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栖落在一棵古樟的痕迹

福建 叶志如

时光栖落在一棵古樟的痕迹

福建 叶志如

早晨九点，蓝天下阳光炽亮。能够有缘再次谒见它，我甚至有几分狂喜。

那是一棵明朝古香樟。它的美，美得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美物抵心，自从在南安眉山乡高田村见了它一面后，我便深深地被它年轻美丽的容颜所震撼。时间栖落在一棵古樟的美好痕迹，也镌刻在我的心上！我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爱钱，不爱权，但绝对没有人拒绝得了这一棵古樟树身上的那份独特的出类拔萃的美。

透过车窗，一见到那棵我心心念着的古樟树，我内心充满着喜悦。下了车，顺着台阶拾级而上，站在一块高地上，我的视线再也无法从它身上移开。不错，它就是树中的美女子。那种绝美，让我惊艳。

一般而言，树的枝干笔直，枝丫齐整，叶子疏密有致，色彩、形状带给人们某种精神性的美妙之感，便是嘉树。

此时我眼前的古香樟树无疑就是嘉树中的优秀代表。它是迄今我见过最美丽的树。

第一眼见它时，我便不由自主地被它的造型给吸引住了。它的树冠形似巨伞，也似穹庐。说起来树冠穹庐的形状古已有之，并不稀罕，只是它的枝干与枝丫的形状却是从传统的形状里挑选出人们认为最优美的线条组成，这就不容易了。

看着它，依稀仿佛感觉它就是舞蹈家杨丽萍的那双绝美的手当中的一只，修长的五个手指灵巧地舞向天空。

五个“手指”是它的五个枝丫，由高大挺直、坚实致密的树干在姚明一人那样高的地方分叉出来。

树干、树枝、树叶组合起来，融合一起，整棵树的造型活脱脱就是一株巨大的菜花树！无怪乎当地的人们要亲切地称呼它为“菜花树”了。

它的色彩同样也吸引了我。纵向龟裂的树皮以及交叉重叠的大小树干是深褐色的，繁茂生长焕发青春活力的树叶是葱绿色的。一明一暗两种色彩，配合着分布在树的上方与中下方，形成鲜明的对比色调，富有美感。这是树自身色彩的美。树还有另外一层美。碧蓝如洗的天空与白云成为她枝叶罅隙间的亮丽背景，衬托得它的容颜更加美丽，美得无与伦比。

它的体态更是美好。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它，它的质感，它的曲线，它所展现出来的不同体态都是美的。看它最上面聚集的叶子，叶子很密，它展现出的体态是雍容饱满的；再看它卵形的薄而翠绿的叶子本身，它展现出的体态便是柔美感人的；再看它的枝干不论大小都是自由舒展的，它展现出的体态便是柔和舒展的；最后单看高大挺直的用来支撑整棵树的树干，它展现出的体态便是挺直端庄的。

这么美的树，阳光照耀在它身上，绿叶在爽风中舒展身躯，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我感受到了这棵号称四大长寿名木的木质生命的勃勃生机。

忍不住再次把目光投给这棵古樟树。在它身上，似乎被精心设置的是空间，是枝与枝的间隙，是间隙带来的张力。这张力似乎又诞生出无尽的诗意来，诗意回荡在空间里，空间因此变得丰实起来。

这种间隙即美学当中的余白。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关注的只是浓密的叶片，忽视了余白。而对余白的关注，应该正是开启美丽世界的一把神奇的钥匙。

这棵树上，余白亦是优美和谐地组建起整个空间的一部分。只有当树的图景和余白错落有致，疏密有致，美才由此呈现。

微风吹来。仔细听风轻拂古木的自然声响，我能察觉到其中感性纤细的音符，旋律细密悠扬。它的音乐像是一种有着真挚情怀的人与人的邂逅，很美、很不错。它能带给人们一种舒适妥帖的感受。

莫名地，我认定：这树是风的恋人。由于风，树的枝叶无限地自由自在地伸展着，或左或右，愉快地摇摆着。树也无限情意尽在心中，适度适时地应和着风的召唤与纠缠，共同领略彼此的风姿魅力、情感力量与思想力度。即便风带不走树，树的根牢牢地扎在深深的地底，风还是温柔地与树共舞，共同创造一个绝妙的生命境界。

再次倾听它，感受、情感、思想全都与她一同在风中轻扬，我把自己真实地置身于大自然之中。

“亲爱的菜花树。”我情不自禁轻唤它。

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它的树皮，它的叶子的叶脉。我并不想伤及它，只是想触摸它，从而体会树干的质感，我以为这种质感必定带有树的体温，甚至灵气。

菜花树本身并不为表现什么，也不试图吸引谁，感动谁，它只是坦率地做它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凝视树、倾听树、触摸树所想到的不过是个人的想像罢了。我揣测某种温暖人心的东西，此时此刻就在菜花树身上存留着。我们都在渴望和寻找这种温暖，做回原始淳朴的自然人。

驻足树下，我陷入了无边的想像。我让香樟走进我的眼睛我的灵魂，走进我的血脉我的生命，让生命从此染上香樟那永远青葱的绿色，如香樟，在时光的隧道里留下美丽的痕迹，永葆生命的活力。

眼前新增加的一块木牌提醒我必须从梦想中回到现实来。木牌与树连成一体，告诉所有来看树和来此地休闲的人们它的悠久历史和国家法律对它的保护。如果说之前这棵树之所以能成长得这么健康，这么美丽是因为高田村人对它的保护，那么自树挂牌之后，这棵名木还多了一层来自政府部门的保护。有了冥冥中神的力量的保护，再有了现实中法律层面的保护，我相信，香樟树绝不至于惨遭刀斧的砍伐，香樟的美将相对永恒地存在世间供一代又一代后人观赏，给他们带来审美愉悦陶冶他们的情操，想必这棵香樟树再活五百年让美再延续五百年，甚至更久应该不成问题。

我猜想，再过三百年，我若九泉下有知，我的魂魄将穿越时空，飞渡东田的夜月，从丘陵最中心处，我想必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情境：香樟与月静谧地融为一体，人们依然在树下乘凉谈天说地，小孩仍旧在树下飞快跑着，嬉闹玩耍，偶尔有情侣在这个以树为中心建造起来的休闲小公园玩跷跷板，发出一阵又一阵欢乐的笑声，也有老年人在健身器材上做轻微的运动，颐养天年。我希望它不至于如我几日前所看到的一颗八百年的香樟树，不仅老态毕现还树干中空，时间在它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现实。生命的存在固然很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它的青春活力，它的优雅美丽。

目前我只是见了香樟树两回，轻轻触摸过它一瞬，我的所思全出自个人主观想法。我也许并不了解它生命的真正意义。想来只有常年陪伴它的高田村人，才真正懂得这份美好的真谛所在。他们的祖先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个号称“千里花园，万里池塘”美丽古朴的村落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他们在这个群山沃野，气息湿润，四季如春，土壤极为适合栽种有机茶叶，水稻，甘薯，种植规模大的山间之地生活，他们看着这棵秀美雄奇的树，享受着树的日夜轮换之静态与动态的美，体会着树的四季变化之不断蜕变与不断新生不断长新叶不断开花不断结果的渐变过程；他们不但常常观望树，欣赏树的青春而且还时不时地跑去树下，与树共同体验生命的意义所在，让树的魂灵与他们同在。这份对树的情怀，包括把树当作神树的敬畏，让他们对这棵树的爱比世上其他地方的任何人爱得更深沉。

说到把树当作神树的敬畏，就不能不岔开话题来说说这棵树的来源。高田本土作家叶荣桂介绍，这棵古樟其实是一棵风水树，传说它在明成化七年被栽种在凌云叶姓祖妣谢氏号和顺的墓前，至今已六百多年。小樟树长后，树冠茂盛，华盖遮天。从远处看，形同花菜。清风来访，樟树便如珠子在小山冈上徐徐摇动。金盘摇珠了，灵龟遁地脉而至，吉壤从此发福，庇荫后昆无彊。

第二种说法来自文字的记载，据说此树是明洪武年间叶魁童亲身栽植，已历经五百多年，树高20米左右，树身头茎周长5米多。因树冠远看如花菜，故又名“菜花树”。古樟树地处村中，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都形如一颗宝珠，树下空地状若金盘，是名“金盘摇珠”。传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受光均匀，可以吸收日月精华，使得这棵古香樟树不像其他树木一样南盛北疏，而是四周浑圆，单株成景。

第三种说法来自我今日采访的当地老百姓，那是一个虽年已经古稀身段依然苗条的魏阿婆，她边抱着小孙女边喂她吃东西边为我讲述古树和她的故事。她说这个村子是叶氏的居住地，她是附近村庄嫁过来的，在这里近半个世纪的光阴里亲眼目睹树的生命不断轮回，也接受过不少记者采访。她说这棵古树所生活的地方是先有坟再有树，树不是人为栽种的，而是自己从八个坟墓中间长出来的。村里人因为它生长地方的特殊，出于对“凤金”（闽南语称呼）这个物件的惧怕，也可以说是出于对先人魂灵的敬畏，不敢损坏这棵树，因此它就随着时光茁壮成长，最后村人看它长得这么好看，也就觉得这样让它站在村庄中央让大家观赏挺好，也就不去砍它了。

阿婆补充说，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看法跟一般人不一样。据说有个叫金凤的女子嫁到别村了，回娘家里去树下见这棵树树干粗壮，便说这树要是砍了用处可大了，可以做家具可香着呢，还可驱蚊虫。结果到了夫家没多久就遭报应了，身体不行了。思来想去，猜想是不该说要砍树的话，便带着丈夫村里的许多人，甚至请了丈夫那边村子的一尊佛像来向这棵树磕头认错。这才免去了报应，捡到一条命。

村人听了这个事后，口口相传，对树的敬畏之心更重，更不敢伤害它了。不单是树身，连分布在它四周无数条水渠里粗壮的根人们也不敢损坏。因为人们的不敢破坏，所以这棵树的繁衍生息特别快，小鸟们特别喜欢与它做伴。这样一来导致此地麻雀特别多，一到傍晚，电线杆上麻雀停得满满的，这么多的麻雀经常把百姓晒在埕院里的稻谷谷粒吃掉，最多时可以吃它个一两担米。

三个说法虽有细处不同，但大方向上是一致的。那就是这棵树是风水树，人们因此对它心存敬畏，尊重它的生长规律，不曾破坏它的生存环境，生态自然平衡。香樟树因了高田人的敬畏，没有被人们的各种欲望所困住，依旧有一颗自由浪漫的心，能够时时享受造物主赐予的诸多恩泽：阳光、空气、雨露、土壤，还有小鸟们，小昆虫们欢欢喜喜地来陪它，甚至万物之灵的人类也在它的下面吸它吐出的新鲜氧气，它拥有了这么多，便拥有了世上最充足最强大的天地，得以让自己生趣味十足，意蕴无穷，周身自然而然能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从而昭示一种鲜明生动的生命存在，同时让其他生物深切感知它的强大力量。加上它的内在香气与众多事物相融相交，无形中超越了它的可视造型！读它，不只读它的亮丽容颜，还读它潜藏着的那一颗自由舒展的灵魂！

伫立树下，展望树的周围，我发现一座微型公园在树四周拔地而起，崭新而规整。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用心建造的小公园，这小公园的每一个细处，仿佛都在告诉人们：“要爱护这里的一草一木”，人们自然会倍加小心地呵护这里的一切。由此，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也会变得细致起来，这棵树也化作了人们自身人格的一部分。

如此，从此微型公园将与老树一起，悉心为人们服务。这个乡政府为了不让殊胜的景观逝去，为了提高大众审美意识从法律从制度从经济方面三管其下而建造的休闲活动场所，让人感到身心愉悦，让人把身边环境接纳为自身的一部分，让自己与周围充满生气。这里所有的一切，将继续带着古樟的生气与灵气，带着人类生命的感受，带着人们日常生活的愉悦，让人们快活地在树下的石板条坐着乘凉，在体育器械下休闲运动，让人们从树的荫凉，从运动锻炼中增添生活的别种乐趣。

太阳就要西斜了，我对这棵树依依要舍了。虽然心里决定要离开它，但是心里还在计划着什么时候再来找它，看它，欣赏它，更深一层次地读懂它的内涵。

我祈望：多年以后，不管你、我、还是他来看这棵香樟树，光栖落在这棵古樟身上的痕迹依然是最美的！