,打电话让他下楼去。姚成下楼后自己动手搬,被他的两个战友抢先抱到了怀里,登步梯上五楼时都气喘吁吁。他们一个胖子老板,一个上校团长,姚成曾经是他们的老班长。
进屋放下饮料,姚成喊代参谋倒杯茶。代参谋没把好水壶,茶水倒溢了一桌子,没法端杯子了,干脆自己伸嘴喝了一口,把姚成的两个战友笑得合不上嘴巴。到了吃饭点,姚成要请客,战友们要埋单,推来让去就下楼上了饭桌。屁股还没坐稳,胖子老板就急着问,听人说老班长牛球得很,手下管着两个大火车站,过来的火车,你让它停下它不敢后退,怎么搬一下饮料,你的参谋都不下楼帮一下?上校团长也说,部下没眼色,是猫不吃辣子惯出来的猫(毛)病,说以前你当班长的时候,我们给你洗裤头挤牙膏端洗脚水,你还火气冲天呢,怎没几年,这老虎就变成了病猫?姚成心想,当年还抽过你们两个嘴巴子呢,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就哭笑着说,我们全铁路局军代处,一个师级单位,连官带兵才百把人,还像撒豆子一样撒在几千公里的铁道线上。就刚才倒溢茶水的那个肉头参谋,那还是将军的孙子呢,手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就算你是只老虎,你也下不了口吃啊。胖子老板就说,谁让你考上军校跑了,扔下小兄弟回家当了农民?上校团长也说,谁让你多考了两分当了军代表,把小弟扔在了边防线上?姚成感慨地说,看来参军入伍这条路是走对了,铁路军代处这个门进错了。他想说自己面临转业,可又觉得影响战友聚会气氛,再说坦诚自己还想赖上一年,终归有些失面子,就强撑精神陪着叙旧吹牛。胖子老板夸上校团长牛逼,说上次去了他的军营,看到夜里查岗巡营,他在前边挺着胸背着手,通信员在后边牵着狼狗,他的脑袋比狼狗的脑袋仰得还高。上校团长就发牢骚说,最近也活窝囊了,调回省城军医学校当了个没权的处长,领工资跑了三次都没领到手,出门坐公车,还得老婆帮着抢座位。说当团长时工资是财务助理员装信封里双手递过来的,就算剩辆破吉普车,也得他团长先坐啊。姚成听了就说知足吧,自己当军代表在戈壁滩上十几年,扒火车头、睡候车室是家常便饭,三顿饭都是自己烟熏火燎地做呢。老战友都死活不信,说是编故事。这时候酒喝到劲儿上,胖子老板就感慨地说,无论他的宝马,还是上校团长的吉普,都没有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那个白军团长威武牛逼,风清月圆之夜,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长长的队伍从大路上走过,路边一簇簇芦苇都给他点头哈腰。上校团长说是比他们当年的老营长差得太远,枣红大马,近千人的队伍,清晨和傍晚行进在黄河岸边的沙石大道上,一排排白杨树都给他敬礼。他的描述让三个人沉浸在了过去军营岁月的美好回忆之中。
偶然的战友相聚,让姚成有了短暂的开心时光。
说是不喝酒下午要上班,可经不住劝,肚子里还是灌进去了二两。上班后暂时没什么事情,就打了电话到分局机关,问转业指标下来了没有。电话是弓副主任接的,他说没动静,说估计指标不会少, 问姚成是想走还是不想走,到时候他一定认真考虑。姚成打了个哈哈,没回答他的问题就挂了电话,心里觉得不该打这个电话。
分局军调来电话布置工作,说是姚成所在的河东车站,要装一火车皮的肩扛式反坦克导弹,车皮已检查好,导弹也运到了货位上,一个排的兵等着搬运装车,让去现场指导。搁平时姚成二话不说自己就去了,这时候他想到了刚才战友说的猫不吃辣子,立刻就喊在隔壁套间里上网玩游戏的小代过来,让赶到货场去指导装车,还提醒带上袖标和规章,去了回个电话。小代出门时瞅了他一眼,他也回瞅了一眼。下来车站快一年了,每次都要别人带着去,猫不吃辣子是惯出来的猫(毛)病。
姚成翻桌子上的一堆报纸,翻了半天没心看,就半躺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打起了瞌睡。麻雀大的一个单位,就是因为比野战部队自由散漫一些,干部子女和关系户年年往里挤,没关系没运气的年年被转业。两年前河东火车站发生了导弹溜放严重事故,载有一枚中程导弹的车皮,被违章拉上了调车驼峰,从有坡道的铁轨上溜放下去,与另一辆普通车皮发生了碰撞,虽然未爆炸,可检查费花了好几百万,还误了战备。这事情被几家小报捅了出去,说得神乎其神。有的说导弹当时头朝西,射出去的话,就炸掉了黄河水坝。有的说导弹当时头朝东,射出去的话就炸掉了黄河大桥。有的说导弹当时头朝南,射出去的话刚好射准电信大楼。有的说导弹当时头朝北,射出去的话,会把炼油厂变成一片火海。事情当然要严肃处理,处分和换人是免不了的,他姚成因为有个踏实能干的名声,才赶上这机会当上了这个车站军代处主任。
电话,小代怎么还没来电话?姚成打了个眯瞪醒来,一看表都四点过了,忙拨通手机。小代拉着哭腔说他迷路了,到处都停着火车,也找不上人问。姚成一下把鼻子都气歪了。车站是很大,可上了近一年班,跟着走了不知多少趟了。他咬着牙没发火儿,交代别钻火车,直接回办公室算了,说完扔下电话就往装车现场跑。到后一看,一车皮导弹已经快装完了,弹头全部违规朝火车头方向,屁股顶屁股装载。火车刹车制动时,都从屁股上顶着底火发射出去,虽说没中程导弹那样的威力,后果也是可以想象的。带兵的是个上尉,一听姚成说要卸下来全部改为横装,当场就黑着脸拒绝了,理由是等不来军代表,车站又催得紧,不是他们的错。姚成没说话,钻进车皮就往外扛,四十公斤的弹箱,他一口气扛出来了二十多个。上尉看这个老中校胡子拉碴的,比他们团长都大,就挥手让一群兵动手干活儿,姚成这才回了办公室。
回来后没见小代人面,以为下班走了。没过一会儿货运员电话来了,说是代参谋后来又去了,被兵打了几拳,不是他们拉开的话,早就被包得吃了饺子了。正说着话,小代进门了,显得灰头土脸。姚成放下电话瞅他,目光一接触,他就躲开了。姚成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衣帽架上的军装和帽子准备下班,小代却端了一杯茶过来,双手很恭敬地给他递了过来。茶叶放得不多不少,水也是八分满。姚成再瞅他,他的脸上竟然有了羞涩,跟个大姑娘似的。几拳给打灵醒了?姚成就坐了下来,安心品完这杯茶才出门回家。
三
一大早军调就电话催个不停,说是部队演习用油告急,让去川普火车站紧急装运军油,他就喊上司机和小代一起赶了过去。一上车小代就说,他昨晚得到消息,军区通信站的转业已经开始了,指标太多,把排长都报上了。姚成嗯了一下,再没吭声。心想排长都待不住了,自己这个三十七岁的老营长还有什么戏?给一个指标都是自己的,就等着稳稳当当地吃枪子儿吧。
川普站在郊区炼油厂边上,离城有四十多公里路程。那儿承担着好几个省的部队和军工企业用油,也是个油贩子聚集的地方。六年前部队出了军油倒卖大案,牵扯到了军代处,领导们就紧张,就矫枉过正,就把姚成这个倔强固执、好扪字眼儿的政工干事调到了这里。几年后出了导弹溜放事件,提职去了河东站,可川普的工作一时没人接得住,他就只好两面奔波。办公室是三间破旧的平房,在几只大烟囱的脚下,来人找军代表时,常把大烟囱作为标志。大老远就闻到刺鼻的气味儿了,白天还好些,天亮时烟囱排毒常能把人呛醒。一下车看到几家军工厂的油品经办人员围到门口。都是老伙计了,见面嬉笑怒骂,拍拍打打。姚成说他妈的我都要转业走人了,你们还不放过我。他们就说姚主任不能走,姚主任走了这军油就难运出来了,不行他们回去找领导紧急写劝留信。姚成说快打住吧,这年月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行,挟诸侯以令天子是找死,还是听天由命,该干啥干啥吧。
军事运输向来是指令性的,可搞市场经济后,就连指导性都谈不上了,汽柴油都是军民两用,倒油贩油能发大财。军代表没钱送,没权使,光靠讲政策上政治课就不太管用了。怨天尤人没用,得下海游泳,掌握新的战术。姚成在这片海里游了近六年,算是一个高手了,任务再急他也能从容应对。他进门后给车站几个调度打了电话,觉得困顿疲倦,没有精神,就坐在椅子上揉搓起了眼睛。眨巴了几下眼皮后,睁眼看到小代坐在对面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一副俯首听命的架势。
这小子啥时候学乖了?
“去,安排洗一批车出来,装航空煤油。”
这儿出门就是站房和调度室,不存在找不着路的问题,再不亲自去干,靠他姚成能靠几天了?小代走出门又返回来,从包里掏了一盒香烟塞进衣兜里出去了。不抽烟拿烟干什么?姚成很快明白,这小子开窍了,拿烟是要给值班的师傅们递的。姚成忙起了资料整理工作,脑子里也出现了他自己递烟的事情。刚来川普站时,去抄军运油车的到、开时间,师傅们的胳膊总压在报表上不动,他递上一支烟,胳膊就抬起来了。上夜班师傅们打盹,递上支烟,聊一会儿天南海北,几车军油的装车指标就有了。遇着女师傅想吃麻辣烫,跑几公里买一趟也是常有的事。有个战友就很牛逼,不递烟不聊天不买麻辣烫一样装车,装慢了还给师傅拍桌子,瞪眼骂他妈的。后来知道,他下班了陪师傅们打麻将,把月工资都输掉了,传出来挨了通报,调离了岗位。
没一会儿,小代返回来又拿了包烟出门去了。姚成也好奇了,起身出门遛个弯儿,想看个究竟。走到站台上迎面遇到了调度曹师傅。曹师傅耳朵上别着两支烟,手上还燃着一支,给姚成显摆说,全是中华,你徒弟比你大方。姚成就连说好。曹师傅就又说,进调度室里看看那才算好,满桌子都是大中华,女同志还有巧克力。姚成想说我徒弟是高干家庭,好东西多的是,当然他不会说出口。曹师傅是个大烟鬼,嗜烟如命。他刚来时有一次陪了他一夜,递完了一盒大重九,吸了一夜的二手烟,装出去了十多车军油。早晨车站开交班会,有个副站长质问是谁让装这么多,曹师傅说是军代表让装的。副站长就怒斥说,那你找军代表领工资去,说完就宣布扣他一个月的奖金。交班会结束后,姚成正好站在门口的走廊里,一屋子的人出了门都瞅他,曹师傅追到办公室来向他要奖金,那个狼狈劲儿他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虽然是寒冬腊月,可天朗气清,阳光明媚,铁轨和油罐车都发着亮光。瞅着熟悉的车站设施,姚成忽然有了想在其间走走看看的冲动,心想如果确定转业,就没闲心在这儿转悠了,弄不好这就是向它们告别。想起六年来的工作,哪能是递几支烟那么简单?最艰难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客户在这里竞争,铁路自己的火车头用油,都运不出去。油贩子到处扔糖衣炮弹,部队又存在经商倒油赚钱的情况,工作中不是抵触就是应付,弄得军代表也成了油贩子的样子,到处点头哈腰不说,喝两瓶茅台也管不了两天。一次任务紧急,姚成找车站领导批了张条子,结果还是落空了。姚成就埋怨站长不重视国防,尽糊弄他,站长却讥笑他不懂生产。姚成本来就爱认死理儿,这一下就较起了劲儿。他到车间班组跟班作业,弄清了渠渠道道,站长再批条子就落不了空了,基层也都很服气。再往后他试着每星期都给站长写,又发展到按月写, 批示后都变成了车站生产计划。姚成再进调度室就不递烟了,而是递批示过的军运计划。有的师傅说,都是你小子的鬼主意,姚成就说,事儿是那么个事儿,话不能那么说。这事儿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派人总结经验材料,总结了半天,说其实也就是个狐假虎威,上不了台面,也就再没了下文。
姚成回办公室后,小代也回来了。说洗车的事安排好了,姚成说干得不错。这时候正好该给站长写军运建议书了,姚成就让小代写。小代往车站调度室跑了好几次,翻了一大堆报表,憋了一头汗,写了好几次,都不合生产实际。姚成就意识到小代的确弄不成这事情,让他硬写就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他让小代去洗罐所盯洗车去,自己写好了送站长办公室。
中午刚在食堂吃完饭,弓副主任来电话说,分下来三个转业指标,让第二天一早都赶回分局机关开会。姚成听了觉得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裁军二十万,指标当然会多,可就十五个干部,五分之一的人让转业,远远超出百分之十的全军比例了。反正自己这个老正营是在劫难逃,也就用不着再瞎动脑筋了。索性躺在值班床铺上,拉开被子午睡一会儿。
装载军用航空煤油的油罐车需要清洗,清洗时工人要钻进罐体内手工作业,用拖把拭,用抹布擦,得戴防毒面具,几分钟就得出来一趟,洗一批车得两三个小时。姚成醒来不见小代,就拨打手机。始终没人接,就心里有些慌,爬起来就往洗罐所跑。洗罐工属特殊工种,苦累不说,汽柴油味儿伤人神经,退休都早十多年。姚成刚去时就听验车师傅说过,这帮洗车工没人能顶替,谁都惹不下,推上台位的车,他们说能洗就能洗,洗完他们说合格就合格,谁啰唆就让谁体验生活,也就是拉过去塞进罐里用盖子捂住,憋上一阵子再拉出来。姚成不信邪,觉得由着他们的性子来,既影响装车速度,又不能保证油品质量,就跟他们争执吵架。结果真被他们给塞进了罐里,拉出来时眼冒金星,肠子都差点儿吐了出来,在站台上睡了一下午才缓过劲儿来。小代那个麻秆儿身体经不住这个呀,是不是看他新来的,给了他个下马威?洗罐所离车站有两公里路,姚成翻越了几列停靠的火车,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到小代正在帮工人洗车。穿着沾满油污的破旧衣服,站在罐车的舷梯上,从罐口里往外接一桶桶的污水。看着姚成咧嘴笑了笑,没吭气儿。问为啥不接电话,他指了指旁边的工房,说手机连军装一起搁在那儿。这个时候姚成突然意识到了,小代也怕今年转业走人。一个单位最年轻的干部,又有个将军爷爷,还担这个忧,这娃真是想多了。
四
姚成赶回分局机关时,早上交班会刚开完。几个办公室里都在吵吵转业的事情,说是三个指标中,一个团职,两个营职以下,已经有一个车站的参谋主动要求今年转业。姚成没插嘴,只凑过去听。他心想领导中也得走人,看来紧张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有个主动走的,无疑是件好事。会议开始,领导们都谈笑风生,没有像姚成似的一脸的沉重。正团下去十拿九稳会安排职务,副团也都够了自主择业条件,官当到这一级也就没什么顾虑了。王主任传达精神说,裁军就像减肥,得从头到脚按比例割肉,不能只在一个地方下刀子,所以每一级都得有人转业。弓副主任作动员讲话,动员先进模范干部冲锋在前。 姚成就觉得这人脑子里缺根弦,先进模范都转业走了,部队成了什么样子?
接下来要搞干部民主测评,姚成的心里就有些紧张。测评这事儿,对于干部进退去留来说,作用有些复杂和微妙。表面上说供参考,实际上呢,领导如果耍滑头,要么正合他意,或者领导之间争执不下,测评结果就会起决定作用了。测评分优秀、良好、合格和不合格四个档次。从以往的经验看,单位里能投上优秀票的也就三两个人,投不合格票的几乎没有,除非挨过处分,或谁跟谁有解不开的冤仇,过得去的都评良好,看不过眼的评合格。当然优秀票越多越好,万万不能弄出一张不合格的来。姚成想自己为人还算平和,没跟哪个战友有过解不开的疙瘩,要担心的至多就是小代。当时小代还在机关,一次食堂吃饭,饭桌上挤满了人,弓副主任与小代坐一起。弓副主任起来到边上盛米饭,小代趁机一人占了两个位置,还显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弓副主任返回来没了座,就站在一旁吃。姚成看不惯了,嘴里骂了句他妈的,把一碗米饭扣到了小代跟前。这下不得了啦,小代起来往门外跑,喊叫要跳楼。姚成追出去扯着小代要一起跳,小代却吓得往回跑了。为这事儿姚成挨了批评做了检查,却也镇住了这个“公子哥儿”。后来下派小代给他当参谋,也与这事儿有关。投票是无记名,姚成给自己投票时,突然犹豫了。他习惯给自己投合格票,其他人似乎也都如此。这次再谦虚一把,票数落后边怎么办?无记名嘛,就骄傲他一回。他略有迟疑,就在自己名字下的优秀二字上打了钩。给小代投票时, 他也为难了半天。业务上拿不下来,按说是个不合格,可不合人情常规。他投了个合格,也算是违心照顾部下了。结果出来后,颇出姚成意外,他独得全票优秀,连王主任都没有。主持唱票的弓副主任扯着嗓子喊:“十五个人全投了姚成的优秀票。”就差没喊叫“姚成自己投了自己一张优秀票”了。唉!就为了留上一年,自己也变得赤裸裸的了。小代分明也投了优秀票,颇让姚成意外。小代得票全部为合格,排在倒数第一。姚成就觉得这娃其实本质上不错,也怕今年转业,给他投张良好票的话,会是一个很好的鼓励,也显得好看些。
接下来马上开党委会研究人选,有些趁热打铁的意思。分局军代处没编政委,也不设常委,三个领导加上三个站主任组成了党委,姚成也是成员。王主任还没到,几个委员就闲扯。弓副主任不愧是在大机关见过世面的,总有讲不完的笑话。他这时候又来了一个段子,说是有个团党委开常委会定转业干部,上面要求班子成员必须走一个,大家碍于情面都不发表意见,就僵持了起来。后来一个副团长憋不住尿上厕所去了,回来后就已经统一了思想,报他转业。听完大家哄堂大笑,姚成却笑不出来,小肚子里竟然也有了尿意。他想抓紧去趟卫生间,一会儿开会时别弄这事儿。屁股抬起来又放了下去,他走了其他人难保不闲扯转业的事情,形成统一看法怎么办?可又顾虑会上能不能憋得住。王主任来了,说团职由上级党委决定,现在就开会定营以下剩的这一个指标。矛盾集中在让姚成走,还是让年轻的走。留与不留各有说法,举手表决有伤情面,王主任就让找票箱搞不记名,结果是三票对三票,包括姚成自己给自己投的一票。没投出个结果,就决定由三位领导最后定。散会后姚成竟然没了尿意,只觉小肚子胀痛,去厕所滴了半天的小滴,才一泄如注。
不知道领导们是怎么定的,下午上班王主任就找姚成谈话。姚成不吭声只想听结果,王主任却绕起了圈子。姚成明白是决定他转业了,绕圈子只是给个面子,为的是把生硬的话委婉地说出来。看领导也这么为难的,姚成也就没显得不高兴,耐着性子欣赏领导的说话艺术。王主任给军区首长当过秘书,打官腔应该是强项,可这时候说话却也实在。他说基层和边防的让转业的话,有人高兴得都放鞭炮,咱们这儿不想走也能理解,年龄都熬大了,职务却都低得离谱,再有个一年两载的就能自主择业,有个生活保障了。姚成听得入了戏,王主任却停住了嘴,掏烟点烟了。姚成想说主任你别为难了,我走就行了。姚成还没张嘴,王主任却又开口了,说:“今年你就不走了。”姚成心里咯噔一下,可能被这个意外惊了,也许是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王主任接着说:“票数摆那儿的,也没说报年龄最大的,安心干工作去吧。”姚成终于仰着脑袋出了口长气儿。临出门时他好奇地问:“让……”
“让小代走。”
姚成的心里又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五味儿杂陈。
王主任可能看出了姚成的疑惑,就小声说了句:“报他我们也有考虑的,上去如果他家找人减了指标,回来我们照样欢迎。”
拉开门看到小代正要进来谈话,脸上笑嘻嘻的。旁边一个司机叫小代晚上请客,说领导要给他压担子重点培养了。姚成让司机直接送他去了川普车站。他打算连着在那里待上几天,这样可以暂时不跟小代见面。
五
把弓副主任弄转业了。
上面领导已经找他谈完了话。
这消息是第二天下午,姚成与分局军调通话时得到的。看来弓副主任平时笼络人心的那些心思都白费了,传消息的人多少都有些幸灾乐祸。最初的消息来自司机,说是弓副主任在乘车去谈话的路上,显得志高气满,认为是腾出了空位子,要让他担负更重要的工作了。冰雪天车走得慢,到了铁路局院里刚下车,约他谈话的政治部主任,等不住了准备乘车外出办事,就在停车场给他把话谈了。一握手说:“对不起了,定你今年转业。”弓副主任当时大脑脑线好像瞬间短路,握着的手不放,闭着一只眼睛瞅政治部主任。政治部主任不知是有急事儿,还是被他的眼神吓坏了,抽手就钻进了车。弓副主任却死呆呆站那里不动,司机劝不动也拉不动。呆站了半天后,转身就往楼上跑。上去见了领导就大声嚷嚷说,为啥让我转业?老大不小的了,还哭起了鼻子。正好是下班的点儿,铁路员工围在门口看起了热闹。有人就发感慨说,现在当个兵真容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能当个中校。领导们劝不住,就说不让他今年走了,立马给处分免职,明年再转业他,弓副主任才蔫了下来。姚成听得直叹气儿,转业就转业,何必这样!一点儿血性都没有,白当了二十几年兵。
这时候政治部管干部的毕干事打来个电话,说是要上会讨论的转业名单上有姚成,没有小代。姚成听清楚后,脑线似乎也短了路,等再通了后,毕干事已挂掉了电话。小代家肯定搞了小动作,不然不会这样。这是姚成的第一反应。他想找王主任问,手把电话摸了几摸还是没打,这不把毕干事给推到沟里去了?弓副主任的故事就在眼前,被领导惦记上了,肯定在劫难逃。还是顺其自然该走就走吧,哪儿都需要能干的,把装运军油的那一股子劲儿拿出来,不怕闯不出来一番天地。
回家一说,老婆坚决不干。说是别人能搞名堂,咱们也不能太老实,找人送份礼,把自己从名单中弄出去。都说上班听组织的,下班听老婆的,老婆现在发命令了,该如何是好?姚成老婆拿出私藏的两条中华烟,让他趁着夜色火速行动,他却拧着脖子歪着头不去,说你以为你那两条破烟是手榴弹,一扔过去就能把领导放翻?说完脱衣上床睡觉,给老婆耍起了倔。他知道现在的行情,送礼有时候是管用的,可这没头没脑的,出门送给谁?再说他觉得自己送礼不在行,去了也没好结果。十几年前为调进机关,给一位处长送过一次土特产,上班打好招呼的,去了却弄错了门牌号,送进了对门人家,自圆其说硬给人家放下,还被处长开门看见了,省城里还买不上这土特产,弄得难堪了好几年。在河西走廊工作时,一位铁路上的朋友,请他帮忙给段长送两只鸡。夜幕下走到段长家院子门口,敲门不开,姚成出主意往院里扔,写封信挂鸡爪子上。两只鸡被扔到空中后,扑棱一下都转了弯儿,飞进了隔壁院子。朋友苦笑了一下没说啥,姚成心里却难受了好长时间。老婆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为难老公,这个风头上,给主官送肯定是送不进去,干脆找一下局里管业务的副主任,就说是老朋友顺路给他带了两条烟,这样进门就可以理直气壮,寻机聊上几句,或许能聊出点儿什么,然后再琢磨着死马当活马医。 姚成抵抗不住了,就勉强起来去了。心里不断提醒是替别人送东西,进大门时也能抬头挺胸。到了副主任家门口,他儿子刚好从门里急匆匆地出来。问:“姚叔叔有事吗?”姚成说:“你爸的老朋友给他带了两条烟。”他儿子就说:“他不在,你给我吧。”伸手接过烟就往楼下走。姚成没有了要进门的理由,很不情愿地跟在后边下了楼。
回家的路上,姚成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这他妈的都弄的是什么事儿?不明不白地吃冷亏。他想起一次上街买年货,老板找给他五十元假钱,他进门告诉给了老婆。谁知老婆却让他再去找那个老板买东西, 把那张假钱花出去。姚成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去买了五十元钱的水果糖,递过那张假钱,老板手一摸就说是假的。姚成是穿着军装的,脸上立马发烧出汗,忙掏出张五十元真钱客客气气地递了过去。糖没人吃放一阵子扔了,又搭进去五十元。老婆这样忽悠不少次了,自己总是没记性。
再上班姚成就和小代别扭起来了。姚成回河东车站上班,不说话低着头发呆,小代却端了杯热茶递到了面前。脸上还是一副坏兮兮的微笑,看不出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应该是那种沮丧之后突然峰回路转的、抑制不住的、得意的笑才对呀。按说应该推掉茶杯,痛斥腐败,出一出恶气儿,精神上也能痛快一下。可茶是双手递上来的,不满也不浅,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一种怜悯同情?姚成一时也把握不准了。两个人的单位,气氛就变得冰冷冰冷的了。
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姚成的转业问题,出现了这样一些新情况。
局军代处党委常委开会研究了转业干部,内容姚成当然是不知道了。会上诺副政委汇报他去陇州分局的情况。说该分局军代处的王主任,请求不要安排姚成今年转业。诺副政委有意突出了姚成,疏忽了别人,把装运军油和导弹溜放的事情展开来讲。局军代处的雷主任听着就来了火气儿,就打断诺副政委的发言,怒气冲冲地说:“这个王主任怎么回事?白天汇报说别让姚成转业,晚上给我电话说一定要让姚成转业。”雷主任是从分部部长任上调来军代处的,听说要过渡一下去任军区的运输部长,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也没去。 他是汽车兵出身,是从青藏公路的风雪中奋战过来的,喝酒爱吹瓶子,说话办事咄咄逼人,其他领导就顺着他。诺副政委听一把手发了火,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其他人都附和说,不行再调查调查。
姚成那天在分局机关食堂吃饭,有个战友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你的事儿发了,上面马上派人查你。”说完就眼睛盯着他的脸瞅。姚成面不改色,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惶恐。装运军油多年,吃喝是有的,最多收点儿小礼品,爱查不查的。是不是与转业有关呢?姚成的心里又咯噔一下。既然下来调查,弄不好还没确定。姚成的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紧接着局军代处的黎政委就下来了,的确是调查转业干部的事情。 重点调研河东和川普两个车站的军运工作,姚成就相信是与自己有关系。军调通知他去约河东车站的黄站长,说黎政委要见他。去找黄站长的路上,姚成忽然心生一个念头,请黄站长给自己美言几句,这挟诸侯令天子的事情又不是没有,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吧。姚成十几年前在河西走廊工作时,与黄站长退休的父母是邻居。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黄站长是个孝子,老把电话打到军代处来,姚成从来没烦过。来河东车站工作,黄站长一直很客气,想必也是这点情分在里头。进门说完事情后,姚成有些吞吞吐吐,黄站长催促有事儿直说。姚成说自己今年不想转业,黄站长听了满口应允。后来听车站的人说,黄站长把导弹溜放的事情,讲得比武打片还热闹,让黎政委听得入了迷,完了还请黎政委喝了一顿酒。
接下来局军代处又开了常委会,由黎政委讲下去调查了解的情况。黎政委长期在军区检察院工作,办案出身,是从副检察长任上来的。他没当过带兵的主官,在首长和机关养成了温顺随和的性格。来军代处时间短,也不太熟悉军运业务,工作上多是顺着雷主任的。这时候他说, 河东火车站的黄站长请求姚成再留一年。雷主任又打断了他的话,说一个车站站长都能干预师级党委的决策,这算什么事情?常委会是由黎政委主持的,他觉得雷主任这么一打断,就有些讲不下去了,就推托说会开累了,让大家先休息一下。休息的时候,常委们都斜歪在沙发上吹牛闲扯了。有人又让黎政委讲在军区办案时的稀奇故事,黎政委就清了清嗓子,抬高嗓门说:“我办案多年,发现了个有趣的现象,那些太霸道的基层主官,好多没有好下场。”这话一说完,坐在旁边沙发上的雷主任,脸皮立马变成了猪肝色。会议再开始后,黎政委提议说,还是根据工作实际,留下姚成,报小代转业。其他人都没不同意见。他侧过脸去征求雷主任的意见,雷主任怒气冲冲地说:“再把陇州分局的王主任增加上,没指标从其他分局调整,调整不了就从上边申请一个。”其他没人反对,就算正式通过了。
上报三天后,正式批复命令下达了。
没有王主任的名字,具体原因不详。也没有小代的名字,原因是总政有文件规定,服现役不满十年的现职军官,非因特殊原因不准转业。陇州分局军代处最终确定的转业干部,为弓副主任和另外一名主动要求走的干部。
平安夜那一天的早晨,久违了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省城,道路打滑,车辆堵塞,姚成和小代却都准时到河东车站上班了。天气太冷,暖气不热,人见面就想往一起凑。小代是先到的,已烧好了开水,见姚成进门了,就很热情地去给他倒茶。可能是冻僵的手还没暖热的缘故,开水还没倒进茶杯,就溢在了桌子上,姚成赶忙拿抹布过去擦拭,边擦边说:“你小子这几天躲到没人处哭鼻子去啦,没见你人影儿。”小代说:“没有的事情,这两天我已经都把这个弯儿转过来了,转业就转业,早下去早打基础。就是我的一帮同学想不通,他们说我肯定犯错误了,部队才让走人。他们说我爷爷干了一辈子都没犯错误,我干了几年就犯错误了。”
“你爷爷真没给你说话?”
“我爷爷都退休二十多年了,躺在高干病房里,不能说话也有三四年了,我爸妈都是地方上的一般人员,这年头还能找谁给我说话?”
姚成听了皱了半天的眉头。
晚上按老婆的要求,请老同学毕干事来家里吃饭。因为过了转业这一茬子事情,毕干事也就痛痛快快地来了。席间姚成说,过了这一关,咱也就平安了,别人在外边过他们的平安夜,咱们在家里喝咱们的平安酒。于是就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知道你们王主任为啥突然报你转业吗?”毕干事问。
“不知道。”姚成一脸的茫然。
“诺副政委在那天下班前,派司机把几条烟送回去,退给了你们王主任。”
“你是说我们王主任认为我给诺副政委透露了什么消息?”
“这话可是你说的了。”
“可那个透风的木板墙……”
“别说别说,我可不扯是非。”
姚成就无奈地摇头叹息。
又聊起报王主任转业的事情,毕干事就借着酒劲儿批评起了雷主任,说是耍二杆子胡球撒气儿也没找对人,王主任去了军区首长家,院子里的狗都举起右爪给他敬礼呢,能让他转业?他要升官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升上,可给自己减个转业指标,那简单得跟写个“一”字是一样的。姚成觉得一个师级党委的决定,上面说调整就调整了,哪儿还有什么严肃性?毕干事就批评姚成这么多年的兵白当了,连这么点儿事情都没搞明白。说现在的领导聪明得很,下达当兵指标时保留几个,遇到哪个单位有关系户了,就给追加下去。下达转业指标时多下达几个,遇到有关系户报上来了,就从中减掉。
最后姚成站起来举起酒杯说:“不管怎样,今年的难关总算渡过了,明年好好干上一年,到后年的今天就该滚蛋去自主择业了。”毕干事打断了他的话,说明年年底转业的话,不够自主择业条件的,你可想清楚。
“我是十月份入的伍,到十二月底离队不是够二十年还超了两个月吗?”
“年过了就免职退出现役了,差多少你自己算。”毕干事恐怕姚成还没搞懂,就又解释说,“兵龄可以一天算一年,自主择业可是二十年一天也不能少,不懂这个,我这么多年的干部工作就白干了。”
姚成就有些发愣,愣了半天自己把手中的酒喝了,叹着气儿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